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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驚魂 第三節

雨夜驚魂

第三節

多心向盧宗嗣婦夫望了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好酒。」一碗滾燙的熱酒下肚,身上的寒氣驅出了大半。葉十朋是個知足常樂的人,他覺得今日遭遇這場大雨,卻有可能帶來兩天難得的休息。
五福將葉十朋的酒飯送了過來,一大壺燙得滾熱的老酒,一大盤用大蒜、茴香、干辣椒與大棗燒制的牛肉香氣撲鼻,另外,還有一隻蒸得稀爛的肥雞裝在瓦盆中,另一隻小些的盆中是切得小指般粗細的鹽漬小胡瓜,碧綠酥脆,著實誘人。
侯氏似是聽到了如意的言語,她那薄如一線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滿是惡意的眼風不住地瞟過來,她似是在握有數珠的手掌中畫了些什麼,然後用那隻手在頸後作勢一擰。
侯氏折騰了一陣之後,又對剛剛端菜進門的僕人語含厭惡道:「老何,老爺路上受了風寒,又在講胡話了。等一會兒給老爺把葯煮上,臨睡時好吃。」
「房子太老了,漏雨是常事。」盧嗣宗含笑對多心道。「請過來坐吧。」
這老何才真正是受了風寒症了。葉十朋走向另一席時暗想。
「我平日給你買的酒不好么?」一聲嬌嗔,如意穿了一件綉滿紅花綠葉的寬大絲裙闖了進來,絲裙長長的下擺蓋住了她的腳面,而她耳上的一對價值不菲的珠環卻到了跟在她身後九九藏書的五福嫂耳上。
盧嗣宗夫婦也在飲酒,只是侯氏不住地支使僕人老何干這干那,而且沒有一件事情讓她滿意。她那聒噪刺耳的嗓音,與喋喋不休,刻薄如刺的舌頭攪擾了房中安樂的氣氛。
酒篩到白瓷碗中,紅灧灧地,香氣氤氳,中人慾醉,是真正的除年美酒。這種酒在長安城中的大酒樓里,最少也要五百錢一壺。
與盧懷嗣一家隔得好遠,有一個身材纖巧的少年獨自正襟跪坐在那裡,面前一碗菜湯,手中一隻麵餅,卻吃得斯斯文文,有條不紊。
「葉兄客氣,在下姓范,只有個小名叫多心。」少年叉手回禮時倒也莊重大方,只是聲音清稚,似是還沒有脫了童音。他的官話講得不大好,帶有濃重的嶺南口音。
坐在他身邊的婦人顯然是盧嗣宗的原配,容顏老去,卻衣飾昂貴。聽盧嗣宗提起「平康坊」三字,便毫不掩飾地狠狠盯了他一眼,口中念念有辭道:「南無阿彌陀佛,大德大能的藥師菩薩,快讓平康坊中的妖孽變做牛馬惡畜,讓每一個近她們身的男人爛了臊根……。」她一邊念叨著,一邊站起身來,舉著手中的佛珠在盧嗣宗的頭上、腿邊不住地比劃。
介紹與眾人相見之後,如意拉住坐在近旁的多心道:「小兄弟,把你的九九藏書几子拼過來,多一點人吃飯熱鬧些。」如意的城府與機心一向都是用在正事上,平日里她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大大咧咧的傻姑娘。但勸人吃酒的本領卻是她的拿手好戲,比竟她是波斯酒店主的女兒。
近前來看,葉十朋發現,這是個容貌清雋可喜的少年,十七八歲的樣子,只是一雙鳳眼幽幽地,深不見底。
倒塌的大門被一根粗大的圓木頂住,風雨給阻隔在門外。
葉十朋用力搖了搖頭。
多心抬起衣袖掩住口鼻,撲嗤一聲笑了出來。終於,他接過了肉碗。「多謝。」便背轉過身去,從衣襟下摸出一柄與他的衣飾極不相稱的華貴的銀柄、銀鞘的小刀,將牛肉切開,仔細而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又一滴水珠落下來。多心取過身邊的背囊放到了一張矮几上。他的手太過纖巧了,雖然是燭光下看不清楚,但皮膚一定相當的細膩,只是,那隻背囊顯然份量不輕,多心卻只用一隻手輕而易舉地提來提去。
如意的這種舉止,在大唐的土地上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開元之後,年輕的皇上登基,給天下百姓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與樂觀情緒,人世間的風氣也為之一變,寬容與和樂成為人們生活的準則,所以,像如意這樣一個沒有出嫁的姑娘對比她年少的男孩表現得https://read.99csw.com親熱,甚至有些放肆,通常是被當作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來看。
「是。」老何佝僂著肩背,鬍鬚花白。他放下手中的肉羹,背轉身去偷偷地用袖頭擦去了唇上的清鼻涕。
「多謝,不必了。」
這個多心的身份叫人費猜解,葉十朋從職業的習慣上出發,總是喜歡弄清他周圍所有的人的底細。多心光著頭挽了個髮髻,不像是讀書人;身上一件圓領胡服,卻是青色細布製成的,這也說明他多半不是講求衣著的遊手好閒之徒。從多心肩頭飛濺的水花上,葉十朋發現,多心的長衫裏面一定穿一件像短比甲一樣的護心皮鎧,否則,水花不會濺得這麼遠。但他穿著一雙灰布襪的小巧的雙腳卻也告訴葉十朋,多心不會是個兵士或者暗探之類的人物。
「這房子夠破的,可廚子的手藝還不錯。雨要是連著下上幾天,住在這裏倒也不會餓著。」葉十朋未曾想到在這樣的地方能有如此的好菜。
葉十朋在想,這侯氏如果到長安住在自己的管區,弄不好會是盧嗣宗敗家的禍根。
「這是小人自己燒的,您老賞臉。如意姑娘這就下來。」五福提著木托盤退了下去。
「這位兄台,敢問高姓大名?」葉十朋很客氣地叉手一禮。方才侯氏的一番惡詛,攪壞了葉十朋的心緒,他樂得https://read.99csw•com趕緊離開那個婦人。
沒有了驛車,沒有了馬匹,誰也無法離開這裏,耽擱在客棧中的人們倒似是一下子親近了許多。
盧嗣宗已經吃了許多酒,有些面酣耳熱了,兩隻濕潤的眼睛滿含艷羡地盯在如意身上。
「好兄弟,你猜什麼樣的人舌頭上會長疔?」如意已經灌下多心一碗酒,她自己也吃了不少。「就是那種事事都覺得不如意,以為天下沒有一個人對得起她的人。」她將一隻手親熱地搭在多心的肩上,在多心耳邊吃吃地笑道。
聽這婦人咒得惡毒,一向膽大的葉十朋不知是當真感到恐懼,還是雨濕衣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從侯氏的舉止上葉十朋看出,這婦人不單單是一個篤信佛教的愚婦,她的行動中顯然有崇信鬼道者的執著和魘勝、惡詛者的詭譎。
「請便。」一滴水珠從頂棚上落了下,在多心的肩頭濺開來。多心看了一眼肩頭,便向一邊挪了一挪,兀自一小塊一小塊地將麵餅送入口中,像是什麼事也未發生一般。
門外飄來一陣葯香,想必是老何在替他的主人熬藥。
葉十朋想,有必要的話應該提醒這位盧嗣宗一句,京城不比外郡,崇信鬼道,施行魘勝、詛咒等行為在皇上居住的京城之中被嚴厲禁止,一經發現,便可能是抄家滅門罪過。
「在下葉十,本是出來打獵,九九藏書沒想到與諸位有緣相會。」葉十朋知道自己的名聲太大,往往引來閑人不必要的糾纏,便只報了「葉十」。好在長安人一向喜歡以親族中的排行相稱,聽者會以為他在家中排行第十。
「幸會,幸會,哈哈,哈哈。」
葉十朋送到多心面前的酒碗被謙遜地推了回來,倆人都沒有講話。葉十朋又取過一隻碗,用竹箸穿起幾塊牛肉,又連胸帶翅地撕了半隻肥雞,送到多心的面前,口中嘆道:「實在是抱歉,這雞臀得留給我的同伴,那丫頭一向有個怪想法,認為吃哪補哪。」
「多心?這名字不錯。」葉十朋就近跪坐在多心身旁的坐席上,拉過一隻用飯的矮几放在面前。「我坐這裏不介意吧?」
二十幾鋪席的大房間,以往一定是過往官員用餐的地方,如今只有幾個人在吃飯。一張長食几上顯然是夫妻二人,男人五十五、六歲的年紀,鬚髮花白,裝束舉止像個有錢人的樣子,講起話來口中呵呵,不住地笑。「在下盧嗣宗,內人侯氏。在下雖說生長在長安,近十來年一直在南邊。葉兄想必是長安人,不知長安近來如何?平康坊還是那麼紅火么?」平康坊是長安最著名的歌台妓館聚集地,是男人們風流快活的銷金窩。
「哎呦。」如意用手按住後頸高叫一聲。「一隻蟲子。」她的手掌心中果然多了一隻黑黑的甲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