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威是去年臘月里結的婚，媳婦月瑤騎著輛新自行車來的，嫁妝不少，送親的是一水兒的大小夥子，叫人看著發憷，於是有人說，這媳婦娘家兄弟多，打狼賽的，不好惹。

張奶奶住盡東頭那一間，衚衕里唯一的一條公共自來水管從她的牆上穿出去，水龍頭上方開了個小窗口，用來監督用水，以免浪費，於是，整條衚衕的客來人往，便都在張奶奶眼中了。

那間房子幾年沒住人，門口給張家堆了不少雜物，既然新來了住戶，張家就得把東西挪開，於是張志傑罵街。徐少錚把家什搬進房內，再沒出來過，任由張志傑在外邊罵，直到他罵累了，院中這才清靜。

我決定喜歡這個人。

他是我們院子里的新住戶，搬進了西北角上那間小房。在他隔壁住的是「女工頭兒」張奶奶，還有她的孫子張志傑，一個二十多歲的渾蛋。

「少錚兄弟，要搬家先打個招九九藏書呼，楊威幫不上大忙，也能搭把手不是？」月瑤進門先開口。她長著緊繃繃的小臉，緊繃繃的腰身，緊繃繃的胸，卻是慢悠悠的聲調，聽到耳朵里格外受用。我扒在窗台上看，也想娶這麼個媳婦。

不單是我這麼認為，整條衚衕的大人們在事後也贊同這個觀點，由此說明，雖然我老人家只有12歲零9個月，但熟讀《水滸傳》，吸收了不止108個人的人生經驗，看問題一針見血，比得上衚衕口的馬奶奶和智多星吳用。

那件大事發生之前我就說過，徐少錚這個人不得了。

住在衚衕後邊的楊威緊跟在媳婦身後進了我們院，他比他媳婦矮半頭，出了名的老實。他們兩口子到我們院里來可是件難得的事，這小媳婦與張奶奶是死對頭，兩家共用一堵牆，據張奶奶說是床頭頂著床頭。

從此，我家的院中便住滿了人，南房三間，東九-九-藏-書頭兩間是張奶奶與張志傑，西頭一間是徐少錚；廂房都是單間，東間是我們家，對面西間是陳老太爺。當然，還有衚衕口的馬奶奶和衚衕後邊的月瑤與楊威兩口子，算是常來常往。

第一次見徐少錚是3月份。那天，街道上的一班大娘兒們藉著批《水滸》的由頭，又整了馬奶奶一回，讓她交代當年開大車店，賣人肉包子和蒙汗藥酒的事。馬奶奶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總算是交了差。人群散去，天也黑了，這時，我家院門口來了輛三輪車，拉著不多幾件家什，後邊跟著的那人，就是徐少錚。

午飯時，月瑤又回來了，楊威還是跟在後邊，端著兩大碗餃子。

決定了喜歡他，第二天一早我便給徐少錚送去半桶水，虛言是我父親的主意，也算是同住一個小院的善意。張志傑在一邊拿眼睨著我，故意把牙粉泡沫甩在我身上。

月瑤請徐少錚到htｔps://ｒead.９9csw.ｃom家裡去吃飯，沒請動；她又要在這裏給他做飯，讓楊威拿肉票割肉，買菜買面，還不成，便去了。臨走回頭望了一眼，眼波從我面上掃過，讓我頭上發暈，好似中了煤氣或是傳說中的醉酒，駕雲一般。

我老人家眼力不錯，他肯定是個人物，張志傑不是他的對手。

馬奶奶年輕時是大車店的當家人，平生閱人無數，她在衚衕中品評人物很有幾分權威，就這一句經多方轉述的閑話，算是給月瑤定了「成份」，於是鄰裡間便不大和睦。

「你這是客氣，缺什麼吃的用的，儘管到我屋裡去拿，你哥哥糊塗，不知道疼人。」月瑤進屋打了盆水出來，讓徐少錚洗手。

「嫂子，不敢勞動您，我一個人就行了，沒多少東西。」徐少錚客客氣氣地站在門口說話，順手接下楊威背來的一口袋煤球，兩個人，四隻黑手。

非年非節，我中午卻平白吃上了一rｅaｄ•9９ｃsｗ•ｃom大碗餃子，豬肉白菜餡，肉多油重，香得沒法說。另一碗，徐少錚給西屋端了去，那屋住著陳老太爺，他的兒子早喪，孫子不孝，一個人住。

這也是私心作怪，我盼著徐少錚用那條有勁的胳膊教訓張志傑一頓，打他個烏眼青、滿臉花什麼的，因為，這個渾蛋向來把欺負衚衕中的孩子當樂事，罪大惡極。

像她這麼漂亮的姑娘怎麼會嫁給楊威？這件事本身就讓人起疑。馬奶奶躲在一旁自言自語，說杏眼桃腮水蛇腰，可不是過日子的模樣兒。等這話在各家各戶轉了一圈之後，卻成了楊威的媳婦長著勾人眼，細腰大屁股，各家得看好自家的爺兒們。

「我哥哥人厚道。」徐少錚先讓楊威洗后自己才洗，楊威卻搶了水盆，把髒水倒進陽溝里。

徐少錚站在門口向我父親道謝，我這才有機會仔細地打量他。這位老兄面白唇紅，眼睛大得令人吃驚，肩膀寬，屁股窄，藍絨衣read.99csw.com的袖口挽到肘上，露出的小臂像棵樹。

張志傑站在院中罵閑街，轉彎抹角地撩撥徐少錚。

我想，這麼緊繃繃的女人，包餃子必定是薄皮大餡，緊繃繃的有肉。不一會兒，那兩口子出來，楊威走在前邊，一臉幸福的笑容，月瑤落在後邊，也在笑，但皮膚緊，笑紋不明顯。

醉眼朦朧中，我發現徐少錚已經回屋去了，而張奶奶家玻璃窗的寒霧後邊則藏著兩個人，四隻眼。

當晚，整個一條衚衕的人都想當然地認為——新來的小夥子窩囊。但是，只有我一個人看見，徐少錚用一隻手便把鑄鐵的煤球爐子端進房裡，爐膛里還閃著紅光；他另一隻胳膊還夾著個牛腰粗的鋪蓋卷。能用一隻手端起帶火的躍進爐，在整條街上沒人有這本事。

日後出的那場大事，與這格局大有關係，我不迷信，卻真相信是這格局的毛病，連馬奶奶也同意我這看法。她從來也不把我當個小屁孩兒，誇我是猴精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