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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第一章

第五節

他定定的雙眸陰沉沉的。
這種區別從容貌上也可以看出來。希羅于威嚴之中見端莊,具有不遜色于任何同類的憂雅氣質。
他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可喂它們了。尤其是戈羅更令他感到難辦。希羅吃飯,在飯里摻上些乾魚,或者在食物上面加些肉汁,它都吃。可戈羅除了肉和魚以外,什麼也不吃。
冬天的時候,德造看著戈羅和希羅嬉耍打鬧,不知不覺地時光就過去了。龍海眼力還真不錯。戈羅行動笨拙,德造以前從沒注意到。現在這一點愈加明顯地顯現了出來。它沒有希羅那樣敏捷,跑的時候也沒有希羅快。因為它塊兒頭大,所以行動的時候就不夠靈活。另外,戈羅也不象希羅那樣喜歡打鬧。希羅是一條地道的狗,它見什麼咬什麼,還噙在嘴裏到處亂跑。或者挖個坑藏起來。戈羅從不這樣。也許是為了鍛煉牙齒,它常常去咬嚙木片之類的東西。但它不象希羅那樣咬著獨自到處跑。
德造的生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對於希羅的挑戰,戈羅常常不為所動,漠然處之。即便希羅去咬它的尾巴和腿,戈羅也根本不加理睬。
即使是行蹤無定,也不見得就安全。
當時如果他想拒絕的話,完全可以拒絕。可是,德造什麼也沒有說。他默默地餵養龍海留給他的那隻小狗。對自己不可卜知的未來的一切,他象一個局外人一樣,採取旁觀者的態度。
經過將近一年的餵養,戈羅的骨架已基本長成,一副高大結實、成風凜凜的樣子。紀州犬據說在日本犬當中體格最大,可戈羅長得比紀州犬要大多了。正因為此,戈羅的食量也九_九_藏_書出奇的大。
季節在德造眼裡猶如變魔術一樣變幻無窮,奇妙無比。
德造只想在古寺里暫避一時,所以他把方丈里的木板全部拆下來燒掉,根本不考慮將來。與此相同,戈羅也把德造對它的收養當作權宜之計。兩下都想打破目前的安穩處境。戈羅如刀一樣的雙眸在看德造時沒有絲毫的親熱,而德造的眼睛也是同樣冷酷無情。
德造默默地盯著這眼睛,一天天地熬著日子。
買魚買肉德造有的是錢,戈羅和希羅即便吃的再多也不至於使德造為難。德造犯愁的是路途太遠,往返一趟實在是太不易了。從飯田町把肉背回來,要花很大的氣力。雇牛馬大量往回馱運,必然會引來警察的注意。
戈羅與希羅相處得很好。戈羅已經跟成年狗差不多大了。撿來以後已過去了差不多快七個月。據龍海說,狗一年就長大了。但身體發育則要持續將近兩年時間。真是那樣的話,戈羅會長成一條體格高大的狗。現在,它就已經長得比希羅的母親還要大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自從那次在飯田町首次被狗追著咬之後,所有的狗都開始盯上了他。每次都令德造心驚膽戰,手心裏捏著一把汗。狗的叫聲又急又凶,如臨大敵,就象是有強盜來了似的。
自打開春以後,德造就把餵給戈羅的食物減少了一半。按理說,現在正是加大餵食量的時候。戈羅沒有表示不服,它在吃完那些不多的狗食之後,就默默地跑到背陰處蹲下來。
——它要回到同伴那裡去。
真是只奇怪的狗。
總有一天九-九-藏-書,戈羅會離去——德造有一種預感。一連幾代都是野狗,它和人的聯繫早已經淡漠,甚或已經不存在。戈羅的血液裏面對人的親近感已經消失殆盡。進山之後,夜裡不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許是它正在尋找同類。戈羅並不認為希羅是同類。它認為只有那些跟自己一樣的、有著同樣的陰鬱的外貌的野犬才是其同類。
它們倆經常一塊兒進山。先回來的總是希羅。戈羅在進山之後,常常一夜不歸。它總是不知不覺地就回來了,根本用不著為它操心。即使回來了,也不象希羅那樣在德造面前搖頭擺尾地親熱一番。一回來,它就找個陰影的地方蹲下來。同樣是卧,希羅喜歡陽光下,喜歡開闊些的地方,而戈羅則總是挑選陰影的地方。
最主要的不同是戈羅從不吱聲,而希羅則常愛吠叫。德造從來未聽到過戈羅吠叫,嗥叫也只是偶爾聽到過。他曾經以為戈羅是個啞巴。直到聽到了它的嗥叫,德造才知道它原來並不是啞巴。
每次到村子和鎮上去,德造都小心避開那些有狗的人家。即使是這樣,放養在外面的那些狗他還是無法躲過,這些狗都圍著德造,一個勁地咬個不停。
年前下了場雪。蓬萊寺覆蓋著一層白雪。頭場雪還沒有化盡,緊接著又下了幾場雪,地上重重疊疊地積了好幾層。
蓬萊寺一片破敗景象。當白雪覆蓋著這座廢寺的時候,他斷了燒柴。出於無奈,只好燒掉方丈地上鋪的木板和天井上的木板,現在看上去光禿禿的極不雅觀。因為他根本沒打算在這裏過冬,所以過冬的柴禾準備得很少九-九-藏-書。自從在飯田町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之後,德造就一直處心積慮要殺掉戈羅,離開這裏。結果卻一直下不了手。豈止是沒有下手,他甚至又收養了龍海送來的紀州犬。
兩個一陰一陽,隨著它們的不斷成長,陰陽的分別也越來越明顯。
但是,安和秋也決非尋常之輩。處在地獄邊緣的他倆現在肯定正在躲避警察的追蹤。而與此同時,他們肯定也在尋找德造的去向。德造可以想象出安和秋的形象。兩人肯定比閻羅王還要面目猙獰。對德造的憎恨和對四千元錢的貪慾,使得他倆的眼睛如凶神惡煞一般,陰險可怕。
他為龍海抱來的那隻小狗取名為「希羅」。
新的一年來到了。
而戈羅則顯得很陰鬱。第一臉長,可能因為是公狗的緣故,唇吻又細又長,跟狐狸的嘴差不多。其次眼窩很深,因為深而顯得很陰險。眼睛卻象刀子一樣的又細又長。希羅的眼睛無論如何也說不上是圓的,但與之相比便顯得很圓。
與此同時,山谷里的樹木都綻出了新芽。光禿禿的乾枯的樹枝上陡然間綠意盎然,有了無限生機,這真是生命的奇觀!
德造把戈羅放養在外面。每個人都存自己的住處,同樣道理,狗也應當有它們各自的去處。
戈羅骨格很大,但瘦得厲害。這一瘦便更顯得陰森可怕。德造在—旁默默地看著它。
戈羅和希羅是放養在外面的。
從體毛上看也有顯著的區別。戈羅的毛呈茶褐色,顯得很駁雜。尤其是背部,色素很重。乍看上去,其紋理象是菱形。仔細一瞅,便不見了紋路。這樣雜色的狗德造還從來未看見過。而且,其九九藏書尾巴又粗又大,且又是垂在地上的,這一點也有點兒象狐狸。
日子過得出奇地慢。來到蓬萊寺里已快九個月了。這九個月,德造跟換了個人似的有氣無力、萎靡不振。安和秋,還有警察一天天地在逼近,可他的防範十分鬆懈,戒心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盡。他常常望著在太陽照射下投射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出神。以前他挺胸直腰,身板筆直。可現在的他卻弓腰曲背,甚至有些佝僂了。
靜岡淺間當鋪老闆藤兵衛被殺一事,雖然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但偏僻的伊那谷深處卻無人知曉。偶爾德造到飯田町去,間或也讀讀報,但卻遲遲沒見到此一事件已經了結的消息。
前且,德造每到村子和鎮子,就會有一場軒然大|波。不知什麼原因,就象鬼神隨體了一般,所有的狗見了德造都狂吠不已,就跟發了瘋似的。那光景就象是看破了德造是某種鬼怪的化身似的。
春意闌珊,初夏將臨。
這究竟是為什麼。德造不明就裡。最初他認為可能是凶兆,現在看來不象是什麼凶兆,因為只有狗看破了德造的真面目。全日本的狗似乎都知道他的底細。不久,人們就會注意到這一異常情況,事實上,這也不可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
這種灰暗的眼神,並不單是因為彎腰駝背所引致的。他越來越後悔,當初根本就不該餵養戈羅和希羅。
這隻狗跟自己很相像,德造暗想。不怕嚴酷,不懼黑暗,鐵骨錚錚,決不妥協。這種驚人的相似之處實在可悲。而且,正因為彼此酷似,反倒更容易互相排斥。
這並不是因為他變得懦弱了,而是因為他不想與難以逃脫的九九藏書命運做無謂的抗爭。實際上,倒不如說他在等待那一時刻更合適些。既然是定數,那就乾脆坦然迎接,給它一個最後了結。命定的東西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那樣的話,倒不如決一死戰,見個分曉。
直到三月中旬,雪才慢慢地融化。
看著殘雪消融后的山寺,德造不由苦笑起來。方丈搖搖欲墜,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龍海要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知會作何感想。把自己的住居一點點拆開來燒掉,連德造自己都感到太不象話了。
德造寄希望于安和秋被抓獲。一旦被抓住,安和秋便不可能活著走出監獄。藤兵衛被殺,完全是安和秋二人所為,這一點其家屬作為目擊者可以作證。淺間山殺死警察一事也必為兩人中的一人所為,只要一拷問他們自會招供。
連一隻狗也不能養活,德造深感苦惱。
也許是環境使然,德造想。戈羅身上流著的是代代相傳的野犬的血,生存的艱難已經溶進了它的血肉裏面。在那個世界裏面稽有不慎,便會送命。與其相比,不得不說,處在人類保護之下的希羅,則具有先天的樂天血統。這一點從希羅無憂無慮地玩耍的姿態里便可看出來。兩相對照,形成鮮明的對比。如果說希羅是京城裡的王公貴族,那麼戈羅便是出生入死、腥風血雨的戰場上的勇敢的武士。
實際上,處理辦法很簡單,要麼打死,要麼趕跑。但是德造沒有這樣做,他為狗食不濟而苦思焦慮。他想,也許自己是真的老了。
蓬萊寺里人跡罕至。自從這裏變為廢寺以後,連基石也被人搬走了。沒有哪個好事者來拜訪。只有一年四季循環往複,不曾忘記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