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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士 第一節

義士

第一節

小李將軍搖了搖頭,卻看到了在門后角落裡的一柄大鐵椎。這個笨傢伙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被人丟在那裡的,上面滿結塵土和蛛網。
申屠賈很是為自己的這番見解感到驕傲,這是他用了九年時間刻苦學習義理給他帶來的成果,使他對事物,特別是對政治有著相當深刻的理解。
無奈出此下策,而世人又是這樣的無情,此時倘若有人能夠助申屠賈葬父,少年老成的他願意為那人獻出自己的一生。
申屠賈萬沒有想到,這位眼高於頂的小李將軍竟是如此爽決的豪俠之士,他的心中不禁為之戰慄,便道:「多少隨您老,只要能夠葬了我爹便可。我能養活我娘。」
年少氣盛的申屠賈面對這些人的冷漠卻是備感傷心,不覺悲從中來,失聲大慟。他這倒不是因為日後只有他與母親相依為命,生計艱難而傷心,他早便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能夠養活母親,他是為自己的自尊而傷心。
這也難怪申屠賈想不開。在唐代,義行與報恩是人們最為崇尚的兩種行為,尤其是報恩,不論是受到他人何等形式的恩惠,都一定要報答,否則將不齒於人。如果這恩情報答得轟轟烈烈,甚至為此殺人放火,那便會倍受世人的稱讚,他的故事將在幾代人中傳頌。
政治嗅覺格外敏銳的長安人發現這一格局中存在著一個危機,那就是位高權重,深得民心的相王李旦也曾在武則天在世時做過太子,實際上,他應該比那位流放均州的譙王李重福對韋氏政權更具威脅。
那個被喚做阿福的老家人快步上前,從袖中摸出一把銅錢來要往申屠賈手中放。
在天後武則天當朝的這幾十年裡,大唐李氏皇族的子弟眷屬有許多被發配到了嶺南,由於揚州是從兩京到嶺南的必經之地九九藏書,所以眾人一聽便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情了。
申屠賈卻覺得,既受了小李將軍如此巨大的恩惠,竭自己一生之力也難以報答,所以,他無論如何也得要小李將軍留下一句話,一聲吩咐,或一個命令,好讓他為之赴湯蹈火。
「自打一進門便撞上你這麼個喪門星,這會子又開始號喪,好不晦氣。」那人一張瘦臉冷冷的,左面頰上長了一顆李子大小的硃砂痣。「阿福,給他幾個銅錢讓他別處玩去。」那人不耐煩道。
申屠賈的父親原本是揚州城內一個大名鼎鼎的廚師,只為染病多年,耗得家徒四壁,以至於在他死後無力下葬。
當小李將軍跨馬離去,申屠賈突然想起了什麼,在後面高聲叫道:「恩公,日後如要尋我,不論京里、揚州,只要找到蜜炙鵝肝的招牌菜,那便是我……。」
就在這一年的臘月,繁華的揚州城中發生了一件小事。
六月初七,太子在先皇靈前繼位,改年號為「唐隆元年」。長安人對這個年號感到十分的不祥,因為,以長安的官話來講,「唐隆」的諧音是「堂啷」,也就是將什麼物件跌碎時發出的聲音。用長安俗語來分析,這個「堂啷」的意思就是「砸了」,將事情辦壞了。試想,在動蕩之年裡給自己起這麼個滑稽的年號,能不讓百姓們跟著擔心么!
好面子的京里人在這個時候往往都沉不住氣,只聽那位公子哥道:「今兒這酒反正飲得也無趣,你既然說得這般熱鬧,那我倒要跟你去看一看,看看你倒底是個什麼士。」
而小李將軍卻為申屠賈的執拗弄得有些不耐煩。他游目四顧,看了看周圍幾個人,他的家人和那兩個公差也似乎在熱切地盼望著出現一個「恩人有所命」的場面。
老家人將申九九藏書屠賈拉到一旁,道:「小相公,您算一算,發送了令尊大人,再安排好你們母子的生活,大約得用多少?」
兩個公差的話雖講得客氣,但聽那口氣,這位小李將軍卻是他們押解的人犯。
小李將軍說的學習義理,是唐代專門為有前途的青年人開設的一門課程,講的就是中國歷史上的種種一快恩仇的俠義行為,這也就是所謂「俠者以武犯禁」的思想基礎。
這一年的初夏悶熱異常,自初春便少雨,大旱之相已經形成。更讓京城人心中不安的是,這一年初夏的政治空氣也格外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算了吧!我做的都是大事,你個孩子能幹什麼?」
京里又要發生大事情了。這是長安人對大唐時常要發生的政變的一種委婉的說法。京城中的居民私下裡已在紛紛議論,膽小一些的竟然舉家遷出京城,打算暫避一時。
「哈哈,小子,你也自稱為士,莫非你是秦舞陽不成?」那公子高傲的眼神在周圍酒客的面上掃了一匝,當目光落到申屠賈血紅的瞳仁上時,他的那口爽利的京片子略微沉了沉,方道:「你個小毛孩子吹得什麼大氣?」
轉眼間九年過去,時間到了中宗景龍四年,也就是公元710年。申屠賈為找尋他的恩人來到了西京長安。
另有京中消息靈通者講,皇上駕崩后,韋皇后秘不發喪,由她自己總理政務。就在六月初三,韋皇后將眾位宰相召入宮中,斷絕內外消息,然後,根據她的旨意,由中書省和門下省發布命令,徵調左近諸州府兵五萬人屯駐京師,由韋皇后的親屬駙馬都尉韋捷和韋灌、衛尉卿韋睿、左千牛中郎將韋錡、長安令韋播等人分別統領,駐紮在京城周圍。同時命令中書舍人韋元監督左、右金吾九-九-藏-書衛巡查長安六街,鎮攝群小。又命左監門大將軍兼內侍薛思簡等人率飛騎五百,星夜趕奔均州,監視前太子譙王李重福。
就在這一年的六月初二,中宗皇帝在宮城中的神龍殿,而不是在他平日居住的大明宮中駕崩了。居傳言,皇上駕崩的前一日還與翰林學士們在大明宮中的鞠場打馬球,體力、精神非常之好,顯然,皇上不是病重而死。據宮中太監們講,皇上死後身體蜷縮成一團,樣子十分的難看,這又好像是說皇上是被人毒死的。
「哪裡來的混帳東西,在這兒敗人的酒興?」忽然,高台上雅間裏面傳出一個冷峭的聲音,聽上去是西京長安的口音。
行走在唐代的大地上,人們會看到,每當一個報恩的義士被朝廷明正典刑的時候,就彷彿出現了一個規模盛大的節日,人們會為之歡乎,為之落淚。在這個時代,人們鼓勵這樣的將恩情凌駕於法律與理智之上的行為。
「是。」申屠賈學著成年人的樣子叉手施禮。他知道,自己一生的目標從此就決定了,他覺得自己比那些混跡於市井之間的碌碌之輩要幸運得多。
這些事情對於申屠賈無關緊要。他在韋皇后的族弟府上找了一份廚師的差事,同時繼續他尋找恩人的工作。
申屠賈抬頭望去,見雅間里踱出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公子,足蹬銀絲綉雲朵的香牛皮軟靴,肩上搭著一件玄狐裘,頭戴淡綠色的軟腳幞頭,頂門綴一顆小指肚大小的明珠。他身後略偏,站著兩個挺胸疊肚的豪奴和一位家人裝束的老者。
自辰至午,申屠賈已在店堂中跪了多時。大堂中的酒客多有深受感動者,只是無人解囊相助。也許他們是自知無力入井救人,也許是想等酒樓的主家有所表示再做善人。
堂上的九-九-藏-書酒客和櫃中的店伙一見這情形急忙上來相勸,七嘴八舌地操著難懂的揚州土語,多半是在指責那個年輕公子的不通人情。
一行人剛要走出酒樓大門,門邊突然站起兩個公人模樣的漢子,向那位公子道:「小李將軍,還是免了吧。咱爺兒幾個打了尖還得趕路。嶺南的路不近,別讓我們兄弟倆難做。」
在父親生前當廚師的酒樓里,十二歲的申屠賈為自己找了一個不惹人厭煩的地方跪下來。他將頭上的髮髻打開,讓長發自額前垂下,遮住自己的面目,便垂首跪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在唐代,這是一個標準的告幫者的樣子,將長發遮住面目,想必是君子自愛的遺意吧。
申屠賈轉身跪倒在小李將軍面前,高聲道:「恩公,您能助小人葬父,小人這條性命就是您的。請您示下,要小人為您做什麼?小人為奴為馬,萬死不辭。」
當小李將軍見到申屠賈衰弱的母親和兩間東倒西歪的破草房時,似乎一時語塞,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依著時人的規矩,向停在房中的死者行過一禮,便向老家人擺了擺手。
有關這一切傳聞,申屠賈全部都聽人講到過。他對此並沒有感到十分的驚呀,政變在大唐朝好像是一劑輕瀉劑,它可以緩解過於緊張的政治氣氛,調節不甚平衡的政治力量,使大唐帝國得以安定興盛。
申屠賈此時想要作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大義士。
眾人都長吁了一口氣,準備靜聽下文。
「你們倆小子給我站得遠些,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小爺我今兒個就是要出去走走,莫非你們還怕我跑了不成?」小李將軍似乎根本就沒把那倆公差放在眼中,他將袍袖一甩,帶領眾人邁步出了酒樓。
申屠賈從地上一躍而起,高聲道:「我是求幫葬父!你何九_九_藏_書必這般地羞辱我?要知道,士可殺不可辱。」
當然,還有第三股勢力也不容人乎視,那就是武則天的小女兒太平公主。這位公主挾其母后之威,在大唐和大周的權力中心磨練了幾十年,同樣是個非同小可的厲害人物。據說,中宗皇帝暴死之後,偽托的遺制就是由她與上官昭容草擬。這位前後族的領袖人物、已故中宗和當今相王李旦的同父同母的妹妹在皇族李氏與后族韋氏的爭鬥中可稱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問題是看她偏向于哪一方了。
到了初四那天,這才將皇上的梓宮遷至太極殿,召集百官為先皇大事操辦喪事。說是根據中宗的遺制,立年僅十六歲的小兒子溫王李重茂為太子,由皇太后,也就是韋皇後知政事,相王李旦參謀政事。這一政治格局,讓人們不由得想起了當年高宗皇帝駕崩后,太后武則天知政事的格局。
申屠賈原本就是個言語便捷的孩子,今日受辱於人,更是顯得靈牙利齒,當即道:「我今日雖小,但不會總是個孩子。今日若有哪位善人助我葬父,日後我願為他赴湯蹈火,為奴為仆,終生不二。」
不過,申屠賈目前最重要也最擔心的一件事情是:他的恩公小李將軍現在何處?如果小李將軍早已回到了京城,他又站在哪一方?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
小李將軍指著那柄封塵已久的大鐵椎對申屠賈道:「你一定要做,那就為我先做兩件事情。一是去學習義理;二是把這個東西練好。日後我有用你的時候。」
早已怒火中燒的申屠賈緊握雙拳,血灌瞳仁,情急間口不擇言,大聲斥責那華服公子。
「好吧!」小李將軍道。
哈哈。小李將軍卻在一旁發了一聲冷笑。
這一年是大周長安元年,也就是公元701年,年邁的天後武則天當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