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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一個星期過去了,我跑遍了省城各大醫院,卻沒有葉笙楠的任何消息。我給葉笙楠的大哥打了無數次電話,他卻好像帶著葉笙楠從人間蒸發了,根本就不開機。我納悶,即便他有意躲著我,不跟我聯繫,起碼他還要跟單位、跟家裡聯絡吧?我給他們單位打電話,單位的人告訴我,說他正在出差,他們也沒辦法跟他聯繫。我打電話到葉笙楠家裡,捏著嗓子裝外人,找葉笙楠,她爸爸告訴我葉笙楠跟楊偉旅行去了。我打電話到我家裡詢問,我媽在家,我問她我爸爸身體怎麼樣了,她說好了,轉到療養病區鞏固呢,這是我最近一段時間聽到的唯一能夠算做好消息的消息。我媽告訴我小妹從省城回來照顧我爸:「養兒子真沒用,有事的時候身邊一個都沒有,還是得靠我姑娘。你們啥時候回來?怎麼突然就跑出去旅行去了?結婚證領了沒有?你爸爸還要審查呢。」我媽順口就把我給損了一頓,我這才想到,肯定是葉笙楠他大哥按照我們商量好的口徑已經騙我媽我爸說我跟葉笙楠旅行去了。
「飛機,這個時候了還坐什麼火車?對了,你把手機打開啊,我到了好跟你聯繫。」
我急於知道葉笙楠到底怎麼「不行了」,打斷了他的啰嗦問他:「你說了這麼多,到底葉笙楠怎麼了?你不是說她不行了嗎?」
大哥緊張不安地朝住院部裏面看了看,把手指頭豎在嘴唇中間「噓」了一聲,他這鬼鬼祟祟的樣子鬧得我心裏發虛,我實在不知道能有什麼事情讓他緊張膽怯成這個樣子,即使葉笙楠就在眼前,作為大哥,葉笙楠又能把他怎麼樣呢?我疑惑不解地問他:「怎麼了?你怕什麼?我要見葉笙楠啊!」
我接著說:「笙楠,當著大哥的面我也不說什麼了,這件事情根子還是我惹的禍,你傷成這樣比我自己受傷還難受,如果真的能讓事情重來一遍,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受到絲毫傷害。可是我們終究是人,不是神仙,誰也沒有先見之明啊。如果你真的因為這件事情恨我,我也認了,你打我罵我都成,就是不能不理我。再說了,事情已經出了,我們就應該共同面對,我們是什麼關係?是夫妻啊,即便我們現在從法律上說不是夫妻了,可是我們之間還有蛋蛋這根誰也扯不斷、砸不爛的紐帶啊。你為什麼不願意見我,不願意讓我跟你在一起呢?如果你確實不願意見到我,那我可以不在你眼前,讓你眼不見心不煩,可是我絕對不會離你而去,就是你罵我打我,我也不會離開你。」
「笙楠……」
葉笙楠不哭了,這是從被子停止抽筋判斷出來的。
我恍然明白,她絕對不願意以弱者的姿態出現在任何人面前,包括我,這才是她的性格。
我把嘴附到她的耳邊,輕聲告訴她:「我很高興,也很幸福。」
大哥開始跟她商量:「笙楠,那就這樣,讓楊偉先避開,咱們好好地吃飯,好好地休養,抓緊時間把手術做了,然後你跟他該怎麼樣再說,你這樣折騰,萬一再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怎麼給咱爸咱媽交待啊……」說到這兒,大哥哽咽了。
大哥擔心地說:「你直接看她,她會不會埋怨我?她現在這種情況,生氣情緒激動對身體不好,更不利於她的治療。」
她哭著說:「我完了,我不能讓你看到我像一具死屍一樣躺在床上讓人伺候,我不能讓你看到我坐著輪椅,我不能啊,我不能……」
我輕聲喊她,她彷彿遭到了雷擊,渾身顫抖著扭過臉來,看到了我,她像見到了鬼怪,尖叫一聲,突然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臉。
我吻了葉笙楠,我告訴她,我相信她一定會再度站起來,因為她有我。葉笙楠告訴我,她也相信她一定能夠再站起來,因為她有我。我問她為什麼不吃東西,不好好配合醫生治療。葉笙楠有點扭捏,後來還是告訴我了——她想我。
一個月過去了,我爸我媽和葉笙楠她爸她媽開始著急,不時打電話過來追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他們還一直以為我跟葉笙楠在外面旅遊。我只能敷衍他們,我也該回去了,我的公司、我的工程都扔在那裡,可是我卻不敢回去,我回去了,他們見不到葉笙楠,我該怎麼說呢?我在大街上彷徨,在醫院之間徘徊,我束手無策,九-九-藏-書我陷進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困境。
大哥說:「你別急啊,聽我往下說。手術的事情定了,可是笙楠心情非常不好,情緒一直不太正常,經常沒人的時候偷偷哭,剛開始我也沒太在意,一個女人家,遇到這種事情,怎麼能不哭呢?醫生說做手術之前要有一個體力保障期,具體說就是要加強營養,保持一個好的生理心理狀態,這樣做手術才能有把握,也有利於病人恢復。可是笙楠就是不行,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這才一個多月的時間,人整個就瘦得脫形了,動不動就哭,問她啥也不說,問急了就發火,心情煩躁動不動就鬧事發火,說句不好聽的話,光是護工我就換了五個了。唉!女人的心思啊,男人永遠猜不透,雖然我是她大哥,可是她到底怎麼回事我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你說是因為傷吧,醫生說得很清楚,只要手術順利,站起來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她應該不會那麼熬煎啊。你說是因為想你吧,我要打電話告訴你她又不讓。前兩天,我給家裡打電話,家裡說笙楠跟你旅遊去了,一直沒有見到你。我有點不高興,雖然我們商量了,不告訴家裡老人,可是你也不能把這件事情一扔不管,再也不照面啊。我就打電話到你家問你的情況,你爸你媽也說你跟笙楠旅遊去了,一直沒有見到你。我納悶了,你怕我爸我媽知道笙楠的事情不露面可以理解,你總不至於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見啊。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笙楠,她啥話不說,就是一個哭啊,我問急了,她才說,你肯定在省城。我問她你在省城幹啥呢,她又不說,就是一個勁哭。我實在沒招了,想找蛋蛋,她更是堅決不讓,怕耽誤蛋蛋的學習。自從她知道你在省城之後,精神狀態更不好了,吃飯就跟吃藥一樣,整天怔怔地看著天花板,一句話也沒有,我看著她這個樣子心裏實在難受,可是又沒辦法。昨天醫生對她進行手術前的檢查,說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還不如剛剛入院的時候,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動那麼大的手術,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知道怎麼回事啊?唉,我是實在沒招了,想來想去我都怕了,如果她就這樣下去,動不動手術先不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給誰都沒法交待啊。而且,這件事情我沒有能商量的人,我爸我媽根本就不敢告訴他們,別人告訴了也沒用。在這種情況下,我猶豫再三,只好背著她給你掛電話,我想,不管怎麼樣,你跟笙楠曾經是夫妻,現在也過在一起,應該了解她,能不能幫著我想想招,她心裏有疙瘩,這個疙瘩不解開,她就真的完了……」
我明白了,葉笙楠就是不想拖累我,她覺得自己現在成了那個樣子,與其後半輩子拖累我,不如現在就狠狠心跟我一刀兩斷,就是這麼回事,按照葉笙楠的性格,除了這個沒有別的原因。她做人太要強了,哪怕是對我,她也不願意成為弱者。我對大哥說:「我跟笙楠沒別的事兒,沒生氣,更沒有鬧翻,她就是不想拖累我,不願意讓我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你放心,我跟她直接談,沒事兒,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害得我在省城各家醫院四處跑,跑了快一個月了,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誰知道你們跑到北京來了。」
大哥沉默片刻,說出來一句讓我驚心動魄的話:「楊偉,別的話都不說了,你儘快趕到北京來,笙楠快不行了,一切等到見面以後再說……」說到這兒,大哥,這個朝六十歲奔的半大老頭兒居然哽咽起來。
電話掛斷了,裏面傳來忙音,我弄不清是電話斷線了,還是他掛了電話,連忙又回撥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操京腔的男人,他告訴我說那是一台公用電話,剛才打電話的人已經走了,我問他電話的位置,他告訴我說在協和醫院東門外面。
「不急,不急,你先聽我把事情說完了再見也不遲。找個說話方便的地方,話多著呢。」我只好跟著他來到外面,他一直把我領到醫院門口外面的一家咖啡館:「就到這兒坐坐,我先把情況給你原原本本地說一遍,咱們商量商量,你看看該怎麼辦再說。」
大哥太緊張,連埋單的事都忘了,害得服務員跟在後面要錢。我埋了https://read.99csw.com單,跟著大哥來到醫院,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探視時間,沒費什麼周折,我就進了病房區。葉笙楠的病房在走廊最靠裡邊的一間,裏面靜悄悄的好像沒有活物。在推開門的那一刻,我呼吸緊張,心臟劇跳,我從來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從來也沒有懼怕過任何人,除了我媽,可是,這陣竟然有了犯了錯誤的辦事員面見大領導、考試不及格的小學生見班主任的忐忑。我作了兩次深呼吸,然後推開病房的門,我終於看到了葉笙楠。
她說:「如果能讓我們重來一次多好!」
他小心翼翼地來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對葉笙楠說:「笙楠,別任性了。楊偉這些日子一直在省城到處找你,你看看他,人都瘦成狗了,這還不都是在為你擔心嘛。有什麼話你就當面說清楚了,如果實在不願意見他,咱就讓他回去,可是你自己不能總這樣折騰自己,不吃不喝的怎麼應付手術啊?」
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心情極為複雜,情緒也有點失控:「我不是楊偉還能是誰?你們跑到北京幹嗎去了?我打過上千個電話給你,你為什麼不接?告訴你,葉笙楠即便不是我的合法老婆,也是我兒子的合法母親,你沒權利帶著她到處亂跑!」
我說:「如果不是我們的生活,現在才是我們的生活。我們倆一起好好過,你一定能夠再站起來。」
他給我要了紅茶,自己要了咖啡,吸吸溜溜地喝了一陣才說:「一言難盡啊。那天你不是回家去了嗎?你走了不久笙楠就醒過來了,醒過來就問你,我說你已經來過了,守了她一夜,現在回家休息一下,再拿點住院要用的東西就過來。她馬上開始鬧,要立刻轉院,你也知道,笙楠從小在家裡慣得不成樣子,她鬧起來我還真的沒辦法,這件事情又不敢讓我爸我媽知道,我要打電話告訴你,她堅決不讓,一口咬定不想再見到你,你說說在那種情況下我能怎麼樣?我跟醫院說了一聲,醫院巴不得我們趕緊轉走,因為他們治不了,怕耽誤了擔責任。於是我就給她辦了轉院手續,當時說是到省城,到了省城,笙楠又說省城的醫療條件不如北京,要直接到北京治療。我也知道,這是關係到笙楠後半生能不能站起來的大事,她說得也有道理,就答應她從省城坐飛機直接到北京來接受治療。在去機場的車上,我就接到了你的電話,我要接聽,笙楠一把搶過去,堅決不讓我跟你通話,我不知道你們倆之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她不說我也不好問,你們終究不是離婚了嗎?」
那天晚飯,葉笙楠吃了半斤三鮮蒸餃,喝了一大碗雞蛋湯。大哥激動地看著她吃,感嘆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聽她的,立馬把你叫過來就好了,白白耽擱了這麼長時間。」
她忽然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楊偉,我怎麼會記恨你、討厭你呢?我是不願意讓你看到我現在這副倒霉樣子啊……」
希望和失望無休無盡地交替煎熬最容易銷蝕人的意志和耐力,就像再好的鋼鐵也經不住冰水和火爐的反覆淬鍊。我幾乎要崩潰、絕望,我想回家,卻又不甘心,不忍心,不放心。我坐在旅館的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上空,斑斑點點的星光彷彿破碎的心境,地上,汽車尾燈組成的河流猶如離我而去的歲月。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對葉笙楠既覺得愧疚,又感到氣惱,她這是在有意地刁難我,折磨我,我想,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回家,就像過去一樣,等著看她到底能鬧到什麼程度,我就不相信,她這一輩子能永遠不再見我。
第二天,我乘坐頭一班飛機趕到了北京,然後打車直奔協和醫院。在省城的大醫院找葉笙楠我已經找出了經驗,直接到住院部查病人葉笙楠。查到了,葉笙楠確實在神經外科。到了神經外科病房,人家卻不讓我進去,說非探視時間,要進病房必須要有陪員證才行。好話說了一籮筐,惡語相加半籮筐,毫無作用,守門的非常敬業,軟硬不吃,最後總算答應幫我找葉笙楠的陪員過來。不知道是精神過於緊張,還是連日的勞碌奔波,等候守門員打電話的當兒,我就覺得已經有點支撐不住了,腿軟心跳呼吸急促,只好顧不得形象,就地蹲到了過道邊的牆根read.99csw•com
我起身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退房,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號碼顯示電話是從北京來的。誰會從北京給我掛電話呢?我接聽了,來電話的居然是葉笙楠的大哥:「喂,楊偉嗎?」
大哥說:「一句話說不清,你來了就知道了,對了,我們在協和醫院,你直接到醫院來就成,你是坐飛機還是火車?」
在省城,我每天就是做一件事:跑醫院找葉笙楠。省級大醫院跑遍了,我就跑市級大醫院,市級大醫院跑遍了我就又跑那些專科醫院……我就像一隻失去了嗅覺又被主人遺棄了的流浪狗,東奔西跑卻既找不到家也找不到食。又像一個被關進玻璃柜子的蒼蠅,東一頭西一頭地到處亂撞,卻沖不出那個透明的牢籠。我的腦子裡整天在葉笙楠這三個字上打轉,我思念她,擔心她,牽挂她,急切地想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可是她卻像夢境中出現過的影像,一旦醒覺,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我的大腦里縈繞的永遠是她渾身雪白、面容沉靜地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樣子。那個過去在我心目里像一條活躍的魚、一隻奔放的鳥兒,有時候嘻嘻哈哈像個傻大姐,有時候精明強幹像個王熙鳳的葉笙楠活像在遙遠的過去我曾經看過的電影裏面的人物。我有時候會恍惚,分辨不清我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里,我多次狠狠掐我自己,讓痛感告訴我我並沒有做夢,已經發生過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不是說轉院到省城去了嗎?怎麼一下跑到北京來了?」
我流著眼淚笑了:「你怎麼這麼傻?我是什麼人?我是楊偉,是你的丈夫,夫妻一體,你難道不懂嗎?如果我是你,我就絕對不會這樣,你能從此永遠不讓我再看到你嗎?我可能永遠不再見到你嗎?你真傻啊。」
我來到了門邊,我實在抬不起胳膊拉那扇薄薄的門,因為,我不知道,我今天離開這間屋子,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這時候,從我身後傳來了葉笙楠的聲音:「楊偉,你過來。」
我的心劇烈跳動,好像要從嗓子眼躥出來,我的呼吸也接不上茬了,以至於說話都困難:「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葉笙楠她怎麼就不行了?」
我的心思還在他那句「笙楠不行了」的話上打轉,急不可耐地追問他:「你說笙楠不行了,到底出什麼事了?在市人民醫院的時候,醫生給我說沒有生命危險啊。」
這時候,我只好做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笙楠,我這就走,但是我走了並不代表我不在你身邊,你有什麼事情隨時讓大哥喊我一聲……」
我轉過身去,心裏酸酸的,苦苦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我卻忍不住自己眼睛里湧出來的淚水,因為,我實在弄不明白,葉笙楠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憎厭我。就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也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像討厭蒼蠅一樣不願意見到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找遍了省城的大小醫院,依然沒有葉笙楠和她大哥的消息。有的醫院我跑過幾回,想方設法打聽他們的下落,我估計他們會吩咐醫院對我封鎖消息。但是我不死心,仍然在各個醫院之間不懈地尋找著。每當我奔波一天,失望而歸,夜深人靜,獨守孤燈的時候,「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失望、惆悵、哀傷便悄然襲上我的心頭。這首詩是葉笙楠教給我的。當年葉笙楠給我朗誦這首詩的時候,我沒有任何感情上的激動、共鳴。如今,身臨其境,卻也讓我嘗透了這兩句詩的苦楚。那是我們下鄉的時候,葉笙楠不知道從哪找到一本《唐詩三百首》。她特別喜歡白居易的《長恨歌》,曾經給我一句一句地解讀過這首詩,我當時還問過她,這首詩為什麼叫《長恨歌》,我聽不明白白居易恨誰?葉笙楠哈哈大笑,判決我無知,告訴我說,這裏的恨不是仇恨的恨,而是遺憾的意思,這是恨這個字的本意。她最喜歡的就是那幾句:「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病房白得耀眼,只有兩張病床,如果沒有來蘇水味道,會以為這是一間賓館里的標準間。靠門的床空著,葉笙楠仰面朝天躺在靠窗戶的那張床上,臉扭向窗戶,窗外有一株黃楊的枝丫隔著玻璃閃爍斑斑點點的綠色read•99csw.com。葉笙楠的臉活像一片秋日飄落的枯葉,沒有生氣,乾枯憔悴。我進來了,她像是沒有聽到、感到有人進來,並沒有把腦袋轉過來,仍然死死地盯著窗戶外面。
雖然隔著厚厚的被子,她那獨有的海豚音仍然穿透被子像錐子一樣刺得我耳朵疼。過了半輩子我自以為已經非常了解她,卻怎麼也搞不清楚她為什麼突然對我這個樣子,她的表現已經很難用不願意拖累我來解釋了,難道她因為自己的不幸是因我而起就對我恨成這樣嗎?不管她怎麼樣對我,在這種時候我都沒有權利跟她計較,我坐到了她的床邊,想等她情緒平靜一些之後慢慢跟她溝通,我有信心讓她聽我的,因為她沒有充足的理由對我這樣。
葉笙楠沒有說話,我默默地推著她,走過一片泡桐樹,泡桐樹上掛滿了淡紫色的花朵,彷彿天上的雲霞飄落到了樹端,幾片花瓣落到她的髮際、肩頭。
我埋怨她:「既想我陪你,又不讓我見你,你這不是沒事找事,自己折騰自己嗎?」
葉笙楠羞赧地說:「我不是女人嗎?」
大哥遲疑片刻,還是跟著我站了起來:「那你一定要小心啊,千萬不要再鬧出什麼事來,到時候我們都沒法交待。」
葉笙楠她大哥急匆匆地從走廊另一頭走了過來,這段時間沒見,他一下子老了許多,可能顧不上焗油染髮,頭髮已經花白,鬍子拉碴,人也瘦了許多:「這麼快?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他二話不說,拉著我就朝外面走:「走,到外面說去。」
這個時候我倒反而放心了,種種跡象表明,葉笙楠並沒有像他電話里說的那樣「不行了」,如果葉笙楠真的「不行了」,他哪有閑心把我拉到咖啡館里「商量商量」。
經過一天徒勞的奔波,我經常在回到旅館附近的時候,內心深處忽然被膽怯的雲霧籠罩,我怕獨處旅館房間里的孤獨寂寞,我怕在我睡著的時候會錯過了找到葉笙楠的機會。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疲憊不堪地坐在馬路牙子上,視而不見地呆望著路上的行人和車輛,任由車輛捲起的沙塵拋撒到我的身上、頭上。有時候我甚至對葉笙楠起了恨意,有天大的事情,你也沒有必要這麼折磨我啊!儘管你為了護著我,吃了那麼大的苦,受了那麼大的罪,也許,後半生你會在輪椅上度過,但是,這一切都是你不理睬我、拒絕我的理由嗎?
她也流著眼淚笑了,我忽然想起了大哥,當著他的面我們倆這樣挺不好意思的,我扭頭一看,大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偷偷跑了,連門都替我們關嚴實了。
這裡是病房外面的走廊,葉笙楠在病房裡,我們說什麼她也不可能聽得見,我心裏急著見到葉笙楠,掙脫他的拉扯:「幹嗎?葉笙楠呢?」
我問他:「怎麼樣?」
葉笙楠的性格里浪漫、多情的元素比我多,我們偷偷躲在知青點院落後面的廢羊圈裡,葉笙楠伴著干羊糞的臭味兒悄聲給我朗誦這首詩,讀著讀著她就會熱淚盈眶,所以這首詩很多句子我跟著都背了下來,卻不會有她那麼多愁善感,更不會為這首哀傷凄美的古詩流眼淚。我想,如果她現在再給我讀這首詩,我會跟她一樣潸然淚下的。
大哥沮喪地說:「我哪還有什麼手機,早就讓笙楠給扔了,就是為了不讓我接電話。好了,你直接到協和醫院來吧,我等你。」
過了一陣,她不再尖厲地叫喊,被子一起一伏的好像在抽筋,我知道她正在哭泣。我便開始說話:「笙楠,你別多想,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養好身體,接受手術,醫生說了,你的傷可以治好,你可以站起來跟過去一樣活蹦亂跳,別瞎想了。就算暫時治不好,有我在你還怕什麼?」
葉笙楠對我的話置之不理,仍然一個勁地哭泣著,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聽到我的話沒有,因為我沒有她那種介於聲波和超聲波之間的海豚音,不知道我說的話是不是能穿透厚厚的被子傳到她的耳朵里。這時候大哥進來了,可能是怕發出腳步聲音,他走路的架勢非常變態,用腳跟著地,不知道為什麼兩隻手蜷縮在胸前,整個動作活像小腳老太太在冰上行走,又像每根腳指頭上都生了雞眼。見到葉笙楠之後的種種情景讓我可以想象,這段時間這位老大哥遭了多大的罪。他用表情和眼神一起問https://read.99csw.com我:「怎麼樣?」
大哥恍然大悟:「你們沒鬧啊?我以為你們又鬧翻了呢。你聽我接著說啊。快到機場的時候,笙楠突然說要給你打電話,我就把電話給了她,沒想到她一揚手,把電話扔到車窗外面去了,我要叫司機停車下去撿電話,笙楠堅決不讓,她任性慣了,當時又重傷在身,說什麼我也得依著她啊,我就這一個妹妹,從小她是在我後背上長大的啊……」說到這兒,大哥眼圈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他喝了一口咖啡,頓了頓才接著往下說:「到了北京,我帶著她到處找醫院,通過朋友,總算住進了協和醫院,你也知道,這座醫院在咱們全國也是頂尖的了,能住進去要花多大的功夫啊,反過來說,如果這家醫院治不了笙楠,那國內可以說也沒有哪家醫院能治好笙楠了。」
我回過頭去,她的臉從被子里露了出來,一個月不見,那張潤澤、豐|滿的臉已經那麼憔悴、枯黃,活像一棵越冬的蔫白菜。兩隻眼睛汪滿了淚水,活像深不可測的幽潭。她躺在那裡顯得那麼脆弱、憔悴無助,我的心疼得顫抖,我走了過去,不管不顧地抱住了她。
大哥愁眉苦臉:「我說得不行了不是那個意思,是說她的精神狀態。她死活不讓我跟你聯繫,雖然我知道你們現在又住到了一起,可是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我還真的弄不清楚,又不好問。醫生經過檢查,說是還要進一步做神經修補手術,具體的手術我也不懂,說不清楚,不過醫生說了,即便做了手術,也不敢保證笙楠就能站起來,問我這個手術到底做不做?我一口答應說要做,笙楠自己也要做。這是大事,我不敢告訴爸媽,可是我得告訴你一聲啊,笙楠堅決不讓我告訴你,我倒不是怕她,我估計她可能是不想拖累你,終究你們現在不是夫妻了,笙楠那個人又特別好強,特別自尊,所以她這樣做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作為大哥,我只能聽她的,從經濟上講,給她做手術我還是承擔得起的,就算我承擔不起,笙楠自己的經濟條件也沒問題。當時我想,別的都是小事,趕緊把手術做了是大事。就這樣,我一直沒敢跟你聯絡。」
這位老大哥,倒真是個老實人,我對他說:「你也不想一想,就算她埋怨你,又能埋怨到什麼程度?不生氣,她的身體狀況就好了?現在不是更不好嗎?這樣,乾脆就說我是自己找到的,你就別擔心了,我現在就跟著你去看她。」
我和葉笙楠把大哥趕走了,因為他家裡單位還有一大攤子事情,既然我在,就不能繼續再讓這位可愛的老大哥在這裏備受煎熬了。一個月後,葉笙楠做了手術,醫生告訴我,手術非常順利,如果術后能夠很好地恢復,堅持鍛煉,葉笙楠還是可能重新站立起來的。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跟葉笙楠到街道辦事處辦理復婚手續,葉笙楠坐在輪椅上,我推著她,登記結婚的時候,我們才驀然覺醒,我們都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回家的路上,葉笙楠緊緊抱著懷裡的提包,提包里裝著我們倆的結婚登記證書。我看著她的背影,她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披散在肩上的長發有如奔瀉的瀑布,嬌嫩的耳朵沒有戴耳環,鬢邊細細的茸毛在陽光的照耀下變成了燦爛的金絲。此時此刻,我跟葉笙楠的婚姻歷程,從戀愛、結婚、生育、離婚、非法同居(這是我媽給我們下的定義,時髦話叫同居,沒有非法兩個字)再到復婚,無論是寒冷的失望還是溫暖的幸福,無論是苦澀的片斷還是甜蜜的徜徉,都是我們共同走過的路程,都是我們共同擁有的閃亮的日子。這些在頭腦中跳蕩的念頭活像凄美的花朵灑滿了我的心頭,突然之間一片溫馨的潮水淹沒了我的心臟,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從後面捧住了她的面頰,她回過頭來,朝我嫣然一笑,眼睛里涌滿了淚水。我從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幸福,從她的淚水裡嘗到了甜蜜。
「現在呢?笙楠到底怎麼樣了?我們好著呢,沒你想象的那麼複雜,我們已經說好了要去辦復婚手續,要不是出了這檔子事,我們已經辦完了。」
我無奈地朝他搖搖頭,用肢體語言告訴他:「不怎麼樣。」
我來到她的床邊,她在被子里拚命叫喊:「滾開!你走啊!你來幹什麼?快走啊,我不想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