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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二章

第一部

第二章

兩輛矇著迷彩偽裝網的越野吉普車在山下急造公路上疾駛了十幾分鐘,轉了三道彎,又被一大團從谷底緩緩上升的濃霧吞沒了。等它們再次出現在望遠鏡里,距離貓兒嶺反斜面半腰中的A團前沿指揮所只有百米之遙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大吃一驚:江濤迎著軍長的目光,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很自然地、一點也不做作地咧開嘴笑了。他在林邊只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向軍長,又沒走得太近,遠遠地立定,雙腳後跟一碰,因為沒戴軍帽,僅做了一個兩手中指緊貼褲縫的動作,隨便而又不失英武地向老頭兒行了個注目禮,喊:
同軍長師長不同,軍作戰處副處長何晏是一個堪做美男子標本的人:他身高一米八○,胖瘦適中,挺拔勻稱,長著一張俊美的、保養得很好的臉;哪怕是在一向潮濕多雨的戰場上,身上的一套軍裝也是嶄新的,一塵不染的,腳下那雙棕黃色牛皮鞋的鞋面鋥光瓦亮,鞋底似乎還是下車后剛剛沾了一點濕土,那雙于小腹前摟著一隻公文包的手上,居然還戴著潔白的手套。此時他筆挺地站在軍長和師長身後,神態寧靜、安詳、超脫,似乎要說:哪怕是在這兩軍對峙的前沿,我仍然是優雅的,漂亮的,與所有人不同的。我就是我……
師長嚴厲地盯他一眼。顯然,他對尹國才的回答既不滿意,也不相信。
A團參謀長一分鐘也沒有遲疑,他面不改色,當即回答了師長的詰問:
營地里靜極了。尹國才又聽到了從指揮帳篷后林子里傳來的清脆婉麗的鳥叫聲,他發覺自己的腦門兒上開始出汗。
「報告首長,團長並不知道首長要來視察。他只是暫時離開一下,處理完那件公務,馬上就會回來!」——靈機一動,他就轉移了話題——「請首長們進帳篷休息!」
A團參謀長尹國才高高地站在指揮帳篷前一塊突出的岩石上,雙手舉起望遠鏡,朝北方山下的急造公路上搜索。尹國才三十歲上下,身高只有一米六○,肢體的每一部分都是小號的,但它們之間read.99csw.com相互搭配得那麼緊湊、和諧,人們不僅不會認為他體形瘦小,反而會覺得他長得俊秀精幹。他的臉至今仍是娃娃形的,圓圓胖胖,周遭有一圈柔和的輪廓線,五官不大卻彼此分明,嚴格合乎最佳比例,彷彿個個都經過了能工巧匠的精琢細磨。尹國才臉上的表情經常是明朗熱情的,略帶一點幽默與俏皮,腮窩裡兩個女人似的酒靨像兩口蓄滿快活的湖,隨時準備在適當的時刻向四處漫開去。他的眼睛里充滿了靈氣,似乎只要眼珠一轉,就會有一個新鮮的主意閃現出來。而且,一旦他對你開口說話,還會很快讓你生出一種印象:說話是件多麼容易的事情啊!閱歷不豐富的人聽尹國才講話,不小心就會認為他無疑具有雄辯的天賦;見多識廣的人聽尹國才說話,也會馬上想到:此人所以要對你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並非真想讓你相信這些話,而只是想贏得你的好感,讓你明白作為一名步兵軍官他是優秀的、見聞廣博的,如此不知不覺地你就能忘掉他身材矮小這個事實。尹國才還是好動的,即便他安靜地站在那裡,體態和神情也給人一種馬上就要起跑或跳躍的感覺。如果據此你認為他是一個滑稽可笑、形象感不強的人,那就錯了,事實上他的形象感絲毫不比自己的團長差,遺憾的是它目前還處在較低的、熱衷於在陌生人面前滿足自己旺盛的表現欲的水平。和尹國才相處是愉快的,哪怕是最苛刻的人,聽他講著,快活地笑著,手疾眼快地處理著團參謀長的公務,也會於不知不覺中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人雖然有一些弱點,但仍不失為一個熱情、聰慧、機靈、渾身上下充滿生命活力、絕對能把本職工作幹得呱呱叫的人。
那一點詫異和怒意一起原封不動地留在師長臉上了。他是準備向尹國才手指的指揮帳篷走去的,並且已經朝前邁了一步,但也就在這時,他意識到軍長並沒有聽從A團參謀長安排的意思——軍長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與尹國才的read.99csw•com談話,老頭兒雙手將藤條拐棍拄在小腹前,做出一副就這樣等下去的架勢,一邊眯細眼睛,冷漠地眺望著南方藍天下高聳入雲的公母山諸峰。——一種找不到位置的尷尬猛地湧上師長心頭,他重新站住了,臉色也更難看了。
尹國才也下意識地朝那浩瀚的林間望了一望。紅黃的陽光和乳白的晨霧還在林子里擁擠著,繚繞著,翻騰不息,攪匯成混沌迷茫的一片。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響在陽光和霧氣深處。平日最有主意的他今天卻沒了主意,只得對劉二柱發起火來:
營地里許多人的呼吸都驟然急促起來。那個年輕可愛的女軍醫同江濤一起出現在林邊,讓每個人都立即想到了什麼,面部毫無例外地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緊張的和僵硬的表情。
「唔。」
站在軍長身旁的師長是個身高體壯的胖子,五十多歲,禿頂,兩腮吹氣一樣向外鼓脹,噴火似的紅潤,神情威嚴,目光銳利,只是過分腆起的肚子給了他一些臃腫和老態。師長下車前好像就對什麼事不滿,下車后剛剛隨軍長用內行的、居高臨下的目光將這塊營地掃視一遍,蘊藏在眉眼間的不快就越發顯著了。
軍長最先挪動了雙腳。
現在,他到底在山下發現了什麼,放下望遠鏡,回過頭,臉上現出一點少有的驚慌,急急地對身後的劉二柱說:
十分鐘過去了。
尹國才意識到今天自己心裏真有點慌了。他的目光飛快地在軍長、師長、團長的臉上掃來掃去,覺得再過一秒鐘,軍長或者師長就要衝江濤發火了!不,軍長和師長一旦發火,他這個當面對首長撒謊的人也躲不過一場難堪!
又過了十分鐘,從指揮帳篷後面的林子里,才匆匆走出了三個人。
「叫你去找,你就去找!……快去,找不回團長我撤了你!」
師長第一眼看到林子邊的景象,臉上就浮現出了人要勃然大怒時才會有的紅潮。他彷彿就要脫口而出:我早就知道他去處理什麼「公務」了!這就是他去處理的「公務」!
營地南側是一面陡直的絕壁,read.99csw•com下面是一塊籃球場大小的斜坡。斜坡的兩側扎著A團前沿指揮所的四五頂帳篷。兩輛吉普車一前一後駛進帳篷中間,停了下來。從第一輛車裡走下了軍長。從第二輛車裡走下了師長。
師長本來是要衝江濤發火的,但軍長沒有發火,自己的一團火就只好憋在肚子里。然而他臉上的那種憤怒的和厭惡的神情卻變得更為強烈了。
「他去處理什麼公務?……明天就要打仗了,誰批准他隨便離開指揮位置的?!」師長大著嗓門說道,心中原有的不滿化成清晰的憤怒,在聲音里表現出來。
營地里的氣氛不僅沒有緩和,相反卻更加緊張了。軍長望著迤邐在南方藍天下的公母山群峰,目光變得痛苦起來。
最後走進帳篷的是江濤。尹國才仔細觀察了一番,發覺剛剛發生過的事對他竟沒有絲毫影響。江濤依舊是容光煥發、鎮定自若、自我感覺良好的。尹國才油然意識到:儘管跟隨江濤很久,自以為學到了不少東西,但以今天的事情而論,僅僅是他幾分鐘前那大方、勇敢、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笑,自己就得再學上許多年。
尹國才回頭朝指揮帳篷后的林子里再瞅一眼,眉際閃過一絲絕望的表情,隨即便消逝了。事到如今,他倒不慌了,腦瓜里還迅速閃過一個「現在就看我如何表演了」的愉快念頭,一邊從岩石上跳下來,整整軍帽和腰帶,趕到營地中央的空場地上,迎候越來越近的吉普車。
如果尹國才在這種情勢下會心生慌亂,他就不是尹國才了。他將原來就立定的雙腳又「啪」地一碰,半面朝左轉向師長,眼睛一眨也沒眨,仍用底氣很足的嗓音高聲回答道:
然後分別從兩輛車裡走下了軍司令部作戰處的何副處長,師里的一位作戰參謀,軍長和師長的四個身材高大、荷槍實彈的警衛兵。
「團長……誰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他不讓我跟著!」憋了半天,劉二柱才將一句話嘟噥出來,同時還朝指揮帳篷背後那廣大一片熱帶雨林為難地看了一眼。
劉二柱肩扛兩支氣槍,read.99csw.com汗淋淋地走在前頭;
「報告師長:江團長去處理一點公務,馬上就回來!」
其次是師長,走近江濤時故意將怒氣沖沖的臉扭向一邊。
「報告軍長,A團參謀長尹國才向你報告:我團目前正在進行戰前準備。請首長指示!」
師長是認識尹國才的,可他關心的卻是另一個人。師長第二次朝營地內打量了一個遍,粗重的眉毛詫異地揚起來,大聲問:「你們團長呢?」
「請請!請首長們進帳篷休息!」
兩位首長一動不動地站在帳篷外面,他也只好僵直地立在那兒陪他們了。
猛地看到營地中央定格似的站立著的一群人,他們同時一驚,停住了腳步。
然後是軍作戰處的何晏。走進帳篷之前,沒有誰注意到他向江濤飛快地眨了眨左眼。
劉二柱賭氣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是個兵,你撤我什麼?撤了我還是個兵!我壓根兒就不想到團部來侍候你們!但還是轉身向指揮帳篷后的林子里跑去了。
尹國才回過頭,繼續用望遠鏡朝山下望。時間每過去一分鐘,他臉上的緊張神情就加重一分。
不知是因為鳥叫,還是因為江濤方才那滿不在乎地一笑,人們悄悄注意到,軍長明亮的目光平和了一些。
軍長最後一個望見他們。老頭兒慢慢挪動著雙腳中間的藤條拐棍,轉過身子,久久地瞅著林邊的三個人,目光若有所思,彷彿要從他們身上看出一個謎底。
軍長的車還沒駛進營地,他就是這兒的中心人物了;等他下了車,營地里的一切——人、聲音、腳步、目光——便一概以他的存在為存在,氣氛也以他的神情目光的變化為變化了。軍長是個六十多歲的乾瘦老頭兒,身材本來是高大的,現在卻枯縮了,一套三號軍服穿上去還顯得空空蕩蕩。他戴一頂軟軟的軍帽,鬢邊醒目地露出雪似的白髮。他的眼皮鬆弛多褶,低低地垂下來,但當他注視你的時候,你才會意識到,那目光依然是犀利的和莫測高深的。軍長手中拄著一根細長的藤條拐棍,下車后他先將A團野戰指揮所的營地打量了一番,這時,肅立https://read.99csw.com在空地邊緣的人們驚訝地注意到,軍長眉間隱隱深藏著慍意。不止一個人馬上想到:那場業已迫上眉睫的戰爭在軍長心裏形成的壓力之巨大,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軍長——」
劉二柱動了動,又站住了,嘴噘起來,臉上現出為難的表情。從體形上看,這個年方二十歲的警衛員恰好同尹國才構成強烈的反差。如果可以把尹國才看成一個小巧的、經過藝術家精雕細刻的作品,劉二柱就是一個出自某位崇尚原始藝術的雕刻家之手的、粗放而笨重的、缺少了耐心刻鐫的作品。對二柱的身板、胳膊腿以至於臉盤和五官都出奇地大,大與大之間並不協調,互相衝突,整體上給人一種厚重、結實而有力的印象。劉二柱原來並不在團部給團長當警衛員,他是戰前才從連隊調來的,原因是他槍打得准,身大力不虧,到戰場上能背得動負了傷的首長。看他並沒馬上執行自己的命令,尹國才更急了,厲聲道:
這一行人下車后剛剛站穩,尹國才就定了定神,向軍長快步跑去,雙腳「啪」的一個立定,舉手敬禮,響亮地喊道:
周圍的人驀然明白一場危機已經過去了。緊張的、不自然的表情紛紛從他們臉上消失,換上來的是偷偷對視時忍俊不禁的一笑。尹國才的機靈勁兒又復活了,他快步跑到指揮帳篷前,撩開門帘,喊:
尹國才的神情有些發怔。出現眼下這種局面是他沒料到的。方才他幾乎認為自己已巧妙地將兩位首長的注意力從團長身上引開了,此刻才發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二柱,你怎麼了?快去快去!」
軍長鼻孔里哼了一聲,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並沒有還禮。老頭兒顯然認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
右側稍遠一點,閃出了營地里唯一一位女性那招惹人目光的身影。
他的左側,稍後一點,是因為過多呼吸了清晨新鮮空氣而紅光滿面的江濤;
指揮帳篷背後的林子里,一隻鳥兒不失時機地、久久地叫起來。
一時間,他對團長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許多。
「二柱,快快!快去找團長!就說軍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