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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四章

第一部

第十四章

「誰告訴你的?」小夥子像個被大人戳穿了謊言的高中生一樣驚慌起來,笑容從眉眼間淡開,臉色漸白,過了一會兒才勉強恢復平靜。「副團長,誰說我才十七歲?」他爭辯了一句,並不自信,「我都二十二歲了!」
劉宗魁臉色陰沉下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挎著作戰圖囊、肩後背一支衝鋒槍的矮個子軍人就匆匆從坡下向他走過來。此人二十八九歲,四方臉,左腮一道傷疤斜斜的伸到頸部,一雙鼓突的大眼因內心格外緊張和激動而顯得過分明亮,雙眉間清楚地凝聚著一股狂躁不安之氣。他在劉宗魁面前站定,大口喘著粗氣,委屈地、高聲地說:
此前劉宗魁一直努力壓抑著的怒氣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他發作起來,聲色俱厲地打斷了程明和梁鵬飛的爭吵:
但他還是遷就了這位滿腹怨氣的連長,往右側人影稀寥的林間走了幾步。他看到九連的幹部們都立在坡下,朝他們這邊望,卻不跟著程明走上來。劉宗魁模糊地意識到,九連的問題可能比教導員講的更為嚴重。
「哪個三排長?……是不是那個上官峰?」劉宗魁問道,眉頭擰了起來。他的部隊里居然還有一個十七歲的排長,這個消息不能不讓他吃驚,「他不是上過軍校,今年二十二歲嗎?」
劉宗魁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程明今晚之所以要向他講很多連里幹部的壞話,真正的原因是他對指揮明天的戰鬥沒有把握,心慌膽怯。戰爭還沒開始,他已經有了失敗情緒,要找理由自我憐憫和推卸責任了!這個連的指導員也夠戧,此刻還不全心全意支持連長的工作,卻反過來向營教導員散布對程明的不信任,他的作為其實也是另一種消極失敗情緒和推卸責任的表現。再想到這個連竟然還有一位十七歲的排長(戰前訓練期間他見過上官峰幾次,印象不深),一顆心就不由得為該連明天在戰場上的命運灼痛似的抽緊了!
「好吧,既然要統一思想,團營首長也都在這兒,我就先給連長提點意見——」
「副團長,一個連總得有個頭吧!要打仗了,總得有一個人說了算。我們指導員今天夜裡還在鼓動班排骨幹孤立我,這仗我還怎麼打!」
劉宗魁氣急中生出了幾分驚訝:再過幾個小時就要打仗了,這個連的連長指導員還在爭孰高孰低九九藏書
「副團長,我指揮不了這個連!」剛剛在林子里站定,程明就怒沖沖地說起來,「我不知道現在我能不能辭職!……我跟指導員沒法配合!人家是知識分子,我是大老粗,伙夫!」
九連是不能打仗的!今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再次強化了他心中這種清醒的意念。除非萬不得已,明天他不會讓這個連參加任何戰鬥。但他還明白,事情並不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戰場上的所有戰鬥——包括那些計劃十分周密的進攻戰和防禦戰——從根本上說都是遭遇戰,明天這個營可能擔負的任務又恰恰具有遭遇戰性質,誰也不能保證九連不會倉促間奉命投入戰鬥。如果是那樣,這個連就慘了!
「聽說你只有十七歲?」
程明直視著他的眼睛,語氣並不因他的態度而有所改變;
「馬上通知全連幹部到這兒開個短會。」還沒有停住腳步,陳國慶就趕在劉宗魁之前,對梁鵬飛說。
「是的。」小夥子說,話語里保留著某些沒有完全消退的清亮的童音。
程明的嘴唇打起了哆嗦,沐浴在月光中的臉色煞白。方才他找副團長告指導員的狀,無論哪一種目的都沒有達到,現在梁鵬飛又首先向他發動攻擊,他當然無法忍受也不願意忍受。他馬上激動地插上去,打斷了梁鵬飛的話:
「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宗魁一向不喜歡這種彎彎繞式的談話,雖然他想努力壓住心頭騰騰上躥的火氣,話一出口,還是既響亮又煩躁。
「我早長。十二歲我就像現在這麼高了。」小夥子中圈套了,認真了,睜大眼睛盯著副團長,瞳孔里浮現出兩片陰翳。「不是我自己要上軍校,那一年高考我五個志願填了四所地方院校,最後一個志願填的才是陸軍學校,沒想到就被錄取了。」
這就是九連指導員梁鵬飛。他也像程明那樣背一隻作戰圖囊,又背一支士兵的衝鋒槍。望著自上而下大步走來的劉宗魁和陳國慶,他的目光和態度是鎮靜的,不過那是一種做作的、努力掩飾著內心緊張情緒的鎮靜。遠遠地,他便沖劉宗魁恭敬地喊了一聲:
「我看是不是這樣,」陳國慶插|進話來,主要對著程明,仍像慣常那樣平靜,「咱們現在抓緊時間開個幹部會,統一一下思想,互相之間的意見暫時放下,大家團結一心把明天的戰read.99csw.com鬥打好,有什麼問題等戰後再具體解決!」
他離開了九連。這個夜晚的最後一段路他一直走在一道光禿禿的大嶺脊上。月光隨著子夜的來臨越發皎潔,從嶺脊兩側谷地里聳出來的、海浪一樣起伏不定的林梢在月光下一半閃爍出墨綠的光輝,一半卻處在沉沉的黑暗中。夜行軍開始後有過的那點興奮情緒並沒有恢復,明天的戰爭在他的意識中又緊緊地成了一種沉重的、不得不如此的和令人厭惡的事物。他一直不願意再想九連那個有著一張孩子臉的排長,然而由上官峰帶給他的一點非常不舒服的、痛楚的和驚悸的感覺卻老是在意識中存在著。劉宗魁只願想自己的隊伍,想明天的戰事,腦瓜里卻冷不丁地冒出了下面的思想:世上的人可以分為三類,一類如江濤,是天生的戰爭人才,因為他可以把戰爭本身單純地看成某種事業和藝術,根本注意不到它的沉重與苦難的一面;第二類如他自己,本不是戰爭人才,卻出自謀生的需要走進軍營並逐漸學會了打仗,也成了戰爭人才,雖然他對戰爭是憎惡的;第三類如上官峰,天生就不是打仗的料,他身上具有的一切輕柔、脆弱、單純、稚氣等等特徵都是同戰爭的沉重、威猛、暴烈、殘酷相悖逆的。當初收他進軍校的人無疑是做了一件錯事,上官峰這樣的小夥子不該來打仗,他只配去讀大學,本科讀完讀碩士、博士,出國留學,一輩子鑽到書本和實驗室里探索原子的奧秘,或者坐上宇宙飛船,到太空中去研究天體物理。
「副團長,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身邊的隊伍也開始運動了。劉宗魁忽然對自己的好奇心生出憤怒的自責:什麼時候了,你還對這樣一個人感興趣!再有一小時部隊就要到達黑風澗,戰鬥打響前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向肖斌和曹茂然通報九連的情況,讓他們心中有數;在保持無線電靜默的前提下同A團指揮所溝通聯繫,派人去同342高地下的A團二營、距黑風澗不遠的一個師醫院野戰包紮所和一個彈藥保障點接上關係,等等。他還要抽時間再去七連和八連,詳細地檢查一遍戰鬥準備情況,從衝鋒槍手榴彈炸藥包直到開闢雷區用的「一條鞭」爆破帶,都要絕對可靠,萬無一失。明天的戰鬥就靠這兩個read•99csw•com連了,他是一位有戰場經驗的指揮員,明白戰前的工作做得越細,戰士們生命的犧牲就越是有可能減少。生命,還有勝利,他又想到這兩件事了,現在他也只應該考慮這兩件事情!
「早先我也不知道!」程明急忙為自己辯解。「我還是剛從八班副那兒聽到的!」他一廂情願地覺得副團長同他站在一個立場上了,自己終於找到理由,可以說出一直想說又不敢說的話了,「副團長,有這樣的排長,我不敢保證明天一定能夠完成戰鬥任務!」
他是最後一次途中休息時到了九連的。這個連正停在一面林木繁茂的嶺坡上。戰士們或躺或坐,沒有笑聲,互相之間也無人交談,看似平靜的氣氛里暗藏著某種沉重、壓抑和不知所措的情緒,讓劉宗魁一下就感覺到了。教導員陳國慶最先看到他,沿著那條發白的林間小路,由下而上迎過來,悄悄地說:
「你你你不要惡人先告狀!我要先問問你,為什麼到處說我的壞話——」
「據說你十二歲就上了軍校,」劉宗魁跳過他設下的籬笆,單刀直入地將問題提了出來,「十二歲你怎麼能上軍校呢?」
「也只有這樣了!」劉宗魁趕在程明之前粗聲粗氣地表態,同時第一次想道:陳國慶這個沉默寡言的書生,倒善於從亂麻團般的糾葛中找到最簡單最關鍵的解決辦法。
連部通信員吳彬(一個十六七歲,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小戰士,目前負責跟隨連長行動)和號兵趙健(個頭比吳彬高出一大截、年齡在二十歲上下,眼下被指派給指導員做通信兵)很快分頭把幹部們找來,圍成一個圈站著。副團長、連長、指導員臉色都不好看,其中原因大家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氣氛一開始就比較緊張。教導員陳國慶剛把開會的意圖講了一遍,梁鵬飛面部的幾條肌肉便顫動起來:這個會分明是連長剛才單獨和團營兩級首長談話的結果,而且是衝著自己來的!他當然不能無動於衷,就動了動身子,搶先開口道:
程明現在聽出副團長話中的怒意了。劉宗魁不僅在批評他,還從心眼裡鄙視他。他有點怯了,吞吞吐吐地說:
「你們倆想幹什麼?!……都什麼時候了,還互相拆台?!……今天我不是來讓你們發揚民主的,我是來提醒你們,眼下這種精神狀態是不九九藏書行的!你們都是連的幹部,排的幹部,應該多想想怎樣完成明天的作戰任務!……今天我要對你們重申一下紀律:如果明天哪個排打不好,排長就準備上軍事法庭!你們這個連沒有完成任務,你連長指導員就準備上軍事法庭,兩個人誰也跑不掉!」
順著那條發白的林間小路往下走,劉宗魁心中對自己要做什麼事已經明確了:明天他只能盡量避免讓九連參加戰鬥而不能保證其絕對不會參戰,因此目前連里兩名主官表現出的怯戰和試圖諉過於他人而為自己找退路的思想苗頭是格外危險的。他必須現在就徹底消除他們的上述念頭,讓他們明白除了大家擰成一股繩把仗打好,之外沒有任何退路!
「有什麼話你就說嘛,這兒又沒有別人!」劉宗魁提高一點聲調說,沒有掩飾對程明的不滿。周圍林子里的戰士都靜靜地望著他們,聽他和程明對話。九連連長此時還搞這類小動作,對全連的戰鬥情緒不會有好的影響。
「對團里配給九連的幹部我也有意見!只有一排長、二排長和我是本團的,原來互相也不熟悉。指導員是師里下來的,副連長是軍里下來的,司務長和副指導員是B團調來的,他們都不是步兵出身。剩下一個三排長在A團當過步兵排長,又是跟他們江團長打架才調到我們團的,今年才十七歲,排里幾個班長年齡都比他大!……你說我帶這樣一個連怎麼打仗!」
一個高挑個兒、麻稈兒腰身的年輕人,立在一片林子邊迎接他們。他有二十七八歲光景,周身顯出一種與瘦削的體格不相稱的輕巧與活力,一張清癯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點點褐色斑塊的長條臉上的神情表明,他是很相信自己的智力比旁人略勝一籌的。
「你們兩個人的分工不是很明確嗎?」他說,「指導員主要負責戰場思想政治工作,協助你指揮戰鬥,作戰指揮上的事情統統由你拍板,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程明只好帶著他們兩人往坡下走,神情突然變得異常沮喪。
程明意識到自己找到一個適合的話題了。「人家接受的是早期教育,」他不無譏諷地說,「他的父母都是中學教師,他十二歲就讀完了高中課程,考軍校時多報了五歲,十六歲畢業,排長都當了快一年了!」
「副團長——」
「這件事你們怎麼不早報告!」九-九-藏-書劉宗魁真的冒火了,怒沖沖地對著程明喊。甘羅十二為上卿是歷史上的事兒,一想到明天的戰鬥中會有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帶兵沖山頭,本來對這支隊伍的戰鬥力就深感憂慮的他心緒就變得更惡劣了!
「該講的都給幹部們講了。全連也再次進行了動員。武器裝具也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麼問題。倒是程連長和梁指導員之間有些意見。剛才梁指導員找我談連長的事,說他獨斷專行,又是司務長出身,不懂軍事,不少幹部和戰士對他指揮打仗有顧慮。」望了望他的眼睛,遲疑了一下,陳國慶還是把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我看是他本人信不過程連長的指揮。」
前面的隊伍又動起來了。這個短會只能到此為止。至少他自己應當馬上就走,剩下的工作由陳國慶去做。劉宗魁想到這裏,就要轉身離去,目光卻又被人圈中那個大孩子模樣的青年軍官吸引住了——後者逆著月光站在程明身邊,個頭不算高,一米七○的樣子,肩和胸還很單薄,頭部和軀幹相比稍大了些,帽檐下的暗影沒能完全遮住他那張有著端正的五官的孩子氣的圓臉,尤其是那雙女孩子一樣睫毛長長的眼睛。他感覺到副團長正在注視自己,下意識地逆著對方的目光抬起頭,像每個他這種年齡的人在成年人面前那樣不自覺地、有一點羞怯地微笑起來,而此刻從高空中水一樣潑灑到他臉上、肩頭和身上的月光,則整體地明亮地烘托出了殘存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稚氣。
「你就是上官峰?」
九連的幹部們都低下頭,靜靜地聽他大發雷霆。劉宗魁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把該說的話說完了。大戰在即,臨時調換這個連的幹部已不可能。程明、梁鵬飛的爭吵倒給了他一個機會,使他能用這種方式嚴肅地給他們一番訓斥。臨陣怯戰者無非是貪生怕死,貪生怕死者往往害怕戰場紀律,包括軍事法庭。作為上級指揮員,他目前能為他們做的就是這些事情了,至於到了戰場上他們究竟會如何表現,就不是他能夠把握的了。不過他此刻還是寧願相信自己的一番話會發生良好的效果:程明和梁鵬飛像他一樣也是中國軍人,一個中國軍人起碼應該懂得,你上了戰場,除了誓死完成任務之外,不應有任何別的選擇!
一種模糊的痛楚的感覺讓劉宗魁停住了腳步,問這個年輕的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