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第七章

第四部

第七章

但就是這樣思考的時刻也不多了,它們突然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還是走下戰場后他躺在林間想過的那件事。「……你必須活下去。可是怎麼活下去呢?」靜靜地躺在床上,他才想到,自己的戰後生活真地開始了。
「首長,我來了。」
似乎不是因為張莉的墓,而是那一點點觸目驚心的墓草,江濤的胸膛突然被潮水般的悲傷涌滿了,無法控制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疏忽了,來時竟沒有給張莉買一些祭品!
第二天晚上,他放下碗筷,百無聊賴地走進客廳,坐下看電視,母親將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高個頭女子引進來,微笑著對他說:
「通過有關渠道,向海外報紙透露一條消息,說我國潛艇正在××海區出沒!」
在這樣一個月里,江濤自己內心的情感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首先,他得到了戰爭期間異常渴望得到的休息,體力和精力都有了很好的恢復;其次,從戰爭走進和平的日子越久,戰爭留在他內心的激烈情緒就越是被鬆弛,戰後經歷的新的生活圖景和感受開始漸漸地清晰地浮上心頭。這些感覺是:雖然他率部隊取得了騎盤嶺之戰的勝利,被前方後方的人們一律當成英雄看待,但事實上除了他和他的戰友們,別人是很難理解這場戰爭給予他們的全部考驗和思想的;不僅如此,回到北京的日子里,他還先後在不同場合聽到人們用「打了一小仗」這個短語稱呼這場邊境戰爭,江濤最初不習慣,覺得刺耳,在別人也許是「一小仗」,在他卻投入了生命的全部,甚至是生命本身,但後來還是不得已習慣了,因為即使同建國以後有過的大大小小的戰爭相比,公母山之戰也只能算做「一小仗」;再其次,多年不在北京生活,這次回來發現它竟大變樣了,變得更漂亮更開放更時髦,對他來講則顯得陌生而嘈雜,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北京人而像個外地人了。雖然報紙上對公母山之戰進行了大量報道,但在這裏並沒引起很大反響,人們更關心的是政局變動、體制改革、三資企業、經濟特區,以及一部名叫《阿信》的日本電視劇。日復一日地感受著這一切,公母山之戰也不知不覺在他心中漸漸淡去,似乎它真的已成為歷史,相反戰爭留下的那些只同他個人有關的東西,卻越來越清晰地痛苦的凸現出來。
女子的臉白起來。她低下頭坐了一分鐘,讓自己稍微平靜一些,就告辭走了。
家裡也發生了很多變化,年初妹妹和妹夫離開北京,到南方經濟特區辦公司去了,只剩下母親一人,顯得空蕩蕩的。自從婚後搬出這幢小樓,他很久沒在自己房間里睡過了,床顯得小,氣味也異樣了。等母親也用「那一小仗」來稱呼他剛剛經歷的戰爭,江濤的心緒完全變壞了。
首長沒有回答他,他分明剛吃過飯,臉紅撲撲的,眼睛明亮。走出那扇門后,一眼瞅見江濤,他像是吃了一驚后又想到了什麼,站在那兒,用那雙彷彿被蒙了一層水光的濕潤的眼睛直視著江濤一會兒,似乎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然後,他放鬆地在靠近門的一張單人沙發里坐下了,很隨意地、像是大人招呼孩子一樣朝江濤招了一下手,說:
「你們弟兄姐妹幾個?」
「外國記者詢問此事,如何回答?」
「我母親對我的情況不了解。……這次返京之前,我已經有朋友了。」
「為什麼直到今天,生活才告訴我,每個人能夠擁有的東西都是有限的,我能夠擁有的只有你呢?……我愧疚,我悔恨,因為我的過錯,你走上了戰場和九九藏書死亡。可現在說這個又有什麼用呢?……痛苦沒有用,懲罰也是辦不到的。實際上生活已為你的犧牲懲罰了我。……我活著走下了戰場,試著要走進戰後的生活。……我已經試過了,可是不行。……
「媽,你怎麼啦?難道我都困難到這種份兒上了嗎?!」
江濤坐下來,努力讓激動的心平靜,看首長家的客廳。客廳很大,但除了地下鋪有一塊覆蓋了全部地面的紫紅色新地毯外,和他家當年曾經有過的大客廳沒什麼區別。和下面許多首長家的客廳比起來,這位在國內外享有巨大威望的首長的客廳未免過於簡樸了。
一個星期無所事事之後,江濤認定首長肯定已把自己隨口說過的一句話忘了,他剛想打電話向有關方面說出自己的看法,要求回家,卻接到了正式通知,說這天晚上首長要見他。
「你吵什麼!……你總得再婚吧!她是喬老的小女兒,前年同丈夫離的婚,有一個女孩。是喬老主動跟我提起來的。……喬老這人也是的,什麼事兒還沒有,就說要給你們買一所房子了!」
首長就在這時走出來了。他是突然從客廳另一端的門裡走出來的,事先沒一個人提醒過江濤,事後也沒有誰跟著首長走進客廳。江濤此刻已是第二十次站起來了,一眼瞅見這位幾乎每日都會在電視要聞中出現的首長就遠遠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竟然有一點不知所措了。到底很快地反應過來了,他「啪」地一聲立正,舉手敬禮,大聲說:
「伯伯,媽媽讓我代她問你好。國事繁忙,你要多保重身體。」
江濤的眼淚猛然濕潤了。他本不想和首長「套近乎」,但首長主動提起了舊事,他不由自主就感動了,說出了媽媽讓他說出的話:
「對不起,我並不想調回北京工作。……誰說我會調回北京工作?」
他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正是首長接見他的幾分鐘里自己見到和聽到的一切,使他不再只是用自己的目光、也彷彿能用首長的目光回顧公母山之戰了。他第一次深切地意識到:事實上在這位肩負著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首長的目光中,在他的心裏,他的生活中,國與國之間的和平與戰爭每日每時都在進行,戰爭是整個地球範圍的戰爭,和平也是整個地球範圍內的、由從沒停息過的戰爭支撐或者掩飾下的和平。在這樣一種目光下,無論公母山地區的那一塊國土還是公母山收復戰鬥,都是地球上時刻都在展開的、巨大的動態的戰爭與和平棋局上的一個小小角落和小小事件,公母山地區的硝煙與戰火,只是人類佔據的廣大陸地、海洋、天空間燃起的一縷輕煙。對他來說,公母山戰爭現在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過去,但對於這位首長和中華民族保家衛國的歷史而言,它卻早就過去了。首長接見他,或者就是想見見他本人——××的一個因公母山之戰名聲大噪、引起了他的回憶和興趣的兒子——而已。
一場愉快的、敘舊式的、江濤以為時間會持續很久的談話剛開始就被打斷了。一個級別相當高的參謀軍官——後者也經常在電視要聞上出現——突然走進客廳,一步也不停地走到首長面前,俯下身子,悄悄地在老人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女子在沙發上坐下了,小心理了理翠綠底色描金圖案的百褶裙的裙裾。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直截了當地說:
首長「哦」了一聲,微笑著,眼睛里的水光越發明亮了。江濤一剎那間想道:老人正處在飯後常常會出現的愉快、溫柔、懷舊的https://read.99csw.com心境里。這時的他根本不像是一位以威嚴聞名全軍的首長,而像是一位普通的長者。他的另一個感覺是:今晚他不需要彙報什麼了,對於公母山地區發生的戰爭,首長可能早就清楚了。老人要他來,真的可能只是想見見他這位在公母山之戰立下功勛的××的兒子。
江濤的心被刺疼了。在這個女子的話語里,他清楚地聽出了對他目前的軍人職業的蔑視。他站起來,儘可能冷靜、卻仍舊生硬地說:
「外電有什麼報道?」
這個白天從早到晚他都準備如何向首長彙報公母山之戰,不是彙報自己如何英勇善戰,而是要向老人講634高地之戰,講劉宗魁和上官峰,講C團三營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英雄們的事迹。
「請坐。」母親走開后,他簡單地、冷淡地對她說。
「她很好。」
回到北京的當天,先是聽他彙報的一位總部首長,然後是自己那位在上層有著許多「關係」的母親,都暗示他:這次所以要他到北京來一趟,真正的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這位高級首長聽過有關方面的彙報后,說過想親眼見一見他。
三天四夜后他在×市下了火車。公母山地區的戰火仍在燃燒,L師沒有馬上撤得距戰區太遠。尹國才親自帶車來接站。他上了車,沒有回部隊,就去了S縣城西的烈士陵園。
首長的面容沒有變。他的神情本來就是大氣的,國家世界的大事都在掌握之中的,現在他還是這樣一種神情,但是方才和江濤談話時悄然浮動在他臉上的那一點輕鬆的油彩似的亮光卻消失了。現在的他又像人們在電視上常見的那樣平靜、威嚴,不動聲色中潛隱著一種只有肩負天下大任的人才會有的簡單、冷峻、令人望之生畏的精神力量了。
「嗯。……不。我要你來,就是想看一看你。……你不知道,你媽生下你那一年,你爸還讓我幫他給你搞過奶粉哩。那時候,奶粉可不容易搞啊。」
「江濤,這是你費叔叔家的芳芳,你們談談吧。」
「生活在和平年代的軍人是不幸的,你可能因為一輩子打不上仗而無法建樹功勛,更可悲的是你即使參加了一場戰爭,九死一生,仍然得不到過去年代的軍人們得到的榮譽。……軍人在這個時代變得不重要了,你可以沿著職業的階梯升到最高一層,卻依然是一位默默無聞的人物。……」夜裡,望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他這樣想。
女子的臉紅了。又坐了一分鐘,她站起來,拿起自己的手包,說了聲「再見」,就從客廳里走掉了。
看到他進來,女子又站起來一下,想輕快地笑一笑,目光中卻顯出了更多的緊張和慌亂。江濤可憐起她來:這是個被已經有過的婚姻嚇壞了的小女孩。他問自己:你真能接受她嗎?回答是:不。愛應當是自然的,發自內心的,就像張莉對他和他當初對張莉。這個夜晚對面前的女子和他來說完全是在受難。
江濤激動起來。母親說過的話雖然他聽著不大順耳,但首長真要接見他,他馬上又明白這在自己是一樁多麼巨大的榮譽。
「好了,七點鐘我要去見一個外國代表團。你眼下剛到L師當師長?……那個部隊好,是紅軍的老底子。要好好乾。……回去問你媽媽好。哦。……?」
「通知外交部發表聲明,××地區發生的事態與我國的國家利益密切相關,我們絕不會聽之任之!」
出於這個原因,向總部首長做過彙報後有關方面就沒放他回家,母親也不讓他回去,要他繼續在總部招待所里等待九-九-藏-書首長接見。母親的心思他明白:多少人都是因這位首長的一次垂青開始了自己輝煌的前程,母親認為兒子眼下雖已是公母山戰場的英雄,但也只是一位英雄而已,若是首長能單獨接見他一下,他就不是一般的英雄了,以後他在軍界的前程很可能是無可限量的。母親還在電話里說出了一樁秘密:江濤的父親和她自己在戰爭年代與這位首長有過相當親密的關係,只是後來首長身居高位,兩家人的交往才在江濤父親去世后中斷了。她要江濤在首長接見時替自己向首長問好,也許由此首長就能回憶起一起度過的戰爭年代的艱苦歲月。江濤有些不耐煩,下決心不照母親的話做。但既然首長說過要接見他,以後又沒有誰接到通知說首長又取消了自己說過的話,他就只能在招待所一天天等下去。
是那種小巧玲瓏的女子,頭髮是新做的,服裝很講究,手上戴著名貴的鑽戒,妝化得過分了點兒……看到他回來,媽媽從沙發中站起,女子也跟著站起來二下,臉越發紅了,目光有一點慌亂。江濤跟母親和客人招呼兩句,走進衛生間洗手。媽媽跟進來,關上門。江濤發起火來:
江濤明白母親的用意了。費叔叔是一位部長,曾在父親手下干過,現在這女子就是他的千金。女子衣著入時,眉眼也不難看。但她既比不上張莉,更無法同棄他而去的白帆相比。
「張莉,我來了,我看你來了,……,雖然晚了一些,我還是來了,」他在墓碑前蹲下,像對一個活人一樣喃喃細語,一邊從軍衣口袋裡掏出煙,一根根點燃,插在墓前草地上。「你生時沒有家,沒有真正的親人,死後還這麼孤單和凄涼。……你只有我這一個親人,我卻不知道珍惜你。……如果你地下有靈,就來享用這幾支香煙吧。
他在陵園臨時用松柏枝搭成的「大門」外下了車,在一位陵園工作人員的指點下,順山坡上剛開鑿出來的甬道拾級而上,從許多烈士墓間找到了張莉的墓。
張莉的音容笑貌再次鮮明地生氣勃勃地從心靈深處浮上意識的表層。現在他似乎才真正懂得自己的生活中已經發生的全部事情:他不能接受費芳和那位藝術家的女兒不僅僅因為他對張莉的死心懷愧疚,難以忘記,更重要的是,就在他並不過分看重張莉對他的愛、並不理解她給予他的幸福的價值的時候,他已經習慣於接受這種愛和幸福了。張莉的愛就像來自山野的熏風,攜帶著陽光,裹挾著泥土、青草和野花的芬芳,熱烈,溫暖,樸素,自然,讓你心曠神怡,生命中充滿了激|情和對未來的遐想,費芳和這位藝術家的女兒有的只是些虛飾的、做作的美,或者只有些工程設計圖一樣的婚姻計劃。同張莉在一起,你會覺得無憂無慮,彷彿她就是大自然的化身,是上天給予你的恩賜,你能體驗到的只是幸福,費芳和藝術家的女兒讓你首先感覺到的卻是婚姻鎖鏈的沉重。在張莉給予過他那樣的愛和幸福之後,后一種婚姻生活他無論如何也是接受不了的了。
晚飯後六點他上車出發,仍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得更好。不!他是太激動了。
「我馬上去辦!」
首長眉頭微皺,沉思有傾,直視他一眼,目光明亮:
江濤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便一個人去了西山,玩到天黑透才回家。一進門,又發現客廳里坐著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
首長邊說邊向門外移動腳步。江濤跟著他走到門外,看他上車,車幾乎一下就開走了。
一位女服務員無聲息地走過來,給他上了read•99csw.com茶,點一點頭,又聲地消失了。
首長几乎立即抽起煙來。
參謀軍官簡捷地回答了一個「是」字,轉身走出客廳。首長剛剛把目光轉回到江濤身上,又一名文職人員匆匆走來。
他本來打算下午兩點到軍里見過軍長,就去S縣城西的烈士陵園的。然而一到軍指揮所,才發現一個來前線採訪的大型記者團正等著他。他詳細地給記者們介紹了公母山之戰的經過,軍長才開始同他談話:一是晚飯後連夜出發,代表L師到軍區機關做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的全面彙報,司令員急等著他去;二是正式通知他,軍區黨委原則通過,由他接替L師師長,這次去軍區彙報歸來就要上任。已到軍里工作的師長還向他交代了另一項任務:由於他和柳道明均要調任新職,C團劉團長已內定轉業,L師三個團的團長全部空缺,他必須在這次進行作戰彙報期間考慮好三個團長的人選,報到軍里審批。
「就我和妹妹。」
江濤在家裡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上午,他便去買了火車票,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張莉,現在我才明白我在戰爭中失去了什麼。我失去了你,就失去了戰後的生活,失去了家和自己的幸福。……?我還明白了,真正的戰爭創傷是很難抹平的,你就是我心靈上難以抹平的創傷。……我的心告訴我,從今以後,我是很難遇上一個像你那樣的人了。別人不可能像你一樣愛我,我也很難不拿你做標準衡量別的女人,因此我要再愛上誰是不容易了。……我的心已因自己的過錯撕裂了,你地下有知,一定能聽到它撕裂時發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
第二天早上他回了家。
首長輕輕擺了一下夾煙的手,仍注意地望著他。
「張莉,生前我對不起你,死後決不會讓你太寂寞。我會常來看你,坐在這兒陪伴你的。我對你只有一個請求,我想在心底認定我們已經結婚,你就是我在公母山前線陣亡的妻子,今天就是你我的婚禮。……你是那麼好,那麼愛我,是不會不給我最後這點小小的安慰的。……」
張莉墓前冷冷清清。自從L師撤下公母山戰場,犧牲者的家屬便一批批地來到烈士陵園,祭奠自己的親人。在張莉長眠處周圍的墓前,都擺列著各式各樣的祭品:香燭、酒瓶和斟滿酒的酒杯,打開蓋的罐頭、拆了封的香煙、去了皮的水果……惟獨張莉墓前空空無物。張莉犧牲兩個月後,點點青嫩的草芽已從墓碑四周鑽出來。江濤想到了:張莉只有父母的家,並沒有自己的家,而父母去世后,那個家對她來說早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家了!
他在張莉墓前一直從中午坐到夕陽西下,內心的悲痛之情才漸漸低落下去。來到劉二柱墓前時他的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但那卻是一種深秋時節樹葉落盡后的平靜。他向南方望去,槍炮聲仍從那兒斷斷續續地傳來,戰爭尚沒有結束。從這一刻起,他便明白自己的生活里不會再有幸福,有的只是戰爭和軍人職責的沉重了。
「江濤,我知道你。……伯母給我講過你的情況。我個人不反對咱們建立朋友關係。……我惟一的條件是:你要儘快想辦法調回北京來!」
「唔。……」
「他們懷疑我是否真有能力維護我國在××地區的利益。」
首長點點頭。文職人員走了。首長站立,江濤也跟著站起。這一忽兒,首長重新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來。
江濤等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在他的感覺里比二十年還要長,還要難熬。他是懷著激動的心情來的,長久的等待讓這種激動打了折九-九-藏-書扣。他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有一忽兒,他都懷疑自己會一直被扔在這裏,不但見不到首長,甚至也不會再有人想到他,走出來招呼他了。
但是,真正在靈魂深處引起震驚、並完全改變了他對公母山之戰看法的,卻是一次他等待許久后才實現的、和一位高級首長的會見。
一輛黑色的本田轎車無聲地在穿過一條條寂靜的街巷,將他送進一所似曾相識的院子。所以會這樣,後來他想這類院子是他童年時就熟悉的:院子外面的牆是灰色的,沒有特點的,車子駛進去后,你會發覺其實裏面空間很大,有著外貌同樣是灰色的樓、一些皇家氣派古色古香的庭園與花木。車子在樓門外台階下停住,一名參謀軍官引他下車,經過一條長長的鋪著舊地毯的走廊,他被引進首長家的客廳。值班參謀讓他坐下等一會兒,就走進客廳另一端的一扇門,不見了。
文職人員望著他,停了一瞬,問:
……這天夜裡,因離家太遠,江濤仍是在總部招待所里度過的。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江濤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回憶首長接見他的全過程,驚訝地發覺公母山之戰帶給自己內心的、如同岩漿一樣一直在沸騰的激烈與感動,突然消失了。
媽媽止住了他,小聲地、生氣地說:
「報告首長,陸軍L師師長江濤奉命來見!」
「張莉,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人的生命——你和我的也包括在內——其實都是脆弱的。……不僅生命是脆弱的,人的幸福更是脆弱的。幸福和成功並不是一回事,你成功了,可不一定就會幸福。……過去我覺得自己什麼都懂,其實什麼都不懂。……人生中有許多樸素而深刻的道理。正因為它們樸素,人們才會對它們熟視無睹,而等你理解了它們的深刻,卻已失去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談話結束就是晚上了。吃過飯江濤即乘車出發。他以為一兩天就可以回來,沒想到一去就是十五天。在軍區機關,他先是受到首長接見,進行作戰彙報,然後又被軍區各職能機關留下,配合他們對此次戰爭的勝利進行方方面面的總結。十五天過後,北京方面又來了指示,總部首長讓他去做同樣的作戰彙報。江濤只好再次啟程,回到了闊別一年多的京城,住進別人事先安排好的賓館,按照要求將公母山地區的作戰經過一次次講給各級首長聽。這期間,軍委正式下達了任命他為L師師長的命令。等他終於能離開賓館回到家裡休息幾天時,一個月時間已經過去了。
「過來。……你就是××的兒子?是有點像。……好了,別站著,坐下吧。」
首長已經站起來了。一名女服務員走來給首長穿上一件外衣,又有兩名軍人——首長的警衛和秘書走來,一左一右站在老人身邊。文職人員將首長的話記在隨身攜帶的一個很大的簿子上,抬頭,說:
但是,在其後的一個半月間,他的這個願望一直沒有實現。
「『無可奉告』。」
「到了幾天了?」
「兩個星期。」江濤坐直身子,從作戰圖囊里拿出自己準備的彙報材料,「首長,我是不是現在就彙報?」
江濤走過去,在一張比想象中離首長更近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位首長面前表現得如此緊張和拘謹。
喬老是與父親相熟的一位大藝術家,聽說銀行存款已到了八位數。江濤洗完手臉走進客廳,他忽然對自己有了一個要求:你應當試一試,看你是否還能走進今天北京的生活?
「你媽媽還好?」
他客氣地同她寒喧了幾句。最後,盡量用平緩的語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