「娘這是……」

男子接過香袋，一陣窸窣聲，香氣越發濃郁，應該是打開袋子在驗視。

他娘仍舊微笑著：「勃兒，你坐下，有件事我要問你。」

「姓康的不肯說，不過他說，他也是經了別人的手給他的，他拿到后只看了一眼，油紙包也沒敢打開，就交給了勃兒。」

第二天清早，趙墨兒才進城門，就望見一個人候在自家書鋪涼棚下，是餑哥。

當年在童子學里，他和餑哥十分親近，上下學都一起做伴，後來餑哥的父親亡故，餑哥就休了學。此後，兩人偶爾在路上碰見，餑哥似乎總是有意躲著墨兒。

尹氏先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氣，混著沉香、臘茶和雞舌香——男子熏衣的香味。她立即知道，是那位叫她取貨的人。果然，那個有意壓低卻仍然清朗的青年男子聲音在身前響起：「尹嫂，是我，貨取到了嗎？」

墨兒忙一口答應，餑哥從來沒有求過他任何事。

「開柜子的時候，鎖頭是好的嗎？」

走到家門前，屋裡漆黑，沒點燈。

「究竟是什麼東西？」

他娘卻用那無光的盲眼朝著她，神情肅然：「你最後聽我說一句——你我母子一場，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還給娘。」

「勃兒，娘求求你。我雖不是你親娘，圓兒卻是你親弟弟。那收貨人今天發了狠話，說找不回香袋裡的東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條腿來換！」尹氏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臉也扭斜起來。

「這些年來，我這個做後娘的待你如何？」

「香袋？中午不是已經給娘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摸了摸，聞了聞，就鎖起來了。」

娘是為了他，才弄瞎了眼——

「他說那取貨的人劫走了他的妻兒，用那香袋裡的東西來換。」

「您昨天最後見到孫圓是什麼時候？」

男子只回了句：「這些你就不用問了，只要好好把貨取到就成。」

「不會，每次鎖完，我都要摸拽一下。昨天比平日更仔細些。」

其實自從父親死後，那個家就已不是家了。人還沒踏進門檻，娘那雙盲眼，無影寒針一樣，時時隔空刺探著你。他很怕這個娘，從小就怕。她很少罵人，更不打人，甚至極少看你一眼。但她身上有股冷冰冰的氣，逼著你，讓你不敢亂動，更不敢笑。尤其是盲了之後，她似乎另生了一雙眼睛，隨意你怎麼躲，都能看穿你的心底。所以，他一直小心再小心，哪怕現在已經成人。

那之ｒｅad.9９cｓｗ•com後，娘什麼都沒說，更沒抱怨他，但鄰居們時常在念叨，他也經常提醒自己：你欠了娘的一雙眼。

「其他東西都在，只有塊一兩的小銀餅沒有了。那塊銀餅我已經藏了十幾年。」

到了餑哥家，尹氏聽到聲音，已摸索著迎了出來：「是墨兒兄弟嗎？」

尹氏從脖頸上取下一串鑰匙，摸尋著打開櫃鎖，將手伸進最下層，從裏面摸出一個烏漆小木盒，盒前掛著一個小銅鎖。她用從鑰匙串上選出的一枚小鑰匙，打開了木盒，從裏面摸尋出一個小香袋，遞給墨兒：「就是這個香袋。裏面的東西昨天被人偷偷換掉了。」

是中午交貨那個康潛。他怎麼會找到這裏？

這時餑哥才發覺，尹氏手裡一直抱著一個小布包，很沉。她將布包放到身邊桌子上，摸索著揭開，裏面疊著兩塊豬腰子形狀的銀鋌，在油燈下閃閃發亮，餑哥見鋌面上銘著字：「京銀鋌壹拾伍兩」。

「娘……」餑哥張著眼睛，不知所措。

「你爹沒留下什麼家業，只有這三間半舊房，還有那塊田，不過再少也是家業。下午我已經托隔壁的溫朝奉作保，替我寫好了分家關書，房和田，你兄弟兩個一人一半，等你們籤押后，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經成年，若想出去自己過活……」

餑哥隨即轉過眼，望著墨兒，冷聲道：「我沒動過裏面的東西。」

「你中午也說了，這香袋關係到他妻兒性命，他絕不敢弄錯。除了他，這香袋經過手的，只有我和你。」

「除了你，還有誰？你就是要害死我們母子……」尹氏厲聲反問。

「怎麼？」

天色已晚，餑哥的餅卻還剩一大半沒賣掉，大太陽底下捂了一天，餅已經隱約散出酸餿氣，明天是混賣不出去了，光本錢就得二百多文錢。以往賣不完時，他會找個窮漢或貪佔便宜的婦人，多減些錢，整賣掉。可今天幾條街走下來，都沒見著一個願要的。回去怎麼跟娘交代？

燈影下，他面色灰白，青筋畢露，眼珠鼓脹充血。

尹氏數了一下，一陌不是街市通用的七十五文，而是七十文。各行各業的錢陌數不同，她記得七十文好像是書畫行的數目，要取的貨恐怕是名貴書畫，就問了句：「你是書畫經紀？」

「這麼說，姓康的拿到時，或許就已經被換掉了。」

在這汴河灣，四方生意人云集，常有代人取貨的生意，尹氏此前也接過不少，不過一般最多一百https://read.99csw.com文錢。她有些吃驚起疑，但一想，又不是替人偷盜，只是轉手交個貨，所以就答應了。這男子也立即取出三陌錢交給了她。

尹氏等了近兩個時辰，有個人走過來，坐到了水飲攤前的小凳上。

墨兒望著尹氏胸前那串鑰匙，想起上童子學時，餑哥邀他到家中玩耍，他記得那時尹氏胸前就掛著這串鑰匙，那個小木盒中藏著的，恐怕是首飾銀錢等貴重之物。她雙眼已盲，自然會格外小心警覺，除非硬搶，否則很難偷走那鑰匙。

餑哥今天並沒有扛著餅籠，看到墨兒，嘴角勉強扯出些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我娘有件事想求你。」

墨兒隨即想起，尹氏的丈夫十幾年前失足落水，屍體被大水沖走，沒有找到，另一套鑰匙在她丈夫身上，自然也找不見。

「我丟了樣東西，很緊要，若找不回來，你圓兒兄弟恐怕有大麻煩。」尹氏素來氣性剛傲，這時卻露出憂色。

「都只有一把，我一直掛在胸前，揣在懷裡。這二十年從來沒離過身。」

尹氏一怔，想了想，才說：「十幾年前就沒了，隨著他爹去了。」

「裏面的東西被換了。」

「尹嬸，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兒當初還吃過尹氏親手蒸的糕兒。

「娘，我沒有！我連看都沒敢看！」

「什麼？娘……」餑哥越發詫異，在家裡娘極少這樣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後來因賣餅，被人們混叫成「餑」。他小心走到桌邊坐下來。

河上的涼風吹過來，餑哥又想起小韭，若是能和她一起站在這裏看燈景，那該多好……但想到娘，他忙收了心，大步走下橋。

墨兒又抬頭望了一眼餑哥，餑哥也正盯著他，目光滿是被冤枉的氣悶。他轉頭又問：「尹嬸，木盒裡其他東西有沒有少？」

「什麼人的耳朵？」墨兒起初以為只是小事一樁，這時才發覺這事情不簡單。

墨兒點頭想了想，又問：「香袋是從哪裡取到的？會不會對方給的時候就已經不對了？」

「這柜子和盒子的鑰匙有幾把？」

他又小心喚了一聲「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又猶豫了片刻，臉色忽然柔和下來，露出些笑意，溫聲道：「回來啦，累了吧？」

「屋門呢？」

「她丟了樣東西，想求你幫忙找回來。不知道你……」

「那您如何知道裏面東西被換了？」

「耳朵？」墨兒https://read.99csw.com一愣。

「墨兒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得幫幫我。」

「原來這裏面是什麼東西？」

這個年輕男子寒食前兩天來到水飲攤，要了碗鹵梅水，等附近沒人後，才壓低聲音，跟她談這樁生意，代取一樣東西，一貫錢，先付二百文。

「不對！」男子忽然道。

「都鎖得好好的。」

「現在就去？」

「姓康的說，交貨給他的人絕對信得過。」

「您儘管說。」

他正在犯愁，旁邊傳來一陣豬哼哼聲，是一家的豬圈。只好這樣了，先用自己私攢的那些錢當利錢，今晚給娘，先對付了，至於鄭家餅店的賒賬，明天再說。他走到那豬圈邊，把籠里的餅全丟了進去。自己也有些餓了，就留了個辣菜餅。邊走邊吃，邊往家趕。

尹氏面色微變：「昨天下午，我放好香袋出去，他回來過一次。不過，他就在水飲攤子那裡待了一會兒，我聽著他是直接走了，並沒有回家。而且，圓兒雖然有些懶散，卻從不偷拿家裡的東西，需要錢他都是直接跟我要，這麼多年，我家裡從沒丟過一文錢。還有，我接這香袋的事，因怕他多事，並沒有告訴他，只告訴了勃兒一個人……」

「啊？我從那姓康的手裡拿到，回來就交給娘了。難道是他交錯了？」

「這裏又沒有外人，所以咱們也不必再說虛話。我不是你親娘，沒法像疼圓兒那樣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這我自己清楚，你心裏也明白。不過，神佛面前，我敢說，你死去的爹娘面前，我也敢說，我偏心圓兒，卻也沒有虧欠你什麼。這幾年你賣餅，掙的錢，一半拿來家用了，另一半我一直存著，總共三十貫。另外，家裡那塊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這些年也攢了三十幾貫。我都兌成了銀子——」

餑哥過去打開門，漆黑中站著個人，看不清臉。

尹氏識機，花這麼多錢找人代取貨物，自然有隱情不願人知道。她便不再多問，仔細聽那男子交代了取貨的事宜。聽后越發覺得這事不尋常，有些怕起來。男子似乎看破她的心思，笑著安慰說：「你不必擔心，取了貨交給我就完事，其他和你無關，不會有任何不妥。」

他輕輕推開門，小心走進去，屋裡靜悄悄沒有聲息，他輕喚了一聲「娘」，卻沒有回應。他有些納悶，放下木架，擱好餅籠，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著火芯，點亮了油燈，回頭一看，見尹氏端坐九_九_藏_書在靠正牆的椅子上，對著門，臉色有些異樣。

「孫勃。」墨兒走過去，笑著招呼。

十年前，汴河發洪水，大水漫上岸，衝到屋子裡。當時還是清早，他和弟弟孫圓才醒，正要穿衣服，娘從院子里大叫著奔進來。弟弟機靈，看到水，立刻從後窗跳出去了，他卻仍想著怕娘罵他沒穿衣服，慌忙中還抓起衣服套到身上，一耽擱，大水已經沖了進來，連叫一聲都沒來得及，一陣急流就把他卷了起來。他雖然自幼熟悉水性，但水勢太猛，一下子被水拍暈，之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等他醒轉，才知道，他被大水卷到街上，娘為了救他，跳進水裡把他扯了回來，自己卻被水裡衝來的粗樹枝戳到雙眼，從此瞎了。

餑哥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康潛卻抬腿沖了進來，扯住餑哥的衣領，連聲問：「我妻兒在哪裡？在哪裡？」

尹氏轉身摸索著向內邊的卧房走去，墨兒跟了進去，屋子很窄，一張雕花舊木床就佔去大半，床邊一個漆色發暗剝落的舊木櫃，牆角堆著一箇舊木箱子，兩個罈子，窗邊一個小木桌，上面擺著些瓶罐木盒。窗子很小，窗紙已經黃舊，房裡十分昏暗。

「會不會鎖的時候沒鎖好？」

現在東西已經取到，交給這男子就了結了，她引著青年男子來到自家屋裡，讓男子在外屋等等，她摸著走進自己卧房，掏出鑰匙，依次開鎖，取出那個香袋，回身出來，把香袋交給了那男子。

「我放好香袋出去后，也鎖好了。回來取東西時，門鎖也鎖得好好的。那人走後，我趕緊去摸窗戶，也都是關死的，外人應該沒進來過。不過，屋門鑰匙勃兒和圓兒都有。」

扛著餅籠，餑哥上了虹橋，天已經暗下來，兩岸食店燈燭熒熒，像兩條明珠鏈子，河面上的泊船有的也點起燈火，橋西北岸那隻客船尤其明亮，十幾盞燈籠把那船映得通明，上面有幾個人在走動，今天街上人們紛傳「仙船」消失前撞到了一隻客船，說的就是它吧。

墨兒接過那香袋，藍底銀線梅紋，角上綉著個「花」字，認得是汴梁有名的花百里錦坊的香袋。他解開繩扣，裏面一些碎葉香草，一顆裂成兩半的藥丸，還有一個油紙包，打開油紙，裏面是撕成兩片的柿餅，油紙內面浸著血跡，粘了些塵土沙粒。

墨兒不由得回身向外屋望去，餑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立在卧房門邊，他沉著臉瞪著尹氏，目光又冷又硬，更隱隱透出些樂禍之意。墨兒九-九-藏-書暗暗一驚，尹氏是餑哥的後母，餑哥自小就很怕尹氏，和尹氏說話都低著頭不敢大聲，現在卻這樣直直瞪著尹氏。

「尹嬸，先不要著急，姓康的和取貨的都沒說香袋裡究竟是什麼東西？」

餑哥嚇了一跳，只有在外面當著人時，娘才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在那裡。

「娘，這究竟是怎麼了？」餑哥驚得背都寒起來。

「你跟我來……」

「哦？什麼事？」

餑哥正要辯解，忽聽到有人敲門。母子兩人頓時收聲。

「嗯。」

他時常在想：若是娘的眼睛沒有瞎，會不會不一樣些？

「取到了，你隨我去拿。」尹氏也放低聲音，抓住木杖站起身，戳點著，向屋裡走去。

「這麼說，他也不會換掉裏面的東西。目前看，經過手的共有五人……」

兩人又一起出城門，往虹橋走去，一路上，餑哥都不言語，看著心事重重。墨兒也沒多問。

「他說是人耳朵。」

「圓兒這些年花出去的，只會比這個多。所以，這些錢都該歸你。你好好收著，小心別被他看到。」

「一般一隻鎖都配有兩把鑰匙，另一把鑰匙呢？」

「袋子里的東西被換了！」

餑哥還未詢問，那人已先開口：「我妻兒在哪裡？」

她卻仍舊擔心，但隨即想到餑哥，讓餑哥去取，就算有事……她雖然一直看不慣餑哥，心腸始終熱不起來，卻從未有過什麼歹意。這次卻生出這種念頭，這讓她很是不安，不過已經答應了人家，何況也應該不會有什麼。

尹氏略略平息了下怒氣，低聲道：「取貨的那人不願意說，姓康的昨晚才講，說藥丸里應該藏著一顆珠子，油紙包里是對耳朵。」

「是個姓康的人，他應該不會這麼做，昨晚他還衝到我家裡，瘋了一般跟我們要他妻兒。」

「這個……唉！怪我貪心，幾天前，有個人找我，說出一貫錢，讓我幫他取樣東西，我沒多想就答應了，昨天讓勃兒去取了來，我拿到后就鎖在這盒子里。下午，那人來取，我就拿給了他，他說裏面東西不對，被人換了。我現在回想，放進去時，摸著和現在的確有些不一樣。那人讓我三天之內必須找回來，否則就用圓兒的一條腿賠償。圓兒一夜都沒回來了！到現在都不見人……」尹氏聲音發顫，一雙盲眼空望著屋角，臉上現出憂急。

「他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