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時，我大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原以為老謠做的事雖然不妥，但畢竟是對國家建設的拾遺補缺，也應該算是一番好意，現在看來，我和老謠都沒有弄明白這裏邊最根本的意義。我問：「那麼，會把他怎麼處理。」

台下一片嘩然，眾人紛紛擁上前去，一聲聲表示關心的各國家各民族言語，恰好似百鳥鬧林。

章博士回答得很客氣：「他的事不歸我管，不過，被遞解出境應該是有可能的。」

章博士道：「我們也是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哪裡會想到一個走私犯會強迫買主交稅的？」

台下的樂隊確屬一流，但院小樂隊大，鑼鼓鐃鈸，鼓板梆子，攪得震天價響。台上是一水兒的武戲，行頭漂亮，臉勾得熱鬧，唱腔念白少，一見面就開打，很適合這些外國票友過戲癮。

「是我們國家禁止的嗎？」若果真如此，他便是犯了國法。

看來事情的真相和我判斷的相差不多，我便問道：「這對我們的國家有什麼壞處嗎？」

老謠這一走，必定會有許多人發現生活是多麼的枯燥乏味。

他道：「這可不好說，政治上的事情不是用簡單的利益就可以衡量的。這還不單單是九-九-藏-書外交上的問題，應該說這是一個國家在發展上的平衡與布局的問題。李先生太過冒進了，他這樣做對國家並不是當真有利。」

這時，台上演《三岔口》的兩個黑人小夥子忘記了最後的對白，索性跟丑婆子一起翻著筋斗一溜煙下去了，倒也贏得一片掌聲。下邊一折是《挑滑車》，扮高寵的演員身高足足有兩米開外，臉上滿把天生的紅鬍子，看著反倒威武；他穿著簇新的盔頭、硬靠和高底靴，護背旗杆也比別人長一尺，顯然這是自備的行頭，下了不少本錢。與正規演出不同的是，扮演滑車的外國票友被挑翻之後並不下台，而是站在高寵身後揮舞畫著車輪的旗子翻筋斗，一會兒便擠了一堆人，反倒將主角趕到了台口邊上。雖然如此，台上台下的氣氛卻是熱烈非常，比在劇院里大名角出場的熱鬧程度怕是還要強些。

章博士很為難：「但走私總還是重罪，況且他的案子可不只是賺取非法利益那麼簡單。」

「他還得坐牢嗎？」

「講的是什麼故事？」章博士在戲上還真是個棒槌，什麼也不懂。

從今往後，能夠記住老謠這個人的也許只有他九-九-藏-書的少數幾個朋友或是敵人——這傢伙也實在算不上是什麼益友，能忘記便是福分，至少我自以為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從今往後，一個跨國走私集團被粉碎了——這才是大眾可以理解的信息，而且，用章博士的話說，老謠的犯罪事實清楚；

章博士問：「這是哪一齣戲？」

「他把許多禁運的東西走私進來，賣給了國內一些民營企業。」

他道：「我在國外的時間太久，沒有機會了解國粹。」

我道：「不敢當，我只是喜歡。」

我四下里看了看，觀眾這一坐下，那些腹部扁平，精神飽滿的年輕人便顯露了出來，他們零零散散地分佈在戲台和觀眾周圍。再向院門口望去，只見一輛大型越野汽車堵在了門前，很陰險的樣子。

這一次演出的排場比我經歷過的哪一次都大，都闊氣。這也難怪，一個跨國走私販，偷逃國家稅款，來錢容易，自然是要悖入悖出的。我心中如同翻倒五味瓶，不知該把老謠往哪味佐料里放。

我現在仍然不喜歡，甚至還有些恨老謠，但這卻不能阻止我關心這個傢伙。

老謠被判刑是免不了的，他偷稅的數額可以算得上是「read.99csw.com特別巨大」，然而，幾天之後章博士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他說凡是購買老謠走私設備的民營企業，早便在收到貨物的時候用各種隱蔽的方式補齊了所有稅款，老謠所得的只是微薄的勞務費而已。

「他都幹了些什麼？」

章博士苦笑道：「是美國和歐盟禁運的大型加工設備和其他一些非常敏感的東西，他們懷疑這些東西可能會被轉為軍用。」

我最瞧不上的就是這種到了國外就不再承認自己懂中國事的傢伙，便狠狠地翻了他一眼，問道：「你打算把老謠怎麼樣？」

我的淚水頓時流了下來。我沒有和別人一起擠上前去向老謠表示慰問，而是獨自留在最後，揚著臉，任憑淚水滾滾而下。

我只好用最快的語速，簡略地給他介紹劇情，因為，過了今晚，要再想聽老謠唱戲怕是不大容易了。

都是章博士相擾耽誤了功夫，等我回過頭來認真聽老謠演唱時，他已然周身戰抖，聲音嘶啞，倒像是周信芳抗戰期間改編的愛國劇《文天祥》的味道了。

章博士的表情上突然現出一陣畏縮和歉然，道：「國法無情，而不是『法不外乎人情』。我們許多人都九九藏書把這個道理弄錯了，特別是在自以為是做好事的時候。」

「你能不能替老謠想想辦法？我可以幫他請最好的律師。」我在做最後的努力。

從今往後，天津衛少了個奇人——這隻是表面現象；

我問：「什麼才是對國家當真有利？」

從今往後，一個抗擊后殖民主義的英雄失敗了——我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對老謠的后殖民主義更危險的理論仍然不敢苟同；

老謠上場，穿藍袍戴髯口，聲調高亢，大有響遏行雲之勢。琴師大約是被一晚上的武戲壓抑得太久，此時終於有機會得展才藝，也在弦子上加足了功夫。

跟著老謠過了好幾年渾帳日子，他身上別的本事我沒敢學，倒是學會了聽京戲。外邊鑼鼓傢伙響起來的時候，我從書房裡走出來，站在觀眾背後朝台上看。

「律師在這件事上沒有用處。不過，我日後倒是常能與他見面，向他討教一些國際貿易方面的技巧，您如果想給他帶什麼東西，我可以效勞。」章博士顯然是想結束談話了。

從今往後，一個愛國者被人誤解了——這隻是一種假設，況且他的行為是否算愛國還沒有定論；

見老謠今晚斷無逃生之路，我的心情read.９9csｗ.ｃｏｍ反倒安穩下來，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戲台上。不知道老謠今天唱哪一出？遇到這等胡鬧的機會，他是絕不肯錯過的。

這齣戲是南宋的故事，講的是元兵打來了，文天祥力戰被擒，威武不屈，慷慨就義。今天老謠唱的是文天祥被押解到元大都，叛臣留夢炎向他勸降，他大義凜然，書《正氣歌》以明志那一段。

他道：「不搞邪魔外道，堂堂正正地發展壯大自己。只有走正當途徑，國家才能從根本上強壯起來，激進行為只能給國家添亂。」

我問：「那麼，他應該沒事了吧？」

「怕是得坐幾年。」

章博士嘆了口氣：「他的事很麻煩，是大麻煩。」

我又問：「雷恩不會有事吧。」這兩個傢伙都不讓人省心。

有人在身側問我：「您一定很懂戲吧？」原來是章博士。

我知道他要唱哪齣戲，這傢伙一向自許為愛國者，所以，平日里這齣戲他只唱給自己聽。

我的心中作疼，強忍道：「是《三盡忠》。」

台上靜了下來，打鼓佬從樂隊里走到台前，對觀眾道：「李先生說，他很快就要出遠門，許久才能回來，所以，今天晚上他要把珍藏多年，從未演出過的一折戲獻給大家。」台下掌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