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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七章

第二部

第十七章

他又罵了整整兩分鐘,才發布大赦令一樣沖于得水喊一聲:「還不趕快把鍋弄回來!」于得水兩隻腳動了動,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問:
程明衝動地躥出林子,滿腔怒火恰好發泄到這幾個兵頭上。
程明也看到那兩堆白得耀眼的米飯了。隊列里剛剛響起罵聲,他就有些後悔了,這時他自己也體驗到了一陣陣飢餓的眩暈!但讓他認錯是不可能的:誰知道連隊還要拖這麼久才出發!還有那個熊兵,叫他把飯倒了他真倒了!作為一種補償,他想通知全連吃壓縮乾糧,又沒有去做:把飯倒了,再命令大家吃乾糧,不是更讓全連罵他嘛!
天子山三號峰上的高平兩用機槍正向騎盤嶺南面大山坡兇猛地掃射;八連的隊伍已向下躍進了很遠一段路程。程明清楚地意識到更艱難的行程還在前頭!
「那是誰在號喪?!」他怒沖沖地喝一聲!快步趕到三排去,從隊列中發現了正在抹眼淚的趙光亮。趙光亮聽到他的怒叱已經不哭了,他的雙胞胎哥哥也趕過來衛兵似的擋在程明和弟弟之間。
程明被提醒了:司務長出身的他當然不會不懂于得水知道的事情;可是他此刻想起這個兵是誰了,心中又有一股無名火呼啦啦地往上躥:早上在澗底如果不是這個傻裡傻氣的炊事兵,司務長的拳頭一準要砸到自己鼻樑上來,可他還是討厭這個兵!炊事班沒一個好東西!他借題發揮,又沖于得水罵起來:
「瞧著吧,倒霉的事還在後頭呢!」
「你哭什麼?!」程明沒有放過那個新兵,臉因怒斥趙光亮漲得通紅。「你這是什麼表現?!啊?……你們排長呢?」
上官峰像是被他從一場夢中驚醒了。他望了望自己的連長,好像什麼也沒鬧清楚;忽然,他那張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了血色,目光變得異常銳利。
「我同意。」他無力地說。
領頭往澗底跑的炊事班長在半坡上停住了,回頭望一眼程明,折轉身回到隊列里去,臉上的神情表明他不屑於同這樣的連長再啰唆什麼。見班長這樣,他身後的兩三個炊事兵也轉身跑回到隊列里。唯獨一個矮胖敦實的兵晃了晃,沒有跑回去,卻一溜小跑到了程明跟前,兩腮紅得發紫,喘著粗氣,說:
「三排長,現在由你們排擔任尖刀排,迅速跟上八連!同時向後傳,讓一排二排加快行進速度!」
山樑上涼風一吹,程明的感覺和知覺能力恢復了大半。七連和八連已經離開,只剩下營部的一名徒步通信兵立在山樑上等他們。看見他搖搖晃晃地走上來,通信兵忙上前幾步,舉手敬禮:
九連是後衛連,必須等到八連上路后才能啟程。如果程明和梁鵬飛兩人中有一個稍微多一些經驗,便會想到當全營成一路縱隊行進——況且是在敵人的炮火和雷區威脅下攀登陡峭的騎盤嶺時,前衛連和後衛連出發的時間往往要相差半小時之久,而這段時間是可以用來讓全連吃飯的。澗底炊事班那兒雖然有一口菜鍋和一鍋飯被敵人的炮彈炸飛了,可另外兩口飯鍋還完好無損,敵人炮擊前它們沒有熟,炮擊過程中卻自顧自地熟了。但由於他們既沒有經驗,這段時間內又發生了一些事情,全連仍沒能吃上那兩鍋已煮熟的飯。
梁鵬飛沒有回答他,只條件反射似的沖他抬了抬眼皮。梁鵬飛早上也沒吃上九九藏書飯,腹中空空,他多年坐機關,身體素質比程明更差,走不多久就搖晃起來。趙健開頭也讓他吃乾糧,可他只胡亂嚼了兩口,胃就絞痛起來,只好不吃。梁鵬飛是在下面一種精神狀態下走上騎盤嶺大山樑的:自從出發前他覺得自己已和戰爭沒關係了,再置身於炮火和雷區之中,他便獲得了一種形而上的安全感;這種狀態並不妨礙他途中履行自己的職責,當一發炮彈將一排的一個戰士炸成重傷,他還能相當清楚地安排擔架把傷員抬下去。再往上走,這種身心分離的精神狀態便和體力不支引起的虛脫結合在一起,使他成了一個神情恍惚的人,全靠身強力壯的趙健一步步將他攙上騎盤嶺大山樑。程明的話到底還是驚醒了他,讓他的半昏迷半麻木的知覺明白自己到了山樑上。但是隨後再朝東南方向的632高地地區望一眼,朦朦朧朧地想到路途還很遙遠,天子山上的敵人正向他們的必經之路瘋狂射擊,死神依舊張開著烏黑可怕的翅膀在這片天空下翱翔,梁鵬飛的那個真實的自我就又不願意回到現實中來了,它又離開這場戰爭、離開自己的形體遠去了!
六班副是個默默無聞的人,不少人甚至還認不清他;但也正是這樣一個人的死,讓大家陡然間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偶然性和深藏在偶然性中的神秘。六班副活著沒人注意,死後了解他的人一下想起他的許多好處:和善、不愛出風頭、槍打得准、同誰也沒有紅過臉,等等,蓋棺定論兩個字:好人。可這個好人成了全連的第一個犧牲者!隊列里沒有誰議論此事,但用不了多久,不少人都悄悄意識到自己內心裡發生了意義重大的變化。等連隊在林子外面集合起來,三排九班新戰士趙光亮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連長,他餓了!」他大聲說。
隨後走掉的是二排長岑浩、一排長林洪生和副指導員;司務長和三排長上官峰遲疑一下,也走了。惱羞交加的程明想沖走掉的人吼幾句,沒有吼出來,隊列里又出了亂子!
「你們他媽的這個時候還想著吃飯?!……誰想吃飯?是你們這些炊事兵老大爺自己想吃吧!叫你們媽個×做飯時你們做不熟,現在還吃你媽個×!……你們長個腦袋光知道吃飯嗎?!……」
但這個會卻沒有開成。通信員吳彬把幹部們找到附近林子里,程明剛剛說要大家再表一次態,一排長林洪生就臉紅脖子粗地嚷起來:
跟走在前面的七連和八連相比,由於沒吃到早飯,九連就更早地進入了奔襲途中那種筋疲力盡、大汗淋漓、感覺知覺能力下降、大腦時時出現空白的階段。程明不僅沒吃到早飯,也沒有吃壓縮乾糧,他進入上面的狀態就比戰士們更早。他所以能忘記飢餓、炮火、雷區,堅持不懈地向上攀登,真正的秘密就在於他腦海里已形成了上面那個明確的信念。九連不會去打仗,他只要把它帶上騎盤嶺,帶到632高地地區,就完成了全部任務,軍事法庭等等一切都將離他遠去。他並不明白上面的信念其實是飢餓造成的判斷力降低的結果,它卻反過來使他能夠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淡漠地看待炮火、雷區甚至腹中的飢餓。他的一系列思想是:死亡是和戰爭連在一起的,如果九連不打仗,九_九_藏_書他當然不會死亡;既然他不會死亡,眼前的炮火、雷區、腹中的飢餓就不可能對他造成傷害。這種思維在常人看來是荒謬的,在程明心中卻非常自然。整個智力活動能力的降低還使他不知何時本能地從吳彬手裡接過壓縮乾糧啃起來。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吃壓縮乾糧,此後卻一直沒有停止吃壓縮乾糧。正是靠這種下意識狀態下的咀嚼和進食活動,他才有了體力和精力,趕在全連前頭爬上了騎盤嶺大山樑。
於是直到九連尾隨八連向騎盤嶺攀登,全連也沒有接到吃乾糧的命令。不過反正都一樣,飢腸轆轆的戰士們早已自動啃起壓縮乾糧來。
一句話又把程明的怒火扇旺了:
「他王八蛋讓吳彬帶著東西吃哩!」
「指導員,你們後面怎麼搞的?一排二排怎麼沒跟上來?!」
他足足罵了于得水五分鐘,才命令這個兵「回去」!終於沒有記起後者是誰;于得水卻被連長罵糊塗了:他和班長去澗底弄飯上來確實不單是為了自己吃,而是讓全連吃,連長不讓他們去弄,那就不弄算了,連長犯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迷迷糊糊地,他又覺得連長不是罵他,而是罵另外什麼人;眼下連長雖然罵完了,他還是不能聽連長的命令「回去」:他是農家子弟,到底覺得兩鍋飯丟在澗底可惜,再說它們還佔著兩口行軍鍋。班長戰前說過,行軍鍋也是作戰物資,如同步兵手中的槍,絕對不能隨便丟的。他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問:
剛上路程明的肚子就咕咕叫了,兩腿發軟,頭暈暈的。畢竟他和全連一樣,從昨晚到現在什麼也沒有吃到。但是,當通信員吳彬也將一包壓縮乾糧遞過來給他時,他卻像受到污辱一樣推開了。他沒有命令全連吃乾糧,自己就不該吃它!他程明別的能耐沒有,這一點自尊心還是有的!
全營接到作戰任務后,程明、梁鵬飛的心境就變了。敵人炮擊黑風澗時程明曾有過英勇的表現,此後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過「關」,早上因恐懼以及同司務長干架在全連失去的體面恢復了。當然不願承認此時心境的改變仍是由於恐懼,相反卻認為它是由另一種與恐懼無關的焦灼的思考引起的:連隊這下真要上戰場了,可它真能打仗嗎?從昨夜開始,他先後同指導員、一排長、二排長、司務長連續發生了衝突,上了戰場他們真會很好地同自己配合嗎?最重要的是——這種埋藏在心底的擔憂他一直沒跟別人講過——除了三排長上官峰,這些跟他一樣有老婆孩子的人不會像今天早上以前的自己那樣一心只想著活命嗎?如果他們到戰場上給你連長拉稀屎,你不抓瞎嗎?!還有那些兵——從早上澗底發生的事程明知道連隊的兵對他是什麼態度——你能指望他們為你衝鋒陷陣?他越是朝這個方向想,越覺得今天的事情要麻煩,覺得出發前他還應當做點什麼事!
幾個戰士沒有請示,就出了林子,飛快地向澗底跑去!
接下來就炸了鍋:不是林洪生,而是梁鵬飛和程明都沒想到的一個人——副連長姜伯玉——蒙受了奇恥大辱一樣調頭就朝林子外面走,一邊回過頭,大聲喊:
「那……連長,鍋還……還要不要?」
「他媽的個×的那都是誰!……還不給我站住!」他沖他們大喊。一發炮彈九*九*藏*書剛剛落到澗溪里,炸起一道白亮的水柱,讓程明哆嗦了一下。「你們他媽的想死嗎?啊?!……」
程明打了一個大大的寒戰。「死。……」他驀然想道。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想到飢餓和黑風澗澗底的白米飯。然而一種新的沮喪的感情卻在他心裏翻騰起來。「……別的連隊也有連長,也在打仗,可人家都吃了飯,連長自己也沒挨餓。……我是無能的,九連跟著我只會倒霉。下一步會怎麼樣呢?……」一發炮彈落在八連隊伍中,一名戰士當即身亡。擔架將烈士抬下山時,程明看到還有血一滴一滴往下淌,但他的內心並沒有被觸動得很深,思維卻一變進入了一條新的幽深陰暗的隧道。「……下一步就要投入戰鬥。早上我還只是沒讓全連吃上飯,到了632高地地區,我的無能就會使戰士們和我自己犧牲。」想到這裏,他又打了個寒戰,覺得戰爭壓在生命中的沉重更難以承受了。「……可是副團長真會讓我帶九連投入戰鬥嗎?」一時間他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雖是個老問題,此刻卻有力地抓住了他的心。「九連的情況副團長是知道的,他並不相信我和梁鵬飛。副團長真正信任的是七連和八連,尤其是七連。……」那條陰暗幽深的隧道突然寬闊了,前面隱隱約約地透出了一些光亮,他還沒有弄明白那是些什麼光亮,心就開始激動了。「副團長讓九連投入戰鬥,戰鬥準會失利,那樣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副團長用軍事法庭警告我和九連的幹部,一旦九連把仗打得一團糟,軍事法庭難道不會追究他的責任嗎?……」他欣喜地接受了這個新思想,並順著它愉快而堅定地想下去。「如果副團長知道九連不能打仗並且不會派九連打仗,今天他帶九連去632高地地區幹什麼呢?……他今天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他只能這樣做。副團長不可能單獨把九連留在黑風澗而不讓它跟全營一起上戰場。」這個結論一時讓他高興了,「那麼我的任務是什麼呢?……我的任務就是將這個連帶上騎盤嶺,然後再帶到632高地地區!……」
「三排長,這個兵怎麼回事?!你自己怎麼回事?!」他瞪圓了眼睛,朝上官峰喊叫,「你怎麼管也不管?!」
「報告程連長,營長讓我留下傳達他的話:副團長命令你們連上來后不要耽擱,馬上前進,要加快速度趕上前面的隊伍!」
梁鵬飛深深地瞅了他一眼,程明覺得自己又被這個人的臉色嚇了一跳。梁鵬飛的臉同上官峰一樣蒼白沒有血色,這使指導員腮部幾塊暗紫的疤痕格外顯眼。剛才在連長和三排長之間發生的一幕梁鵬飛看到了,心裏無論對程明還是對全連都更加失望,但重要的不是這個,這段時間里,想象著戰爭和自己的死(他不敢真的相信632高地地區對他們沒有危險),梁鵬飛的精神中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這場戰爭卻可能讓他死去,於是他突然覺得自己無論與連隊和戰爭都沒了關係。程明的話只在他心中引起了下面一種意念:今天不管程明想幹什麼,就讓他干好了,反正連隊和戰爭都與我無關了!
「什麼飯?……倒掉!」
「我沒有什麼態可表!……要說的話昨天夜裡已經說過了,我不想再說第二遍!……read.99csw.com簡直可恥!……」
同出發前相比,上官峰的臉色更白了;因為嚴重脫水,臉上的稜角也突了出來。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立即執行了程明的命令。
「連連……連長!下面還有兩鍋飯!大夥都餓了!我們班長想弄上來給同志們……們吃!」
「指導員,我建議再開一個幹部碰頭會!」他氣呼呼地對梁鵬飛說,「你都看到了!真要去打仗了,幹部們還這樣,那怎麼行?!」
上官峰帶三排衝下騎盤嶺南大坡時,梁鵬飛剛由趙健攙扶著走上山樑,臉上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程明心裏又來了氣:瞧這個指導員,還沒到目的地,他倒先要一個人伺候著了!他想也沒想,就用抱怨的聲音高聲說:
這半小時內發生的事情是:
其次,等他們從營部開會歸來,發現六班副被炸死的消息還是在全連傳開了。事情的經過是:六班副的遺體運走時六班長並不知道,連隊集合時他爬出貓耳洞,才發覺少了副班長,就到處嚷嚷,又咋咋呼呼地去報告二排長岑浩。岑浩為了不讓他喊,就把他叫到一邊,將真情告訴了他,並囑咐他根據這一情況重新調整一下班裡的戰鬥小組。六班長聽后瞪大了眼睛,回到班裡沒向別人講,但既然要調整戰鬥小組,就不能不把事情向戰前預選的副班長候補人交代清楚。這麼一交代,全連都知道了。
最先隨他登上山樑線的不是一排和二排,而是原先位於行軍序列最後尾的三排。程明馬上命令上官峰:
他又想到上官峰了。排里出了這種事,三排長怎麼不管?!他很快在隊列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心裏猛然一驚。同早上相比,上官峰的變化太大了!原先總是顯現於這個學生官眼睛里的生氣不見了,此刻那裡充滿著一種讓程明格外不高興的恍然若夢的神情,臉白得如同一張薄紙,一點血色也沒有,連皮下的血管也一根根看得清楚。程明心裏的無名火又升起來:怪不得三排有人哭,瞧這個排長,剛聽說打仗,自己先就嚇得面無人色了!
「連長,還開個雞|巴會!昨天夜裡不是表過一回態嗎?……你們到底是信不過我們,還是信不過自己!」
那兩堆米飯就留在澗底了,在陽光下白花花地閃著誘人的光澤。開頭沒人說什麼,過了十五分鐘連隊還沒出發,隊列里不少人就小聲地罵起來:
「……」
他話中含有的譏諷意味周圍的戰士立即感覺到了。兵們悄悄笑起來。程明被更深地激怒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衝上官峰喊了一嗓子,轉身向隊列前走,不願再同後者理論。這一刻他想的是:出發前必須再開個幹部會,統一一下思想,部隊這個樣子,是不能打仗的!
由於早晨沒吃到飯,九連由黑風澗向632高地地區的奔襲行動就進行得更加艱難。
梁鵬飛心境的變化與剛剛被他送下山的六班副有關。將烈士遺體送走之前,他對之還只有一種恐怖、憐憫、噁心相混雜的感情,並不理解它在自己心底產生的震撼;送走之後回到連部掩蔽部,重又栩栩如生地憶起林間草地上那條人腿,憶起擔架送下去的六班副的被活生生切割的肢體,已經隱藏在心裏的思想突然活躍起來。這些思想是:過去想到陣亡,僅僅是想象的,今天卻發覺死竟是方才六班副那種樣子!過去想到死,總是同妻https://read•99csw•com子、房子聯繫在一起,此刻他卻恍然悟道:死僅僅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本人的死!后一個念頭太新穎,太令他的靈魂驚駭,使他那自昨晚以來飽受驚恐的心再也無法平靜。等全營接到了向632高地地區運動的命令,這種彷彿浸透了靈魂的恐懼又突然被強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在這裏你還可以躲進掩蔽部,上了戰場就要面對敵人的子彈。何況連長程明又不懂軍事指揮!
「那……那飯呢?」
程明沒立即認出他是誰,只覺得有點面熟。但這個兵的一席話,卻把他的火氣引逗起來。他劈頭蓋腦沖這個兵罵道:
程明終於沒有聽到他講任何話,只驚訝地見他在趙健的攙扶下,一步也沒在山樑上停留,緊隨三排走下南大坡去了!
他加大了前進的步子。山路彎曲而陡峭,往上看去,騎盤嶺大山樑彷彿綿延在雲端里,讓他覺得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敵人的炮彈不時在大山坡上炸起團團煙火;小路兩側的紅白兩色小旗幟也時不時地將死亡的預感推進他的內心。然而不知為什麼,他發覺自己竟不像以前那樣害怕它們了。後來他才明白,之所以會如此,原因是黑風澗底那兩堆白花花的米飯從一開始就佔據了他內心的大部分空間。他越是覺得腳下乏力,渾身沒有勁兒,那兩堆白米飯的形象就越是清晰誘人。……「我不讓炊事兵們把它們弄上來是個錯誤,」他終於懊惱地想道,「如果那時弄上來,十分鐘內全連每人都能吃上一碗飯。……這樣遠距離的戰鬥行軍,肚裏有一碗飯沒一碗飯大不一樣。……早上我也不該跟司務長干架,沒有那一架,全連可能都吃上飯了,你自己也不會到現在還餓著肚子。……」但是這種自責式的思考在他到底是不常有的,繼續往前走,程明心中就又委屈和抱怨起來。「……但我願意這樣嗎?我不會打仗,沒有帶一個連參加戰鬥的能力,可上級還是讓我帶這個連!……」一會兒飢餓引起的眩暈又讓他的思維中斷了,兩堆白花花的米飯像動畫片中的人物一樣活起來,笑吟吟地沖他喊:「吃了我們吧!吃了我們吧!我們是香甜可口的!……」猛地他的意識清醒過來,一隻腳已踏到路邊的紅白小旗幟中間!
「媽個×的你說還要不要?!養你們有什麼用?!……把那些糧食喂牲口多好!……」
「你媽的個鳥,有飯不叫吃,打什麼屌仗!」
三排位於連隊的后尾,趙光亮的哭聲好一陣子才傳到隊列前程明的耳朵里。他的神經本來就綳得很緊,哭聲即刻讓他毛孔一奓:這是誰?沒去打仗,先號上了!對全連的戰鬥情緒會是個什麼影響?!
在營部開完會回到連里,程明和梁鵬飛很快把隊伍在林邊集合起來;他們還抓緊時間開了班以上幹部會,傳達營部會議精神,然後命令各班回去動員,做好奔襲和加入戰鬥的準備。做完這一切后他們回到隊列前頭站著,擔任前衛的七連剛剛從澗溪西側的林子里奔出來,向騎盤嶺大山樑攀登。
「跟著這種熊連長打不死也得餓死!」
于得水覺得自己聽明白了。當兵時父母就說過,到了部隊首長就像爹媽,今天他讓連長罵幾句當然不算啥。既然連長叫他下去把飯倒掉,把鍋弄上來,他就應該這樣做!他飛快地下到澗底,把兩鍋米飯反扣到沙灘上,將鍋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