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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獨特的書(林達)

一本獨特的書(林達)

所以,民主不是不煽情。民主制度下要競選,也煽得很讓人起雞皮疙瘩。可是,那是抵消式的煽情。獨一煽情,會越煽越大,民眾更可能被盲目調動,而對立煽情,會引出比較和思考。而競選中的政黨煽情的重要目標之一,是需要始終維持一群鐵杆助手,競選小圈子就在其內。在那裡風雲跌蕩,興奮莫常。可是,在今天的美國,雖然接連兩次出現票數極為接近的情況,甚至2000年大選結果產生爭議,可是,絕大多數民眾沒有走上街頭。他們正常地工作、生活,很個人化地考慮了他們的投票,然後去投票站投票、等著結果依法出來、並且接受這個結果。而沒有作者感受到的那麼多極端對峙、亢奮情緒和熱鬧。這是因為美國的民主已經成熟。他們眼中的美國政治和競選,會有很多看法和作者是不同的。如果僅僅呈現最五光十色的一面,它的成熟度就沒有被表現出來。
等到20世紀初,中國人變革圖強,走向共和,也需要政黨的時候,不幸的是先有黨後有議會,這先於議會產生的是革命黨。革命黨有明確的功利目的性,「政權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革命圍繞著權力而結黨。這樣的黨,必然脫胎于古代的「會黨」,講究的是對組織的忠誠。進來前有高門檻,要考驗,進來后要生死相許,講究忠誠。對黨的理念認同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改變看法就是叛逆行為,開除更是莫大的羞辱。黨員和非黨員有著本質區別。從政是往上走的。
在這樣的助選陣營中,不論是替哪一邊助選,看上去你站到了一個更高的位置,實際上,你的視野卻九-九-藏-書可能變得狹窄了。因為在這樣的地方,天然地聚集著持強烈政治傾向的人,相互感染。作者是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在事後卻也看到,自己「也曾多次陷於這些非理性情緒而不自知」。因此,作者有時不由自主地把他在這個圈子裡看到的景象,替代了整體的圖景,也在影響他的評論。
西方一般的政黨,是圍繞著怎樣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而組織活動的政黨,特別是本書作者參加的自由黨這樣的小黨,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政黨和執政權力沒有關係,永遠也不會因此而上台當個執政的「官」。可是他們覺得這個社會,這個國家,或者他們生活的社區有了一些他們擔憂的問題,他們想讓大家知道,想用更大的嗓門來說出自己的擔憂。公民的責任讓這些素不相識的人走到一起。他們是積極的,他們付出,卻從一開始就不指望有「權力」的回報。這種黨,沒有什麼門檻,沒有什麼紀律,沒有什麼黨的建設,談不上開除出黨。然而卻正是這樣一些熱衷政治活動的人,組成了美國社會城鄉社區基層政治的基本形式,他們就是美國的草根政治,在那裡,「從政」是在草根層進行的,是要爭取民眾的認同,是必然往下走的。
我們看作者和美國人在一起「運作」的草根政治,免不了會比照我們中國人的「搞」政治。這本書給我們描繪的美國搞政治的情景,和我們的習慣很不一樣,有些可以說是匪夷所思。作者因自己的政見,在美國加入了一個小黨——自由黨。他們自己貼錢貼時間,耗神耗精力去開會、討論、遊行九*九*藏*書、集會、插標語、發傳單,挨家挨戶去地說服動員。而他們的這個黨,小得甚至都上不了州里的選票,即使上了,得票率也微乎其微,八輩子也難有當選「執政」的可能。那麼,他們到底是想要什麼呢?這正是我們往往難以看懂的地方。
這要從中美社會對政黨的不同觀念說起。
這是一本很獨特的書。這是剛開始工作不久的一個中國留學生參与美國政治活動的實錄,作者作為一個外國人,因為他生活在這個社區中,在美國人眼中,他自然獲得了參与政治活動的權利。早在晚清,中國的學者已經注意到美國的政治制度。美國制度文本,在將近一百年前就被譯成了中文。對這些早年的中國學者來說,研究動力既來自他們改革國家的需要,他們要探究美國強大的原因;研究動力也來自於美國政治制度的內在邏輯和理性,對學者們智力探索的吸引。最近二十年,適逢中國再度面臨改革,中美交流的規模也今非昔比,因此,有了很多談論美國政治制度的書籍。但是,卻很少有大陸來美的第一代移民,深入美國社會「草根」,去親自「運作」美國政治。談的人多,運作的人少。這本書,是我們看到的第一本。
因此,作者深入助選中心圈內,身在此山中,而且是在某一黨派的山中,必定「有得也有失」。作者對此有非常清醒的認識,在一開始就強調,「只不過希望為讀者的『兼聽則明』多提供一個可聽的渠道。」有一點遺憾的是,國內的讀者,取得另一面資訊的渠道,可能要少得多。
這本書是其他書所不能替代的,它是第一手的資料,有著非常詳盡的記錄和生動描述。它讓我們看到,以反對派的形式推動美國的革新,是美國的一個政治常態,讓我們看到它的寬容度在哪裡。這裏既有極右的新納粹黨,也有極左的黑人黨;公平競爭,和平相處。而更多的是並不極端的政黨,也就是不同意見的反對派,他們的實質是建設性的。作者深諳此理,他在最後提到,「我自己的計劃是,希望將來可以多參与些當地的政治。政治其實不僅是投票和競選,更重要的是和社區的互動。」大家積极參与的、建設性而不是爭鬥性的政黨活動和政治活動,才是美國草根政治的活力所在,才是美國的活力所在。美國人把這種左右遠近像大樹小樹一樣群黨林立的景象,叫做「政治風景」。這片風景已經有了兩百多年歷史,讀了本書,我們更相信,這樣一片風景,是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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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政黨的存在,這種以「反對」姿態的小黨的存在,是一個制度健康的標誌。而有一批像本書作者這樣,熱衷於草根層政治活動,熟悉並恪守遊戲規則的人,就是一個社會趨於政治健康的保障。其實,任何社會裡,反對派都是有的。如果一個制度不給反對黨一絲生存空間,則反對意見必轉入地下,鐵馬金戈的寒嗖嗖風聲就出現了。美國政治制度乾脆徹底開放反對黨的空間,兩百年來反對黨就成為社會開明變革的動力,反對之處,一派詳和。
比如說,作者感受周圍助選圈子的言論,看著兩黨大會都開成造神大會,因此認為「我九九藏書對美國政治不敢恭維的第二點,是他們對候選人個人品格的包裝,有時甚至超出了對政策的討論。」其實這次大選之後,幾乎沒有評論家認為,這是大眾對候選人個人好惡的結果。絕大部分美國民眾,在地方選舉中,有選能人的意味,會更多追隨個人的政績政見,而不是單純追隨政黨歸屬。而在大選中,大多數投票方向相對穩定的民眾,民眾的選票基本上是跟隨政黨的。也就是說,某政黨所代表的政策、理念、價值觀,是他們更在乎的東西。他們對對方候選人的不滿,往往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因此,他們對自己贊同的政黨的候選人是誰,就並不那麼在乎。
至於兩黨大會的煽情,不同制度的區別在於,非民主的地方是一頭煽,而且從小孩子的教育做起,煽你沒商量。在這樣的情況下,民眾其實是經不起煽的,尤其在只有一個救星、一個希望的時候,而且是從小就被煽起的話。而在美國,首先,學校的教育是中立的。學校不容許辦成小黨校。其次,媒體要是打算辦得有人緣,也必須中立。所以,一個電視台播放了民主黨的大會之後,必然也要播放共和黨的大會。也就是說,煽情的是黨派大會,而不是媒體。作為媒體,把兩黨的煽情一視同仁地播出之後,媒體本身起的作用就不是煽情,而是滅火了。普通民眾一看,一個政黨候選人代表著「美國希望」在冒出來,勁頭也在被煽起來,可是,馬上就看到了另一個政黨如法泡製,也在推出另一個「美國救星」。民眾再愚蠢,也會如同被澆上一瓢冷水,明白了這隻是一種宣傳把戲。真正的選擇,還是必須在撇九-九-藏-書開這些熱鬧和喧嘩之後,認真考察兩邊的具體政策取向,看看哪個真正符合自己的利益,然後再決定投票方向。
政黨作為一種光明正大的結社結夥形式,是西方議會政治的產物,是議會政治中相同觀點的表達形式。同一觀點者就是同一政黨,目的是把自己的觀點更有力地表達出來。等到這種東西傳入中國,要翻譯成漢語的時候,卻找不到一個對應的東西,只能取形式相近者,名之為「黨」,即「會黨」之黨。古語說,黨,猶親也。結黨就是分個親疏。我們中國古代說到黨,就是朋黨、鄉黨、會黨。給人留下的印象,是一群聲氣相投、利害相顧的人。民眾之結黨,相當於劉、關、張桃園結義,結拜把子兄弟。所以《論語》說君子群而不黨,然而卻總有黨,而且結黨必營私,故有「黨禍」一說。
這本書其實是分為兩部分的。一部分是以地方自治、社區建設為目標的草根政治,而另一部分,也許有相當於一半甚至更多的內容,是記錄作者投入美國大選的助選陣營。雖然,表面看來,作者仍然是在參与基層的政治活動,可是這兩部分內容是完全不同的。作者自己也意識到,「我比較遺憾的是,本來我計劃花一半精力幫助恰克或者吉姆來競選,因為正如美國人所常說:「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我覺得眾議員選舉其實比總統選舉更有意義,也更能體現民主政治的本質。但後來克里陣營需要投入的時間太多,自由黨人也沒有大規模競選的計劃,我因此失去了一次更近距離體驗草根政治的機會。」
這本書描述的西方政黨的基層活動,和我們習慣上的革命政黨相差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