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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不過他心裏仍舊忘不了張莉。公母山之戰後他曾在張莉墓前發過誓:今生不會再愛上另一個女人並與之結婚了。如果他答應了同邱雯的婚事,就等於又一次背叛了張莉。
江濤回頭瞧他一眼,目光中的含意與其說是要制止這個話題,不如說是懇求他別往下講了。今天,只有劉宗魁敢於這麼深地進入他的私生活。公母山之戰以後,上上下下的人們都知道他們倆是一對最親密的朋友。
「叫和平的人太多啦!」江濤慢聲細語地插|進來,反對劉宗魁,「再說軍人沒有和平。既然是當兵的兒子……乾脆就叫備戰!」
今天早晨向公母山地區出發前,他又去了S縣城西的烈士陵園。戰後幾年,每年清明節,他都要到張莉墓上看一看,當軍長後事兒太忙,好幾年都沒來了。重新站在張莉荒草萋萋的墓前,他又一次痛苦地想到:自己是無法忘記這場戰爭的,它使他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了。
「通知部隊開始行動!」劉宗魁對上官峰說。
「不好不好,太土氣了!」劉宗魁反對道,「咱們不是為了掃雷而掃雷,咱們是為和平而掃雷。……我說乾脆就叫和平吧!」
……
再說他仍然覺得像張莉那麼好的女人再也遇不到了。而不如張莉的女人則很難使他獲得幸福,對方也同樣不會幸福,那種湊湊合合的婚姻他不敢問津。但事情也有不得已之處:母親去世前妹妹隨丈夫出國定居,母親歿后,他在北京乃至於整個中國,竟沒有一個休假時可以回一回的家了。
他用淚光閃爍的眼睛直視著劉宗魁,臉上的神情是莊重的,嚴肅的,讓劉宗魁的心一瞬間內也熱辣辣起來。他剛才並沒有把軍長引出關於戰爭與和平的沉重思考,而這一刻,江濤則正https://read.99csw.com等候著他的回答。
「老劉,回去后我想打一個報告,提請地方政府在S縣烈士陵園裡立上一塊紀念碑。」他對劉宗魁說,接著又沉吟了一會兒,「碑文就是——『公曆紀元一九××年×月×日至×月×日,中國軍隊為收復公母山地區同×國軍隊進行了一場邊境戰爭。雙方投入兵力××萬,中方陣亡者×××名,×方陣亡者×××名。』……邊境貿易還會擴大,雙方人員來往會更多,不僅我國人民,連同對面過來的人,都能看到上面的碑文。……這樣做不是為戰爭,而是為和平。」
三個軍人將一瓶白酒喝得只剩一半時,決定將他們給嬰兒起的三個名字寫成三個鬮兒,寄回去讓孩子自己抓,他抓到什麼名字就是什麼名字。
一團團火焰和炸煙也在山坡上、溝谷間燃燒繚繞起來。
「叫備戰!」
「陳副司令員說他是被別人硬抓來當差的月老,」劉宗魁瞧了瞧他的神情,繼續說下去,「但他又說他還是要盡到責任。……他讓我轉告你,要是你沒有太大的不滿意,他就給老太太回電話,說你答應了這門親事。」
一九九二年六月初稿
八年過後,劉宗魁明顯地發胖了,原來塌陷得厲害的兩腮鼓起來、紅彤彤地像是要噴火。以至於江濤每次見到他總要想到:這幾年劉宗魁過好了,自從公母山之戰後他與那位烈士家屬結婚,有了妻子和女兒,好像成了另一個人。
「老劉,開始吧——」
「今天我請兩位首長喝酒。……早上剛接到我老婆來信,說她給我生了個兒子!」
「這樣比較民主,」劉宗魁最後做了結read.99csw.com論,「人家自己的名字,要用一輩子的,自己應該表示意見!」
「老劉,這件事……你容我再想一想,」江濤說,在警衛員鋪在地上的一塊雨布中坐下來。劉宗魁意識到自己轉換話題的努力起了作用:軍長分明已從關於戰爭與和平的沉重思考中解脫出來了。
隨後兩個人把眼睛移開,到底有些激動了……但是剛才下山去的上官峰又重新上了主峰,並讓通信員從挎包里掏出了酒、三隻酒杯和幾隻可做下酒菜的罐頭食品,放到軍長和師長面前,高興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今天的行動對於軍長也不輕鬆。」劉宗魁想到了。他看了江濤一眼,本來要接著說下去——真正的軍人眼裡沒有和平;和平只能被認成兩次戰爭的間歇;縱覽人類文明史,你會發現沒有一個民族是在和平中自行滅亡的,而都是戰爭中滅亡的;地球太小了,今天的地球尤其小,而人類又太多,各個民族生存的意志和願望太強烈;等等——但他沒有說出口。軍長的內心也許比他更痛苦,為了死在公母山的張莉,軍長現在還是獨身一人生活。做一個軍人是不容易的,走進戰爭你會感到痛苦,走進和平你仍會感到痛苦。
他們在荒頹多年的主峰上停下來,久久地凝視著國境線兩側廣大的、被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覆蓋的土地。
領頭的是某集團軍軍長江濤。其次是L師師長劉宗魁。再其次是該師工兵營營長上官峰。
「軍長,受領任務前我在軍區見到了咱們的老師長,」他換了一個話題,對江濤說,努力使氣氛變得和緩些,「陳副司令員對我說,邱老的夫人從北京又來了電話,詢問你對他們家邱雯的態度。」
「我同意。」他迎著read•99csw.com對方的目光,點點頭,說。
劉宗魁身邊站著上官峰。八年後上官峰完全長大了,不僅出人意料地成了個彪形大漢,還長了一臉亂蓬蓬的絡腮鬍子。當年攻下634高地主峰的那個上官峰連影子也瞧不見了。
「老劉,你覺得今天的行動意味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沉思地問。
八年後一個春日的中午,又有一小隊軍人登上了位於南部邊陲的634號高地。
「叫和平!」
「化干戈為玉帛唄。」劉宗魁回答,臉上的神情沉鬱了。作為一名公母山之戰的參加者,今天軍長讓他主持這一地區的掃雷工作,心情並不是很輕鬆的。
一九九五年七月改定
上官峰迴答了一個「是」字,轉身用電台向山下發出了行動開始的命令。
江濤沉默了一會兒,說:
不過他有時也真想答應這樁婚事。歲月荏苒,生死隔絕,八年過後,最初的痛苦已慢慢淡了。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徹底與張莉訣別,心臟才會再一次刀割似的疼起來。
上官峰的臉紅得厲害了。三個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對坐在地下的雨布上,慢慢喝起來。
同邱雯結婚他就會在北京重新有一個家。障礙在於婚後他實在不能保證自己會愛她。同一個女人結婚卻不愛她,無疑是一種欺騙行為。
江濤默然不語。
「今天咱們來掃雷。我想就叫掃雷算了。」上官峰說。得了兒子是最重要的,起什麼名字在他是不重要的。
八年過後,江濤鬢邊已有了幾根白髮,神情中卻多了將軍的沉著和威嚴。他終於從公母山和天子山地區收回視線,轉身看了一眼劉宗魁,說:
二○○○年十一月修訂九*九*藏*書
一時間江濤想到了那個名叫邱雯的女人。他是去年冬天回京辦理母親喪事期間和她認識的。邱雯的家庭背景不錯,本人又長得漂亮,一年前與出國不歸的丈夫離了婚,沒有子女,許多人都認為他們非常般配。
「兒子?!」江濤和劉宗魁幾乎同時叫起來,眼睛放光,他們都為上官峰高興,後者結婚多年,雲霞一直不生育,到處求醫,今天終於報來了喜訊!
「……孩子的名字應當叫做歷史,」喝下一杯酒,用叉子叉起一條酒糟鳳尾魚,慢慢地放在嘴裏嚼著,江濤想到,「無論戰爭,還是和平,都是歷史。……即使我回去讓人在烈士陵園裡立上一座紀念碑,公母山之戰連同張莉他們這批犧牲者還是要被時光湮沒的。不僅死者會成為歷史,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連同上官峰的剛剛生下來的兒子,都會成為歷史。……人類的歷史就是人類的戰爭與和平史,一個民族的歷史就是她與周圍民族以及民族內部的戰爭與和平史。我們被時光湮沒了,可恰恰因為被湮沒,而成為了歷史的主體。我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繼承人,這不好。劉宗魁有了繼承人,上官峰有了繼承人,我也應當有一個。……這樣,在民族歷史的主體里,就會有我的一線生命世世代代延續下去。……」
「還不僅僅如此。今天咱們的行動標志著兩國關係發生了歷史性變化。戰爭時期結束,和平時期開始。……它既向對方顯示了我們對於和平的真誠,也還顯示了我們的力量——我們既然能把國門口的地雷打掃乾淨,放心地讓別人進來,就能牢牢地守住它!」
他覺得自己的心胸開闊了許多,一些過去看得很重的事情頃刻間變淡了。愛情不算什麼,生活幸福與否也不九-九-藏-書算什麼,重要的是必須有一個兒子或女兒,讓他或她以及他們的子子孫孫代替你永遠活在民族和人類歷史的長河裡,那樣你今天的痛苦和犧牲就有了真正的價值。於是這場酒沒有喝完,他已決計跟遠在首都的邱雯結婚了。
「起了名字沒有?」劉宗魁問上官峰。再婚以來,劉宗魁生活中唯一的不滿意就是沒有兒子,於是他就非常喜歡給別人的兒子起名字。
高地主峰上,開始時那種嚴肅、沉重的氣氛緩和了許多。江濤回頭看了劉宗魁一眼,掏出煙遞過去一支。劉宗魁用打火機點上,兩個人都長長地抽了一口。
很快,山下的十幾台軋路機此起彼伏地轟鳴起來;接著,從這些轟鳴聲中又傳出了無數地雷在碾壓下爆炸的細碎的、如同除夕的鞭炮一般激烈的聲響。
上官峰臉上閃爍著興奮的笑容,將通信員斟滿了酒的酒杯分別遞給兩位首長。三個人「咣當」一下碰了杯。
有了這一番爭執,江濤痛苦的心情改變了一些,望著劉宗魁和正沉浸在幸福中的上官峰,他忽然有些嫉妒。劉宗魁有個女兒,上官峰有了兒子,他身為軍長,卻連個家也沒有。
「上官,祝賀你!」江濤大聲說。
他們身後的山下,是整整一個營處於待命狀態的工兵。他們的任務是,等高地主峰上的軍長一聲令下,便開始運用各種機械,在公母山、翡翠嶺、天子山地區排雷。使它們成為一個兩國邊民可以自由行走、進行貿易和交往活動的安全地域。
「我要祝賀雲霞和上官的兒子,」劉宗魁大聲說,「不是雲霞有辦法,他哪來的兒子!」
「不行不行,你那名字一聽就像是個戰爭販子,」劉宗魁喝下一杯酒,激烈地反對道,「還是叫和平!」
江濤的目光又投向了這塊當年曾戰火紛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