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忙碌的人群，後面的院子里滿是各種年齡的婦女，她們在挑撿新鑄的銅錢。九郎抓起一把，用兩指捻起一枚遞給林松之。「你不是干過金吾衛么？看看有什麼問題？」

「為什麼錢會變得這麼爛？」林松之不由得被九郎的話題吸引住了。

從東二街向北三百步便是東市北街，九郎一招手，有兩個漢子牽了三匹馬小跑過來。

「想長點學問么？」九郎笑問。他拉著林松之的手臂從院中向外走去，緩緩道：「這開元通寶是高祖武德四年開始定的制度，一直沿用至今。你看我這錢爐，根本比不上當年高祖、太宗用來賞功臣的錢爐，那時，賞一爐錢就是上千緡，我這一爐不足百緡。」

「有人出賣你了，快跟我走吧。」林松之沒有想到，這個新交的朋友這麼快就給他帶來了麻煩。

「那麼你是我的朋友么？」九郎雙目殷殷，內中是極度的孤獨。

「哎喲，九郎，這幾天我總惦記著您哪。」胖子向一個身材不高，相貌俊美中帶著幾分冷淡的少年施禮。

「因為貪婪。銅錢容易保存，不像布帛會被蟲咬火燒，所以，皇上的太府要存上等銅錢，官紳富戶也要存好錢，而銅又少，官鑄耗財，所以，百姓們只能用這種私鑄的爛錢。當年，有過這麼一件事，官家因為爛錢太多，便下詔用好錢來兌換，一個好錢換五個爛錢。你猜怎麼著，百姓們全都把爛錢藏起來，等開禁了再用。」

這座廢園佔地很大，許多人在空場上忙碌著，場地中間hｔｔps://reaｄ•９9cｓw•ｃｏm，三座像模像樣的熔爐立在那裡。林松之他們正趕上出銅的時候，四頭牛拉著巨大的坩鍋，喘著粗氣向他們走來，只是裏面的銅液顏色不對。林松之小時候在鑄匠手下幫過忙，他知道，這是因為銅液里摻了太多的錫與河沙。

見林松之面色不善，他忙道：「得得，是我一個人兒的買賣。」

「少費話。我們幹活，你出錢，問這麼多幹什麼？」

林松之沒有見過胖子老何，但跟在老何身後的高天成引起了他的注意。以他在金吾衛中那淺薄的經驗，也能在此人身上嗅出一種過分警覺的緊張味道，這是那種真正十惡不赦的大惡棍身上才有的氣息。

見林松之面色平和下來，他又道：「是朋友就得給朋友幫忙，你跟我出城一趟。」

一陣人喊馬嘶，一群官兵踩著薄薄的積雪向廢園的方向奔來。

九郎將一隻手指放在腮邊，沉吟片刻，臉上突然又浮出那種燦爛的笑容，雙手相叉，向林松之深施一禮，道：「這位兄台，在下李九，人稱九郎。今日有緣識荊，真是三生有幸。」

出春明門不足五里，三人來到了龍首渠邊的一座廢園。自隋朝建都長安以來，城東龍首渠邊不知建過多少豪華的莊園，然而，其中許多處隨著主人家的衰落而破敗了。

九郎雙手在背後交握，臉兒微微揚起。「這氣味，這熱氣，有多好，多麼激動人心！」瞟了一眼滿面不屑的林松之，他又道。「你的擔心沒有必要，別九-九-藏-書人干這事違法，我干這事卻毫髮無傷。」

「那些人在倒錫錢，裏面一點銅也沒有，上市沒幾天，錢上的字就磨光了。」九郎慢慢地轉向林松之，輕聲道：「我知道你心裏有事，被一個罪犯纏上的滋味當然不好，不過沒有關係，明天我帶你去看看我怎麼花錢。」

九郎的開源記在市內的東二街上，佔了九間鋪面。從貨行里出來，九郎抬頭望了望天空，轉過頭來對林松之道：「林兄，要下雪了。」

「你把這樁彌天大罪抖落了給我，我不想當你的朋友，就只能到官府去舉報。」林松之的臉上第一次掛起了和熙的笑容。「算了，我就吃點虧，交你這個損友。」

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上蒼可鑒，我沒做任何錯事。」對這些西域的亡命之徒，胖子可不敢大意。「你們又安頓下了么？住在哪？」

高天成雙腳微微地向外撇開，把腳跟站得穩穩的，劍柄斜斜地從腰間指向胸前，手臂微彎，雙手虛握，目光一一掃過這房中每一個人的雙眼與肩頭。他比在戰場上面對兇狠的突厥人時還要緊張，他這一生中從未與眼前的這類人打過交道，房中可能對他構成直接威脅的只有九郎身後的那個高個子年輕人，兩人的目光一碰，似是撞出一聲響。

「幸會，幸會。」林松之叉手還禮，內心裡對這個時而粗魯，時而溫婉的少年多少有了幾分好感。「但是，別再因為我窮而取笑我，這個我受夠了。」

「今年皇上又要禁惡錢。」

「這一htｔps://rｅａｄ•９9csｗ.com點還請你見諒。」林松之想透了他與九郎的關係，他大約是想要個幫閑，或是騙人的幫手，只是自己沒有這份歪才。「在下一向是個窮小子，憑本事吃飯，白來的好處我不想沾。告辭。」他客客氣氣地向九郎與小鈕子一拱手，便要轉身離去。

「什麼？」高天成這一次當真是吃了一驚。京城裡面真是什麼怪事都有。「那人也參与了這事？」

長安城分東西兩城，各有一個官設的大市場，在東城的叫東市，在西城的那個自然就叫做西市。東市地處城中最好的地段，佔地兩坊，東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的街道寬一百步，是大唐朝最大的市場之一。市場四面各開二門，縱橫成井字內街，商家四面立邸，號稱貨財大行二百二十行，而散號還有多少則只有專司其事的東市局能夠弄得清楚。

「會怎麼樣？」

九郎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天成，被他緊張的神情逗笑了。「哪弄來這麼個生坯子！」

「我怕不好找你們。」

「怎麼樣？」九郎神采飛揚。「這就是咱們一本萬利的買賣。」

「用不著，我們會來找你，而且，如果拿不到錢，我們還會找到你家。」高天成的臉上一下子凶光大盛。「我會殺了你的全家，現在，我想看看我們的那筆錢是不是牢靠。」

地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兩個人騎馬來到開源記時身上厚厚地積了一層雪衣。

突然，天上飄起大片的雪花，這雪濕潤，鬆軟，大朵大朵地可愛。九郎拉起風帽戴在頭上，沒有進房九-九-藏-書中避雪的意思。「我想，自從有銅錢的那一天起，就有人私鑄。只是，古人私鑄銅錢，總是想要與錢范相近，以求能夠順利流通，所以，像我現在鑄的這種排斗沙澀錢，老百姓稱之為『沙殼子』，那個時候沒有。」

胖子老何存在開源記中的錢足足有兩千緡之多，這讓高天成有些放心了。回到飄著雪花的大街上，老何踮起腳尖，附在高天成的耳邊悄聲道：「你看見那個九郎了么？他是開源記的主家，也是宋王李成器的……。」

九郎的原本就冷峻的粉臉上露出了幾分不快。「這不過是個稱呼。我辱沒你了不成。你這個人可真是彆扭，讓人一點也不痛快。」

「別問這種廢話，不弄清你的底細我們兄弟還不讓你耍了？」高天成粗壯的大手鉗住胖子的手腕，斜插在腰間的劍柄抵住了胖子的小腹。「我們死了一個兄弟，是不是你乾的好事？」

林松之家境貧寒，能理解這種事。

「誰又能知道？」九郎像是有些感慨。「過去，人人都講我聰明，有本領。我一直想找個真正的朋友問一問，像我這樣弄錢，算不算有本領？」

「我可什麼也沒講。」老何故做高深道。

錢文是普通的「開元通寶」，只是極粗糙，捻在手中也很輕。「雖是私鑄的，但街面上這種錢很多。」林松之道。

錦衣胖子見到高天成時大吃一驚，「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們是去抓鑄錢的私販。你看水上的木排，就是他們。」

「等等。」小鈕子溫熱的小手隨著九郎的聲音輕輕地將林https://read.99csw.com松之拉住。

「不敢當。」林松之仍然放不下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大財主的戒心。

「老何，大雪天你都肯跑出來，肯定有好買賣。」九郎揶揄道，同時瞟了跟在胖子老何身後的那人一眼。

「真的？」九郎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對於林松之，他知道九郎這是在幹什麼。在大唐，當兩個好朋友不幸發生齟齬的時候，聰明的人就會選用重新訂交的方式。

九郎一動也沒有動，兀自立在雪中望著這群官兵。官兵的車馬雜沓著來到莊園門前，卻奇怪地對園中的鑄錢爐視若無睹，徑自向龍首渠邊奔去了。

「我不想跟違法的事沾邊。」林松之有些替九郎擔心。他用力搖了搖頭，九郎與他有什麼關係，這少年明明是個膽大妄為的罪犯，為什麼要替他擔心？但他仍禁不住心中惴惴不安。

林松之吃力地透過雪幕，望見遠遠的水中散落著十幾隻木排，與漁人不同的是，那木排上不時地冒出灰黑色的濃煙。

「武太后的大周朝，因為沒有辦法，乾脆宣布爛錢可以通用。這下好了，天下烽起鑄錢，以至於在鄉下連只鐵鍋也找不到，全都被鑄成錢了。到後來，竟然裁皮糊紙當錢，你聽說過么？」九郎像是在講故事，笑容很甜，林松之卻聽得毛骨聳然。

林松之將雙手籠在單薄的衣袖中，哈哈一笑道：「你這可找錯人了，在我家裡從來沒有超過一百文的錢，我不知道有錢是什麼感覺。」

「我不把你當窮人，」九郎正色道。「你也別把我當富人，咱們暫時只是那種極簡單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