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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1.中國大衛·裸像

第三章

全|裸的洞,全|裸的人。中國的「大衛集群」,有著總也說不完的令女人面紅心跳的話題,也有著令女人敬慕的赤|裸而純潔的心。

11.中國大衛·裸像

他靠著洞壁半躺半坐,似睡非睡。他是你們中的一員,他和你們都一|絲|不|掛。不光是熱。潮啊,潮得厲害,防潮被能擰出兩斤水,何況衣服。洞底的積水剛剛退去,南國的雷聲又通知迎接一場更大的暴雨。地面精滑,上行的老鼠進兩步退一步,人也能發霉,譬如你們中的他。他耳輪長了層綠苔,面帶菜色的頭顱象一件春秋戰國的青銅器。襠爛了,腳丫也爛了。腳趾泡得糟白,一揭一塊皮肉,如同浸了水的脹饅頭。腳趾間白皮的裂隙深處,能窺到粉紅的底蘊。老鼠用發霉的鼻頭碰碰他的腳,找不到一片堅韌的繭皮可供磨牙。他用手摳摳襠,指甲也是軟的。爛襠這詞不如爛腳丫來得具體,襠太籠統,就象把爛腳丫說成爛下肢,爛運動系統。爛襠,是瀰漫在陰囊根部的潰爛,痛癢交替,要多受罪有多受罪。坐,卧,和走,都要支叉開雙腿,仿著一架合不攏的圓規。腳怎麼辦?遍地的水漬,腳一沾地就犯疼,穿鞋更受不了,再說也沒鞋,解放鞋的橡膠底部分全讓老鼠當繭子嗑了。他有辦法,沒辦法就不是他了。人到沒辦法時就有辦法了,所謂沒辦法是逼得還不夠。你們不有的是編織袋嗎?同尿素化肥袋的區別僅是顏色,軍綠色,裝上土封堵洞口用的。這就行。
那是我們老山之行的頭一個星期的一個傍晚,在師作戰室,旁聽作戰交班會。值班參謀彙報:A二團排長潘玉琪修工事觸雷,左腿負傷,送到師醫院搶救。潘玉琪是我們的採訪對象之一,我們想見見他,不巧,他已經轉送野戰二所,聽說情況尚好。
向小平問:「怎麼褲頭也不|穿,都光著屁股?」
他又來到你們的一部分人當中。在小水坑邊,他遇到本連的第一位裸人是軍醫。
大鬍子軍醫說:「正因為有寡婦連,咱不|穿褲頭,才不打我們。」
向小平加入你們的行列,也加入了你們的思想體系。掀開外在的東西,人都差不多。他可能用老前線的資格嘲開新來的穿褲頭者。表面上,是穿褲頭者奚落無褲頭者,但無褲頭階層read.99csw.com的沉默是對有褲頭階層的更大揶揄。這一切,穿著褲頭是體味不到的。自從和你們保持了一致,向小平的安全係數也增高几倍。越軍的觀察所到處捕捉冷槍手,冷槍手就在他們眼皮下光著屁股蛋兒東奔西忙(不扛狙擊槍,槍不敢露出來)。對光屁股的人,他們也開槍,但不會輕易賞給幾群迫擊炮彈。向小平也是如此,見到用服裝炫耀身份的敵軍,一定要優先賞粒子彈頭。越軍女兵例外,女兵們平素不裸,可洗澡,上廁所,全不遮擋,洗完澡還朝這邊搖搖毛巾。
應該塑上他。
向小平衣冠齊整向一線走,路過一個炮陣地,炮手們全部赤身操作。他驚訝地問:「你們怎麼連個褲頭也不|穿?」炮手們瞅瞅汗水常駐透軍衣的向小平,象看穿棉衣棉褲進澡池子的傻二哥。
軍醫以你們裸體人的自豪說了你們的一句名言:「這就是光屁股蛋兒的地方。」
讓潘玉琪支著一根拐杖立在前排最中間,你們一定認為再合適不過。問題是,那條腿按炸還是按手術后處理,這要聽聽他本人的意見。
洞內缺水,常常發生洗褲頭還是喝到肚裏去的痛苦抉擇。襠里焐出痱子,奇癢難撓。要屁股還是要面子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你們好辦,先上到陣地,大家一起脫,彼此彼此,在同一起跑線上。向小平不行,這個陣地他來的晚,來晚了還穿著褲頭到處取笑裸人,在他的冷槍戰果中,還有一定比例的對方裸人(一律男性)。你們這群裸兵同仇敵愾,倒要看看他向小平能堅持多久,更要看看他去掉褲頭后,要害部門與你們有何區別。向小平知道你們的險惡用心,可說到底還是要屁股要面子的問題。他看到一個信仰相同的穿褲頭者,患了爛襠,褲頭粘連在皮肉上,當褲頭終於脫下來時,一層爛皮也帶下來。既沒保住面子,也沒保往那地方。只一下子,向小平的褲頭就褪下,大搖大擺走出去,儘管心裏發虛,奇怪的是,你們沒人拿他打趣,甚至還有點遺憾:看不到穿read.99csw.com褲衩的人,就象看不到珍稀動物。
塑上你們,活著的和死去的南疆裸體人,為你們塑一條山脈。
他——潘玉琪,看看他的關係網,便知該不該塑進貓耳洞人群象中。
讓潘玉琪這麼捂著塑在你們中間,好么?
他喜歡歪戴帽,敞風紀扣,眼裡一股邪勁,誰見了誰頭疼,不然,他這個領頭的後進戰士,怎麼能結交那麼多領導呢。
清明節,我們在殯儀館的一間供滿鮮花煙酒的小屋裡見到他。他身穿軍裝,隔著玻璃看我們。他一米八的偉男子,睡在一尺見方的大理石骨灰盒裡。他依然裸著,服飾的灰燼早隨蒸騰的煙氣從高大煙囪奪路而去,他留給後人的是燒煉后高度純化的裸骨。
潘玉琪很快變換了姿態。
潘玉琪平躺在手術床上,眼睛里迸出無影燈的斑讕光點。他想不通,那地方平平常常,一腳踏上去,就把腳炸得骨碎肉爛。確認不是做夢后,他心裏泛起一層淡淡的迷惘,還有遺憾。弟兄們圍著哭,他笑著被抬上擔架,說,沒事,很快就能回來,我都沒事,你們哭個哪門子。沒到雨季,這季節襯衣還穿得住,他是穿了衣服的,到醫院,就給剝去了,用剪子一片一片剝的,他又裸了。女護理員剪他的褲衩時,他很不情願,幾個月沒洗澡,埋埋汰汰的,讓人家姑娘給拾掇,他害起臊來,閉上眼睛,兩隻手很想移下去捂住那兒。待以後出了院,再見到這些姑娘,一米八老爺們的臉往哪揣呀。
軍醫用清水沖刷他的大腿,泥是紅的,血是紅的,紅水漸漸流下,夾雜了碎肉和骨渣。傷口畢現。腳完了。用何等的想象力,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筋絡絡還原成腳的意象。爆炸力向上傳導,小腿骨劈裂,糊狀的骨髓把紅肉絲紫筋條染得晶瑩,沒血色的皮膚還看得過去,裏面的肌肉組織卻鬆散得象壞了瓤的西瓜。小腿無法保留。局麻。刀刃貼著骨頭,又一推一拉變角度,軟組織上下脫節。鋸骨的鋼鋸是管工通常用的那種,鋸身和鋸條經過高溫消毒,用起來得心應手。鋸齒與腿骨九_九_藏_書的磨擦聲在潘玉琪聽來,象很遠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又突地,洞外槍響。轟!手榴彈。你們,他,一群裸人,全沒了痛苦,抓武器,撲到洞口,表情嚴峻得讓人掉淚。
媽的,在一線,事兒都顛倒過來了,接受這種顛倒很不容易。向小平堅持穿褲頭。穿褲頭是要付出代價的。熱,熱也穿,畢竟是人,祖宗還曉得掛樹皮圍樹皮呢。
向小平逗他:「叫越軍女的發現,可給你們抓去喲,老越可有寡婦連。」
約摸談了十幾分鐘,潘玉琪不知從哪個茬引起頓悟,大叫:「唉喲科長,你看我,真不象話。」雙手捂住了「司令部」。科長連說,沒事,沒事,卻忍不住笑。潘玉琪象一個講實惠的外國球星,不管全場男女球迷的觀瞻如何,兩張大手往襠部一蓋,勇敢地擋在門前自由球的9.15米處。潘玉琪說:「科長等等。」捂著轉身跑開,不一會兒回來,堂而皇之裝備了一條褲衩。
軍醫的雄性美相當充分,瀑布般的絡腮胡掛下半尺多長,寬闊的胸膛生滿奶油小生們妒羡的胸毛,又有貓耳洞給慫恿出來的汗毛,乍一看,向小平差點叫你們「野人」。
大鬍子軍醫沒能感動向小平,向小平是被他自己打敗的。
也許,作這樣的稱謂是多餘的。大衛是大衛,你們是你們。
師宣傳科科長劉學公上陣地了解情況,見到了裸體奔過來的潘玉琪。你們多數人未必能有機會與科級幹部結下私交,雖然你們也裸著,潘玉琪就行。他握住劉科長的雙手,使勁搖了十幾下。科長問他,老毛病又犯了嗎?他說沒有,快一年了,沒向自己弟兄們動過手,小小不然罵幾句是有的。陣地上見熟人比什麼都高興,潘玉琪比比劃划講,劉科長眼睛不敢向下移,眼對眼看著聽人家說話又是件累事,劉科長不斷點頭,放到哪都不自然的兩隻手揪衣服上的線頭。
至於他,塑不塑都無所謂。
野戰二所收過潘玉琪,又送走了,送行的有政治處副主任,營教導員,組織幹事,軍醫。
將你們比作大衛,或以大衛比你們,實在九*九*藏*書是出於無奈,中國暫時還沒有與業績相近又裝束相同的英雄豪傑,更不要說這類英雄豪傑的高大雕象了。神州的偶像們穿戴太多,多到成了文化遺產。牧羊少年大衛,原本是穿著衣服拋出克敵的石頭,但米開朗基羅給剝去了,於是,這尊大衛供後人瞻仰並留給世界藝術史的,便是他裸|露出來的深邃內涵。在這裏,請允許我們為你們塑一座赤|裸的群雕。
他動了。搬起左腿,套上一隻編織袋。搬起右腿,套上一隻編織袋。拔起身體,立穩,兩腿分成八字,兩手提編織袋口。你們漠然注視著,誰也不上去幫他一把,目送他搖動鴨步向洞口挪。他的瘦屁股泡得挺白,你們想,也就看到了自己。他嘩嘩嘩嘩地辦完事,轉身向回搖,提著那無襠的褲腿,不,過膝的筒靴,不,活動的地毯,會享福呢。
他四下游擊,冷槍手本無固定位置。穿褲頭顯然有些特殊化,配合他打冷槍的弟兄們全都一|絲|不|掛。他看出來,排長們最聯繫群眾,去連部開會,鋼盔往頭頂一扣,叼上顆煙就齊了。光腚去,光腚回,好象上了趟茅房。連隊幹部有的光腚,有的不光。穿褲頭是一種身份,營團幹部穿褲頭率佔百分之百,大檐肩章和黑皮鞋不|穿可以,最後一道防線不能崩潰。向小平怕兵們說他冒充幹部,但還有別的可怕的,一種怕產生內耗,褲頭留在向小平身上。
塑上他,為他塑一座山峰。
全|裸狀態的他,是很男子漢「派兒」的。一米八○的個頭,鼓挺的肌肉群,勻稱的的骨胳,方頭大眼,穿上軍裝的他便沒這等魅力,你們肯定贊同這個評價。
真實,獨特,又有良知。
集團軍政治部朱增泉主任,刁師長,陳政委,王團長,李政委,軍師團三級首長是他的朋友,一個戰士得到的殊榮,令全休團軍的營連部幹部們望塵莫及。而且,都是各級領導主動找他,可見神通之大。
有戰鬥英雄的稱號,不等於是老前線。他看你們奇怪,你們看他也稀罕。待到他不奇怪了,他就進入了英雄行列。
潘玉琪裸著身體舉起入黨宣誓的拳頭九九藏書,他又裸著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群行列。從決定不給予勞動教養處理到這新的一步,間隔僅幾個月。與其完全歸功於戰場對心靈的凈化,倒不如同時也阻礙了他找到了合適的土壤。孤膽,組織指揮能力強,機動靈活,能吃苦,好動拳頭,對敵人動就是英雄,對自己人動就是混蛋。後方沒敵人,打的全是自己人,他不當後進戰士又能讓誰當?衣冠不整,在後方軍營算是惡習,在前線一裸,沒那麼多啰嗦事。他天生是打仗的料,他天生是在戰火中改變命運的料,看看他裸著有多可愛,過去,他穿著衣服時就有多可氣。想必也有領導同志看人眼光的凈化,不然,在後方已經修鍊和凈化得很到家的一些人,豈不應比潘玉琪還要好上一大截。
聽聽,屁股蛋兒,只有你們老前線對臀部才叫得出這親切的昵稱。軍醫剛從軍醫學校畢業不久,臨參戰才抽調過來的,一個書生氣十足的人,幾個月就儼然是高陽酒徒,連口語乃至口氣都不僅基層化而且前線化了。
他照例對受教育最多又退化最快的大鬍子軍醫表示不敬。他們住在鄰洞,來往密切。洞口極小,向小平瘦小,進出自如,大鬍子軍醫稍壯些,進洞必須先卧倒,腳腿先進,再抬進臀部,再上身,再頭。向小平常常在里恭候,軍醫的臀部進來時,就用樹枝突然一戳。洞內多蛇,時不時還能見到白尾梢的大蝎子,屁股上冷丁來個動靜,軍醫打個激靈,躥出洞,摸摸屁股上沒什麼損失,朝洞里吼:「哪個?」哪個他也奈何不得,要想發作,向小平一把抓住他的鬍子說:「敢動?」軍醫馬上求饒,每逢這時,向小平訓他:「叫你光屁股蛋兒。」軍醫以鬍子為榮耀,你們裸人世界產生了三個大鬍子冠軍。軍醫是絡腮胡的代表。通信連有個電台兵是卷鬍子代表,鬍子象在理髮館燙過,常被你們用來作一些不雅的比喻。山羊胡代表是五連長。一次,三個大鬍子湊巧到集團軍開會,集團軍政委聞知,專門去看望他們,併合影留念,也是大鬍子軍醫被向小平諷刺挖苦的動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