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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郎 第十節

九郎

第十節

九公主與林松之佇馬站立在宋王的綵樓之下,這是個熱鬧而不擁擠的好地方。今晚,九公主身穿一件長及腳面的翻領胡服,外罩大紅絲面的白狐裘,側身坐在林松之的馬鞍後面,雙手親熱地環繞在林松之的腰間,很是幸福快樂的樣子。起初,林松之對這種安排有些不大適應,等他見到周圍的都是同一個樣子的婦人,倚偎在美少年的身後,他也便泰然了。
天街上的警衛改換了萬騎給高天成帶來了極大的便利,這些粗暴的傢伙雖然兇猛,卻不似左右衛那群鷹犬那麼敏銳,那麼有經驗。這也給高天成完成刺殺與成功脫逃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去辦吧!」宋王坐直了身子,努力打起精神。代皇上行事,不能懈怠。他向城門下望去,承天門對面的燈輪之下,正是自己府上的彩車隊,因宣讀恩詔,遊行的車隊停了下來。
高天成已經完成了準備工作,手中擎了一盞兩接的燈籠,將另一隻手向弩手一揮……。
林松之顧不得這許多,他爬起身直向高天成衝去。
自入夜以來,皇上的心情焦慮而又暴躁。但今天是上元節,是他多事的一生中又一個重要的節日,眼前這件事的意義比當年誅殺韋皇后一族的意義也許更重要。
果然,傳來的消息非常準確,他們的車子停下的地方正對著承天門,也就是說,皇上在他們最直接,也是最簡便的射程之內。
「傻小子,你當是老百姓辦喜事呢?皇上嫁妹妹,還愁沒有地方住?」九公主高興了。
遊行的彩車前是一千名艷裝婦女,她們踏歌而行,唱的是皇上的新作。若在往年,這是皇上最開心的時刻,但今年他的心情糟透了。
皇上的金胡床被撤去,換上了宋王的塗銀憑欄胡床。
宮門前的天街上,往日極其整肅,只有巡行的南衙侍衛與往來的官員,在寬達百步的大街上顯得相當冷清。然而,今夜不同了,只要是有力氣,任你是引車販漿者,還是乞丐,一樣可以擠到這裏來與皇上同樂。
「我在這裏盯九-九-藏-書著他們。只要發現那個人,我不會讓他得逞。」林松之對九公主道。這是國家大事,輕忽不得。
死倒不可怕,怕的是這種冤屈的死法,讓人無從辯解。不知道那些兇徒會用什麼方法向皇上下手。如果能代皇上一死,也就可以向皇上表明心跡了。那樣,死了也會安祥。
入夜之後,駱景生匆匆趕進宮來,向皇上報告了最新的情況。高天成將隨彩車來到承天門前,向城門上發弩。
宋王李成器很幸運。在嘯聲凄慘的利矢飛到眼前的一瞬間,俞斌衝上高台,將他推了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今天街上維持秩序的軍隊換了一夥新人,往年衣飾鮮亮的左衛、右衛不見了,怒馬左衝右突,手中槍桿不住地驅打遊人的竟是長安最蠻橫可恨的左、右萬騎。
弩身被提了起來,弩手取出鎖銷重新固定好。「謝了。」
長兄李成器下午便進宮了,一直與眾兄弟守在皇上附近。
西京長安上元夜的美妙之處怕是用言語難以描模,蘇味道著名的《望日夜遊》詩中說:「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游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糟糕,這一次宋王府裝飾了二十幾輛花車,怕是沒等找到高天成,他們的飛矢已經射向承天門上了。」俞斌的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這是常例,每年上元夜,皇上照例要下詔給百姓降恩。
「這我可說不上來。」他發覺九郎的語氣是認真的。
最讓皇上傷心的是,他對兄弟們是那樣地關愛,為什麼還會出現這種事情!
「臣在。」皇上聽到這個臣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刺痛與酸楚。
這支部隊可不得了,他們是皇上親領的禁軍,俸祿最高,裝備最好,全部是從各邊軍里萬中選一的兇徒,或是從戶奴中解放出來的死士。然而,這些人全然不知皇上與民同樂的仁愛之心,在此大煞風景。不過,萬騎代替了左右衛,這也在敏感的長安人心中引起了不https://read•99csw.com小的震動。這不是好兆頭!所以,不到子時,大部分貴官們便紛紛驅車躲開了這事非之地,有些聰明的已經在家打點細軟,準備出城避亂了。
林松之挺直他的脊背,伸手輕輕地在九公主的手臂上拍了拍,道:「娶妻得有父母之命,哪能這麼草率?」他的目光掃過小鈕子傷心的面容。「等過幾天吧,等我有了錢,蓋上新房子,咱們再談婚嫁。」
自傍晚時分左右萬騎代替了左右衛以後,李成器便知道事情已經走到了最惡劣的地步。
皇上在還是臨淄王時,做過實任的地方官,也與禁軍有極深的淵源,他知道發射強弩是怎麼一回事。這些傢伙想的真絕!皇上不禁讚歎。為什麼人們在做壞事時總是這麼聰明,充滿想象力?而到了該為國出力時又那樣的愚鈍?
一騎快馬自東而西奔來,停在宋王的綵樓前。馬上的騎手向九公主這邊望了望,便離鞍下馬,快步搶到九公主的馬前,叉手施禮。
高天成雖然赤|裸著上身,皮袍只圍在腰間,但他並沒有覺得太冷,他很興奮。
弩手假做跪倒,手下卻是極麻利地裝上了弩機與箭鏃。他抬頭向承天門望去,隱約可以望見皇上的曲柄黃羅傘。有幾分偏差,他示意同伴幫他挪動一下弩身,重新標定目標。兩名同夥不知是被眼前的威勢嚇住了,還是心有他念,竟跪倒在車下不再理會他。他又向高天成望去,見高天成正蹲在那裡搗鼓他那自稱萬試萬靈的逃命手段。
不知道俞斌能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找到兇手?其實李成器已經對俞斌那裡不報什麼希望了。
踏歌的婦女們歌聲婉轉,漸行漸近。皇上險些淌下眼淚來。
那兵士笑了笑,策馬走開了。
「兄長。」皇上點手叫過李成器。
林松之動也未動,他被「九公主」三字嚇了一跳。他當然猜測過九郎的身份不會是普通的貴人,卻未想到她就是名滿京城的九公主,皇上最寵愛的妹妹。難怪緝捕鑄私錢的官兵連看也不敢向她看https://read.99csw.com一眼,而她竟大搖大擺地在上元節將私錢運進京城。
為什麼人要有野心,去強求那些本不應得到的東西?特別是這件事牽涉到他一向敬重的長兄,這讓皇上既憤恨,又憂傷。過去兄弟和樂的日子再也沒有了,處置了長兄,另外的幾個兄弟也同樣厄運難逃。長兄給眾人開了一個極惡劣的先例。
再看這天街之上,寶馬香車不計其數,長安城中所有的貴人美女、外蕃土著全都擠了進來,步行的百姓更是黑壓壓地擠做一塊長達數里的蜜糕餅,足不躡地,被人擠得浮行數十步的是常有的事。當然,等明朝掃街時清出的成千上萬隻踩落的靴鞋履屐,更是蔚為大觀。
「此事與皇上和宋王的安危有關。」
自己一生與人無爭,寬以待人,老天不會讓我背著個亂臣賊子的罪名死去,那時我也無顏與先皇相見於地下。
事情很快就弄情楚了,林松之因對高天成有所懷疑,怕他對公主不利,這才跟蹤他。而俞斌也立刻便想到了,高天成從後門進宋王府,如果他要弩射承天門,只有藉助于花車。
車前廂的高天成向弩手豎起大拇指。
「宋王。」掌禮官在台下執手道,「該頒恩詔了。」
糟糕!自己怎麼這麼蠢?明明「后異射日」的彩車上架著兩張大弩,而且毫無必要地拉起了弩弦。林松之在健騾后臀猛擊一鞭,向高天成的那輛車衝去。那名盯上他的武官見林松之有所異動,便提起長槍向他掃來,一下子將他擊于騾下。
當然,任何時候也是無知而又好湊熱鬧的人多,天街之上照舊是擠得滿坑滿谷。
忙亂之間,九公主還有心情向林松之嫣然一笑,道:「當心些,本宮還等著嫁你哪!」九公主馬鞭一舉,兩人一騎,向承天門衝去。
林松之一向自覺是一個前途有限的卑賤者,但依靠女人討生活的想法他卻從未有過。只是,如果惹惱了這個任性的女孩,眼前的生計可能就會發生問題。他求救似地向騎著一頭青騾隨侍在身邊的小鈕子望去。
https://read.99csw.com「俞斌,你又不是不懂規矩,有事明天再說。大過節的,你想找麻煩不成?」九公主那對螺子黛描畫的遠山眉慢慢地豎了起來,面容罩上了一層嚴霜。
彩車已經緩緩地駛了過來。夜交子時,全城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爆竹聲。
「我跟他談談,就幾句話。」林松之語氣輕柔地對九公主道。在外人面前,不能讓公主丟面子。
無奈,他扯過兩塊彩繒裹住弩機,召手叫住一名騎馬走過身邊的萬騎兵士。「官長,幫個忙。我們是宋王府的。」
這傢伙到底在哪?林松之的健騾走出了人群,一名萬騎中的果毅盯上了他,提著手中的長槍小心地策馬向他這邊移動。
「你自己還不懂事呢,竟還亂講別人?」九公主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手上卻用力在林松之的腰間扭了一把。
這是一種委婉的拒絕,還是他有所要挾?九公主可不喜歡粘粘糊糊的辦事方式。「如果你不肯娶我,那麼願意做我的情郎么?」為貴婦做情郎可是件體面事,對雙方都有面子。
小鈕子一直在關注著九公主與林松之的談話,她很擔心。當林松之終於將目光轉向她時,她的心中一陣狂喜。「九公主,這窮小子是個勞碌命,他怎麼受得了這麼大的福份?您要是真喜歡他,給他些功夫,等他再長几年,懂事了再說。」
「末將參見公主。」俞斌的頭雖然垂了下來,目光卻盯在林松之的身上。沒等九公主發話,他又道:「末將有要事與這位林相公談。」
他這一車裝扮的是「后羿射日」,黃麻染成的鮮艷的假髮與木雕的兇惡的面具,將他裝扮成古代射日的英雄。只是他心中暗自好笑,今天他當真是來「射日」的,射的是皇上。
就在林松之撲到車前的一剎那,高天成一腳踢起一隻燃燒的油罐向林松之飛來。兩人相距太近了,油罐撞到了林松之的身上,林松之也撲住了高天成的雙腳,兩人被烈火包裹著滾做一團。
「我問你呢,到底怎麼樣?」九公主在林松之的背上捶了一拳,尖聲叫道。
兩隻弩機被九*九*藏*書固定在一根細木棒上,弩手只要用腿輕輕一碰木棒,六隻利矢就會飛將出去。
「我有些不適,下去歇一歇。請兄長坐在這裏,代我主持。」說著,皇上走下高台,連匆忙抬上來的步輦也沒有坐,徑自向下城的馬道走去。他卻將平日不離左右的高力士留在了近旁。
車就要駛到承天門了。願老天保佑等他的車子駛至承天門對面時再頒恩詔,那時他便有了絕佳的機會。他望了一眼弩手,弩手站在車后廂,與他一樣的裝扮,向他咧嘴一笑,神氣有些緊張。
可惜晚了。高天成已經燃起腳下的兩罐菜油,弩手小腿一動,嗡地一聲,六支三尺多長的利矢裹挾著隱隱風雷向承天門上飛去。
花車終於出現在天街的西口,兵士們在綵樓前清出了兩條車道寬的一條甬道,預備花車通過。
上元夜終於降臨了。
林松之沒有回頭,怕這個膽大的女孩有什麼無禮的舉動。「今天你到過我家,那地方住得下你么?」
高天成向弩手做了個手式,不要緊張,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
俞斌自己卻被三支利矢洞穿了身體。
皇上坐在高台之上,也望見了遊行的彩車。
「有了。」九公主一拉馬韁繩,飛身上馬,對俞斌道:「快跳上來,跟我進宮。」
「如果我嫁給你,你會不會一生一世都好好待我?」九公主在林松之的耳邊不住地吹氣,弄得他很癢。
車隊停了下來。
承天門的對面是將作監奉旨精製的燈輪。這燈輪高達十七八丈,金鏤銀飾,彩燈萬盞,下面有壯士六十人推動絞盤,牽引燈輪緩緩轉動。燈輪的兩邊,是皇上的四位兄弟進獻的四座兩層綵樓,樓高十丈,遍結繒彩,火樹銀花。再向兩邊看,更有諸王、公主、外戚家制的寶樹、燈塔、燈幢、燈幡,只看得小老百姓們恨爹娘給少生了幾隻眼睛。
遊行彩車通過時,林松之騎上了小鈕子的健騾,高高地四下里張望。他希望能夠在高天成動手之前找到他,制止他。但彩車上的人全都化了裝,戴著面具,根本沒有給他機會發現那張長著黑毛的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