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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章

第二部

第五章

但是……現在她不走也不行了!在她的痛苦的感覺里,也許只過了一會兒,也許過了整整一個世紀,江濤就和那位女記者相互挽著臂膀走出了三號岩洞,像一對親密無間的戀人走向了指揮帳篷背後黑黝黝的林子。到了這時,她還有什麼事情不清楚,還有什麼好留戀的!
她帶著一種決然的表情走出了帳篷。月光比方才更加皎潔了,它毫不吝惜地潑灑在營地的帳篷頂上、樹木的葉片上、地面上,一片銀白,給她一種恍然若夢的不真實感。她的痛苦也似乎不那麼真實了。「這一切是真的嗎?……為什麼不是一場噩夢呢?」她問自己,卻還是在一直向前走去,在二號岩洞外站住了。……她的真實感又恢復了。她不能走進岩洞,她想單獨在洞外與江濤告別!
張莉沒有再說一句話,便轉身走向了自己的帳篷。尹國才卻沒有馬上離開。他突然對今晚月光下張莉那彷彿突然單薄下來的背影生出了幾分憐憫。他對江濤仍是佩服的,但後者對張莉做的事他覺得自己目前還做不出來。他想這大概也是一種大將風度:無論是女人還是戰爭,你都得拿得起放得下,不要有過多的中學生式的纏綿!
整個上午她都在心神不寧地等待著他。張莉一邊做著自己的事,一邊已經為這個時候準備好了嬌嗔、淚水和寬容的一笑。
「是我。」劉二柱望見她了,站住。「啊,是張醫生。」
一個二十八歲的女子平生第一次對異性萌發了真正的愛情,同時也終於悟到愛情其實是一種絕對排他的、銘骨刻心而且不能自已的感情,它的唯一要求就是與對方精神和生活、心靈與肉體的合二為一。如果這個要求得不到滿足,愛情就不是一碗蜜汁而只是一杯苦酒。張莉心裏剛剛升起的與江濤的婚姻生活的美妙憧憬,交往伊始便隱隱存在的自卑感立即又膨脹起來:江濤會像她愛他那樣愛她嗎?現在他站在她前面保護她的名聲,可他會同意跟她結婚嗎?江濤的身後是整個北京城,他的前程是師長、軍長、以至於更高的軍階與成就,他的周圍簇擁著許多更漂亮、主要是更有背景、知識和風度的姑娘。她自己雖然也出身將門,生活圈子卻與江濤不可同日而語,除了當外科醫生以外又身無長技。江濤現在同她玩玩可以,一旦論及婚姻,他大約也會像別的男人一樣忌諱自己有過的「風流韻事」。她這樣想著,卻又不願放棄同江濤結婚的夢想。女性的直覺告訴她,至少在眼下,江濤對她是著迷的,並且隨著時光推移還會越來越著迷。江濤喜歡的是她生命中獨有的東西,她的熱情,她的勇敢,她只要一個笑容一個親吻就能使他輕鬆下來高興起來的本領。在她的眼睛里,江濤這樣一個英武強悍的男人,需要的正是她這樣一個熱情奔放、柔情似水的女人,從性格到心靈,他們倆都是天底下最合契的一對。江濤不願談及婚姻,她就小心地避開它,一個最無心機的女人此時居然也有了小小的詭計:目前她一切都順著他,他要怎樣,她就怎樣,只要他不趕她走,無論別人說什麼,她都不離開他,最終使自己成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也讓周圍的人們習慣於她和他在一起的事實。江濤是個嚴肅的人,這一點她從他與自己在一起時的態度早就意識到了。他們在一起時可以擁抱,可以接吻,卻也總是到此為止。每到這時,張莉便會感覺到他正鼓起生命中全部的意志力,同肌體內高漲的慾望搏鬥。江濤的這種自我克制既讓她放心地想到自己與之交往的是個在婚姻問題上很慎重、很負責的人,又使她明白在他和她之間,還有著巨大的障礙沒有去除,它使江濤一直不能下決心與她結合。張莉並不悲觀,她相信自己,更相信時間——隨著時光流逝,她會越來越深地進入他的生命。總有一天,江濤會明白他不可能沒有她,那時便是她生命的節日。
她的心更厲害地跳起來!
「張醫生,團長要在洞里辦什麼『戰地爬梯』!」
張莉在昏暗的帳篷里站住了,狠命憋在眼窩裡的淚水此刻才撲簌簌地流下來!她一動不動,讓淚水在眼裡慢慢乾涸,心也漸漸變得硬朗了:走,走吧!
她再也沒有離開那個小窗口。她想親眼看著江濤走回來,卻看到了他陪著兩位客人走上營地。張莉驀然瞅見女記者,一顆心便陡地揪緊了!這個北京來的女人儀態萬方,風姿綽約,她走在江濤身邊,如同一輪冉冉升起在這片營地的太陽,光華四射,燦爛輝煌,吸引了所有人九*九*藏*書的目光。張莉胸口彷彿被誰用重物猛擊了一下,立即有了一種痛楚的和喘不過氣來的感覺!這樣的女子是女人世界中的皇后,她走在哪裡,哪裡的土地、樹木和青草都會因之蒙上一派榮光,別的女人只有俯伏在地的份兒。女性的自衛本能讓她迅速地仔細地瞅了一眼江濤,臉上的顏色馬上大變了:江濤真像是被這一輪女性的太陽照亮了,他慢步走在女記者身邊,二目放光,兩頰紅紫,與女記者談笑風生,明顯地處在異常亢奮的精神狀態中。張莉當然不願相信他這麼快就愛上了女記者,但至少明白他已被後者的美貌和風采強烈地吸引住了!
早飯時江濤當著尹國才和別人的面粗暴地將她從身邊趕走,張莉心裏委屈極了。因為淚水涌滿了眼窩,她什麼話也沒說,就跑回了自己的帳篷。但事情過去不大一會兒,她就以一個熱戀中的女子特有的寬容和大度原諒了他:誰讓他早上會遇到那樣的事情呢?像他這樣脾氣火暴、又極其驕傲的人,聽到那樣的消息,一時間做出六親不認的舉動是不奇怪的。來貓兒嶺雖只有一天時間,她對自己在江濤心目中的位置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有信心了。以前江濤也沖她發過脾氣,過後不久就會主動找上門來,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與她和解。最遲不會超過中午,江濤就可能走進她的帳篷,與她重歸於好。半年來相處的經驗是:他們之間每發生一次這樣的齟齬,他們的關係便會比原先更親近一層,江濤對於她的依戀也就更深一層。
她終於透過帳篷的小窗口看到他從指揮帳篷里走出來了。後來才發現,他是要到營地下面的路口去迎接兩位北京來的記者!
三號岩洞洞口右側,有一頂黃昏時沒有按規定拆除的帳篷。張莉整個晚上都站在帳篷內一個小窗口前,聆聽著洞內飄出的音樂和一陣陣歡笑,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完全進入了黑暗!
「張醫生,」尹國才輕輕咳嗽一聲,開口說,半分鐘前江濤隨口答應了張莉回師醫院前沿包紮所的請求,此刻他卻不好那麼輕鬆地把話說出口了。「……我把你的想法給團長講了,他說他尊重你的意願。」他迅速地朝她臉上望了一眼,話又說得活泛了。「張醫生,我和團長當然希望你能留下來,但是如果你執意要走,就把走的時間告訴我,我派車去送您!」
並不僅僅因為女記者看上去各方面都比自己優越:相貌、談吐、知識、風度。她也不一定相信江濤真的一下就會與女記者有了「那種事」,使她信心崩潰的真正原因是:女記者屬於北京那個既令人氣餒又令人艷羡的城市,女記者只是這座城市江濤生活圈子裡許多年輕美貌而又有知識和地位的女人中的一個。江濤今天這麼容易就迷上了她,明天遇上更好的女人,他一準會迷得厲害!她突然想到: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江濤才不願意完全接受自己的愛!
她沒有再等下去。她必須馬上實施自己的計劃。她要找到江濤,用一走了之來最後檢驗一下他對自己是否還有感情。如果他不讓自己走,她甚至還願意原諒他,畢竟她並不知道他與女記者究竟做了什麼,或者什麼都沒做。她寧願相信他們只是一起散了一次步……
在人們一般稱之為「高幹子女」的那個特殊的人群中,男男女女的經歷、思想、感情也是千差萬別的。譬如說誰會相信一個將門之女,自出生到長大過的是一種一直不受人注意、差不多被遺忘的生活呢?張莉作為家中第八個女孩出世的原因僅僅是國家當年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而她父親的腦瓜里又多少殘留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封建糟粕。因為妻子生的又是一個丫頭片子,張莉一落地便不受父親喜愛了,母親自然也不喜愛她,同樣不受喜愛的姐姐們與她在父母面前只有競爭關係,沒有誰會更多地照顧她。這種現實的唯一長處是,張莉可以一直不被管束地、自由自在而又孤單無助地跨過生命的蒙昧階段,進入少年和青年時期。這時父母便發覺這個最小的丫頭常搞些出格的把戲,把大人嚇上一跳,動機無非是希望由此贏得家長的一次注意。與此相適應,張莉從小到大受的教育也是雜亂不成體系的:她既在「文化大革命」前的「舊教育路線」下上完了幼兒園和小學二年級,又在「文革」期間受了六年「造反有理」、「打倒一切」的教育;初中畢業她要求下鄉插隊落戶接受「再教育」,一年不到便堅持不住「病退」,回到父九_九_藏_書母身邊,很快又到這支父親當年做過軍長的老部隊當兵,由衛生員而醫助而軍醫,趕在七十年代後期被送進軍醫大學,接受了四年的專業訓練。張莉最後成了這樣一位女子:在她的「知識庫」里,各種嚴肅、正統、高尚的思想和某種程度的自由放任的精神雜然相處,內心深處強烈渴望的卻仍是來自外部世界的關注和愛;由於從小到大缺少嚴格的管束,全部人生閱歷又沒有給予她太多的挫折感,她的思維和行為習慣仍舊一如既往地保留著相當程度的天真無邪、熱情浪漫和理想主義。因此,這樣一個女子往往會給第一次見到她的人一種難以理解的單純、輕信和不成熟的印象。
「二柱,你們那裡要做什麼?」
「謝謝您。」張莉說。尹國才轉身走進洞口,她發覺自己渾身打起戰來!
從昨天開始,她被江濤留在貓兒嶺上,即使在別人眼裡,職務上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卻另外有著他們或者不贊成卻不能不明白的愛情的理由。現在江濤分明迷上了另一個女人,她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來!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了帳篷中央的那張摺疊桌,桌上的蠟燭,把它點燃了,收拾起自己的行裝來。她很快就把一隻藥箱和一個捆紮得很結實的背包提到了門外。但是吉普車還沒有來,她咬著牙,目光冷冷地望著遠處被月光照亮的層層疊疊的山林,不讓自己再去想那個人。吉普車來了,卻又出了故障,司機鑽到車底下去修理,尹國才走過來,勸她耐心回帳篷里等一會兒。她把藥箱和背包撇在門外,又回到帳篷里,在那張摺疊桌前坐下,等著。心底有一團黑暗的堅定的東西湧上來,又沉下去。一苗黃亮的燭火在眼前搖搖閃閃,四周圍空蕩蕩的,幾株蘆葦茂盛地長在壁角黑糊糊的濕地上。夜格外地靜。沉寂把她的聽覺引向帳篷外廣大的山野。那團黑暗的堅定的東西正在膨脹,升上來,又沉下去,讓她有一點驚慌。她仍舊硬著心腸,不讓自己去想那個人,那團東西,卻無法拒絕悄然襲進生命意識中的悲傷和孤獨。失去了江濤的悲傷和孤獨。「我不能再想他了,」她對自己說,「他和我已經沒關係了。他也是一個上了戰場的軍人,我也是一個上了戰場的軍人。」她想,思緒卻以此為轉機突破了意志的脆弱的籬笆,讓她清晰地回憶起了與那個男人有過的甜蜜和幸福的時刻,眼淚一滴滴順著臉頰流下來。她還是想把注意力引向別處,避開那團正在她內心中越來越堅定的東西,結果卻想到了明天的戰爭,想到了她只在電影里看到過的戰場景象:炮火、廝殺、傷員、血、屍體。「我在世上已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明天我一定要上前沿。我並不是誰的情婦,我只是一個參戰的軍人。」忽然間她明白那是一團什麼樣的東西了,「我不怕槍林彈雨,我也不怕死亡,我可以成為英雄,從而將過去那些關於我和江濤的流言飛語一掃而光……」她又想到江濤了,奇怪的是到了現在她仍不能真正恨他。「如果我在戰場上成了英雄,客觀上也幫助了他。別人就不會以作風問題損害他的名聲了。」「但是我真的會死嗎?」一個念頭跳出來,粗暴地截斷了她的意識流,讓她打了個寒戰,驚慌起來,「不,我怎麼會死呢?我還這麼年輕,剛剛懂得生活和愛情。……據說死在戰場上的女軍人是極少的,大多數參戰女軍人的經歷都是浪漫小說里的情節,有驚無險。……我不會死,卻會有一番冒險經歷。」她想。
接下來她經歷了另一次打擊:平時如沒有意外的情況,江濤總是讓她和客人一起吃飯,這個中午他在記者們的岩洞里招待新來的客人,卻沒有派人來喊她。一向很關照她的A團參謀長尹國才也居然忘了喊她去吃飯……
她讓劉二柱走了。她知道「爬梯」是什麼意思。江濤今夜要在記者們的岩洞里辦晚會!
這一刻張莉的心痛苦到了極點。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接到死刑判決書的犯人,正在等候執行判決的時刻。……她能夠想象到林子里正在發生著什麼……她的心腸漸漸冷硬起來:她一定要走,而且一定要馬上離開這裏,她的自尊心和驕傲絕對不允許自己繼續留在貓兒嶺上!
「二柱,請你進去喊一下江團長,就說我有事要見他!」
江濤最初出現在她面前時也是被視之為「壞人」的。他的與眾不同僅在於沒有被她的大胆嚇跑。江濤的出身、他的聰明才氣,他在這個軍的名氣,連同他處理婚姻問題的瀟洒https://read.99csw.com風度,過去她早有耳聞。在這個男人面前,張莉本能地有些自卑,但當他有一天真的接受了她的挑戰,開始大胆地與她交往,她便也在他的充沛的激|情中感覺到了他那男性的心靈與軀體對於女性溫情的渴望。張莉不相信他會愛她,同樣她不願相信自己會愛上這個男人,他們之間僅僅是互相需要,是在冒險地進行著一場比賽勇氣的遊戲,並從中取得充足的快樂。使她對江濤又驚又喜的是後面發生的事情:沒用多久,全師便沸沸揚揚地流傳起他們倆的「風流韻事」,這時江濤非但沒從她身邊跑開,相反倒在精神上與她靠近了。江濤乾脆在人們面前否認有關他們倆的傳聞,最有效地保護了她和他自己,同時照舊保持他們的關係,表現出一種理想的男人才會有的獨立不羈和無所畏懼,一種對情人尊重而又負責的優雅的騎士風度。張莉先是為他的形象、魅力、激|情、風度心花怒放,現在卻由於發覺他是一個勇敢的男人而深深地愛上了他。
醫院最後照顧老軍長的面子,把化驗員調走,沒有給張莉紀律處分。但是「破鞋」的名聲還是在全師傳開了。丈夫及時趕來同她辦了離婚手續,給她的感覺是他早在一旁伺候著呢,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原來與她不錯的「規矩人」對她敬而遠之,而那些公開的和隱蔽的不軌之徒卻紛紛靠攏過來。戀愛上的兩次失敗沒有使她具備識別一切壞人的「火眼金睛」,青春的因婚變而自由的軀體仍舊渴望著歡樂,於是她在這些「進攻」面前顯得格外大胆。很快她又明白了:男人們不是壞蛋便是膽小鬼。壞蛋她不屑於理會,膽小鬼沒有勇氣接受她的無畏,她需要的是另外一種男人。
不是江濤。是A團參謀長尹國才。
「您怎麼能走呢?……我們這兒也需要醫生,」他有些語無倫次了,一時間又機靈地想到由於貓兒嶺來了另一位女性,張莉是否還應當留下只能由團長決定。「啊,這樣吧,」他又改了口,「我跟團長說一聲,看他是什麼意思!」
她是無法同那一類女子競爭的!今天,正是今天,在女記者那如同太陽一樣燦爛的生命之光的照耀之下,她才痛苦地看清了自己的平凡,看到了自己和江濤關係的前途——只要世上還有那一類女子,江濤就不會跟她結婚!
「尹參謀長——」她叫了一聲。
正是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昨天上午,當江濤提出將她留在貓兒嶺時,她才不顧同行的所長、軍醫和護士們的竊竊私語,大胆地接受了。江濤以前從沒有這樣公開在外人面前「展覽」過她和他的特殊關係,今天他這樣做了,恰恰吻合了她對自己和他的關係的那種預測:他終於覺得自己生活中離不開她了!以前張莉不喜歡別人知道她和江濤之間的這一點隱私,眼下卻樂於讓別人都知道了:江濤是個負責任的男人,既然他敢於膽大妄為地造成她的尷尬處境,日後哪怕是出於自尊,他也不會不承認她在他生活中已經確立的位置。換句話說就是:江濤也必須為她的破釜沉舟付出同樣的代價。從那一刻起張莉的內心就充滿了歡樂:雖然江濤沒有公開承認他和她的關係,但A團指揮所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把她當做江濤未來的夫人看待了!然而今天中午,營地里來了另一個女人,她的全部自信就突然瓦解了!
這一刻她的心就微微有些慌亂了!戰爭明天就要打響,他現在很忙,但不管怎樣,他差不多一個上午都不來看她一次仍然是不正常的!
她是了解江濤的!如果一個女人沒有迷住他,他是很少尊重她的。眼前的岩洞里只有一個女人,江濤卻要辦晚會,如果不是被這個女人迷住了,又能做出怎樣的解釋!
……在以後的四個小時內,那輛由A團指揮所派出的吉普車一直在貓兒嶺北側的大山峽里顛簸穿行。戰前的最後一夜,師醫院第三包紮所已在騎盤嶺東端631高地北方山谷里一座瑤寨邊上。張莉默默地坐在駕駛員右側的座位上,注視著前方。一路上車燈不時將兩側的山石樹木怪模怪樣地顯現在她眼前,給她留下了許多猙獰恐怖的印象。張莉沒有再想到江濤,但是一種與那團沉重黑暗的東西相關聯的感覺,卻在她心靈中變得異常真實了:這次長時間的深夜山林旅行,連同這無數夢境一般的可怕景象的出現和消逝,在她的生命中,都是最後一次了。
「張醫生,是您找團長?」尹國才問,停住腳步,疑惑地望著她,好像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異read.99csw.com常也沒從她的聲音里聽出。
她看到江濤被尹國才從林子里喚出來,匆匆走進了二號岩洞。接著,又過了十分鐘,她又看到那個一襲深藍色長裙的仙女似的記者從樹林子里走出,美麗的影子一樣飄過營地,進了自己住的岩洞……
走吧,離開這兒!你留在貓兒嶺上已經成了別人的笑柄!你不是為了這個才決定留在A團指揮所的!……
尹國才第二次從洞口閃身出來。她明白江濤對她的死刑判決,再次被確定了!
第一次婚姻的失敗就是單純和輕信的結果,對方是父親屬下的參謀軍官,也是她那麼多姐夫的朋友。等她到了待嫁的年齡,他們便串通一氣,把她和那個人引進了一場接一場的家庭舞會。他大她五歲,舞跳得極好,對她溫柔繾綣,不到半個月便徹底征服了她那顆簡單、明朗的心,還把她由姑娘「解放」成了婦人。婚後她才大吃一驚,發覺他原本是個熱衷於鑽營的小小陰謀家,他對她的愛情同父親在位與否有著直接聯繫。父親剛剛離休,他便不再注意她了。他們的婚姻這時已經死亡,雖然誰都沒有提到離婚。受隱蔽的報復的渴望和那已成為本能的要求別人注意的心理的驅使,在一種自己也不很明白的情景下,她接受了醫院一位其貌不揚的化驗員的誘惑。事發之後她以為他會守口如瓶,後來才發覺自己對男人又一次過於輕信,化驗員因為害怕自己會被複員處理回農村,不僅老實交代了他們「犯錯誤」的經過,還把引誘的罪名安到她的頭上,自己成了無辜的受害者。
但是一個生命畢竟到了迎著春天的陽光絢麗地開放花|蕾的時期,由於生長環境和對氣候的反應不同,它的粉|嫩如脂的花瓣還星星點點地沾著荒野的濕潤的泥土,花蕊間還含蘊著大自然恩賜的晶瑩的露珠,四溢的花香里還充盈著野性的自由和歡樂的氣息。這樣一朵美麗的花,如果植根於一個空氣清新、陽光雨露充足的園圃里,它的每一片花瓣的嬌艷明媚,每一陣花香的馥郁芬芳,每一次由旭日或夕陽照耀其上而閃爍起的生命的光輝,都會使周圍的世界更加美麗;但是,如果它植根於一個背景色彩灰暗、空間狹小的世界里,它的過分的鮮妍和過於奔放的生命熱情本身就會與自己生存的土地發生尖銳衝突。背景的不寬容不是讓它猝死於美麗芬芳之際,就是會讓它急遽地香消玉殞,生命變得和四周圍的同類一樣灰暗無光。
「我……我現在就走!」張莉沒給自己留下太多思考的時間,她怕自己真的相信了尹國才的話,以為江濤還有留她的意思!不,尹國才講的肯定不會是江濤的原話!江濤今晚真的同意讓她走了,她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團長,嗯……團長正在跟師長通話,不讓任何人打擾。」尹國才不動聲色地說。江濤方才是這樣向他吩咐過,但面前的人與團長的關係非同一般,自從兩位記者來到貓兒嶺,他已意識到在團長、女記者、張莉之間發生了一些新的事情,一天沒怎麼露面的張莉此刻出現在這個洞口,本身就是不尋常的。「……啊,張醫生,要不這樣,」他改口說,「你先在這兒等一下,我去跟團長說一聲!」
從帳篷后側的一個小窗口,她的目光穿過兩棵枝葉繁茂的小松樹,可以望見記者們住的岩洞洞口。張莉一個中午就站在這個小窗口前,等待江濤從岩洞里走出,盼著他走進自己的帳篷,那時她心中一天的烏雲就會消散!
「是的,」張莉說,「我想找江團長說一件事。」她的嗓音有點兒發澀,尹國才這次肯定聽出來了!
也許只有兩分鐘,她甚至懷疑A團參謀長是不是真見到了江濤,他就又從洞口閃身走出來,並且似乎立即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劉二柱愣了一下,站住了,聽出是她的聲音,老老實實地回答:
一個人腳步匆匆地從洞口走出,將杯中的殘茶潑到地上。她認出了他是誰。
「張醫生,」尹國才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說——這輕鬆是做給我看的,她想——「團長說他現在沒空兒。他問您找他有什麼事!」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江濤終於紅光滿面地從記者們的岩洞里走了出來,卻馬上被參謀長尹國才迎到指揮帳篷里去了!她又苦苦等了一個小時,才看見指揮帳篷的門帘被掀開,先是從中走出一個黑炭般瘦高的男人,隨後才走出了一臉怒氣的江濤和小心翼翼的尹國才。江濤還是沒有想到來看她一次,卻乘車離開了貓兒嶺!
但是死的念頭已深深地驚動了她。死,這是陌生的東西;活著九-九-藏-書,愛別人而且被人愛,則是她熟悉和渴望的。然而有戰爭就有死。「……你也許會死的,因為戰爭與那個男人是否愛你一樣,都是你不能左右的東西。」她的心突突跳起來,蠟燭的光亮卻在暗淡下去。「你的生命就像這火光,熄滅了就再也亮不起來。」「不過你真的害怕死嗎?」那團黑暗的堅定的東西又湧上來了,讓她不那麼害怕了,「失去江濤之後,你還覺得會有人再愛你嗎?你真能夠將自己與他有過的一切都洗刷乾淨嗎?」她靜靜地想下去,意識到淚水又一次在眼裡乾涸了。「沒有了江濤,我是不會再愛上任何人的。比江濤更好的人不會有,即使有也不會跟我結婚,比江濤差的人我又不會愛上他……」她沒有再往下想,心卻因這番思想完全變硬了。
然而她是愛江濤的呀!交往的時間雖然不長,她卻已習慣把自己的未來同他聯繫在一起了!她不能設想自己失去江濤后還能像遇見他之前那樣活下去!同江濤相識前她還是渾渾噩噩的一個人,現在卻對人生充滿了希望和夢想,失去江濤她就失去了一切,連同活下去的願望本身!
中午她沒有吃飯。她當然可以自己帶上碗筷去炊食帳篷里打飯吃,但因為營地里多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不願意那樣做!
好像過了很久,洞口才走出了一個人。
不是從身體的某一部位,而是從整個生命的深處,張莉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寒戰!上貓兒嶺一天來對於江濤的信心即刻變得不那麼可靠了!
「二柱,是你?」
「那好,您先回去收拾一下,我這就給你去叫車!」尹國才說,看得出他很想儘快結束掉這件事。
「我的一生還是有些遺憾的。從小我沒有得到父母和兄弟姐妹更多的愛,離開父母的家之後又沒有找到自己的家。……但是真正的遺憾卻是沒能同江濤結婚。……」收拾得很乾凈的摺疊桌上有一疊A團的公文紙,一瓶膠水和幾個公用信封。她掏出鋼筆,下意識地在公文紙上畫起來。「江濤,我愛你,我想跟你結婚,」她寫道。「我的生命屬於你,除了你我不愛任何別人,連同整個世界。……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我這是在寫遺書嗎?」腦海里倏地冒出了一個念頭。「是的,戰爭再過幾個小時就要打響,我可能死在戰場上,走前我應該給江濤留下一封信。……我要告訴他我愛他,如果為了這愛情需要我死,我也毫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真想和你結婚啊,」她繼續順著自己的思緒寫下去,「哪怕過上一天名副其實的夫妻生活也好。我不想只做你的情人。」蠟燭頭越來越小,她想再寫幾句,思想卻似乎枯竭了。燭光迅速暗淡下來,她只來得及將這封胡亂寫成的信裝進手邊的一隻信封,用膠水封了口,準備走時留在這頂帳篷里。「A團江團長親啟。」她在信封上寫道。「師醫院張莉留交。」吉普車已在帳篷外面發動起來,燭火也在這時完全熄滅。帳篷里馬上一片黑暗,她的心境也在這一剎那間改變了。「不,把這封信留下來沒有任何意義。江濤會在乎我給他留下這封信嗎?失去江濤之後,我真的在乎給他留不留下一封信嗎?……」這最後的意念讓她改變了主意,將信裝進軍上衣口袋,走出帳篷。
由於她一直站在那個朝向三號岩洞的小窗口,洞里進進出出的人她看得很清楚。後來,等劉二柱和一位她不熟悉的年輕參謀朝記者們住的岩洞里搬東西,她甚至還隔著帳篷問了一聲:
尹國才匆匆回到洞里去了。張莉僵直地立在月明中,覺得自己又成了一個等候終審判決的犯人!
「我想離開這兒,」她開口說,注意著堅決不讓自己的話音打戰,「明天要打仗了,我想今晚就回我原來所在的師第三前沿包紮所!」
江濤不願見她了!江濤連走出洞來同她談幾句都不願意了!她想。淚水湧出來,她硬硬心腸又把它們堵在眼眶內。奇怪的是身子不抖了!
即便如此,假若沒有發生晚上的事情,張莉的信心還是不會徹底崩潰的!白天江濤或者因為有事不能來看她,但到了晚上,他有時間有心思到記者們住的岩洞里去消遣,卻不來看她,她一天來勉強維持的信心卻不能不最後坍塌了!
眼下心慌的是尹國才了。在這位與團長有特殊關係、相處一些日子后他也對之抱有某種好感的女軍醫提出的要求里,他聽出了一聲發自內心的痛苦的呻|吟!
劉二柱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忽閃忽閃地望著她,遲疑了一下。她覺得他從她的話音中聽出什麼來了,卻什麼也沒說,就走回洞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