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那種象利劍一樣的東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德造顯出了老態，看上去跟一個老農差不多。他臉上肌肉鬆弛，皺紋密布。以前皺紋里掩藏著的陰翳，如今象在春日映照下的殘雪一樣，消融殆盡。

「我也想見見狗和狼。」

「嗯。」

今天第四次來訪，他也沒想到德造會在。琵琶湖北岸的那場大圍捕剛剛過去不久。據說德造靠了源藏的幫助，帶著狼沖了出來，狗也在一起。龍海想德造決不可能重返寺里。

那條狗實在有些蹊蹺，龍海特來看看。結果德造不在，狗也不見了。看樣子，德造象是出了遠門。狼就是德造養的那條狗，龍海對此深信不疑。《信濃日報》一心一意要找到狼的主人。德造肯定是察覺到了危險才出去的。他剛這麼想著，飯田町便起了大火。當龍海得知德造帶著一條白狗的時候，他斷定德造必是去尋找狼了。

「聽說狼是和紀州犬一起長大的。」

下雪之前他又來了一次，德造仍未回來。

狼和狗離去之後，德造悄然回到了寺里，此一行動本身就表明了這一點。狗離他而去，他卻割捨不掉。以前德造做事乾脆果斷，從不猶豫。而今的德造迷惘不知所措，區區兩個畜牲，已使他煩惱不堪，不能自拔。

龍海也把視線投向山脈。

「嗯。」

唯一有消息的，是在安藏山失蹤的葉子。葉子在五裡外的山裡為樵夫所救。她患了喪失記憶的精神分裂症。樵夫把葉子領回村裡，並與警察取得了聯繫。九-九-藏-書那個村子很偏僻，有關狼和葉子失蹤的事雖鬧得沸反盈天，這裏的人們卻一無所知。直到小黑山的包圍行動歸於失敗的翌日，警方才派人前去聯繫。

「那東西竟會是狼，我當初也沒有看出來。不過，說它是狗，又總覺得不太對勁。」

志乃夫正昭和源藏也都毫無音訊。源藏自出了小黑山之後再沒露面。看樣子他乘著暴風雪之機，安全地衝出了包圍網。

兩隻小狗，把潛藏於德造心中和相貌上的如同利劍一樣的東西趕得無影無蹤。

「……」

「不。」德造搖搖頭。「我只是瞎忙乎。」

德造當時完全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

經過長久觀察，確信無人之後，德造出了林子。他躡手躡腳地走近方丈，從破爛的紙隔扇中時往裡窺視了一下。這下德造放心了，一切依然如故。

德造簡直有些不能自持了。

德造在正殿的過廊里坐下來，嘴裏噙著煙，眼瞅著院里出神。

「你打算種地？」

龍海斟滿一盅酒。

坐在春意融融的廢寺里，德造浮想聯翩，心潮起伏。

「……」

龍海閉口不提德造容貌方面的變化。

但是，德造自己卻不知道這些東西已經喪失殆盡。直到現在，他也還沒覺察到這一點。但是龍海—看便知，狼和狗把德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聽說颳起了一場暴風雪。」德造介面說道。「在風雪交加的夜裡，那個強盜拿出干肉餵了狗和狼。狼吃完之後，便沒入了風雪之中。狗隨後緊追上htｔｐs://ｒeａｄ.９9csｗ.ｃｏｍ去。聽說狗臨去前，還看了一眼。然後，狗也消失在風雪之中。賊以為狗一定是要回來的。可直等到早晨，狗和狼都沒有回來。暴風雪過去了，地上什麼痕迹也沒有，天地間只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常福寺的住持龍海來訪蓬萊寺，是在三月末的時候。

一看他的臉，龍海把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德造的模樣完全變了。在此之前，剛入秋的時候他見過德造。當時德造與初訪常福寺時沒有什麼兩樣。他全身冷竣，象一柄利劍一樣寒氣逼人。那陰冷的面孔，更令人不由得凜然而懼。

龍海環視了一下四周，方丈裏面的隔扇已經重新換過，寺里拾掇得乾乾淨淨的。房子雖破，但荒涼之中透出一種難以言狀的靜謐。樹抽新芽，花吐幽芳，一切都是那樣的恬然、安適。

「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把銜在嘴裏的煙點上。

「原來是你。」

「是這樣……」龍海點點頭。「也就是說狼和狗都離賊而去。賊無奈，只好回到養育狼和狗的家裡，他想狼和狗也許會回來的。」

德造回到寺里的理由也正在於此。

寺后的辛夷樹上，白色的花瓣已開始敗落。旁邊的棣棠樹上，黃色的花朵錯落有致，開得正盛。木瓜也綻開了桃色的花朵。

「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說呢？」

「……」

一想到回到寺里的希羅翹首企盼他的情景。德造便不由得要邁步朝這裏走。

「噫，我給你的狗那去了？」

「……」

蓬萊寺周圍春意https://read.99csw.com闌珊。

「狼和狗到哪裡去了？」

德造只稍稍點了點頭。

狼和狗究竟去了哪裡呢？龍海想著，眼前浮現出它們一前一後鑽入暴風雪之中的身姿，凄愴之感油然而生。狗和狼究竟為了什麼拋棄德造，消失在雪幕之中的呢？

龍海低聲說道。

這種精神狀態給德造種下了苦果。他連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已發生了變化。他第一次用心觀察小狗的動作、行為等等，這一切強烈地吸引了他。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這些動物打交道。動物是怎麼樣一種東西，怎樣飼養它們，直到老了以後，德造才算明白了。

德造講述著，聲調低而平淡。

「半個多月以前。」

他和龍海並肩回到寺里，拿出白酒在正殿的過廊上坐下來。

德造那松馳的表情，給了龍海一種不祥的預感。其實，當初還是龍海勸德造安靜下來，住進廢寺的。德造正努力這樣做。他翻挖土地，糊隔扇，把寺內打掃得乾乾淨淨。這固然不錯，也應該這樣。但是，這座廢寺太過於靜謐，這種靜謐當中有著潛在的危險。同是寂靜和安謐，倘若是因為德造而造成的，那就必須得有一種象繃緊了的弦一樣的感覺才行。

「聽說那個叫德造的強盜，曾經養過狼。」

他已沉浸在了縹渺的思緒當中。猛然，他恍惚覺得戈羅正拾級而上。戈羅縱然不會回來，希羅卻極有可能離開戈羅回到故鄉來。德造想，希羅和戈羅久別重逢，許是由於一時情熱，它才隨戈羅而去的。興盡以後，它read.99ｃｓw•ｃoｍ自會想起德造來的。在歸心的驅動下，希羅極有可能返回故鄉。

正殿後面是一片荒地，德造正在揮鍬鏟土。

「來，喝！」

德造知道，在暴風雪中聯翩而去的戈羅和希羅對他並沒有多少依戀。他雖明白這一點，卻又不能忘情。一不留意，便會想到上面。

他又轉到正殿，地板已被當作柴禾燒盡了，看上去異常寒傖，就跟德造的內心一樣。在正殿的另一側，放著個洗手盆。旁邊是一株曲曲彎彎的古梅，上邊正開著淡紅色的小花，德造的內心因此而稍稍得到了一點兒慰藉。

龍海知道，德造自養了狼和狗之後就開始變了。人稱疾風德造為怪盜，警察從未抓住過他。他始終以一所不住為準則。也許訣竅就在於此。德造從未養過貓狗之類的東西，他住在一個與貓狗之類的東西無緣的世界里，他本該永遠與它們無緣的。

而且，這種迷惘還把德造身上的那股銳氣奪去了。男人一旦失去銳氣，面部表情馬上就會松馳下來。

可是，德造回來了。

戈羅和希羅在暴風雪中消失以後，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德造腦海里浮現出所到之處看到的伊吹山地各個山峰的的景色。出了縣境之後，德造經過長途跋涉，一直走到歧阜縣，哪裡都沒有戈羅和希羅的消息。

龍海抬頭看看德造。

聽到這個消息，德造一顆心總算落了地。戈羅不可會襲擊少女，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呢？德造雖深信不疑，但他總還是有些不安。那麼，戈羅跟在少女後面又該作何解釋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ｈｔｔｐｓ://rｅａｄ.９９cｓｗ•coｍ

「我喜歡狗。住在破寺里，終日以狗為伴。狼也屬犬科動物，如果知道那東西就是狼，說不定可以及早採取措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真太遺憾了。」

德造正全神貫注地翻地，龍海來到了他的背後，他也沒察覺。聽到聲音，他撒腿就跑。

沒有人來過的跡象。這座廢寺跟德造出去時一模一樣。所不同的只是，走時白雪覆蓋，如今已冰消雪化、春暖花開。也正因為被雪覆蓋的緣故，時光的流逝並未留下什麼痕迹。

德造沒言語。

他是到飯田町辦事回來順道來的。這已是他第四次到蓬萊寺來。第一次他帶來了一條小狗。第二次是在源藏妹妹在太平山因狼而死之後。龍海當時猛然記起了德造養的那條狗，想起了紀州犬對著那隻小狗狺狺狂吠的情景。

德造遠遠地望著。

「你打算在這裏種什麼，竹筍？」

他的視線投向了春霞燦爛的赤石山脈。

「閑得無聊是吧？」

跑出幾步，他才回過神來，緩緩轉過身子。

很顯然，警察的意圖是誘捕德造。警察把葉子獲救的消息封鎖起來，煽起人們對狼的憎恨，從而促其參加包圍行動。

但是，一住進破寺，他便開始進山踏勘。結果撿回一隻瀕死的野狗崽子。他抱它回家，喂它東西吃，雖深感困惑，卻還是收養了它。養狗的話，他便會有生命危險。他雖深知這一點，卻仍然以陰沉的目光看著小狗一天天長大起來。當時德造自己也把握不了自己。他之收養另一隻小狗，恐怕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另一個自己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