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雙注視著積雪的雙眸顯得十分灰暗。

在源藏的腦海當中仍不斷閃現無數的野獸臨終時痛苦的神情。不殺生就難以生存下去，他真為自己感到悲哀。

源藏曾在父親指導下，做過射擊訓練。父親少言寡語，十分固執，且清高自負。源藏十五歲的時候隨父親進了山。父親是職業獵手，源藏和父親一起在山裡起早貪黑是家常便飯。在此前一年，母親出奔了。她帶著三歲的浪江和剛生下不久的廣子離家出走。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源藏一無所知。

源藏的臉一下子羞紅了。少女太漂亮了，所以源藏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他不敢正視少女那如湖水一般清澈明亮的大眼，便趕忙移開了視線。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又做了兩三個槍抵肩動作。然後，又轉頭回視。

少女肌膚雪白，姿容美麗。她頭上扎著三個長長的小辮，辮梢上扎著絲帶。身上穿著帶花的、色彩斑斕的衣服，源藏簡直都看呆了。

但是，源藏是以殺生為職業的。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不能自拔了，因為他沒有其它辦法可以謀生。即便是他厭倦了屠殺，就他的處境來看，他也離不開槍了。

源藏一直在獵殺野獸，現在他已經厭倦了。因為他之所以屠殺野獸，並不是由於仇恨。而且恰恰相反，源藏喜歡一切生物。除人以外的生物，他大抵是喜歡的。正因為喜歡，他才去屠殺它們。人類正是出於對野獸的興趣。才拿起了槍。對那些漠不關心的東西，人是不會想到拿槍去對付它們的。

當時，源藏想，少女該不會是廣子吧？廣子和源藏相差十四歲。源藏三十歲，如果是廣子，她就九九藏書必須是十六歲才行，假若廣子還活著的話。源藏覺得站在深秋的原野上的這個少女絕不會是活在世上的人，也許是靈魂。他相信那是廣子的靈魂特意來見他的。源藏不知道廣子長的什麼模樣。她剛生下來，母親就帶著她們姐妹私奔了。雖然他不知道廣子的容貌，但他斷定必為廣子無疑。失蹤的廣子變為精魂來跟哥哥相會來了。

當少女叫他的時候，他正在做規定的一千次槍抵肩訓練。

源藏對母親完全喪失了感情。

源藏候在小屋裡面。

那時，源藏剛好三十歲。

源藏沒好氣地答道。

源藏的手臂已經非同尋常，可獨目射法限制住了他。一轉入雙眼射法，他馬上便茅塞頓開，豁然開朗。

幾年之後，廣子突然失蹤。這個消息是從警察那裡聽說的。警察來調查廣子有否到這邊來過。

飛彈國據說是上古原住民族最後留居的土地。人要生存下去，野生動物必不可少。源藏聽人說，直到明治初期，這裏一直是野狼成群出沒的地方。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了很久。

這種思念愈來愈強烈了。

槍不瞄就打不準，而竹槍根本用不著瞄。這是因為竹槍是手臂的延長，變成了手臂本身。槍也不能瞄。它也應該是手臂的延長乃至是手臂本身。

少女仰望著源藏，臉上顯出迷惑的樣子。

那裡有一個少女的幻像。

「放著兩隻眼不用，真可惜。」

說到底，必須熟練用槍才行。直到熟練得能把槍作為手臂的一部分為止。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對槍再怎麼熟練，一動真格的，仍然槍是槍，手臂是手臂，難以協調。

數秒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九九藏書如何這是不可能的。

放著兩隻眼不用，太可惜了——少女的聲音仍在源藏耳邊迴響，並印入了他的腦海。

母親及兩個妹妹源藏都沒去找過。他從未想過要去見她們。但當他聽到七歲的廣子失蹤的消息時，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他雖然沒去想過，但對妹妹的愛卻一直埋藏在他的內心深處。人們說失蹤的孩子毫無例外都被帶到山裡去了。源藏一邊在山裡走，一邊在搜尋廣子的身姿。好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未見到廣子。

狼越過天龍川取道西北，許是受到了本能的召喚。彷徨著的狼的潛意識層次中也許還存留著對狼族曾經繁衍生息的這塊士地的幻影。

源藏除了槍抵肩訓練以外，別無他念。他給自己做出規定，每天做一千次槍抵肩動作。

狼害死了妹妹浪江以後，正奔西北方向而來。它最先在遠山川露面，接著又從那裡登上了大平山。途中橫著一條天龍川，村落也很多。狼——不如說所有的野生動物，從保存自己的本能出發，必然要避開這些地形。可是，這隻狼卻鋌而走險，特意取道這一危險地帶，朝西北方向進發。

他深為自己感到悲哀。

聽到少女喊他，源藏回過頭來。

廣子失蹤的時候，源藏的父親已經過世。因為破傷風，沒過多久就死了。源藏跟父親學打獵共三年時間。父親很嚴厲。最初的一年時間只讓他練習竹槍。源藏奇怪地問父親為什麼要練竹槍。

她是為解除哥哥的煩惱而來。

當時，源藏對這段話乾脆不懂。翌年初次試著打槍，他對父親的話才有所領悟。打飛鳥時最能說明問題。眼睛雖盯著飛鳥，槍卻瞄不住，漸漸習慣后，雖reaｄ•９９ｃｓw.cｏｍ然槍和眼能及時追蹤獵物但命中率很低。因為眼睛是通過槍上的準星和表尺上的缺口去捕捉獵物的。動作卻往往不能隨獵物的移動而移動。

這是中戶源藏狩獵時住的小窩棚。它是用圓木搭成的，看上去很簡樸。小屋周圍稀疏地是一片松林。這片松林一直向上延伸，直通向奧山界岳山頂。

父親死後不久，源藏開始取得長足的進步。打獵時也很順手，只要他開槍，獵物十之有八是逃不掉的。

源藏得到少女的點撥，發明了兩眼射法。

少女不見了。

源藏正在等待狼的到來。

但是，源藏並不因此而感到滿足。一發必中，百發百中是他的宏願。他接了父親的班，也成了一名獵手。源藏比他父親還要沉默寡言，性格乖僻。他帶著狗默默地進了山。但是許多年過去了，源藏的宏願始終未能成就。其間有時雖也能十有九中，但卻一直未能做到發發不空。

少女又問。

現在源藏不再認為少女是廣子的化身。這種變化起始於什麼時候，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源藏對少女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愛，他終日都在思念那個少女。他渴望見到她。他在山野里轉悠，根本不是為了打獵。等到走得累了的時候，他就睡在野外。

源藏已經四十多歲了，到了這個年齡，卻還在追求一個幻像，未免太傻了。他也深知這一點，但他仍在心中描划著少女的肖像。

——來得正好！

把槍當竹槍去使，連父親也沒有達到此一境界。他雖已達到這一步，但他自己終究沒能想到兩眼射法。

殺死妹妹的這頭狼，據說是日本狼中的最後一頭，它為了尋找同類正自彷徨。如果是那樣的話，狼往西九-九-藏-書北來便是必然的了。

「叔叔，」少女叫道，聲音十分清脆。「叔叔，你為什麼要閉上一隻眼睛？」

在奧三界與砂小屋山中間，有個狩獵小屋。

竹槍上沒有準星和缺口，父親教他象用竹槍突刺一樣去射擊。道理雖很簡單，但實踐起來卻很困難。

這樣做的目的在於練慣用肩膀抵住槍托。如果動作遲緩，不準確，便永遠成不了好獵手。

少女的身姿至今仍歷歷在目。她看上去有六、七歲的樣子，面容、三條辮子、緞帶、衣服的花紋等，源藏仍記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只用一隻眼瞄準？」

源藏緊盯著雪地的雙眸裡邊，沒有狼。他正在回憶遙遠的過去。

雖然妹妹被狼害死了，但他並不認為他與狼有不共戴天之仇。狼是為了生存下去才去襲擊馬的。浪江搭上了一條性命，只能說是她運氣不好。源藏深知，被殺的不光是野獸，人也有被動物吃掉的時候。

父親這樣告訴他。

他的雙眼裡寒光閃閃。但他那陰冷的目光，並不單是出於對狼的仇恨。

結果他恍然大悟。

源藏凝眸看著地上的殘雪。

如果用兩眼，就無須瞄準。他可以完全不去管準星缺口，只要看準獵物就行了。因為是兩眼，所以視野開闊，連獵物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比如鳥，只一瞬間，便可確知其飛翔角度。用一隻眼看，鳥是在向右做水平飛行。可用兩隻眼一看，便可看出飛翔角度的不同。地形、風還有其它一些因素往往會使人對其飛翔角度作出錯誤判斷。

「槍就應該用一隻眼去瞄。」

槍向來都是用一隻眼睛描準的。用雙眼瞄準準星缺口便不清楚，槍身也好象成了兩個。這怎麼能行呢？最初源藏根九_九_藏_書本不信。但他猛然想起來，父親曾教他把槍想象成竹槍。竹槍不能用一隻眼去刺，那樣便沒了遠近感。這是為何？他不禁自問，為什麼竹槍靠兩眼，而槍卻要用一隻眼去瞄準呢？他試著在槍身被看做兩個的情況下，用兩隻眼去射鳥。

看著看著，源藏不禁凜然一驚。

源藏吃驚地回過頭來。這裡是深秋的荒野，附近沒有村落。在深山之中的荒野上，源藏怎麼也料不到竟會有少女出現。

為此，源藏規定自己每天必須做一千次槍抵肩練習。

深夜。

此後，源藏便開始了槍抵肩訓練。閉上眼睛把槍抵在肩上。抵住，再放下。檢驗一下通過準星缺口，有沒有照準假定的獵物。如果閉著眼睛做到了這一點，那麼槍和竹槍一樣已經成為手臂的一部分。

槍已經完全成了他的手臂的一部分，他根本就無須瞄準。他終於明白射取獵物時通過準星缺口去瞄準完全是多餘的。

源藏的雙眸也是冰冷冰冷的。

二年之後，人們風傳母親在飯田町開了個茶館，專做茶水生意。據說她嫁給一個商人做妾，才開了茶館。

一彎上弦月掛在天幕上。蒼茫的月光照射著松林。源藏透過小窗口，凝望著外面。數日前，奧三界岳一帶下了一場雪，現在已經化得差不多了。即使有，也是東一片，西一片的，散見於各處。月光照射在雪上，泛著冰冷的光。

源藏的眼睛在追尋十四年前的那個少女。

源藏環顧四周，哪裡也看不到少女的影子，茫茫的原野在腳下伸延。廣大的草原上，盛開著秋日的草花，微風輕拂，搖曳多姿。

源藏越來越感到不能自持。如能再見那個少女一面，他寧願捨棄性命。

那個少女站在深秋的荒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