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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第二部

第二章

身為一名戰地指揮員,又處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夜晚,參加過幾年前那場戰爭的江濤如果能冷靜地做一番思考,或許就會明白此刻出現在部隊和團指揮所內的普遍的亢奮情緒,既是戰爭給參戰者心理上造成的沉重感的歪曲反映,又是進入戰區后他的自信、堅定、勝券在握等等精神特徵在全團官兵心理上引起的折射。但他今晚迫切渴望從心底去除掉那最後的一點懷疑和不安,頭腦並不清醒,因而不僅沒有看清事情的本質,還以歡欣和激動的態度認同了它,將它視為自己認識明天戰爭的出發點。這樣,以後的時間里,這種盲目的樂觀情緒就不會不隨著戰鬥行動的進一步展開愈來愈高漲,並對他的感覺、思維和決策產生直接影響。
他就帶著這種亢奮的、感動的心境回到了貓兒嶺,馬上,那種勝券在握的喜悅和激動又高漲了一個層次:原來,在這個戰爭的前夜降臨之際,團指揮所也從裡到外瀰漫著一種和作戰部隊同樣興奮、輕鬆和喜洋洋的氣氛!
「團長,你跑這一趟多餘!」
江濤走進二號岩洞后是滿意的。新作戰指揮室高敞軒豁,燈火明亮,參謀人員全部按戰時要求展開工作;自己的「卧室」深邃緊湊,空間不大卻不給人壓抑感。在一盞三百瓦的白熾燈泡的照耀下,所有的陳設雖都是他熟悉的,卻因換了地方而多了一種單純擺放意義上的新奇。「卧室」的四壁嶙峋巧怪,穹頂大大小小的鐘乳石森然雜陳,給人一點神秘莫測和置身夢境的不真實感。最讓他滿意的還是那幅頂天立地的拼接地圖,它呈現出一種縱覽全局的恢宏氣勢,讓他的軀體和思想在自我感覺中高大偉岸。望著這幅地圖,他不能不油然生出一種新的感受:在整個公母山戰場上,只有他才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真正讓他愉快的還是此時指揮所內外充斥的興奮、輕鬆、喜洋洋的氣氛。它們彷彿從另一個角度驗證了他從部隊視察歸來后得出的結論——既然所有的參謀軍官(也包括尹國才在內)都認為明天的勝利毋庸置疑,他還有什麼理由懷疑它?!
他沒有忘記自己該做什麼,在電話機前坐下,先正式向師長報告了全團開始向攻擊出發地域運動的消息,接著又打電話到軍作戰處,以私人身份向何晏通報了本團的進展情況,順帶詢問了一下B團的消息。何晏的回答又一次把他的思想引向B團團長柳道明:B團剛剛開始運動,今夜柳道明要走的那條路吉凶未卜,明天的戰鬥對柳道明更是勝負叵測。他自己卻不一樣,騎盤嶺之戰已基本勝利在望。想到此處,他內心的興奮情緒就漲得https://read.99csw.com更高了……
「團長有好煙嗎,給弄一根兒!」
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尹國才已按計劃將指揮所遷入營地南側崖壁下的另外兩孔岩洞。這是比記者們住的岩洞更闊大、更深回曲折的兩孔岩洞,其中的一號洞竟向山體內伸延進去一公里多,二號岩洞的縱深也有五百米。像所有的喀斯特岩洞一樣,洞內到處聳著掛著石牆石筍石柱,將空間分隔成若干個「大廳」、「長廊」、「單間」和「套間」。尹國才把容積最大、且有著許多小「單間」的一號洞留給自己和參謀勤雜人員住,把入口處便是一個「大廳」和一個「套間」的二號洞布置起來,「大廳」做團的作戰指揮室,「套間」做團長的「卧室」。按照團長的喜好,他不僅向江濤的新「卧室」搬進了桌、椅、床、衣櫥、地毯、酒箱、電話、外國女影星的劇照和吉他,還在一面石牆上頂天立地掛了一幅大型軍用拼接地圖,以代替無法同時搬進洞來的作戰沙盤。做完這一切后,尹國才站在洞內打量一番,覺得即使按照江濤的標準,這間「戰地卧室」也堪稱「豪華型」的了。
「團長!」
「同志們,看樣子你們過得不錯嘛!」在這種愉快的心境下,他覺得應當同部下們開個玩笑。這在他是不常見的事。「當年齊天大聖也不過住在這樣的神仙洞府里吧?……如果明天的仗打不好,咱們對不起這麼好的住處啊!」
……再從「大廳」回到「卧室」,江濤的內心已完全放鬆。戰鬥行動已經開始,部隊正在運動途中,十點鐘各營進入攻擊出發地域之前,他基本上沒有任何事情可做。即便十點鐘後部隊進入了預定位置,只要戰鬥沒有打響,除隨時同各營保持聯繫,每小時向師指揮所彙報一次外,他也基本上無事可做。劉二柱把飯端進來,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晚飯。坐下來隨便吃幾口,卻發覺自己一點胃口也沒有,「拿走拿走!」他對自己的警衛員說。劉二柱把飯端走了。他站起來,無目的地在「卧室」里踱步。他是懷著高度緊張和沉重的情緒從黃昏走進這個長夜的,沒想到首先遇到的竟是連續幾個小時的空閑時光,這是他不習慣的。「我應當去睡一會兒,」他用一個團長的嚴厲聲調對自己說,馬上發覺現在讓自己睡覺是不可能的。「……或者去看看張莉,早飯後一直沒見到她了。」他又想,但立即就有另一張更漂亮更迷人的面孔在他眼前一閃。「……不,還是去看看記者們,為他們明天寫的文章做些鋪墊。」他明白自己其實真想見的是新來的女記者。「你的內心read.99csw.com仍是緊張的,在這個臨戰之夜。」一個聲音突然從心底冒出來,「你想在她或她那兒得到情緒上的鬆弛,讓內心的壓力減輕。……你當初把張莉留在貓兒嶺,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但是又有哪一位名將會在大戰之前心靜如水?」又一個聲音高亢起來,「拿破崙在土倫之役前心境平靜嗎?庫圖佐夫在莫斯科郊外的大戰之前先跪下來向他那東正教的上帝祈禱。……不,我並不緊張,只是有些過於興奮罷了。」他得出結論說,思緒回到白帆身上,並且一閃即逝地想道,上午他所以不把白帆安排到張莉的帳篷里去住,其實是不願讓她和張莉接觸。在內心的深層,他甚至覺得最好能讓白帆不知道貓兒嶺上還有張莉存在,因為那對他在記者們心目中的形象多少總是不利的。「白帆。……白帆是可愛的,她到底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一個心理正常的男人見到這樣的女人,不感到愉快是不可能的。」
正是在這最後一次對部隊的視察中,他的心境又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無論他來到哪個營,看到的都是一片鬥志昂揚的景象。幹部戰士對他此時的到來表示出了發自內心的熱烈歡迎。他們一個勁兒朝他歡呼著:
……
但是他明白自己沒有愛上白帆,就像他從來沒有全身心地、忘我地愛上任何一個女子一樣。他真正摯愛的只是事業的成功,他那成為一代名將的夢想。「明天我會成功嗎?……當然。騎盤嶺之戰將會成為一個漂亮的殲滅戰,我的『土倫之役』,戰後我將成為軍隊天空中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他愉快地想下去,覺得這樣天馬行空地思考是一件愜意的事。但是他要到記者們的岩洞里去,為了明天的成功,今晚他還要在記者們那裡做些什麼,「肖群有些書獃子氣,即使為了自己寫出好文章,他也不會拒絕頌揚你的。……白帆與張莉有許多不同,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她們都是些單純的女子。一般單純、熱情的女子心地總是善良的,因此也總是容易打交道的。今夜我應當給他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一些讓他們可以作為名人軼事去寫的東西。」至於他怎樣才能給記者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並沒有認真去想,就懷著車到山前必有路的自信,邁開大步出了岩洞,愉快地向記者們住的岩洞——三號岩洞——走去了。
「團長,你安心睡覺,打完仗我們叫醒你!」
「團長來給我們送行了!」
「……」
「團長你好!」
……天黑后全團開始向攻擊出發地域運動,江濤才乘車返回貓兒嶺。
「團長,我們連全包圓啦!」戰士們回答。江濤九九藏書的情緒也越來越高漲了。
「今天我沒有給大家帶煙來,你們知道我向來不抽煙,上了戰場也一樣!」精神受到很大鼓舞的江濤在出征的隊伍前講話,有力地做著手勢,「可是我剛剛從師里領回一掛包軍功章,正在那裡叮噹作響,就看明天你們誰能把它拿走啦!」
「沒問題,團長!」戰士們大聲回答,或說:「團長,你就瞧好吧!」
「我不是不放心你們,我只是想來看看!」江濤有些熱淚盈眶了。部隊已開始向騎盤嶺方向運動,他站在路邊目送一支支隊伍沒入叢林,再一次心潮澎湃地想:有這樣的部下和部隊,對於明天的勝利,他是絲毫也不應該懷疑的!
「同志們,你們好!」他大聲跟每個連的官兵打招呼,憑記憶叫出了一個個戰士的名字,「我代表團黨委和我本人,來看望你們……你們感覺怎麼樣啊?」
江濤沒有帶來好煙,也不是來為官兵們送行,但視察卻很自然地變成了送行,並且被眼前的場景深深感動了。他突然想到:戰鬥前夕,士兵們不僅沒有絲毫沉抑悒鬱之氣,相反人人精神振奮,生龍活虎,大有「滅此朝食」的氣概,有這樣的部隊,他還有什麼理由懷疑明天的勝利!
除了戰士們,他還在這些隊伍中受到了更多的鼓舞。由於自己兩年多的經營,今夜帶部隊上前線的營連幹部全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無論名義上還是性格上都是他的「嫡系」。現在,他從他們那兒聽到的也都是令人放心的回答:
參謀們七嘴八舌地、熱烈地叫喊起來:「團長說哪裡話!」「有團長在,打勝仗還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兒?!」
「團長來了!」
他帶著這樣的心境迎來了戰前的最後一個早晨。他以為自己內心的問題已經解決,沒想到僅僅是暫時被迴避了。這一天他過得異常緊張和激動:先是軍長和師長來到貓兒嶺,差點將他從A團的指揮位置上換下去;接著是劉宗魁,用自己的方式清楚地表達了對他的作戰方案的不信任。來自上頭的不信任他有辦法對付(請來了兩位記者,安了一條直達北京的專線),劉宗魁的不信任卻讓他心境大變,畢竟這是出自一個真正的軍事專家內心的不信任,後者的實戰經驗比自己還要豐富!江濤當即決定撇下所有的事情,驅車到各營去:戰事已迫在眉睫,他沒時間也不能夠再懷疑自己的作戰方案,能夠懷疑的只有執行該方案的部隊了!
「團長的情緒不錯嘛,」一個名叫馬虎臣的炮兵參謀用調侃的聲調對江濤說,「團長現在想的是戰後的慶功會吧!……我們這些人鞍前馬後跟你跑,到時候可得賞一瓶『人頭馬』喝喝!」「https://read.99csw.com這個要求可以考慮!」江濤高興地說道。
一個人的內心有多麼深邃,往往是外人難以猜度的。即使像江濤這樣一個將戰爭視為自己終身職業的人,一場真實的而非虛擬的戰爭的來臨,對他仍顯得突然,並會於最初一刻在靈魂深處引發深深的震驚。震驚的原因又是極為複雜的:江濤多年來一直在渴望戰爭,但認真想起來,他渴望的其實並不是戰爭,而是在戰爭中建功立業,成就父親當年那樣的功勛與盛名;但儘管如此,他畢竟也和別人一樣長期生活在和平的天空之下,他以為自己已經為戰爭和在戰爭中履行軍人使命做好了準備。其實卻像所有生活在和平中的人一樣,當戰爭真的到來時,驀然發覺自己不但沒有做好充分準備,甚至沒有做好起碼的準備,他更適應的是和平的軍營生活而非戰爭。江濤從沒想過自己會死在任何一場戰爭中,這一點是他和許多基層官兵心理上最大的不同之處,但他即使想不到自己會死在這場剛剛到來的戰爭中,卻不能不想到自己要在戰爭中負擔的責任。數年前他雖以參謀軍官身份參加了一場持續時間只有二十七天的邊境之戰,但那時他基本上是同師長一起待在指揮所里,並沒有過以現在的身份指揮一個團作戰的經歷。江濤從不懷疑自己作為一名軍人是優秀的,出類拔萃的,但大戰在即,他對自己是否能夠帶一個團完成上級交給的任何作戰任務,內心隱秘處仍不能沒有那麼一點點小的憂慮(他不願意承認這就是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只承認它是人在面臨重壓下自然而然生出的一點點焦灼)。江濤是沿著下面一條心靈的小路走進戰爭的:最初的震驚過後,他就比全團甚至全師任何一個人更快地明白了這場事變對於自己和每一個別人的全部意義。首先他想到的是:作為一名團長,即使他承認對自己的能力有一點隱憂,卻仍然要責無旁貸地帶這個團走向戰爭,去完成任何一項作戰任務。既然如此,這一點擔憂和焦灼的存在就是沒有必要的了;其次,這次戰爭不只構成了對他實際帶兵能力——也包括運氣——的嚴峻考驗,也為他在軍界建樹功勛迅速成名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機遇。江濤內心的目光這時已轉向周圍:固然他沒有帶一個團投入實戰的經驗,可是和其他也要投入戰爭的團長——譬如柳道明——相比,他相信自己又是優秀的了。柳道明也會想到這場戰爭對他意味著什麼。在考驗和巨大的機遇之間,柳道明會像自己一樣首先想到如何抓住和利用這個機遇。如此一想,江濤不但覺得自己不該讓那點自我懷疑和焦灼在自己心中留存,而且還https://read.99csw.com在與柳道明能力的對比中相信了它們的存在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柳道明都不為自己的能力擔憂,他有什麼理由懷疑自己?江濤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戰爭準備之中,他帶部隊向前方移動,然後展開大規模的戰前適應性訓練,研究一場新的邊境戰爭可能會給他和部隊帶來的難題並一個一個具體地解決它。他全身心地沉湎到這裏面去,以為自己已在經歷戰爭,可這一時期他經歷的只是日復一日的沙盤作業和實兵演習,竟沒有注意到隨著這些戰前的活動,正在走來的戰爭的真實感和沉重感正一點點被某種新的遊戲式的緊張和激動所替代。戰爭準備活動本身就具有某種遊戲性質,這種遊戲式的戰爭準備活動反過來又強化了他那天之驕子式的自信,也使最初的一點懷疑和焦灼不再出現。有一陣子江濤以為它已經完全被消除了,其實沒有。等部隊有一天真的開進到公母山戰區,遊戲式的戰前準備活動結束,戰爭的真實感突然沉重地回到他心裏,原有的那一點隱隱的自我懷疑和焦灼,就又悄悄從心底冒出來:戰爭就要打響,江濤卻突然對自己親手制定的騎盤嶺地區進攻戰鬥方案生出了一點新的不安。這個方案是他反覆考慮敵情、地形、任務諸方面的情況后制定的,並經過了軍師首長的批准,作為一個自認為是一流軍事專家的戰地指揮員,他無法接受來自任何方向(包括自己的內心)的懷疑:但同樣是由一流的軍事素養造就的敏銳的直覺,卻也在悄悄提醒他注意到這一方案其實並無過人之處。之所以如此,則又似乎因為制定方案時他的思緒不是自由的,而是囿於別人劃定的框框之內的。所有那些敵情、地形、任務都是不可改變的,仗也只能那麼打。朦朧中,他覺得在自己的這種無可奈何之中,就可能隱藏著天才軍事家應該能夠意識到的更深一層的危險。至於它是什麼危險,他又不清楚了。江濤處理這種心理矛盾的態度又是同他那高傲的性情相一致的,簡單地說,那就是:既然他堅信自己的軍事才能出類拔萃,並且看不出那種所謂「深一層的危險」是什麼,他當然沒必要再去理會它!
戰爭爆發前的最後一個下午和黃昏,江濤的情緒所以會發生如此大起大落的、戲劇性的變化,原因是深刻的。
同下午出發時相比,現在他的心境又像和劉宗魁會面之前那樣鎮定、自信和亢奮了。不僅由C團副團長劉宗魁帶給他的那點對於戰鬥前景的疑慮得到了消除,這最後的視察還越發增加了他的信心。現在江濤認為:明天他和他率領的A團不是能在騎盤嶺一線打勝仗,而是一定能照他的計劃打一個漂亮的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