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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篇 梅船案 第一章 十千腳店、爛柯寺

土篇 梅船案

第一章 十千腳店、爛柯寺

青鱗巷的那座宅院中。
烏鷺見他笑,越發慚愧,不住念誦:「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你沒去柴房看看?」
鼓兒封嘆道:「幸而你們查明了真相,否則曹喜自己都不知道竟背了這麼多罪名。」
「你知不知道郎繁?」
趙不棄心想,天未亮時,那醜女香娥就偷偷溜進來,藏到了香爐鐵箱中。
趙不尤又回到東窗邊,望向外面,虹橋上人來人往,汴河中船隻或泊或航。他盯著虹橋忽然想起,清明那天,那隻梅船先是停在對岸虹橋根,那位置從這裏正好望見。選在這十千腳店樓上東間,既可以望見梅船停靠位置,又比較清靜,容易避人眼目。難道郎繁和那個公子在這裏商議與梅船有關之事?
趙不尤勸解道:「世事無常,人力有限。我們能做的,只有盡心儘力。這件案子,你已盡了心力。莫要思慮過多。」
「怎麼不記得?聽人說清明節那天,在對岸那隻新客船上發現的屍首是他,我還跟人說起過這事呢,寒食節前,他確曾來過我們店。」
侯琴微微點了點頭,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淚水,忙用帕子拭掉。
溫悅忙道:「急什麼?早飯都沒吃。」
趙不尤略一猶豫,歉然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聽到他們當時說了些什麼?」
「他是來和什麼人會面嗎?」
「哦,我想想看……嗯……朱閣帶人來搗弄那鐵香爐,讓你躲開?」
溫悅望著他,稍想了想,才道:「你不走,我們也不走。有了難場,一家人更要在一起。他們這麼著急下毒手,恐怕是那案子已經逼近真相了。」
烏鷺面色微變,沒有出聲。
清早,船到汴梁。
「哦?不知趙施主要問何事?」
大家一起到堂屋中坐下,墨兒將前後經過細細講了一遍。
趙不棄知道自己猜中,又道:「我好奇的是,以大師的修為,不知道朱閣用什麼說動了大師,難道是一副好棋?」
趙不尤上了樓,進到東邊那間房,墨兒上次監看對面水飲攤的正是這間。這間房視野極佳,推開東窗,虹橋及汴河盡在眼底。他又走過去推開北窗,這裏正對著河對面樂致和的茶坊。樂致和拿著根掃帚,正在店外掃地,面目依稀可辨。樂致和在對面,自然也可以望見當時站到窗邊的郎繁。郎繁當時關窗,難道是不願讓樂致和看到自己?既然不願被樂致和見到,為何又要在這裏碰面?
趙不尤又打開那個香袋,一股腐臭氣撲鼻而來,墨兒忙道:「哥哥當心,那耳朵已經爛臭了。」
溫悅輕嘆了口氣,嘴角微露了些苦笑,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是。寒食節前他曾到你店裡來過,你記不記得?」
「哦?什麼棋式?」
九-九-藏-書究竟怎麼了?」
「貧僧也不明白那位女施主為何竟會變身。」烏鷺額頭滲出汗珠。
溫悅和瓣兒全都別過頭,不敢看。連何賽娘都皺著眉,用胖手捂住鼻子。
烏鷺點了點頭。
侯琴似乎又要流淚,她深吸了口氣,才望著窗外暮色道:「他說——馬上去找我父親求情,把我救回去。才說完,哥哥就進來了,催著他走。他臨走前,又說了一句話——」
「果真?我也聽聞了這套棋式,朱閣真傳給你了?」
這些年,他接訟案,雖也始終本著勘明真相、謀求公道的心念,但大多都是孤立案件,最多關涉十數人,即便辦得不好,也不會波及其他人。然而這件案子卻如同地下暗河,不但隱秘,而且四處流涌,所到之處,流血殺戮。怎能坐視不顧?
趙不尤曾和仵作一起驗過許多腐屍,並不在意,他取出香袋裡那個油紙包,輕輕打開,濁黑的黏液沿著紙角滴下來,裏面是兩片已經青黑腐爛的耳朵,發出一陣惡臭。
烏鷺垂著頭,臉漲得通紅,半晌才道:「罪過,罪過。」
趙不尤下了船回到家中,見院門從內閂著,便抬手敲門。
但如今自己家人性命有危險,還要執意查下去嗎?
「曹喜那性子也過於傲冷,他這種人最容易招人記恨。」
「嗯?!」趙不尤一驚。
「那是朱施主要貧僧做的最後一件事。」
趙不尤忙問:「出了什麼事?」
趙不棄納悶道:「什麼樣的好棋,難道是黑白玉製成的?」
「一招棋換一個女子?」
他其實已經心生退意,並沒有誰託付他查這案子,官府也已經下令不許再查。自己執意要查,一是顧念故友郎繁和章美,二是不忍坐視二十幾條性命無因而亡,三則是出於自己脾性,見不得謎團,忍不住就要去解破。
「趙不尤。」
中正然後貫天下之道,此君子之所以大居正也。
他嚇了一跳,隨即笑著問候:「黑白大師?」
瓣兒走了出來:「哥哥,有人給咱們家投毒!」
「誰?」裏面傳來一個洪亮的女聲,而且聲氣中帶著戒備。
「他們送那醜女去酸棗門外尋她家,你也去了?」
她望著油燈閃動的火苗,輕嘆了口氣。
趙不尤一聽,覺著自己認識的人中,某人耳垂上就有一個小痣,卻一時想不起來。
「那個公子先來的,進門就要了樓上朝東那間。」
墨兒忙回到自己房中,取出珠子和香袋交給了趙不尤。那珠子仍裹著一層藥膏,剝開一看,珠色瑩潤,光潔耀目,趙不尤有一位經營珠寶的朋友,那人曾向他誇耀過一顆東海寶珠,光色和這一顆相似,但比這顆似乎略小九九藏書一些,但也值二百萬。這顆珠子價值恐怕還要高。單為了這顆珠子殺人,都不足為奇。
「非你不娶?」
「那就不是曹喜。」
可是聽了墨兒講述,這件梅船案才揭開一角,就已牽連了這麼多人,他不由得想起和田況論過的「人世如局」,這梅船果然像一枚重棋,頓時傾動了局面,微末如賣餅的餑哥,竟也牽涉進來,命運為之轉折。這局面背後究竟藏了些什麼?他雖然無法推斷,但已森然感到這深處一股強大寒意,不止關涉到幾人、幾十人,恐怕還會四處蔓延,若不及時止住,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被卷進來?還要造成多少禍患?
趙不尤有些納悶,何賽娘怎麼會一大早就來了?這時溫悅迎了出來,面上神色看著不對。
到了虹橋口,墨兒騎馬向北趕往小橫橋,趙不尤則來到十千腳店門前。
「什麼事?」
趙不尤則越發心亂。他和溫悅判斷一致,那些人幾處同時下手暗算,恐怕是梅船案已經逼近真相。然而,自己一家人卻卷進這漆黑漩渦,險遭毒手。他望了望妻子,溫悅眼中藏著憂色,他心中又一陣歉然。
她把事情經過講給了義父鼓兒封和義兄蕭逸水。蕭逸水倒不覺得如何,只說:「如今骨肉人倫算什麼?世人眼中只剩兩個字,利與色。」
溫悅也安慰道:「是啊。你也跟了你哥哥這麼多年,這種事並不是頭一遭。若碰到一次就自責一次,怕再不敢接其他案子,也就幫不到其他人了。」
「我上去看看——」
趙不棄想,烏鷺跟著一起離開,爛柯寺里便沒有人了。朱閣事先安排好的人便可以用轎子或馬車,偷偷帶走暈死在鐵箱里的阿慈。而後又把香灰填滿,鐵箱還原。
池了了笑了笑。心裏卻想著另一件事。知道董謙那首詞是寫給侯琴的后,她心裏就有些不自在。原以為自己見到侯琴,也會不喜歡,但真的見到,心裏竟沒有絲毫醋意,反倒十分憐惜侯琴。從心底覺得他們兩人才真的合襯,真心盼著能找到董謙,救出侯琴。
「哦?為何要去柴房?」
墨兒卻在一旁嘆道:「餑哥的父親當年是被尹嬸推進河中,餑哥似乎知情。他對尹嬸懷恨在心,想要害死孫圓,來報復尹嬸。可始終還是不忍心,一直給孫圓送餅送水,最後還是說出了孫圓的下落。哥哥,你能不能去開封府替餑哥講講情?他也實在可憐,見到小韭姑娘被殺,急怒之下,失了神智,才會殺了彭嘴兒。」
「大概三四十歲。」
墨兒又自責起來:「我頭一次獨自查案,就害死了四個人。」
鼓兒封卻有些吃驚:「這麼說是有人陷害曹喜?」
「掏出來的香灰應該就藏在柴房https://read.99csw•com內。」
「那我現在就去武翔家。」
「珠子和耳朵已經找回來了,他就該索要了?」
「不認得。那公子長得端端正正,衣著也齊整。對了,我倒茶時留意到他耳垂邊沿有顆小痣,是左耳。」
「你不認得?」
趙不棄看他滿臉愧色,又納悶不已,不由得笑了起來。
趙不棄在爛柯寺,站在鐵箱香爐前,終於猜破阿慈變身消失的戲法。
他無比開心,不由得自己大笑起來,正笑著,一回頭,卻見住持烏鷺站在身後。
烏鷺低聲道:「不是棋,是一招棋式。」
——張載
「我正在想這事,脅迫武翔去梅船上殺人奪珠的那人,原是要武翔清明那天交貨,但事情耽擱了這麼多天,那人至今未見動靜。也並沒有如密信上所言,去告發武翔當年偷賣圖書給高麗人的事。」
「什麼?」
烏鷺滿臉茫然。
何賽娘在一旁粗聲粗氣道:「姐夫,你儘管去查你的案子,姐姐他們就包給我!」
「是啊,連你起初也記恨過他。」
「那間房現在正巧沒人,趙將軍請隨意看。」
他重新包起那雙耳朵,放進香袋裡,讓墨兒放好,隨後問道:「武翔那裡可有動靜?」
他又問道:「他們來,是坐在樓下還是樓上?」
溫悅親自去廚房煮了一鍋粥,配了些鹹菜豉醬。大家隨意吃了些。趙不尤心裏記掛著郎繁和章美的事,便和墨兒一起出門了。
趙不尤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望著妻子說不出話。
「姜哥,有件事要向你打問。」
眾人聽了,先是驚嘆,而後傷嘆。墨兒這案子起初只源於小小一個香袋,竟讓這麼多人卷進來,讓四個人送了命,更牽涉到梅船案。
侯琴看到池了了取出的那塊古琴玉飾,先是一驚,繼而眼中露出羞憤。
「他們弄完走後,這香爐周圍地上多少都會灑漏些香灰,你沒有察覺?」
「趙將軍,進來歇歇?」十千腳店的夥計姜哥笑著出來招呼。
「應該是。」
我真的這麼大方?又或者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抱過絲毫期望?
他繼續問道:「第二天,你又一早支走了弈心?」
幾年前,溫悅隨著父母進京,有天傍晚在途中遭遇三個剪徑的毛賊,正沒辦法,猛聽見後面一聲大喝,一個胖壯姑娘騎著頭驢子趕了上來。她跳下驢,一絆,一擰,一拐,轉眼間就將三個毛賊弄翻在地上,疼得亂叫,爬不起來。隨後,一個五十來歲的瘦男子也趕了過來,從袋裡取出根麻繩扔給胖壯姑娘,那姑娘將三個毛賊串成一串捆了起來。一拜問,原來是何賽娘和她父親,要去京城討生活。兩家人押著毛賊結伴前行,到了附近縣裡,將賊https://read•99csw.com交給了縣衙。途中溫悅和何賽娘結為姐妹,到了京中,兩家一直往來親密,何賽娘也憑一身猛力,在汴京相撲界賺出了「女孟賁」的名頭。
「他望著我說——『無論如何,仍是那四個字』。」
烏鷺點了點頭,眼中露出驚異。
趙不棄轉動那顆生鏽的鉚釘:「有件事要向大師請教。」
烏鷺面色越發難堪,仍不答言。
郎繁的屍體發現於那隻新客船,而梅船上的二十二人全都死在新客船上,難道郎繁原本也在梅船上?
「只有一招。罪過,罪過。」
「梅花天衍局。」
趙不尤點頭溫聲道:「知道。大白天料他們不敢亂來。倒是你們在家裡要多加當心。」
趙不棄笑道:「算了,你果然不知道。好,接著說,我猜當晚朱閣讓你不要閂寺門?」
「那人應該一直在暗中旁觀,大概知道發生了這些事情。」
「我一進去他們便住了口,不說話,我自然識趣,斟完茶就趕忙出來了。」
溫悅搖了搖頭:「還好。只是擔心你……」
「嗯,我替他擬一份訟狀,說明情由。不過餑哥畢竟殺了人,法理難越,罪責仍是要承當。照《斗訟律》來看,他是失了神智,比故殺、斗殺要輕一等,但比誤殺又略重,性命能保住,但至少要判兩千里徒刑。開封府現任推官、判官還算公允,應當會依律酌情決斷,若判得不公,我再去理論。」
「姐夫?」門開了,裏面一個身壯膀圓、粗眉大眼的年輕女子,正是京中有名的女相撲手何賽娘。她大聲嚷道,「姐夫你總算回來啦!姐姐一晚上都在擔心你呢!」
侯琴愕然抬頭。
趙不棄盯著他:「是不是朱閣?」
烏鷺點點頭,不敢抬眼,低聲道:「朱施主讓貧僧那天不要開寺門,莫放外人進來。從巳時起,留意外面的聲響,他到寺門外會高聲說一句『拜佛何必擇廟宇』,貧僧若聽到,就打開寺門,讓他們進來,給同行的另一個男施主講解兩廊的壁畫。貧僧並不知其中有何隱秘,且不是什麼難事,就照著做了。貧僧正陪著兩位男施主觀賞壁畫,那位女施主獨自去殿里拜佛,剛拜了一拜,就變作了另一個女子……」
念及此,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無法避讓、不能推卸的擔當之感。
溫悅卻問道:「這案子你還要查下去?」
趙不尤聽后心裏一沉:「我在船上也碰到個刺客,只可惜被他跳水逃走了。他們恐怕是為那案子而來,不願我再查下去。你和瓣兒趕緊收拾東西,我送你們去洛陽岳父那裡。」
池了了點頭道:「自然是侯倫。除了那個無恥大官人,就只有那個僕婦和侯倫進過侯琴房裡。那個僕婦拿不到曹喜的玉飾,只有侯倫可以設法偷九-九-藏-書到。他帶董謙去見侯琴,也一定是預先設計好的,讓董謙誤認為曹喜是那個大官人。」
趙不尤聽出來是溫悅的義妹何賽娘,微有些詫異:「賽娘,是我。」
「嗯,我記得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
「正月十五那樁變身奇事。」
「正月十四,貧僧照朱施主所言,讓弈心去化緣。朱施主帶了兩位施主來,貧僧就回到禪房打坐。只聽到一些響動,等外面安靜后才出來,的確見到地上灑落了一些香灰,卻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
而這棋痴和尚,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阿彌陀佛。慚愧,慚愧。不知趙施主在此是……」烏鷺望著他手指間捏著的那顆鉚釘。
溫悅囑咐道:「路上小心一些。」
趙不尤忍住惡臭,仔細看了看,耳郭厚大,皮膚粗糙,膚色醬紫。僅憑耳朵,辨不出性別。不過,他隨即發覺那耳垂上似乎各穿了個洞。梅船上的紫衣客難道是個女人?
「你是誰?」
墨兒仍低頭嘆惋了一陣,才抬頭道:「康游去應天府上了梅船,卻不肯說出自己在梅船上做了什麼,船上的紫衣客是什麼人,那雙耳朵是如何得來,也不肯透露一個字。他這一死,就再難知曉了。對了,我去拿那顆珠子和那對耳朵!今早攔我的那四個蒙面人一定是為了奪這兩樣東西——」
告別了侯琴,池了了出來后,當即就想去告訴瓣兒,但見天色太晚,只得忍住,騎著驢回到家中。
這時,墨兒也從內屋走了出來:「哥哥,你回來了?那個香袋的案子已經查清楚了,居然和梅船有關!」
池了了也一驚,忙問:「董謙還說了什麼?」
池了瞭望著她道:「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證實這件事。董謙錯認為是曹喜,為此發生了些事情,他自己也至今下落不明。不過你放心,這件事總算弄清楚了,我這就回去和朋友商議,找到董謙,再把你搭救出來。」
於是他望向妻子,再次歉然道:「這案子我沒辦法停手,恐怕得繼續查下去。」
池了了也一陣傷惋,稍等了等,才又問道:「那個大官人多大年紀?」
「東水八子里的劍子?」
她低聲道:「董謙說……那人叫曹喜。」
侯天禧和侯倫父子強行將侯琴送到這院別宅,供那個大官人玩樂。一個多月前,侯倫帶著董謙來這裏和侯琴見了一面,董謙問侯琴那人姓名,侯琴卻不知道。只在床腳撿到那人遺失的玉飾。董謙一看到那玉飾,自然認得是曹喜的。侯琴也就記住了這個名字。
溫悅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最後道:「我怕他們再來暗算,趕緊把賽娘叫來了。墨兒天亮才回來,剛洗了臉,在屋裡換衣裳,他在半路也遇到四個蒙面漢子,幸好被他甩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