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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七章

第一部

第七章

不料早飯後卻從A團來了電話,A團團長江濤歡迎兩位記者蒞臨他在貓兒嶺的前沿指揮所。沒過多久,不是一般的參謀幹事,而是團參謀長本人,受團長的委託,親自帶車接他們來了。兩位記者的欣喜可想而知,沒有絲毫猶豫,就收拾行裝上了尹國才帶去的吉普車,此時他們已在悄悄地感激這位A團團長了。車子開動后。尹國才口若懸河的歡迎詞更使他們連日來飽受冷遇的心感到溫暖和親切,而他一口一個「我們團長」表露出來的對江濤的崇敬之情,也很自然地喚起了記者們職業性的好奇心。
德高望重的總編和肖群、白帆都沒有意識到另外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對於他們執行任務是有影響的:肖群和白帆都沒有走進過戰爭,直到啟程之時,兩人對於戰爭的了解除了一些書本上的知識外,便只剩下了許多基本是從小說與電影中得到的、激昂慷慨而又羅曼蒂克的想象;做記者對於肖群來說不僅是一種職業,還是人生的唯一選擇,通過報道這場戰爭獲得事業的成功,在他就成了整個人生的成功,足以使他那顆時時處在「平庸的煩惱」中的內心得到慰藉。白帆當了十多年記者,仍有一種感覺,認為自己干新聞這一行並非出於內心的渴望,而是外界影響所致:她的父母都是記者,於是考大學時,自己也選擇了新聞系,畢業后很自然地進了報社。十年的記者生涯不僅沒有給她帶來成功和榮譽,甚至也沒能給她帶來真正的愛情和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由此她便不時會想,假若自己去做別的事情,或許就會更成功和更幸福。如果說肖群是一心為報道公母山之戰而來,白帆來前線的動機就要複雜一些,雖然她自己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白帆也渴望取得事業上的巨大成功,但這種獲取成功的願望卻同離婚後心底生出的巨大空虛有關。有一件事白帆是清楚的:她從十六歲開始尋覓十全十美不同凡響的愛情,直到今天,這種愛情仍沒有來到自己的生活里。她渴望事業的成功,但在內心深處,更渴望的卻依然是自己企盼了大半生的浪漫而迷人的愛情故事,以及由它所帶來的美滿的婚姻與幸福的家庭。
「我們團長嘛——」他畢竟有經驗的,為避免給客人留下過於主動的印象,開口前他先彷彿是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做出一點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女記者的問題讓他有些為難,似乎他還拿不準應不應當相信他們;突然,他的眉毛輕巧地一揚,目光變得堅定、熱情、明亮了,好像他到底下了決心,不再把記者們當外人。「我們團長——不瞞二位——在本部隊里是個有爭議的人物,」他開口道,「以後你們在前線待久了,就會聽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其中不少是真的,也有不少屬於演義性九_九_藏_書質,不過它們無損於我們團長的形象!」
以後的路途中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尹國才是因為鬧不清記者們心中想些什麼而不便開口;記者們則因為吉普車已經進入作戰部隊逐次展開的地區,注意力被車窗外一幕幕如重鎚般敲擊著心扉的戰爭景象吸引住了。急造公路越向前方伸延,公路兩側就越是頻繁和密集地出現一片片矇著黃綠兩色偽裝網的軍用帳篷,一門門炮管粗細長短不一的火炮組成的威力強大的炮群也不時從近側山凹里顯露出自己的姿影。從公路上停放和行駛的軍車牌照上他們讀出了路旁帳篷群分屬的炮兵、工兵、野戰通信兵、前沿醫院、後勤保障點、民工擔架隊,以及在二線待命的整團整營的步兵。所有這一切連同與之共為一體的、籠罩著整個戰區的緊張、壓抑、沉重和充滿危機感的氣氛,都是他們過去從書本和電影里沒有看到過的。這一刻,肖群和白帆猛然意識到自己正走入一場真實的戰爭,他們對它到底是什麼樣子,還一點也不清楚。
A團參謀長想不到他剛才的表演已獲得最動人的成功。儘管兩位記者還沒見過江濤,但僅僅是尹國才的介紹和他們心中原有的對A團團長的一點先入為主的好感,一個具有鮮明時代精神和革新意識、思想和性格都頗具魅力的新人的形象,就已在肖群和白帆腦海里高大豐|滿、栩栩如生起來,雖然它在他們腦海里引起的意識流和情感流是不同的:白帆對江濤形象的領悟不只是記者型的,還是單身女人型的。江濤的形象在她心中越是偉岸不俗,自己生活中有過的那個丈夫就越顯得卑俗渺小。她知道自己不該做這樣的聯想,可越是抑制自己,她就越要想到自己是多麼不幸啊,世間其實有那麼多頂天立地叱吒風雲的男子漢,自己為什麼偏偏就碰不到呢!這樣想著,她的面部和眼睛里便不自覺地現出一種悵然若失,鬱鬱寡歡的神情;肖群對江濤形象的領悟受下面一種因素的影響——和報社內許多年輕記者一樣,他也是一個天生的「改革派」,江濤即是一個充滿改革意識的團長,他本能地就對之生出了一種親近感和認同感。肖群心中還迸發出了一個職業性的靈感:如果江濤真是一位做了許多「創新試驗」並有了顯著成就的人,明天拂曉就要打響的戰爭正好為檢驗他的創新實績和軍事才能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幾乎本能地相信江濤會成功(他是個「改革者」啊!),而一旦江濤指揮A團取得了騎盤嶺地區收復戰鬥的勝利,這個人本身就是一篇有深度和說服力、足以為部隊的「改革之風」叫好的文章。「由於它來自戰場,真實性無可懷疑,很可能成為一篇在全國引起巨大震動的文章!……」想到這九*九*藏*書裏,他的臉上便不覺浮現出了沉思時經常會悄然浮出的專註、憂鬱和似乎痛苦的神情。
「……我們團長接到電話之後,馬上命令我帶車來接二位記者。……不,不是接,團長的原話是『趕快去請!』『一定要請到!』團長再三讓我帶話給你們,說他代表A團全體官兵向二位表示熱烈歡迎!到了A團指揮所,兩位將同我們一起參加戰鬥,親眼看到戰鬥的全過程。……記者同志,你們不遠萬里從首都來到前線,對將要于明天的戰鬥中為國捐軀的我團全體指戰員是一個巨大的鼓舞和鞭策!團長說,二位記者受命來前線報道公母山之戰,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北京在關心和注視著我們,全國人民在關心和注視著我們!我們這些人寧死也不能讓全國人民失望!我來時團長已把消息通報給了進入潛伏地域待命的各作戰分隊,戰士們聽了都說:如果我在明天的戰鬥中當了英雄,馬上就可以上報紙,中央首長和全國人民都會知道我的名字!記者同志,這就是最好的戰場鼓動,這就是戰鬥力!……你們是否覺得我今天過於激動?實在不好意思,可到了前線你們就會明白,我們這些走進戰爭的人心情都是激動的!來前團長還專門交代,讓我告訴你們,他絕對保證二位的生命安全!可我覺得還是不講這個話為好。為什麼呢?記者同志,恕我直言,戰爭本身是殘酷的,我們的指揮所是最靠前的一級指揮所,戰鬥一打響,同火線的水平距離不足兩千米,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對於犧牲,我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你們二位是我們的客人,當然要受到最好的保護,但我還是想你們既然來到了前線,就不會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戰爭畢竟是戰爭!……」
他大聲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將審視的目光投向兩位記者,好像他被這個話題激動了,一旦記者們提出不同意見,他就會挺身而出為江濤辯護。他知道自己又開始在外人面前扮演一個對團長忠心耿耿的角色了,還知道每次演出的效果總是很好的:即使對方不完全信服他對江濤的讚譽之詞,仍會對他的忠誠留下深刻印象,而一個能贏得部下如此崇敬的人自然就會讓他們從心底暗暗欽佩,這樣他還是獲得了成功。此一次也不出他的所料:他還剛剛說出「有爭議」三個字,兩位記者就為他對團長的忠誠微微有些動容。一閃念間尹國才還準確地猜出了記者們的心理活動:改革的年代,有爭議往往就意味著大有文章可做!
白帆的一雙好看的大眼睛里閃爍著興緻勃勃的光芒,男記者也用異常感興趣的目光望著他,尹國才意識到現在是自己為團長的出場充當「前言」的時候了。
「記者同志,你們是知識分子,知道古人有一句話,叫做『https://read.99csw.com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又有一句俗語,叫『出頭的椽子先爛』。簡單地講,我們團長在這支部隊,就是一棵出頭的椽子,一株林中秀木。……在我看來,像他這樣的人出現在今天的部隊里並引起爭議,並不是沒有原因和不正常的。恰恰相反,今天的中國正在進行改革,今天的軍隊也需要有一種新變化,她應當更有戰鬥力,更有生氣,更富於創造精神。能夠負擔起這一歷史使命的人,正是那些將生命之根深深扎在軍營的土壤中,對部隊和戰爭的事業滿腔熱情、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全新的知識結構、強烈的創造意識的人。江濤同志正是這樣一個人,而他的作為所以會引起那些腦袋瓜比較陳舊的人的所謂『爭議』,也就毫不奇怪了。」他一口氣說出了長長一篇蓋棺定論式的言辭,停頓了一瞬,觀察到已給記者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才接著詳細地講述了江濤的出身、履歷、文化程度、性格特徵,重點卻放在江濤近兩年來在A團的「創新」和由此引起的「爭議」上。他也沒有迴避江濤的離婚和部隊眼下關於他和張莉的那些傳言,不過後面這件事卻被他用來證明一些人對江濤是多麼「別有用心」。這段時間他沒有忘記觀察自己的敘述在記者方面引起的反映:他們分明完全被吸引了,進入了他用語言為他們設定的氛圍;即使講到江濤和張莉的事,兩個人也沒有明顯表現出很多的反感。尹國才又高興了一回:看來他的估計不錯,北京來的記者對於男女之間的「交往」會持一種比較開明的態度。不僅如此,他還發現江濤和張莉的事不但沒有損害他們對團長的興趣,看上去似乎還相反大大加深了他們的興趣!
「記者同志,關於江濤同志,我能夠告訴給你們就是這些。如果你們對他有興趣,到了貓兒嶺可以直接找他談,相信二位一定能聽到更有意義的話。……但我還是想說,不是今天這種改革的時代,部隊里便不會出現江濤;有了改革的大氣候,江濤這樣的新人就一定會從我軍新一代基層指揮員中脫穎而出。不誇張地說,江濤這類人恰恰代表了我軍的未來,而今天的A團團長不久也極有可能成為中國軍隊里高高陞起的一顆亮星!」最後,他沒有忘記再用一番發自肺腑的、激動的、讚美詩一般的語言,為江濤做了總結,也結束了自己的長長一段介紹。
作為北京某大報向戰區派遣的僅有的兩名記者,肖群和白帆除了性別相異之外有許多相同之處:都是三十二歲;十年前從同一所大學的新聞系畢業,分配到同一家報社做記者;都是五年前結的婚——肖群目前與妻子的關係雖然不好,到底維持著,白帆卻於一年前同丈夫分了手;在職業範圍內,二人同樣都沒有值得九_九_藏_書一提的建樹,隨著歲月更替,心理的壓力越來越大,同樣盼望短時間內事業上能夠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等等。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即將打響的消息一傳到報社,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它對自己是個難得的機會,和平生活中,任何地方的一聲槍響都會成為新聞熱點,何況一場邊陲戰爭!他們在同一個早上一前一後闖進了總編辦公室,要求出發到前線去,總編則在同一刻看出將報道這場戰爭的任務交給他們兩人是自己的最佳選擇:肖群文字功夫紮實,思考問題有一定深度,卻不善於與人交際;白帆筆頭子輕飄,卻長於利用自己的綽約風姿在男性占絕對統治地位的作戰部隊里打開局面,獲取任何想要的新聞素材。報社要搞好對這場邊境戰爭的宣傳,總編不能不考慮自己派出的記者的質量。他絲毫也不擔心把這樣一男一女放出去會給自己帶來亂子:肖群和白帆都過了而立之年,又是老同學和老同事,如果年輕時沒有戀愛,這時肯定不會戀愛了,而一對男女合作時常會產生的愉快的和融洽的心理氣氛,還有利於他們完成自己的使命。
吉普車在山間急造公路上顛簸著,尹國才坐在前排駕駛員右側的座位上,半轉過上體,滔滔不絕地向後排座位上一男一女兩位記者說話,臉頰上真實地泛著激動的潮|紅,明亮的眼睛里急切地閃爍出熱烈、感動和悲壯的光芒,彷彿他真被那種叫做「戰場亢奮」的情緒完全控制住了,並且是一個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土包子,正為記者們的來臨欣喜得難以自已。在這副面孔后他還有另一副面孔,另一雙眼睛,正冷靜而略帶嘲諷地觀察著自己的話在客人心中引起的反應。雖說到現在為止他對江濤讓他來「搶」兩位記者的意圖還沒有全部搞清,但團長想達到什麼目的,他還是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的。江濤肯定是想「用」兩位記者。那麼作為團長的配角,他首先應該做的就是讓客人們感覺到江濤的熱情和好客,並把他們的注意力引向明天A團的騎盤嶺之戰。半小時前他帶車趕到師基本指揮所,一眼就發覺兩位記者還處在無人理會的尷尬境地中,當即他就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江濤當然是今天這場戲的主角,但身為配角他還是有很多戲可演,況且他歷來對扮演此類角色得心應手,如魚得水。他知道此刻他對記者們越是熱情和謙恭,記者們就越會感動,對A團和江濤的第一印象就越好,到了貓兒嶺就越容易進入「伏擊圈」。從兩位記者越來越專註的神情和漸漸變得不平靜的呼吸中,他意識到自己的表演已獲得了出色的成功,於是話題一轉,忍不住用一席關於犧牲的悲壯的預感,小小地嚇唬了客人一下。他立即滿意地覺察到了:一剎那間客人的臉頰上同時現出一些不自然的蒼白九九藏書——男記者很快就掩飾了過去,女記者卻讓它在自己美麗的臉上滯留了好長一段時間。
尹國才心中暗暗襲過一陣喜悅。眼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定北京來的這兩位記者智商在他之上了。今天他就像一位有道的巫師,不僅沒費很大法力便將他們乖乖地引向了他要他們去的方向,還讓他們主動地與自己配合起來!
「尹參謀長,你是否能給我們講講這些爭議呢?」現在開口的是那位身材細瘦、比女記者拘謹、看上去卻更有城府的男記者。
從北京到戰區的三天四夜的火車旅行途中,他們的心境是高度亢奮的。兩個人甚至還在卧鋪車廂里詳細擬定了一個雄心勃勃的採訪計劃,如果這個計劃能夠實現,他們關於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的系列報道就將成為本年度國內新聞界的重大事件。但他們如期抵達L師后卻受到了冷遇。部隊正向作戰地區運動,師首長無暇接見他們,只有一位政治部的副主任登車前匆匆露了一面。到達作戰地區后,他們先是要求跟隨師前沿指揮所行動,沒有得到答覆,又請求隨攻打001號高地的B團主力一起行動,則遭到B團團長的果斷拒絕。挨到今天早上,師政治部的一位幹事打電話詢問A團願不願接待他們時,兩人清醒地意識到他們的計劃連同實施這個計劃獲取巨大成功的願望,都面臨著泡湯的危險。在師基本指揮所里待下去就無法準確及時地了解明天的戰鬥進展情況,也就無法迅速向北京做出反應,他們趕在戰前來到前線也便失去了意義。一時間,肖群和白帆心裏都生出了一種走投無路的悲愴。
吉普車裡靜了下來。就像舞台導演知道一幕劇情緊張的戲演過之後要讓觀眾稍事休息一樣,尹國纔此時完全閉上了嘴,久久沉默下去,彷彿在動情地介紹過江濤之後,自己也需要時間讓心潮漸漸趨於平靜。但他決不限於讓自己只做一個演員,他還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演員,不願意放棄在幕間休息時觀察劇場觀眾對自己演出的反映。記者們的表情變化說明他們已由上車時對江濤的單純的好感好奇進入到了情緒和思想的深層激動,然而也正是這一刻,他發覺對於他們心裏翻滾的是些什麼念頭有些把握不住。女記者一直是上體前傾,專註地聽他介紹的,現在卻背靠著車座,半轉過面孔去望著車窗外的景物,白皙的、端莊美麗的臉上浮現出的不是笑容,而是一種悵然若失的表情,漂亮的大眼睛里凝固不動的也不是喜悅,而是兩個沉思的和憂鬱的亮點;男記者仍保持著那種僵硬的、傾聽式的坐姿,清癯的面孔上浮現出的卻是另一種專註的、似乎突然痛苦起來的神情。
「尹參謀長,你能簡要地向我們介紹一下你們團長嗎?」尹國才的話剛剛告一段落,臉頰上終於恢復了平靜的女記者首先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