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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一章

第四部

第十一章

正是這時新任團長劉宗魁找他談話,詢問他是否已就去陸軍學院和留部隊工作做出了選擇。上官峰心境不佳,他覺得在他尚沒有對那個剛剛從心底生出的新問題找到滿意的答案之前,無法給團長一個回答。這個新問題是:和平環境下的軍人的命運是否就是如此,有了邊境戰爭便去流血犧牲,戰爭一結束就被視如敝履?無論是去陸軍學院還是留部隊,他都仍舊要做一名軍人。但那個新問題卻給了他一個必須深思的問題:不是到哪兒去做軍人,而是在和平時期繼續做一名軍人是否真有意義?
「團長,我還沒有最後決定。……現在我只想回家休假,假期中間再好好想一想。」
「趙健這件事做的是有毛病。……不過那座礦山的領導做得對嗎?還有火車上跟趙健搶座位的煙販子,他們做得對嗎?還有那滿車廂的人,知道趙健是位參戰軍人,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指責那兩個沒道理的煙販子。……劉有才他們屍骨未寒,軍人在他們跟里又一錢不值了嗎?……最重要的是,我們不久前受到過的那些歡迎和敬仰全是虛假的,僅僅出於宣傳的需要嗎?……」
上官峰看了報上關於他和634高地之戰的許多文章,連他自己也覺得現在想轉業是很荒唐的事情。一個新的宣傳高潮正在到來,沒過幾天,軍里就受命組織一個英模事迹巡迴報告團,團員名單上第一個就是他。
但在提出轉業或複員申請之前,他還要先為那些死去的人做些事情。上官峰先在烈士陵園搜集起來的烈士遺書里找到了劉有才的一封,然後主動請求送劉有才的母親還鄉,為實現烈士的遺願,帶著這封遺書走進了九九藏書川西那座偏僻的小縣城的民政局,結果不但受到了局領導的認真接待,還驚動了縣委書記和縣長,劉有才的願望得到了滿足,縣裡專門為烈士舉行了盛大追悼會,又請上官峰做了關於劉有才和634高地之戰的專題報告,引起了巨大轟動,上官峰也第一次受到了英雄式的歡迎和接待;回到部隊,他第二次主動向連里請求,代表部隊去慰問三排其他犧牲者的家屬,歷時一個半月,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他本想以這種方式為烈士們盡戰友的最後一份心愿,卻在各地受到了更為熱烈的歡迎、因為這時他的名字已傳遍了全國。儘管他仍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英雄,但在這些盛大的歡迎儀式上,他的內心還是不能不發生一些變化。
直到部隊完全撤出公母山戰場,這種夢魘般的感覺才漸漸消逝,他逐漸接受了自己仍然活著的事實,卻不願承認自己和于得水等人是攻克634高地主峰的英雄。「……不,真正的英雄是劉有才、葛文義、李樂、秦二寶他們!沒有他們的英勇戰鬥和犧牲,敵人的神經是不會崩潰的,我們六個人也無法登上高地主峰!」他大聲地氣忿地說,每次都讓來採訪他的人難堪。他是活下來了,但是內心中的真正痛苦才剛剛開始。
從634高地之戰到現在,四個月過去了。這段時間里,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都發生了許多事情。
然後他向連里提出了轉業申請。戰後九連已發生了很大變化:程明梁鵬飛調任新職;從八連和五連來了新任連長和指導員;他已被任命為副連長,七連的一個班長當了三排長;連隊評功評獎已基本結束,于得水等和九*九*藏*書他最後攻上634高地主峰的五人全部保送陸軍學院深造;連里和團里為他報了一等功,目前軍區還沒有批下來。新任連長指導員對他很尊重,一見他的轉業報告,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們贏得了634高地戰鬥的勝利了嗎?……是的,我們贏得了勝利。我們攻上了主峰。……可是我們真地活著攻上了主峰嗎?」每當想到這裏,他就又猶豫了,覺得發生的事情難以理解了。可是他又不能不注意到,無論是他,還是登上634高地主峰的其他五個人,現在仍然活著,生活在燦爛的南國的陽光之下。「……我真能相信這件事嗎?」「……不,」他微微地笑了,「我是不會相信它的。因為這很可笑。」
深秋的一天中午,上官峰坐上火車,開始了返鄉探親的旅程。
結果九月上旬,上官峰到火車站去送往軍校的就只剩下吳彬、于得水、趙光明和趙光亮了。將這件事做完,上官峰覺得自己的心又被深深地刺疼了。
與此次活動中受到的歡迎和尊敬相比,過去兩個多月間作為部隊代表在烈士家鄉受到的歡迎已不足掛齒。這是一次全國性的活動,無論走到哪裡,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都是鑼鼓喧天、萬人空巷的歡迎場面,規模盛大、出席的首長級別很高的報告會。還有豪華的賓館供住宿,名勝古迹供參觀,有專為他們舉辦的文藝晚會供娛樂,長期置身於這種鋪天蓋地的歡迎浪潮中,上官峰漸漸覺得,他不再是作為一名戰鬥英雄受到尊敬,而是代表所有的參戰軍人——不,是軍人這個職業——在接受全國人民的尊敬與景仰。
「他媽的,老子在公母山打過一仗了!…九九藏書…上完軍校還不得回來帶兵打仗?夠了,本人不想再給火車上那些王八蛋賣命了!」
這最後一場報告是在某大型礦山的禮堂里做的。正是在這場報告之後,上官峰精神上受到了一次相當強烈的刺|激。因為一家外資企業要同該礦山簽訂投資意向書,會場上只來了一名宣傳部長作陪,而且報告會結束時,竟無人想到請他們去就餐,礦山的大小領導全去陪那個高鼻子黃頭髮的外國人了。等宣傳部長和他一起在酒桌旁找到廠長,說「還有一夥戰鬥英雄沒吃飯」(部長原話),廠長竟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下點方便麵打發了他們算了!」大家又等了一個小時,才每人吃了一小碗方便麵,啟程時才知道礦山根本就沒有為他們準備車票,他們不得不自己去擠本已十分擁擠的硬座車廂。帶著明顯的怨氣上了車,趙健很快因為一個座位同兩個四川的煙販子吵起來。儘管車長後來了解到他們的身份,將他們安排到餐車坐下,旅途中又一一補了卧鋪,趙健的氣還是沒順過來。回到部隊后,他不想再去上什麼軍校了!
再後來他對接受各地的歡迎就比較自然了,一旦某處熱情程度稍差一點,還會敏銳地生出一點不愉快的感覺。事實上隨著時光推移,戰後這又一次的宣傳高潮正低落下來,報紙、電台和電視上出現了新的新聞與宣傳熱點。考慮到這種情況,軍區首長決定提前結束報告團的活動,讓他們做完最後一場報告就回去。
火車開動時他沒有再去考慮劉宗魁讓他做出的那個決定,而是栩栩如生地想起了柳溪。戰後他和柳溪只通過兩封信,知道今年夏天她考上了市師範學院的藝九*九*藏*書術系,卻沒有涉及到彼此的感情。打完這一仗,上官峰對許多事的看法都改變了,在信上談情說愛已是一種小孩子式的可笑行為。但是在這樣一個日子里,他對戰爭和軍人這個職業給他的一切再次失去了興趣,柳溪便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了。火車離故鄉越近,上官峰的內心就越是激動。行前他沒有給父母打電報,卻給柳溪打了電報,讓她去火車站接他。「我很快就要和柳溪見面了,」他衝動地想,渾身燥熱,「作為一個男人,我已經歷了許多事情。我上過大學,參過軍,打過仗,九死一生。……我也有過熱烈纏綿的愛情,雖然那時我和柳溪顯得幼稚,可那仍然是愛。」「這次我要和柳溪結婚,」他突然想到,並且明白那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結合,而是心靈和肉體的結合,還覺得它也是柳溪所盼望的。「別的事情我都經歷過了,再經歷了這件事,作為一個人,我的生命中就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這麼多遠離戰場的陌生人,為什麼會給予我那麼大的尊敬和歡迎呢?……當我向他們講述公母山戰爭、講述634高地戰鬥時,他們眼裡為什麼總會情不自禁地流出淚水泥?……所有這一切肯定是有道理的。道理就是我們所做的、被他們視為英雄行為的事情是這個國家所需要的,自古以來就一直受到歌頌和敬仰的。……過去我不認為自己是英雄,那是由於我僅僅在戰場的背景下評價自己的行為,認為它們並沒有多少可歌可泣之處,但若將它置於後方廣大同齡人的日常行為中去考察,無疑就成了英雄行為。今天的英雄不是在戰爭中被定義的,而是在和平中被定義的。……」https://read.99csw.com想到這裏,他已經激動了,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給他留下那麼多痛苦回憶的634高地之役,竟成了他17歲的生命中最輝煌、最有價值、最值得紀念的一段經歷。
「副連長,你是不是嫌你的功評低了?……告訴你一個消息,軍區所以遲遲沒批你的一等功,是想向軍委為你請報特等功和榮譽稱號!……你看看這些天的報紙,就是你真想走,誰敢批你轉業?!」
634高地之戰過後很長一段時間,上官峰都沒有從一種夢魘般的感覺中完全恢復過來。
劉宗魁同意了。
「……一個人無論做了什麼,都不會也不應當受到這種傾城傾國的歡迎,人們為之感動和尊敬的只能是軍人這個整體。……軍人這種古老的職業同任何別的職業都不同,人們對它的敬意不僅來自軍人們建樹的功勛,更來自他們對軍人要遭遇的苦難和犧牲的同情與理解。正是在這種同情與理解的基礎上,軍人職業才變得崇高、莊嚴、令人敬仰。……」
他想了一想,對劉宗魁說:
「是的,我活下來了。可劉有才、葛文義、李樂、秦二寶他們卻永遠地長眠在地下了……他們再也見不到天空、山川、森林和陽光了……我是他們的排長,是我帶著他們上了戰場,卻把他們留到了那裡。我對不起他們……戰爭一結束,我就要求複員或者轉業,因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排長!」
再回到連隊時他的內心已比較平靜了,走下戰場時那彷彿被人扼住喉嚨似的痛苦變淡了。由於他們在634高地的戰鬥和犧牲終於與某種貫通於民族歷史的莊嚴崇高的事物聯繫到了一起,恍恍惚惚的,他覺得劉有才、葛文義他們在南疆的烈士陵園裡可以閉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