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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絕交 第二節

外篇 絕交

第二節

這可不像我老舅,派出所他都敢邁腿就闖,難道他也怕大夫不成?
像我這麼好事的人,把故事只聽一半,那才叫心癢難撓,便隨手抓住了護理這間病房的小護士,自我介紹說是灌香油那人的外甥。小護士一聽這話,臉上立時露出笑容,大眼兒溜精的挺招人愛,她說那個大夫是個渾蛋,處處遭人恨,他想霸佔陪床的楊二姑,讓人家打了幾個嘴巴,他就使壞,凈開些又貴又沒用的葯,叫人家白花錢,難怪你老舅罵他是合法流氓,要說他可真厲害,他叫什麼名字?住在哪?
我老娘這邊張羅得正熱鬧,那邊楊二姑她老娘卻又病了,還挺厲害,住在醫院里出不來,老黃便關了鋪子過去幫忙。老舅一回也沒到醫院去過,只是打發我給送去50塊錢。
我說那大夫還饒得了他?
老黃虎著臉在一邊不說話,我也沒看見老舅,便纏著楊二姑問,她死活不張嘴,還是楊老太太告訴我,說是你老舅來過了,提著兩瓶小磨香油,跟大夫說了一車的好話,結果不知怎麼的,大夫把香油給碰倒了一瓶,摔在地上碎了。你老舅這回倒是沒打人家,只是把剩下那瓶香油給大夫灌到肚子里,讓人家拉了一褲子兩襠的……。
楊老太太說,聽說醫院里把民https://read.99csw•com警叫來了,那民警給你老舅上了根煙,倆人站在樓道里抽,抽完各自走了。
他卻說人不能有朋友,交一個朋友砌一堵牆,礙手礙腳的不方便,要是沒有朋友,天底下的東西想什麼拿什麼,有了朋友,有好東西還得先給他們。
讓我沒想到的是,老舅得勝歸來,竟然揮舞著菜刀堵在老黃的門口叫號,說是別看你長了那麼大個子,從小我就打不過你,可今時不同往日,你那身量也不過是雨後的「狗尿苔」,稀鬆二五眼,今天咱們倆一對一,見個真章。
總算是有人給領來一個,名叫九福,黑瘦黑瘦的,滿腦袋黃毛,一張嘴說話侉得嚇人。我跟娘說,這個模樣老舅哪能看得上?你沒看見整天跟著他的那些個女的,妖精賽的一個兒個兒。
老舅這回倒是聽了我娘的話,領著九福上百貨大樓換了身新衣裳,還在南京理髮館花五塊錢剪了發,可還是柴禾妞的模樣,不受看。
老舅瘦了,沒精打採的,可每回上街,身後還是跟著一兩個女人,遠遠的。我說老舅你何苦呢?這又不是讓人家把鞋給扔到溝里,丟了面子找不回來,不就是個楊二姑么?
那塊呢子到了老黃手裡,他岔開手指量了九*九*藏*書量,說正好夠一雙棉鞋面,便轉身往回走,到了門口又想起什麼來,回頭對老舅說:你既然拎著菜刀來了,也別閑著,今兒個蒸包子,二姑手上忙不過來,你來剁餡,一塊吃。
楊二姑只說了一句:那是個壞人,不看也罷。
老黃從屋裡出來,衣襟上別著根緔鞋的大針,一縷黃麻線垂到膝蓋。他確實是個大高個,身形比我老舅得大一號半,要論模樣,那「北霸天」的稱號原該是他的。他說你小子又跟誰玩命去了?弄把破菜刀嚇唬走道的?
走啦,小護士滿臉遺憾地說,我原以為你老舅厲害,沒想到那個天天來的大個子更厲害,他揪著你老舅的頭髮,打了兩個嘴巴,又在屁股上踹了一腳……,他說國家的醫院你都敢胡來,還有你怕的地方沒有?你老舅說那大個子你從小怕老師,長大了怕當官的,不是個英雄樣,我是誰也不怕,就怕我老娘,可她老人家不在啦,看誰敢管我。
那又怎麼樣?我問。
老舅那把菜刀少說砍過100人,背厚刃薄,快得能刮鬍子。老舅說交你這個朋友算是倒了運,出門天上也落鳥屎,今天我跟你絕交,你愛跟誰過日子跟誰過去,咱們是兩不相干。說著話,老舅拉起身上那件將校呢的軍上衣九_九_藏_書,一刀割下半個大襟,朝老黃丟過去。這是效法古人——割袍斷義。
小護士說那大個子說那我就替你老娘管管你,他便把你老舅給打跑了。這時有人來叫小護士打針,故事我還是沒聽全。不過這一回,我覺得老舅和老黃像是真的絕交了。
除了小時候有病去拿山楂丸吃,醫院沒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這回看見大夫訓三孫子似地數落老黃,讓我對那裡越發地沒了好感。回家把看見的事跟老舅一說,他拿腿就走,可到了醫院門口,站在大標語下邊抽了半盒煙,他又回來了。
我心裏說,你要是看上我老舅,必定是你們家墳頭兒安錯了地界兒。我問:我老舅呢?
天下人我最佩服的就是老舅,從沒見他怕過誰,也沒見他敗給過誰,但是我覺著,這回老舅敗了。這是他頭一次跟老黃絕交,沒能成功。
這不,醫院說是大病房裡沒了床位,叫我們騰床,搬到這兒來將就幾天,不加錢……。楊老太太挺高興。
自從我姥姥、姥爺去世后,便再沒有人能管得了老舅,我這外甥的話更是如同耳旁風。於是,老舅又開始找人打架,跟「西霸天」幹了一場,拿菜刀把人家的棉猴剁成了布條。
到了第10天頭上,老黃來找老舅,愁得臉色焦黃,說是https://read•99csw.com楊二姑她們娘兒倆都沒工作,醫藥費全得自費,現在大夫那又要請客送禮,他實在沒轍了。
我娘倒挺自信,說這是找來過日子的,不是那些沒羞沒臊的女流氓,九福家裡孩子多,沒飯吃才肯來咱家,讓她住些日子,吃幾頓飽飯,保管白白胖胖的能生養。
我腦袋上挨了老舅一巴掌,他說我就老黃這一個朋友。
當時我只是隱隱約約地猜到,他這樣做一定是叫「義氣」那倆字兒給壓的,喘不上氣來,只有絕交一條路好走,因為,「朋友妻不可欺」,這是街面上流傳了幾百年的傳統,是鐵的紀律,是比偉大領袖的「語錄」和派出所民警更令人敬畏的做人的準則,是每一個男孩子從穿開襠褲時起便必須要接受的教育。據我的小腦袋瓜分析,既然楊二姑與老黃有口頭婚約,而老舅又是老黃的朋友,老舅便再不能多看楊二姑一眼,然而現在老舅讓倒霉催的愛上了楊二姑,那麼,不論楊二姑最終要嫁給他們中間的哪一個,老舅都必須與老黃絕交。要解決這件事情,只有這一條經歷過千錘百鍊的方法,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如果老舅不這麼做,他便會成為被所有人唾棄的渾蛋。我猜想,老舅肯定不想做這樣的渾蛋,因為他是在街面上受過深刻教育的九九藏書豪強,所以他必須與老黃絕交。
老黃打了我個脖溜兒,說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亂。
老舅到醫院去是怎麼個情景,我沒能親眼得見。過兩天我到醫院里,發現楊老太太換了病房,一個人住一間,還外帶廁所、淋浴,乾淨漂亮得好像國賓館。我說老太太,您老這是孫猴子翻跟頭,一步蹬了天。
後來呢?我問。
楊二姑的手藝不錯,豬肉白菜餡的包子,餡香面兒暄,我一口氣吃了15個,便說老舅的刀快,肉哇白菜呀剁得挺爛乎!
自從吃了那頓包子,老舅便一直躲著楊二姑,整天不著家,把我娘急得不行。女人沒主意,只知道替她兄弟介紹對象,說是男人一成家也就不野了。可正經人家一聽說是「北霸天」,都嚇得像是吃了煙袋油子,一個勁兒地打哆嗦,磕頭作揖地求我娘饒了他們一家老小的性命,氣得我老娘發誓再也不管老舅的事了。話雖這麼說,畢竟是親姐弟,她又不能不管,便張羅著打外埠找個沒戶口的老實孩子。
我問老黃我老舅哪去了?他不理我。我又問楊二姑那大夫是誰,我想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個倒霉模樣。
我說我聽說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搶朋友不富,交朋友就是為了讓他們多出力,少吃香。
我娘說,看長了就好啦,女人都一樣,過日子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