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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哪怕到了此刻,冷靜下來思考,江濤也不認為自己和張莉的關係超出了逢場作戲的範圍,因而便格外不能夠理解別人對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的熱情與關注。江濤一貫的感覺是:同妻子離異之後,半年前他和張莉的邂逅以及交往是一種非人為的安排。在邂逅的當時,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日後還要有很長時間的交往;而當交往開始以後,他們仍然沒有想到兩個人的情感會逐漸滑向一種似乎都不願意滑去的地方。私下裡江濤不得不承認,差不多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這個看上去並不十分漂亮、有些幼稚、單純的女軍醫就對自己具有了難以言傳的吸引力。他知道吸引他的是什麼:張莉生命深處煥發出來的熱情,連同與之在一起的勇敢精神,甚至還有一點遊戲態度。張莉是那樣一種女人,她們乍看上去並不美麗,但只要你和她們交往一次,就會發覺,她們的熱情本身就會成為你快樂的源泉。一旦你與她們開始交往,她們的善良、單純、那種完全不對他人設防的心態,都會讓你的複雜沉重變得多餘和好笑,你的疲憊的身心不知不覺就會在她們的微笑中獲得真正的休憩。然而,即使在他對張莉迷戀得最厲害的時候,他也沒有將自己和這個女子的關係發展到別人傳說的那種程度。越是往靈魂深處觀察,他越會發覺自己骨子裡仍是一個把婚姻看得很嚴肅的人。這幾年雖然人生道路上出現了一些坎坷,但他仍然相信自己有一天將會完成童年的夢想,走向軍人生涯中最高、最輝煌的階梯。江濤需要一位妻子,但絕不會是張莉這樣類型的女子。事實上直到今天,他對她的故事仍舊一知半解:張莉也出身於一個軍人家庭,還受過四年軍醫大學的正規教育,二十四歲在家人的攛掇下同父親任職的某軍區機關的一個年輕英俊的副團職參謀結了婚,兩年後她令人費解地同本院一個相貌醜陋的化驗員玩起了冒險勾當,事後化驗員被處理轉業,她也很快同丈夫離了婚。江濤不想過分打聽她的私人秘密的原因很簡單,他不想知道得太多,以免讓張莉在自己的生活中進入得太深。張莉也一樣,從開始交往時就明確地對江濤說:我同意我們之間以朋友的身份來往。我雖然是個單身女人,你是個單身男人,可我對你沒有婚姻願望。「這麼好的一個男人,我可不想馬上把你嚇跑。」她用玩笑般的語氣說道。然而真正的問題是:時光流逝,江濤意識到自己對張莉的依戀之情卻越來越深了。有的時候,他甚至會不知不覺地想到:如果不是顧慮自己日後要走向那樣的輝煌,他是寧願現在就與張莉結婚的。
「軍長今天早上到了A團指揮所,並且給了你一個最後打贏明天戰鬥的時間。」何晏將最後一口粥倒進嘴裏,拿起餐巾紙在唇邊擦拭,這表明他的早餐結束了。他直視著江濤的眼睛,話語也變得硬實響亮了,「這說明一件事,那就是至少在明天午夜二十四時前,不會再有另一個人來替換閣下了;但軍長也給了B團柳道明團長一個同樣的時間,這其中就大有深意。」他停了一下,想看看江濤能否猜出他下面的話。「以我一個局外人的眼光看,明天打響的不僅是一場我軍對公母山之敵的戰爭,它的結果很可能還要決定今後幾年將由你還是柳團長來領率L師。……還有,」他的目光又一次掃過江濤和張莉,其中多了一點調侃的意味,「明天的戰鬥結果大概還會影響到上頭對你們二位的態度,決定戰後的走留。」他重新笑起來,目光中的嚴肅意味消失,又變得輕鬆和明亮了,「江團長,這就是今天早上我借故在貴團指揮所多留一會兒的真正原因,」他只對著江濤說,「現在你該送我回軍前指了。」
一年後江濤回到師里,先被安排到C團當了半年副團長,後來被任命為相對來說不那麼受重視的A團團長。熟悉他的人這時都對他身體和精神上發生的變化大吃一驚。除非特別正規的場合,江濤不再穿軍裝,只穿迷彩服,節假日則換上考究的西服,領帶的條數之多令同事咋舌不已。他在革新自我形象的同時聲言要在A團實行「改革」,並真的拿出了一套經過深思熟慮的「改革方案」,于軍事訓練、政治教育、生活管理、後勤建設諸領域一股腦兒變出了許多新花樣。這時上下都在喊「改革」,江濤恰恰趕在點子上,立即就成了本部隊引人注目的人物。這read•99csw•com一時期江濤也確實使A團的全面建設出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局面,柳道明的B團無形中被他比了下去。江濤有成功的願望,也有這方面的條件。他在北京的家庭背景,他的新學歷,他那些進入政界、經濟界、思想文化界的朋友,都幫他比別人更早地認識到改革對於部隊特別是對於自己的重大意義。最初的成功重新恢復和擴張了他那受到傷害的優越感,也由此讓他看到了自己在同柳道明競爭中的優勢所在。柳道明即使當了團長仍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自己生命的根須卻深深扎在左右中國歷史發展方向的社會上層。江濤幾乎本能地明白:社會的變革最初往往會以異端的形式長期醞釀於思想界,終為一位大權在握的領袖首肯,這時少數得風氣之先的人就會抓住歷史給予的機遇,成為新時代的「弄潮兒」。藉助自己那些扎在上層的根須,他永遠可以讓自己成為本部隊新思想的擁有者與傳播者,新事物的創造者。在江濤看來,所謂創造新事物首先就意味著對舊事物的破壞,一個開風氣之先的人必然是一箇舊事物的掘墓人,而破壞的首要條件便是大胆乃至於一定程度的肆無忌憚。江濤於此還發現了一個真理:所有的遊戲規則都只在規定範圍內有效,一旦越出了這個範圍,法則就將對你毫無約束力。你可以在裁判員尚未制訂好新的法則之時輕而易舉地贏得觀眾的矚目,而新的法則問世時你已經得到了普遍的承認和事實上的成功。就柳道明和他這一對競爭者來說,也只有在新的場地上遊戲,對方才無法與他匹敵。這是一種建立於新的自以為清醒和勝券在握的思考之上的優越感,據此,他又連續搞了多項令上下左右瞠目結舌的「改革」:下令讓軍官們一律買西服;節假日晚上請師範學院的女生到禮堂和官兵們聯歡;讓軍官們在學軍事、政治之外學禮儀,學外語,以「提高」他們的「層次」。過去連隊政治學習,一律讀報紙,他讓他們在完成規定的學習時間和內容後去遊覽名勝古迹,名之曰「愉快式教育」。他也沒有忘記「改革」自己的假日生活:每到星期天,他或者一個人,或者帶上幾個人,身背雙筒獵槍,騎上摩托車,到山林里打獵和野餐。他的目的很快就實現了,效果卻部分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做的事情連同他這個人迅速在上上下下引起了爭議,使他成了軍區方面也開始注意的「明星式」人物,但在本部隊範圍內,特別是在師首長那兒,卻遭到幾乎一致的非議,他與他們的原來還算可以的關係,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變壞了。
另外三個人圍著飯桌坐下了。互相望了一眼,神情都顯得有些興奮。
張莉沒能一下聽懂他話中的含意,只是把自己興奮的目光由何晏移向江濤;尹國才已經嗅出了點異樣的氣味兒——C團是師的預備隊,將江濤與C團劉團長對調,就等於把前者從前線撤下去——但他對自己的這種想法還沒有把握,或者說還不願意相信,不過面部的興奮神情卻被破壞了,嘴巴張開了沒有再合上;江濤的兩道濃眉詫異地向上揚了揚,眼睛里飛快地飄過兩片烏雲般的陰翳。他是頭一次聽說上面的消息,與其說開初未聽懂裏面的含意,不如說根本難以正視這個消息本身。
「好何晏,夠朋友!」
吉普車開動了。轉眼之間,它已經消失在山下的林莽中。
他並不在乎這件事會給別人造成什麼印象。過去對於由他與張莉的交往引起的傳言,他向來持一種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態度。像他朋友圈子裡的許多人一樣,他也認為一個單身男人和一個待嫁的女子做什麼是他們自己的權利和自由,別人評頭品足不僅是一種無聊的行為,還是一種應引以為恥的、缺乏文明修養的表現。何況他還是一個有自制力的男人,只要他還不打算與張莉結婚,他就不會讓她的熱情和自己的熱情將他誘到一道他難以回頭的深淵里去。但是,今天早上他得到的教訓是:你怎樣看待和處理與張莉的關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上級怎樣看待它。江濤意識到自己第一次對半年來和張莉的關係生出了疑慮:無論如何,將這種關係和自己在部隊的事業與成功相比,後者無疑是更重要的。既然前者已對它構成了威脅,他和張莉分手的時刻或許已經到了。這種思想並不十分清晰,也沒有完全佔據他的意識中九九藏書心,但它畢竟出現了。
「對調?」他輕輕笑起來。眼睛本能地避開何晏的注視,「這是什麼意思?」
江濤手持望遠鏡,站在指揮帳篷前那塊尹國才早上站過的岩石上,朝北方山下望了一望。軍師首長的吉普車剛剛在視野里消失,他就放下望遠鏡,輕鬆地回過頭,朝帳篷外空地上的何副處長(他在軍長走時留了下來)、尹國才和從附近一頂帳篷里走出的女軍醫張莉會意地一笑,跳下岩石,拉過一把軍用摺疊椅,叉開雙腿坐下去,大聲招呼自己的警衛員:
何晏沒有馬上回答,他安詳地微笑著,斯斯文文地喝粥,一小團一小團地把包子撕開,送到嘴裏去,用筷子挑剔地在菜碟里選擇著。他知道自己將要說出的消息對江濤是爆炸性的,就故意用了一種輕描淡寫的語調。
至於昨天他將張莉從配屬給他的師醫院第三包紮所調出來留到貓兒嶺上,動機並不像一些人猜測的那樣污濁。貓兒嶺也需要一名軍醫;更重要的是,在一場他從未承擔過如此沉重的責任的戰爭即將來臨之際,他內心裡一直有一種聲音,要他將張莉召喚到自己身邊來。一種潛藏得很深的感覺是:當你到了最困難、最軟弱的時候,最能給予你安寧、鎮定、力量和勇氣的人就是她。今天是你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你。
一輛吉普車開了過來。
「劉二柱,叫伙房開飯!」
現在指揮帳篷前空地上只剩下江濤一個人了。他叉開雙腿,重新在餐桌前坐下,用一雙冒火的眼睛眺望著南方聳入雲霄的群山,覺得自己心中的怒意剛剛像暴雨來臨前的烏雲一樣翻滾起來!
兩名炊事兵馬上就出現了,彷彿他們早就站在旁邊,等候著團長的這一聲喊。轉眼間江濤面前已支起一張圓飯桌,擺上四副碗筷,兩大盤剛出鍋不久的小籠包子,一盆大米粥,四樣精緻小菜。劉二柱又從指揮帳篷里搬出了三張摺疊椅。
張莉消失在她一個人住的帳篷里了。尹國才回過頭,正想提醒一下江濤,今天他對張莉的態度太粗暴了,江濤那雙怒不可遏的目光,也已經拳頭似的砸在他的臉上。他一刻也沒有再耽擱,馬上快步走向了指揮帳篷,一邊還向手足無措的劉二柱使了個眼色,「團長今天真惱了。」走進帳篷后尹國才想到,「他平日就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但像今天惱得如此出格,六親不認,我卻是第一次見到!……」
江濤並不客氣,先用筷子夾起一隻包子,咬了一口,才向別人喊道:
尹國才興奮是因為今天早上他大胆地在軍長和師長面前替團長打了「掩護」,如果不是後來那三個人徑直撞在軍長眼睛上,他認為自己差不多就算成功了。這件事顯示了自己對團長的鐵杆兒式的忠誠,江濤以後不會不知道的,由此他覺得自己與團長的私人感情又親密了一層。何晏興奮是因為今天早上他在貓兒嶺看了一場好戲,並且親眼見到了據說是被江濤熱戀著的L師醫院女軍醫張莉。他是江濤的朋友,被後者戲稱為自己在軍司令部的「內線」,他認為雖然嚴格說起來張莉並不算漂亮,江濤為這樣一個女人弄得謠傳紛紛不值得,但江濤今天敢於幾乎是公開地展覽自己的「愛情」,而坐在對面的這個細看上去還十分單純的女子居然給予了積極主動的配合,則讓他感覺到了一種如同站在場外看驚險表演一般的快活。張莉的興奮來自兩天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昨天師醫院第三包紮所奉命前來加強A團,團的前沿指揮所需要留下一名軍醫,她連想也不敢想,江濤居然留下了她。雖然他沒有對她說明理由,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江濤這樣做說明自己和他的關係正在向真正的愛情靠近。她甚至熱烈地想,這件事也許就是江濤已經離不開她了的標誌,而這恰恰是她盼望的。正是基於這種想法,她才勇敢地接受了江濤這種差不多是公開他們關係的舉動,留在了貓兒嶺,於是也就被動地和江濤一起經歷了早上的一切。她知道別人乃至於軍師首長會怎樣看她,但只要江濤能夠愛上自己,所有那一切她都是不在乎的。張莉的興奮還來自對面坐著的何副處長。在她的感覺中,何副處長似乎比她熱戀的江濤還要風度翩翩,這個顯然與江濤私交不錯的人一早上直到此刻都在用欣賞的目光打量她,讓她心中的緊張情緒總也無法消減。江濤的興奮則因為他覺得今天早上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冒險。昨夜部隊九-九-藏-書秘密進入潛伏地域,早上他想到林子里讓頭腦清醒一些,便喚上張莉一起去打鳥,張莉在林中的熱情卻差點讓他向她吐露了近來自己心中一直醞釀的那種熱烈的感情;他沒有想到軍師首長會來,他們卻來了,並且讓他經歷了林邊略顯尷尬的一幕。他知道自己和張莉的關係是清白的,因此用坦然的一笑戰勝了所有人那充滿懷疑的目光,這件事讓他覺得如同打勝了一仗那麼痛快;接著,他又利用這次機會,痛快淋漓地表達了對軍師首長讓B團打主峰,而讓他的A團打相對來說不那麼重要的騎盤嶺的不滿。他認為雖然自己還是沒能改變首長的決心(到了今天,要他們那樣做已經來不及了),卻無疑給軍長留下了深刻印象。當然,軍長最後的一番話也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總而言之,他對自己今天早上的表現是相當滿意的,唯一的困惑是:A團的作戰方案早已報送軍師兩級司令部並得到了批准,軍長不會不對整個方案了如指掌,老頭兒完全沒必要再來一趟。但老頭兒今天卻來了,其中不能沒有某種他不明白的特殊原因。
「張莉,你回自己的帳篷去!……參謀長,你也走!你們都走,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驀地,他怒沖沖地朝他們發作起來。這些話不僅是氣急敗壞的,還是粗魯無禮的。一剎那間,往日如此熟悉的江濤在他們眼中突然變得陌生了!
父親是江濤成長道路上的另一所學校。少年時期,他沒有意識到父親的學校已經向自己開課,就已讀到了那本教科書的深奧文字。不大懂事的時候,他就見慣了那些來拜訪、探望、請求什麼或報告什麼的人在父親面前那種尊敬、拘謹乃至於畏懼的神態。有資格踏進江濤家門的人都是些軍銜相當高的軍官,他們小心翼翼的舉止,忐忑不安的神色,年復一年地使不苟言笑的父親在江濤心目中具有了不可言喻的高大和威嚴。他十二歲那年就已經懂得了許多東西:只有像父親這樣在人生旅途中建樹了無數功勛的人,有一天才會被授予如此重大的權力。父親的成功是他在軍人的事業上的成功。以前他總覺得父親與自己相距很遠,從這一天起他突然覺得自己與父親很近,父親成了他真正崇拜的人。然而他還剛剛讀完父親這部大書扉頁上的題詞。只要他朝父親的成功里望上一眼,便立即望見了戰爭和父親在戰爭生涯中走向的輝煌,如同每一個農家子弟從小就懂得大量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的知識一樣,少年江濤的腦海里早早地就塞滿了各種與戰爭有關的知識:父親的戰爭、中國和人類歷史上的戰爭、因戰爭而名垂青史的偉人、著名的戰役和戰例、經典的戰略、戰役和戰術理論,等等。也還是從那時起,江濤就再也沒有懷疑過自己將終身做一名軍人,他的使命,他的責任就是戰爭,而他自己則將在戰爭中功勛卓著,成為一名偉大的軍人。
留下的三個人又回到餐桌旁坐下。就從這時開始,尹國才和張莉注意到江濤的臉色一點點地改變了。剛才那還是一張努力保持著鎮靜的臉,轉瞬之間,就已經變成一張盛怒的、鐵青色的臉了。從他那雙為他們所熟悉的眼睛里,幾乎要有火苗噴出來。
「來來,吃飯——」
此刻讓他感受最強烈,像嗆人的濃煙一樣充塞在全部生命意識中的還不僅僅是他差一點失去明天指揮A團作戰的機會這件事,更重要的還有此事蘊含的另一層意思:當他日以繼夜地在A團前沿指揮所為打好騎盤嶺之戰忙碌、一心認為自己將會建樹功勛的時刻,居然還有一些人在背後詆毀他的指揮才能和品行,他們根本不願意相信他,給予他這一次指揮戰鬥的機會。正是後面的一點,才是他的驕傲和自尊無法忍受的奇恥大辱。江濤承認自己當團長兩年來與師里的關係處得不好,一直有人不斷在上級面前詆毀他的名譽和才能,卻不明白這次他們怎麼能把事情做到此種地步,具體的原因又是什麼。難道又是因為他是將軍之子!抑或真如何晏暗示的那樣,又是因為他和張莉目前的關係?
「意思你應當明白。」何晏望著他,嘴角再次浮出那種局外人洞察一切的笑意,「你難道以為,貴師的首長就那麼相信你的指揮才能?這是一場戰爭,不是演習,勝利不論對於我們國家,還是對於每個人,都異常重要。還有你們倆——」他含笑望望對面的張莉,目光回到江濤臉上「—read.99csw.com—並不是所有人都說你們的好話。……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你真不知道?」他反問道,「貴師最近一段時間,一直向軍黨委請求,要將你和C團劉團長對調。」
此後一段時間內江濤有了某種失落感。這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其一,隨著時光流逝,父親的名字在後人眼中逐漸淡漠,不再能像過去那樣給自己以庇護了,證明便是他職務的晉陞不如往日那樣順暢了;其二,過去他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現在卻意識到,自己作為生命和尊嚴基礎的那種「天之驕子」式的優越感正在受到別人的輕蔑與挑戰。后一種情況不僅來自那些不熟悉他和他的家庭背景、卻能夠左右他的命運的上級,還來自部隊中數量上占絕對優勢的工農子弟,其中就包括明天帶B團打001號高地的柳道明。柳道明出生於黔西山區,與他同年入伍,參軍時不但帶來了一口難聽的方言,還帶來了他農民式的堅韌和精明。江濤一直瞧不起此人,但當柳道明和一批與之相似的農家子弟終於在部隊成了「氣候」,客觀上能同他分庭抗禮,甚至有可能將他擠出跑道時,江濤的整個觀念世界便受到了一次強有力的衝擊。戰爭的事業或曰將軍的事業本應只屬於他以及他一類的人,柳道明們卻要從他的生活中將它奪走,連同與他聯繫在一起的成功與光榮!接下來發生的事對江濤打擊更大:一直是L師第一主力的B團團長空缺,全師範圍內可供選擇的候選人只有他和柳道明兩個,命令下來,被任命為B團團長的是柳道明而不是他。這一紙命令還有著誰都明白的意義:一般說來,只要柳道明近幾年內不出大婁子,下一任L師師長也會是他。江濤接到的是另外一道命令:打起背包,去首都參加軍事學院的一個為期一年的指揮員訓練班。
父親還沒等到他長大成人就病逝了,連「文化大革命」也沒有看到。老將軍生前威望崇高,死後極盡哀榮,於是他和他的家庭既不像一部分高級將領那樣在十年「運動」中先是飛黃騰達而後又鋃鐺入獄,也沒有像另一部分人和他們的家庭那樣先是慘遭蹂躪后又在浩劫完結之年平反榮升。他的英名和榮耀在死後仍舊庇護著兒子,使江濤能順順溜溜地走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江濤十六歲便到父親的老部隊當兵,然後入黨、提干,排長、連長、營長一帆風順地升上來,其間兩次進軍事院校深造,並以師司令部作戰科長的身份參加了幾年前早春的邊境戰爭。二十九歲回北京結了婚,用當兵的話說就是「有了根據地」。沒有誰懷疑他前程遠大,他也相信自己正沿著父親當年的腳印前進,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仗打,不能像父親年輕時那樣獲得輝煌成功,迅速成長為一名萬眾矚目的高級將領。
「那……軍長是什麼態度?」
「再見,江團長,好自為之!……再見,諸位!」即使在最後告別時,何副處長的舉止仍然是優雅從容的,與臉上已顯出幾分焦躁的江濤構成了鮮明的對照。
一個人往往會在情緒最激動的時候清晰地向外部世界展現出自己的全部性格。此刻江濤坐在那兒,胸中雷鳴電閃地滾過許多思想,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生命中那種幾乎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那建樹在優越感之上的強烈的自尊、驕傲與自信,以及與之相連的事業心和使命感,他性格深處的爭強鬥狠,都不自覺地通過他這個僵硬的、高昂著頭顱的、怒氣衝天的坐姿鮮明地顯現了出來。
「喂,今天軍長到我這兒來,到底有什麼事?」早餐剛開始,他就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向何晏提出了這個此時他最為關心的問題。
江濤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是在某高級軍事機關的大院里度過的。他的父親戰爭年代功勛卓著,和平時期清正廉潔,因而在部隊內部贏得了巨大威望。這是一個他那一代人中常見的生活作風嚴謹的革命家,從小對江濤的要求就十分苛刻。他不準兒子隨便進自己的辦公室和書房,不許他與別的孩子有什麼不同,更不准他生出一點瞧不起大院外面的工人農民的思想。江濤童年的世界是父親世界的一部分,但父親的世界卻不是他的世界的全部。除了父親,江濤還有一個格外嬌寵兒子的母親,有恭順的警衛、司機、保姆和廚師,稍大一點又添上了幼兒園的阿姨和小朋友,以後又是一所擠滿高幹子女的小學、中學。江濤很早就明白自己與別的孩子是不同的,不https://read.99csw.com然他便無法解釋許多事情,譬如他同小朋友打架時警衛叔叔為什麼訓斥那個孩子連同孩子的父母而不訓斥他;為什麼大院外頭的孩子穿得破破爛爛自己卻一年四季豐衣足食;為什麼他想要什麼都能得到,別的孩子卻不能,等等。生下來那天起他就在被動地接受這些不平等,等有一天他長得能夠理解它們時,要從心靈深處去除這種「天之驕子」式的優越感已經不可能了,何況從他的眼裡看去,也沒有必要。生活給予了他這種意識,而它不僅成了他的世界觀的最重要的一部分,還成了他的基礎和他的特殊人格、尊嚴得以維持的前提。很久以後他讀到孟子那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一經過目,便覺得此話似乎正是對自己這一類人講的。人與人本來就是不同的,他所以是他,正因為他出身特殊,受過良好教育,聰明過人,從很小時就明白自己一定要建功立業,做個不同凡響的人。這樣,他內心深處的那種優越感,就不僅不是有害的,還似乎成了一種必要,一種自己要實現遠大理想的保證與動力。
江濤帶著自己將要被部隊淘汰的危機感回到了首都。就是此次回家后,他覺察到了妻子尤莉婭已經移情別戀。對方是一位大鬍子畫家,與尤莉婭青梅竹馬。江濤畢竟出身不同,受過良好教育,知道怎樣做才能使自己少受傷害。他爽快地同尤莉婭辦了離婚手續,以一種新派的優雅態度繼續同她保持親密朋友式的關係。他還通過尤莉婭請大鬍子畫家畫了一幅戎裝的拿破崙半身像,背景是奧斯特里茨原野的黎明。他把這幅水平相當高的油畫掛在家中自己的房間里,引起了朋友們的一致喝彩。沒有誰知道這件事構成了對他的心靈的又一沉重打擊。他在部隊與柳道明的競爭中已經失敗,回到京城又發覺像尤莉婭一類的女人也不尊重他了。他是做慣了天之驕子的;軍隊是他的故鄉,是他僅有的、熟悉的、能夠耕耘的土地,離開軍隊無疑等於他整個生活和夢想的徹底毀滅,那在他是不可想象的。一個個不眠之夜,江濤惱怒地鞭撻自己的心靈:你不能認輸,你必須好好想一想發生了什麼事,必須對自己進行一番脫胎換骨的改變,告別舊我,在新時代的背景下走向一個更有魅力的新我,重新回到部隊去投入競爭!
餐桌旁另外兩個人的目光也隨之落到何晏臉上。張莉是一種興奮心態下單純的好奇,尹國才卻像獵狗嗅到了獵物的氣味兒,眼睛頓時明亮了。
江濤依然笑著,但那笑容已經不大自然了,彷彿有一團烏雲,正從天邊緩緩聚攏過來;但他畢竟不是尹國才,不會立即把內心的情感全部暴露在面前這個朋友眼裡。一時間他的眼睛不笑了,兩頰上的笑容卻被努力僵固在那兒,用慣常的洪亮聲調問道:
「再見,何副處長!」車外的三個人回答。
尹國才的反應是靈敏的,江濤的話剛剛說完,他已條件反射式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回頭望一眼張莉,他發覺女軍醫的眼圈正迅速地紅起來。張莉對江濤此時對她的態度首先是大吃一驚,接著一腔委屈便湧上心頭。張莉想,尤其是今天早上,她不應當在這裏受到他如此的對待,何況還當著尹國才和眾戰士的面!今天早上她在這裏過得也不容易。師里要將你換下去,那是他們和你的事情,你因此就應當沖我發火嗎?她本想對他說一句什麼,可是又覺得此刻同他沒有什麼好說的,再說她又不願意讓別人看到那正涌滿眼窩的淚水,就猛地站起身,快步向自己的帳篷跑去!
由東方轉向東南的陽光現在明晃晃地直射到餐桌上了。餐桌上的氣氛已與方才大相迥異。尹國才直挺挺地坐著,臉色有些發暗,張莉儘管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何晏話中的含意,卻明白它對於江濤和自己都是不利的,臉上的笑容便像開敗的花兒一樣凋謝了。江濤隨何晏起立,臉上已完全沒有了笑容,就像一個方才還晴朗無雲的天空,此刻雖然還沒有雷鳴電閃,烏雲卻已沉沉罩上來了。這一刻他還是鎮靜的,支撐著這鎮靜的不再是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覺,而是面對猝然來臨的打擊時被深深激怒的驕傲與自尊。他吩咐尹國才去派車,一邊走近何晏,用拳頭重重地在對方肩頭擂了一下——這是他們之間特有的親昵方式——感激地、有力地望著對方的眼睛,大聲說:
也就在這時,部隊里開始沸沸揚揚地傳播他和師醫院女軍醫張莉的「風流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