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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自從上面定了下崗死任務以後,整個車間像是開了鍋的稀飯,鬧騰得昏天黑地,人人都變得煩躁不安像發|情期的騾馬。人人也都變得神秘莫測像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或者解放后的美蔣特務。過去挺好的同志哥們兒,如今也開始相互猜忌,你看我像仇人我看你像敵人,似乎一夜之間人跟人都成了你死我活的對頭。想想也是,在工廠里幹了大半輩子,說不要你了就不要你了,每個月發三百塊錢就讓你捲鋪蓋走人,從第二年開始三百塊錢也沒人給你了,這種事兒放在誰身上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兒。你下崗我就能留下來,我留下來你就得下崗,這跟你死我活確實沒多大的分別。年輕的跟年老的都還好說,年輕的還來得及再學點別的或者再干點別的,年老的乾脆辦了退休後半輩子也就算有了交待。我們這種四五十啷噹歲的人最可悲,退休不到年齡,下崗再找活又難,再學著干點別的更來不及,前半輩子算是白乾了,後半輩子也沒了著落。然而,下崗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又是重點,因為把我們這樣的人趕下來對企業的好處最大,我們的工資普遍比較高,幹不了幾年又要退休拿退休金,如果馬上下崗,企業可以節省一大筆工資,還可以把我們一直要拿到死的退休金都節省下來。看著我那些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們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像冬天到了還沒壘好窩的雀兒,看到我那些徒弟徒子徒孫們整天無精打采愁眉苦臉像等待判決的嫌犯,我的胸腔裏面所有零件都沒了,光剩下一大把針,扎得我心口疼痛難忍。
這個瞬間作出的決定讓我激動不已,我過去從來沒有想過用自己掌握的技術給自己幹事,不管怎麼說,自己的技術、職稱說小了是企業給的,說大了是國家給的,用自己的技術給國家服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如今國家用不著了,剛好用來替自己混口飯吃。再想到那些為出路而苦惱憂心忡忡的同事們可以跟我一起創一番事業,鬧得好說不定比上班當工人掙得還多,我更是躍躍欲試。
過去二出息給我說過,只要我過去,他包我每年能拿十萬塊,我對葉笙楠說了,葉笙楠說:「原來你知道自己值多少錢呀,你早就應該自己幹了。你要是把你們那幫人組織起來,可就更值錢了。」
徒弟主任有些發矇,眼球活像被打進坑裡的高爾夫球在眼眶子裏面轉了幾個圈圈:「師傅,我可得把話說清楚,你要求下崗還真有點困難。」
「媽,你難道真的相信我就那麼無能,離開了單位就掙不來錢吃不飽飯了嗎?我說不定比在單位上掙得更多吃得更好呢。」
「眼下還輪不到我,輪到我我也不會這麼難受。」
「師傅,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
我下崗了,葉笙楠比我興奮,好像我得了什麼大便宜似的,東跑西顛地幫我註冊勞模技術服務公司,我對她說算了,我已經沒有那份心勁了,為那幫只知道祈求別人施捨、不懂得依靠自己的能力創造的人不值得操那份心使那份力。
我媽說:「你懂個屁,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見得外。大蛋是老大,得到的疼愛多也是正常的。」
葉笙楠吐吐舌頭:「算了吧,還是都給大蛋吧,我可不行。」
我的表情讓車間主任無法繼續跟我對話,他嘆了口氣搖搖過早謝頂的腦袋走了。
她說:「你別問了,上了車我再跟你說。」
「主任,別看你是我徒弟,可是你還真不了解我,即便我怕下崗也不會來找你,我直接找廠長不就得了?告訴你,我是來給你打個招呼,我要求下崗。」
「看,葉姐的車!」一個徒工指著樓下告訴我。我從窗九_九_藏_書戶看下去,葉笙楠從車上下來正在鎖車門。我的公司成立以後,她來過兩次,我挺煩她到我的公司來,我不願意給別人一種她是老闆娘的感覺,也不願意讓她產生垂簾聽政的慾望。這個公司雖然是她幫我註冊下來的,雖然我也得到過她的資金支持,可是,這個公司是我的,我要獨立地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把它弄好。她大概覺察到了我的心理,後來就再也不到我的公司來了,我故意問她:「你怎麼不到我的公司來轉轉。」她說:「我不敢去,怕哪句話說錯了惹你當著別人朝我瞪眼睛。」
「你瘋了?現在下什麼崗?等你老了誰養活你?」
葉笙楠說:「那你把這疼愛也勻一勻,給二出息和小妹分點。」
我無聊壓抑地在她哥的院子里轉了幾個圈子,實在想不出來該幹啥,就只好在她哥的院子里繼續兜圈子,我想,這時候如果別人看到我,一定會聯想起動物園被關在鐵籠里的狼,或者想起磨道里圍著磨盤轉圈圈的驢。想象跟現實的差距遠到我有些承受不了的地步,沒下崗之前,我覺得自己很有能力,很有本事,離開那個工廠說不定混得會更好,但是,我卻混到靠別人救濟的程度。這兩三個月公司維持下來的資金全靠葉笙楠,這讓我難堪、自卑。乾脆,把這根本沒有任何業務的公司散了,起碼用不著養活那幾個招來的工人,我依靠自己的技術找點活干,單純掙工錢也不至於依賴葉笙楠。不管怎麼說,她跟我已經不是夫妻了,即便我們仍然是夫妻,靠她養活我也無法接受。想通這一點,我竟然有點豁然開朗的感覺,萬事莫強求,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話兒確實有道理。我轉身上樓,那三個小徒工見我進來連忙起立,惴惴不安地看著我的臉色。我的心軟了,我實在張不開嘴告訴他們我要解僱他們。
跟我想象的絕對不同,大家聽了我的話竟然面無表情,絲毫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烈跟興趣。我一個個打量著這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探尋著這些我非常熟悉、非常愛的人們,誰碰到我的眼光誰的眼皮就垂了下去,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我明白了,這幫人心裏都抱著一線希望,別人下,自己不下,所以誰也不願意跟著我起鬨。響應了我,無異於主動宣布自己下崗,終究這次下崗的指標只有百分之二十五,四分之三的人還有希望繼續留在廠里混口飯吃。人們的沉默和冷淡像冰水澆到了我的心裏,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高估了我這些同事的覺悟,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忍、熬、順、散的劣根性在我這些同事身上照樣根深蒂固。每當危機降臨的時候,大家都懷著一絲僥倖,希望不幸繞過自己降臨在別人身上,然後自己掛著麻木的表情冷漠地旁觀。自救救人的人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上最終大都成了遺恨千古的烈士,這個時候,面對同事們冷漠麻木的黃臉,我忽然想起了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就是對我這時候心情最恰當的描述。
葉笙楠回過臉:「聽著呢,敢不聽嗎?」
「我也想幹個體戶。」
我媽嘆了口氣說:「但願能那樣。」
有時候葉笙楠碰上了也替我說話:「媽,你別老欺負楊偉。」
今天她幹嗎來了?會不會是找她哥有什麼事兒?如果找我她會先來個電話。我正在判斷她來的目的,事實已經證明她真的是來找我的。她風風火火進了門,顧不上搭理那幾個小夥計,拉了我就走:「快快,有重要事兒,你跟我走一趟!」
我說得理直氣壯,徒弟主任兩隻眼睛頓時瞪得像兩顆玻璃球:「師傅,你九*九*藏*書說什麼?你要求下崗?你別開玩笑了。」
我對葉笙楠說:「如今看來還是你好,自己開了這麼個買賣,只要有人進門就有錢來,只要照章納稅就誰也管不著你,什麼上崗下崗內退外退的跟你不沾邊,也用不著找那份煩惱。」
我爸這時候說:「有啥呢,屁大個事,我就不相信我兒子連自己養活自己的本事都沒有。我當年參加革命的時候誰也沒有給我說過等我老了給我發養老金,如今老了也沒挨餓。」
我何嘗不想這麼做,可是我這麼做了先不說人家讓不讓我下,就是讓我下了我只能空出一個位,其他的人照樣也得回家重謀生路。
我爸這次沒有當順民:「你才放狗臭屁,你鬧哄啥呢?我爺我爸我們的祖祖輩輩沒有靠過誰養活,都是自己養活自己,還要交稅納糧,我們咋了?照樣一輩傳一輩地活下來了。大蛋這才叫有出息。」
我看看葉笙楠滿臉的驚嘆號和問號,瞬間突然作了個連我自己過去也從來沒有想過的大胆決定:「我想把我們車間下崗的同事組織起來,成立個技術服務公司,我們車間的工人在我們廠那樣的特大型企業幹了一輩子,啥活沒幹過?啥工程沒見過?誰沒個一兩手絕活兒?真的組織起來了,對外攬活,機械、安裝、維修沒有幹不了的,車、鉗、鉚、電、焊沒有干不好的,我就不相信我們練了一輩子的手藝到頭來養活不了我們自己。」
「我沒開玩笑,我也沒心跟你開玩笑,我真的要求下崗。」
像我這種人如果淪落到跑勞務市場,或者拿了工具到馬路邊上攬活,我這半輩子才算真的白混了。如果說我就是為自己掙幾個錢,我也沒必要搶著下崗。我幹了一杯啤酒,對葉笙楠說:「我明天就要求下崗,不讓我下可以,大家都不下,只要車間里有一個下崗的我就下。我還得公開宣布,我要成立個技術服務公司,下了崗的工友們,只要願意就可以跟我一起干。」
我媽不吭氣了,她見我爸真的發火了,就退讓一步,她是怕把我爸氣犯病。我爸年紀大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走路開始拄拐棍了,心臟不好,高血壓,逐漸成了醫院的常客,我媽也越來越多地遷就他,他的身體狀況成了我媽關注的第一要務。
「要是沒開工沒收益,就拖著不給他交,反正他是公家你是私人。」葉笙楠心腸比我黑,坑起她哥來眼睛都不眨。我沒按她說的辦,一次性|交了全年的房租。
葉笙楠又開始憂心忡忡:「啥事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你想想,公司註冊簡單,網羅幾個人也不難,反正那些人下崗了正沒地方領工資,你既然招了人家就得負責給人家發工資,如果攬不來活,你拿啥給人家發工資?」
我們廠的經濟效益一直挺好,雖然沒有大起,卻也沒有大落,據廠長說,我們廠的職工每年平均可以給國家上繳二十萬的利稅,我們廠一向是我們市的績優股。可惜,我們廠長年紀大了,要退休了,他退休以後,上面從外地新調來個頭頭,新來的頭頭年齡比我還小,也不知道通過什麼關係調過來就成了我們廠的廠長。這年頭這種事兒多了,莫名其妙,只要跟上面某個掌實權的頭頭把關係搞好了,上面給他發一張提拔重用的紅頭紙兒,一下子就人模狗樣地成了領導,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幹啥都報銷了。老百姓向來被蒙在鼓裡,無可奈何,只要是上面派來的,就得聽人家的,只要不禍害老百姓就算燒高香了。不幸的是,新調來的這位廠長好像跟我們公司的職工有深仇大恨,來了以後就要讓四分之一的工人下崗,說是減員增效。靠減read.99csw.com員來增效是無能的損招,是靠殺害企業職工來取得一時的短期效益。真正有本事的領導應該是增效增人,蛋糕越做越大,職工越招越多,這是全世界的通行標準。不過中國有中國的特色,眼下上面就是這個政策,好像哪個企業減下來的人多哪個企業的領導就有了政績,哪個領導能讓職工下崗哪個領導就有改革意識。國有企業新來的領導為了儘快鬧點政績給派他下來的人看,一般都選擇這種辦法,這樣顯得他有改革意識,有開拓精神。像我們這樣的企業,盤子太大,想馬上增加多少效益不容易,想馬上虧損多少也不容易。要做樣子給上級看,鬧點職工下崗減員增效的手段,既時髦又簡便易行。
我媽說:「我要勻就勻給你,他們都離得遠夠不著。」
這是重要消息,我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活兒。我問她:「啥活?誰的活?」
我對葉笙楠的顧慮嗤之以鼻:「你以為我像你一樣開個體飯館雇跑堂的啊?我要搞合作制,凡是到我們公司來的人不但是公司的職工,同時也是公司的主人,大家一律平等,掙了錢大家都有份,掙不來錢大家都餓著。」
我媽急眼了:「你放狗臭屁,如今跟你那時候一樣嗎?!」
他以為我是怕自己下崗來找他走後門的。
葉笙楠眼睜睜地看我,半晌才說:「好樣的,這就對了,你知不知道像你這樣的高級技|師在深圳珠海廈門那些經濟特區是什麼價碼?」
「師傅,你別急,不是我不成全你,你是勞模呀,廠里有規定,凡是市一級以上的勞模不能下崗,要下得厂部批准。你是誰?你是省級勞模,誰敢輕易讓你下崗。」
我跟在車間主任的後面來到了破鞋樹的下面。
「那你自己也得幹事也得掙錢哪,你總不能真的跑到勞務市場去當打工仔,或者拿了工具蹲到馬路邊上等人雇你打小工呀。你別忘了,你是楊偉,是省級勞模,是高級技|師。」
「師傅,你可要好好想想,你再有幾年就可以退休了,安安穩穩拿退休金,如果你現在下崗了,恐怕到時候連退休金都得落空。我勸你就別固執了,你不下崗誰也說不出什麼。」
按照比例,我們車間要下崗三十多個人,我肯定在這三十多個不幸者之外。主任是我徒弟,我又是省級勞模,再說句不謙虛的話,我真走了,碰上急難險重的活兒,他們能不能啃得下來他們自己心裏都沒底。這就叫手裡有絕活兒,氣死如來佛。什麼叫絕活兒?別人幹不了,你能幹;書上沒有寫,你自己在實踐中琢磨會了;別人看不著的毛病你一聽就知道,這就叫絕活兒。我,楊偉手上有絕活兒,而且還不只一套兩套,這就決定了我想下崗領導也得反過來求我別扔下他們不管。
「算了,已經這樣了也沒有辦法,今後你就回家吃吧,只要有你爸你媽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蛋蛋每個月的生活費也不要交了,好賴你爸你媽還能養活得起你們。」我媽說著抬起手來,我以為她要打我,本能地躲閃了一下,我媽扯著我的衣領把我拽過去,在我的腦袋上扒拉了一陣:「唉,我兒子有白頭髮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淚花,忽然想起了我媽常說的那句為她自己的暴力行為解脫的話:「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見得外。」因為我的固執和意氣用事讓年過古稀的父母替我操心為我落淚,我真希望我媽再打我一頓,就像我小時候領著二出息逃學,我媽用擀麵杖把我的屁股抽得好幾天不敢坐椅子那樣狠狠地抽我一頓。
「哦,你是替別人難受呢?那還不好辦,你發揚風格,自己下,把位置讓給別人不就行了。九*九*藏*書
「你的技術服務公司就叫勞模技術服務公司,肯定吃香。」葉笙楠又給我支了一招,我批准了她的合理化建議:「對,就叫勞模技術服務公司,同時還要把我們公司每個人的工種、級別、特長公布出來,然後……」
「啥叫大鍋飯?大家共同勞動共同致富就叫大鍋飯?你就等著看,我非得把我們的大鍋飯做得香噴噴滿噹噹的。」
我下崗了,消息很快傳到了我爸我媽耳朵里,我媽極為憤怒,要去找新上任的廠長算賬,我只好告訴她是我自己申請的。
我估計她有話不能當著別人的面說,就跟了出來,然後問她:「什麼事兒?遭搶了還是著火了?」
我下班後到葉笙楠的火鍋店混吃喝,最近我的心情不好,不敢回家,怕哪句話不正常招惹我爸我媽罵我。二出息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跑到深圳一個公司當了副總經理,過了不久就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小妹調到省城一個外資企業當財務總監,一個月掙的錢比我爸一年的退休金還多。我媽身邊只剩下我跟我爸還有蛋蛋,我爸甘當順民,蛋蛋我媽捨不得罵,我就成了我媽嚴加管理的主要目標,稍有不合適就是一頓臭罵,好在不會像我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用擀麵杖和笤帚疙瘩跟我對話。有時候她覺著光罵不解氣也會甩我一巴掌,我不疼她自己倒疼,我媽總算明白如今打我她只能自己吃虧,就不再干那種傻事了。
辦公司容易,到工商局註冊,到稅務局註冊,不到一個星期公司就能開張。掙錢跟辦公司卻完全是兩回事兒,註冊了公司跟人民幣的距離並沒有縮短。我們公司沒有業務,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去聯繫業務,葉笙楠把這叫承攬業務,我心知肚明,承攬業務就是找活干,我們找不到活干,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找到活干。過去都是別人給我們派活,為了讓我們好好乾活,表揚、批評、獎金、罰款、思想工作、政治教育……各級領導軟硬兩手交叉使用,各種手段一齊上馬。如今我們用不著任何人採取任何手段來驅使我們,我們渴望好好乾活,渴望在任何一項工作中使出渾身解數把活幹得又快又好,我們卻沒有活幹了。不管有沒有活干,我僱用的三個人工資照樣得發,他們閑得難受,我看著他們閑著更難受,我如今開始理解資本家為什麼動不動就要解僱職工了,老闆沒效益的時候干掏錢付工資的滋味就跟上大街讓小偷偷了錢包差不多。我還沒有修鍊出資本家那副又黑又硬的心肝,不忍心讓人家下崗,更不忍心解僱人家,眼不見心不煩,我乾脆讓他們在公司看門,我自己到外面胡溜達碰運氣。
我的公司開在葉笙楠他哥單位的院里,佔用了她哥一大一小兩間房,小房間當做辦公室,大房間當操作室,當初我不願意把自己置於葉笙楠她哥的監督之下,葉笙楠說:「我哥又不會也不敢管你,更不會參与你的事兒,到他那裡不就是為了房租便宜嘛。」這裏房租確實便宜,一大一小將近兩百平方米的房子,每個月只象徵性地要一百塊錢。
「別人你們不是逼著趕著讓下崗嗎?憑什麼我就不能下?」
葉笙楠搖頭:「咱們國家為啥要砸爛大鍋飯?就是因為大鍋飯分配不公,好壞不分,容易養懶人奸人滑人,你這麼乾等于又把大鍋飯支起來了。我說句話你別不高興,就你這個想法,兩天你那個勞模技術公司就得黃攤子。」
葉笙楠給我的杯子斟滿啤酒:「咋了,你要下崗了?」
「我的招呼打到了,讓不讓我下崗你看著辦,需要請示誰你去請示,我是非下不可了。」說完我就走了。
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read.99csw.com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沒有覺得自己比別人高一頭闊一膀。然而葉笙楠說的又是事實,我確實不能把自己降低為一個普普通通為了混口飯吃而出賣苦力的打工仔。我有技術,有知識,有經驗,我還有廣泛的社會關係,這些都是我的本錢。我接受了葉笙楠的意見,辦起了我的勞模技術服務公司。跟我同時下崗的同事們我一個也沒招收,既然我能在下崗之後依靠自己的能力重新開闢生活道路,他們應該也能做到,況且,我充滿熱情的臉被他們用冷屁股坐傷了。我從技校畢業卻因為沒有後門而無法就業的學生里選了三個,一個車工、一個電工、一個焊工,作為我公司的第一批員工。
「你先得註冊個公司,不然就得像那些打工仔一樣到馬路邊上擺攤找活兒,或者到勞動力市場求職,否則就是違法經營。」葉笙楠提醒我。
國家開始對國有企業進行改革,改革國有企業的說法叫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實現企業重組。改革大政方針對不對我們這樣的工人群眾沒有資格評價,也沒有能力評論,具體落實到我們頭上的改革措施就是廠里最近要讓百分之二十五的職工下崗。
我倒真沒想到我這勞模稱號還有這麼點保護作用,如果廠子不批准,我剛設計好的前程不就又成泡影了嗎?我自己設計好的規劃對我有無比巨大的誘惑力,我甚至覺得這是我生命過程的一次重大轉折。我這人從本質上說是個安分守己的人,雖然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也鬧騰過一陣,也許正是「文化大革命」把我的活力折騰光了,從我參加工作起,我就一心一意地當好我的工人,甚至連個調動工作的念頭都沒有。如今,我也說不清我是怎麼了,辦個勞模技術服務公司,把我那些下崗的同事們組織起來創一番事業的念頭讓我熱血沸騰,我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就此放棄我這幾十年來難得的一次衝動。
我心灰意懶,步出休息室,我忽然覺得我已經在其中待了幾十年的休息室變成了墳墓,再在裏面待下去我會窒息而死。
葉笙楠撇撇嘴對我的信心嗤之以鼻。我卻堅信,大鍋飯做好了照樣香。我在葉笙楠的火鍋店裡坐不住了,我急於把自己的想象變成現實,我扔下吃了一半的鍋料和剛剛喝了半瓶的啤酒,急匆匆地離開了葉笙楠的天下,我要馬上找車間主任申請下崗。
「什麼?你也幹個體戶?真的?」
同事們拒絕了我,這個時候我反悔完全來得及,我可以繼續心安理得地在崗位上熬到我退休的那一天,因為我是勞模,是高級技|師。理智上我也知道這個曾經是我徒弟的車間主任完全是一片好心,感情上忽然間我卻對他非常討厭:「你少啰嗦,我就不相信我下了崗就得要飯去,我已經下決心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到上面找,我不幹了,干夠了!」
車間主任沒在家,我就追到了車間辦公室,果然他們幾個車間頭頭躲在一間小黑屋裡鬼鬼祟祟在開會,不用問,就是研究讓誰下崗的事兒。見我來找,車間主任把我拉到外面說:「師傅,你不用找,誰下也不能讓你下,如果你下了我也跟著下,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回去休息吧,我們的會還沒開完呢。」
葉笙楠眼睛在她的勢力範圍四處巡睃,隨時觀察她部下的表現和食客們的表現,臉上的主人翁責任感讓我嫉妒:「你聽沒聽我說話?」
第二天,我在車間公開宣布:「我申請下崗了,打算開個技術服務公司,咱們車間誰要是下了崗,願意,就來跟我一起干,一律歡迎。」
我媽說:「那你就少管。」葉笙楠從此再不敢管了。
「有活了,趕快跟我去聯繫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