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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章

第三部

第二十章

應當讓大家吃點什麼。早上司務長在黑風澗沒讓全連吃上飯。或許誰的挎包里還有乾糧,水壺裡還有水
……
竟然睡著了,如同在回歸故土的旅途中一樣坦然地睡著了,並沒有費去很多時間。後腦勺那兒一直有什麼東西妨礙他進入夢鄉,可他執意要睡過去,沉沉地睡過去,這種讓他興奮的刺|激反而幫助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他睡過去了,一部分腦細胞仍是清醒的,它們在保衛他的睡眠,抵禦腦後那個討厭的興奮源對於沉沉入睡的他的靈魂與軀體的干擾。
我們的神經比他們更堅韌
這是一支極度疲憊、無聲無息的隊伍。人們只是機械地前行,互相不交談一句,腦瓜里也不再想任何事情。
但也無法證明它就不是一場令人難以置信的夢。
渴睡。好像一個外國作家的小說就叫《渴睡》
讓他們活下去吧。活下去他們可以再向主峰發起一次新的攻擊。
……
一直躲在趙光明背後的趙光亮抽搭了一嗓子,立即停住了。彷彿他此時也終於明白了這支小隊伍的命運,一向怯懦的心變得堅強了。上官峰帶著身後的隊伍朝高地上方走。他清楚地想道:自己這樣做並非因為方才指導員的一番恫嚇,恰恰相反,剛剛過去的幾分鐘里,他發覺是他自己非常渴望再向高地主峰發起一次攻擊!
他們上了峰頂。
月光還沒有溶進夜色。遠處起伏不定的山脊線上方,一汪廣闊無垠的、純凈而深沉的墨藍剛剛代替了原先混沌一團的昏暗。裂溝上下仍是黑糊糊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跌跌晃晃地走,臉和脖頸不時撞到溝崖上粗硬帶刺的灌木枝條,這兒那兒立即火辣辣地痛起來。不過對疼痛的感覺也遲鈍了。生命尚不足惜,讓金銀花枝條或是齒狀邊緣的茅草葉一次次拉破皮膚更不算什麼了。……
他轉過身,將衝鋒槍口朝峰頂方向順了順,開始向上攀登。身後的五個人也學他的樣子,順了順胸前的衝鋒槍,跟在他後面向上爬起來。
深夜十一點鐘左右,梁鵬飛從634高地北大坡走下山去,被他留在第一道塹壕里的六個人無言地沉默了一陣子,上官峰才突然說道:
「弟兄們,咱們睡一會兒。」他轉過身,對隨他停下的戰士們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平九*九*藏*書靜的。
抑或我已經死了。我死了卻以某種靈魂的形式繼續活著。我的靈魂走出我的軀殼飄上了主峰。它固執地不願離開634號高地
勝利了
整個634高地上方,已浮動起了淡漠漠的月色。上官峰心中忽然有了一種緊迫感。
一根不知名的灌木的長長的帶硬刺的枝條猛然鞭子一樣抽到眼睛上,引起的不是劇痛而是刺鼻的酸楚和滾滾的眼淚。上官峰沒有想過要停住腳步卻停下了腳步。接著,還是那同一種滲透了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倦意,使他對攻擊行動生出了新的想法……
我們為什麼要去攻擊他們
既是最後一次攻擊為什麼不可以從容一些
腕上的錶針不走了。它們固執地停在一九××年×月×日午夜二十四時附近。
正是這樣……
裂溝里太黑
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麼勝利。主峰仍在敵人手中。我和吳彬他們還躺在高地西北側的裂溝里殘夢未醒
無論是夢是醒是生是死
怕不真實
夜在延伸。月色白亮了許久許久,終於黯淡下去。上官峰僵直地坐著,不敢稍有懈怠。
指導員讓我們進攻,並沒說不准我們睡一會兒
有一個成語是怎麼說的?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家一般。視死如歸。你在回家的路上自然是平靜的。
需要一個證明
不,我唯一的渴望就是睡
出發前他們的位置在第一道塹壕的西端,出發後上官峰自然而然就選擇了下面一條行進路線:先向西拐進與第一道塹壕相連的、天黑前他帶三排走過的高地西北側的雨裂溝,然後再向上行走。
很快大家都站立起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睡著了。
先是拂曉前的黑暗充盈了天地。接著它漸漸淡去,東方天邊出現了一小片模糊的灰白。它並不強大,卻將天地分開,顯現出了空中的雲朵,也顯現出了萬萬千千的山峰和海浪般翻滾于山間、淹沒了所有川穀、只將筍叢似的峰嶺烘read.99csw.com托出來了霧團;接著,那一小片灰白變大了,變亮了,晨曦向人間散漫開來……
開槍吧。在這樣的攻擊行動面前,敵人的神經是要受一點刺|激的。
主峰上六個人全部站起。晨風將披掛在他們身上的破布條一片片飄揚起來。
愣愣地站了一分鐘。想到了在高地西北側裂溝里聽到的、從主峰上發出的叫喊。想起了在第三道塹壕下的交通壕里和自己擦身而過、影子一樣溜下山去的幾個人。模模糊糊地,他猜出了不久前這裏發生的事情。
比方說讓大家先休息一會兒
主峰上沒有敵人。準確地說是不再有活著的敵人。峰頂有兩間屋地大小,很平坦,月光清白。大家依次看到的是一道環形塹壕,一挺被遺棄的、槍口向著北方的重機槍,一些散亂丟在塹壕上下的衝鋒槍和彈藥。
沒有槍聲。他們繼續往上走。
都需要一個證明
只是沒有星星沒有星星的夜空是不完美的夜空。沒有燦爛的星光的夜晚是令人遺憾的夜晚我明白身下這條裂溝是怎麼回事了。它們向上經第二、第三道塹壕一直通向高地主峰,向下經高地西北側山腳下的沖溝通鷹嘴峰大山腿。它是634高地之敵與天子山之敵保持聯繫的唯一通道敵人的指揮官事情辦得夠絕的。他把634高地變成了自己士兵的墓地,只留下一條很容易為攻擊者控制的通路。山頭上的敵人只有死守到底早上在黑風澗見到的那個小俘虜是怎麼回事呢?他不願當兵卻當了兵又做了俘虜怎麼不見連長上山來命令我們繼續進攻,來的卻是指導員連長恐怕也犧牲了劉有才犧牲了葛文義李樂也犧牲了。秦二寶也犧牲了還有許多人犧牲了一排長二排長副連長炊事班長還有三排長上官峰趙光明趙光亮吳彬趙健還有炊事兵于得水不我們還沒有犧牲很快就要犧牲整整一個連隊敵人也是一個連隊兩個連隊為了一座我方地圖編號為634的高地敵人投入的兵力還要多他們還從天子山派來了援兵後腦勺那兒有什麼東西老在硌疼我想弄醒我我要換一個姿勢山風山風清涼的山風還在吹拂將昏暗混沌的夜氣吹去我看不到遠方的一道山脊線我知道就要看到那道山脊線我我我就要想到一點什麼了我不需要回憶也不需要悲哀只要沉沉睡去應該有一種解釋不read.99csw.com論是小俘虜的哭泣還是我夢中的一點悲哀都是沒有力量的,不真實的。一個人的悲哀是不真實的和沒有力量的。所有人的巨大犧牲和悲哀背後隱藏的是兩個民族對土地和生存本身的執著的熱情與渴望所有的民族都詛咒戰爭卻又不得不投入戰爭。人們一代代地歌頌那些戰爭中的英雄,表明每一個民族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存都是艱難而英勇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古往今來中國軍人龐大陣列中的一員在這個偉大民族的歌謠里永遠有你偉岸的身影你的死就是你的生你的一瞬就是你的永恆你要珍惜軍人這個名字我醒了嗎?
這勝利是他意想不到的
「……是的,我等到那個證明了。我們真的活著登上了634高地主峰。我們勝利了。……」剛剛醒悟到這裏,一直木獃獃地接受著江濤的熱情的上官峰忽然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坐到地下,嗚嗚地哭起來。
……
因為他們佔領著我們的土地
「前進!」他對自己的小隊伍喊。
沒必要說什麼了。
今夜我一定要去結束掉的事情仍沒有結束掉。我們六人對634高地主峰的攻擊還沒開始
我們去攻擊634高地主峰上的敵人
仔細想一想,卻是最應該取得勝利的一方取得了勝利
看不清前面的路
而且他太疲倦了,一天的血戰之後,他像渴望進行最後一次攻擊一樣渴望休息。但是一個軍人的責任感不能讓他休息。它提醒了他:你只要再向主峰攻擊一次,就能得到自己十分渴望的休息。
六個人繼續朝前走。
半截斜斜地痛苦地向上聳出的肩頭將死者的軍銜符號顯露在月明裡。上官峰看清楚了,死者是一名上尉。
他閉上了眼睛……
我們去進攻是為了保持對那些佔了我們國土的敵人的壓力我們要讓他們知道誰的神經更堅強誰的更脆弱「弟兄們,快起來!出發——」他冷不丁一下躍起,對裂溝內其他五個人喊。
……
戰士們相繼在峰頂坐下來。他也坐了下來。
他預先就知道這新的一次攻擊的九-九-藏-書結局:634高地主峰四壁斷崖,想上去只有走剛才敵人走過的那條小路。只要敵人用一支衝鋒槍封鎖住那道裂溝,任何人也無法登上峰頂。但他的頭腦里還有另一種更有說服力的想法,推動他去進行這次沒有任何勝利可能的攻擊:只要他活著,而634高地主峰還在敵人手中,他就不應當停止攻擊。全連許許多多的人——副連長、一排長、二排長、劉有才、葛文義、李樂、秦二寶,等等——都為拿下634高地盡了自己最後的力量,而他卻還沒有盡到最後的力量。
這個夜晚,如果有人從空中向下俯瞰整個騎盤嶺戰場,就會發覺,除了劉宗魁和江濤分別帶領的兩支小隊伍,還有第三支小隊伍正由北向南緩緩行進著。
最後是那具背朝天蜷縮在東側壕底的屍體。約摸是后心的部位上,插著一把只露出短柄的匕首。
走進第三道塹壕時主峰上的敵人沒有開槍。踏上這道裂溝時,敵人仍舊沉默著。
他們走到了裂溝盡頭,從那兒向東拐進第二道塹壕。然後又從第二道塹壕向上拐進通第三道塹壕的交通壕。
「謝謝你們!我感謝你們!……不,祖國感謝你們!」江濤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和眼淚,走過去一個一個地同峰頂的六個人擁抱。從騎盤嶺走向634高地的途中,他什麼情況都想到了,唯獨沒想到C團三營九連的最後一支六個人的隊伍昨夜已經佔領了高地主峰!
沒有誰想到會登上峰頂。一旦登上峰頂,也沒有誰馬上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甚至也不敢悲哀,為了那些死去的人
沒有了對生的眷戀。沒有了對死的恐懼、驚慌和痛苦。沒有了對往事的回憶。沒有了思維。然而生命中仍保持著一種激|情……
上官峰是醒了。驚動他的不是腦後一直持續著的刺疼的感覺,而是幾聲來自主峰上的叫喊。他在夢中聽得並不真切,醒來後世界卻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身為上尉軍官的死者妨礙了他們抓緊夜色尚存的機會逃遁。士兵們殺死了他,為自己爭得了逃離634高地的自由。
峰頂上一直沒有響起槍聲。
第一個走上峰頂的是江濤,其次是脖頸上纏著繃帶的劉宗魁。
沒有人對他的話做出反應,卻相繼坐下去。上官峰先在身旁摸索到了溝崖,然後半坐半靠地躺下,後腦勺枕在一截裸|露的、拇指粗細的、硬硬的樹根上。read.99csw.com他覺得不舒服,卻也不想再移開。
當主峰下進攻者一方只剩下一支六個人的隊伍時,主峰上為數不多的幾名守敵的神經終於崩潰了。一天來他們同樣劫後餘生,比進攻者更害怕第二個黎明的來臨。
沿交通壕進了第三道塹壕。又沿第三道塹壕向南,在主峰下平台上找到了一條半隱在草叢中的、可以一直向主峰攀登的雨裂溝。
他迎著他們站立起來……
一抹橘紅色的霞光平平地投射到634高地主峰上……剛剛由高地西北方沖溝里走來的兩隊人和原先待在高地東北側山腳下的幾個人會合在一起,快步向主峰上走……上官峰認出他們是A團團長江濤、副團長劉宗魁、營長肖斌、連長程明和指導員梁鵬飛。他們身後是一些他不認識的人……
……
「弟兄們,咱們行動吧!」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從第三道塹壕傳來,側耳聽時又消失了;忽然又響起來,變成雜亂急促的腳步聲。上官峰抬起頭,注意到幾個人影子般地順交通壕而下,與他們擦肩而過,三閃兩跳就進了第二道塹壕,消失在他們剛剛走過的高地西北側的雨裂溝里。上官峰怔了怔,他疑心這是天黑后全排進攻后滯留在高地上方的戰士,現在被山上山下的寂靜壯了膽,鼓起勇氣溜下山去了。他本想喊住他們一起去進攻,忽然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我們正往哪裡走
可是我並不感到欣喜,只覺得疲倦
躺下之後我仍能看到遠方山脊線上那一汪純凈的墨藍的夜空山風還在吹拂。清涼的山風躺下了馬上能聽到夜色中大地的沉重呼吸、風中草木的綿綿絮語、地蟲子遠遠近近的嘶鳴。潮汐一樣起落的林濤聲也從峽谷間傳來,悄然入夢。然後他聽到了山泉的滴漏,叮叮咚咚。它們使人想起黃河、長江和大海城市。故鄉。母親。
上官峰停了一下,回過頭來看看身後的戰友。戰士們也抬起頭來看他。
有風。風不大,從西南方刮來。一旦翻過高地西北側山稜線,進入裂溝,就聽到了草木窸窣聲。往高處走幾步,你還會迎面沐浴到夜風的水一樣的清涼。風掃蕩著戰場上的硝煙和血腥,帶來新鮮純潔的空氣,也將人意識中的混沌一縷一縷吹開……
這次攻擊有他們六個人就夠了!
誰也沒有說什麼。
最後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