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演完，人們會把他們抬起來，目光都注視著請來的美神。

傷員們含著淚向前喊了一聲：「媽媽！」

報幕者捏著那煙盒紙走上台，宣讀了他們的心愿，然後用高昂的聲音說：「這首歌獻給老山前線的戰士！」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一定得給錢。」

來了一個穿西服的：「看嗎？」

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場合。傷員們拄著拐杖下樓了，那拐杖聲如此慢，如此輕，輕得周圍的人竟聽不出來。他們是來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親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齡了，她一見傷員們，一見那一條條斷腿，喊了一聲「孩子！」便哭了起來。

拐杖五重奏進入了演出廳。人們的目光在read.99csw.com注視他們，他們現在不怕看，抬頭挺胸，目光平視，神態自若，宛如運動員入場，故意把拐杖落地重重的。

幾十個傷員一起在街上走，都只有一條腿，都架著拐杖，形成了一個步點，一個節奏。

「別丟人了！」

他們弄到了幾張，還不夠，只能架著拐杖在那裡挪動，希望能有退票的，管他多少，老子看定了，一百塊一張也看。

「咱們點一支歌吧！」

這次是五個人，四個斷腿的，馬洪林打頭，拐杖聲是五重奏，直奔演出大廳。

那大燈轉過來了，一起照到五個傷員身上，不知什麼時候，他們軍裝上的風紀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麼正，連拐杖也都順著一個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槳，燈光九*九*藏*書下，五個傷員面色紅潤，神態端莊，眼睛亮而有神。

他們渴望已久的「太平洋之聲」在這裏演出，票很緊張，黑市15元也弄不到。

咯達咯達咯達。

「不用，我是『太平洋之聲』的團長。」

路上各式各樣車輛都停下來，等待拐杖隊過去，比遇到紅燈還靈。

在春城，傷員們坐公共汽車、進公園、看電影都不要票。黑洞洞的影院內，拐杖聲一響，服務員就打著手電筒來給傷員找座。

那煙盒由茶座遞上去了。

「票不夠！」

咯達咯達咯達。

這長長的木製拐杖最下邊，平時都釘著一塊皮子，使拐杖不容易打滑，落地聲很小。現在這幾個人早把拐杖下的皮子取下來扔了，拐杖落地聲響亮有力，餘音不斷。

傷員自己打九_九_藏_書過一個比方，好比在過一個獨木橋，你要是扶過他一把，即使你落入河裡，他拐村一甩，也准跳下去救你，寧可和你一塊死；你要推過他一把，他寧肯抱著你一塊跌到河裡同歸於盡。

傷員周文新他們六人，很有些音樂細胞。這個傷員演出隊又上電視又上廣播，邀請他們演出的單位多，很難排上號。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獎章，獻給子弟兵的母親。

人家這兒是個食品店，哪兒來的手套，店裡的中年人就追了出來，一定要把自己的那雙手套給他們戴。

他們一下買了四十多塊錢的鞭炮，回來該坐汽車的，但都架著拐杖走回來，把手套還給那個中年人，還想送人家好多鞭炮。此刻他們是語言也美，行為也美真他媽的，是男性維也納納斯美神ｒeａd•９9ｃｓｗ•ｃoｍ。

「點吧，就點《血染的風采》，這歌給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們就高大了！」

在年三十，馬洪林他們幾個去買鞭炮，架著拐杖的手凍得生疼，他們在一家商店門前問了一句：「賣手套嗎？」

那圓形的演出大廳，所有觀眾都能看著主席台，他們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往主席台上走，這裏可不能跌倒，眾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員趕過來了，彬彬有禮，扶著他們，確切說是架著他們，把他們架到了那座位前。

拐杖隊的節奏分明，奏的是凱旋曲。

全場掌聲雷動。

他們又往那台上一站，就夠讓人吃驚的了，那老人們一迭連聲：「真可惜了，這麼好的小夥子，就差條腿，真可惜了。」

咯達咯達咯達，一溜拐杖落地的聲音。

老人說：「你們好九-九-藏-書，好，你們把鬼子打得遠遠的！」

穿西服的扭頭走了，不一會這個人返回時，手裡一大把票，全是主席台上的票，一下就撕了五張。

全場的觀眾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拐杖，看到了那斷肢，看到了年輕的剛毅的面容，看到了那神聖的軍禮。在這一剎那，永遠留給觀眾的整體印象是五座神聖的男性維納斯雕像。

拆了一個煙盒，背面寫上點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線傷殘戰士」。

咯達咯達咯達。

沒有人下口令，五個傷員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同時舉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檐下，啊！標準的軍禮！

整個演出大廳內變得鴉雀無聲，只有他們的拐杖落地的聲音。

要橫向過馬路了，拐杖落在柏油路上格外響，一長排的拐杖隊，緩慢地一步一響地向馬路那邊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