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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借槍 第九節

外篇 借槍

第九節

說吧,讓我幫你幹什麼?安德森放下望遠鏡,並沒有賭輸了的懊喪,反倒是一臉的釋然。熊闊海又往槍膛中壓入一顆「達姆彈」,將支架再次固定好,重新調整瞄準鏡。這一槍之後,那隻南瓜便碎裂得沒了蹤影,只留下短短的一小截瓜蒂吊在樹上。
他們二人握手成交,於是,熊闊海知道自己心中那些讓他煩亂,讓他關心,讓他擔憂的事情中間,至少有一件已經安全了。但這件已經安全的事情又在他心底引起了另外一種內疚的感覺——像這種「托妻寄子」的大事,他為什麼不去找黨組織,而是拜託給了一個殖民地腐敗的警察呢?顯然,他不想讓上級領導發現事情的真相,發現他此前一直在說謊。
安德森也彎下腰到蒲棒後邊東張西望,故意改用漢語打趣熊闊海,好讓老滿也能聽懂他們的對話。他說,你這是看風水找墳地,還是招魂跳大神哪?熊闊海說找著墳地我先埋你。老滿插話說,你們誰也別埋誰,要埋也得先把俺送回家,再給俺帶上幾斤肉包子。
熊闊海當然不能讓他試槍,甚至都不能讓他從瞄準鏡中看上一眼。以安德森豐富的射擊經驗,他一看便能發現瞄準鏡的「視場」太狹窄,幾乎不可能從這麼遠的距離內|射擊移動目標,而小泉敬二也絕不會在日僑俱樂部門前像拍照一樣擺好姿勢等著他來射殺。
獵人們去北邊打野鴨子,熊闊海扛著機槍往南走,安德森和老滿兩個人跟在他後邊,每人抱著一隻長形大南瓜。安德林打趣道:我還真得跟著你去看看,就你這一雙病眼,別說從那麼遠的地方開槍,就算是在你面前放上一頭大象,你也未必能打中它的屁股。熊闊海針鋒相對道:還記得小時候打彈弓嗎?你伸手摸摸你腦門上的那兩塊疤,就知道我能不能打中。
熊闊海發覺,安德森說中了他一直在對組織上,或者說是對所有人都隱瞞的那個關鍵問題——他是否有能力向小泉敬二開槍?於是,他不由得惱羞變成了怒,將安德森撲倒在地,兩個人在初冬乾燥的土地上翻滾、廝打起來。熊闊海抓住安德森的兩隻大耳朵,將他的腦袋往土地上撞,而安德森則揪九_九_藏_書住熊闊海的頭髮,用腳踢他的屁股。等到打累了,他們便像兩隻打鬧過後的小狗一樣躺在地上喘粗氣,這時,安德森才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用英語鄭重地向他道歉: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母親的事,請你原諒我。
安德森仰面打了一陣哈哈,說你小子任何時候都不肯吃虧,好吧!熊闊海問:如果遇到楊小菊的人攔阻,你打算怎麼辦?安德森笑得更厲害了:那我就先抓了他的手下,再抓他本人,讓他們在我的班房裡喝上半個月的泔水,到時候他自然會客客氣氣地求我把你的太太和小姐送走,甚至為此還會送給我一大筆賄賂。
他從衣袋中取出老於裝紅漆的小玻璃瓶,在瞄準鏡與木塊和木塊與槍機接觸的四角上做出標記,又在瞄準鏡的四個旋鈕上做好標記,這樣以來,等他回到巴爾扎克公寓后便可以把調節範圍縮到最小。但是他知道,除非他能將小泉敬二一擊斃命,否則,在這樣的射擊精度之下是不可能刺殺成功的,他必須得解決機槍射擊時的跳動問題。
其實,熊闊海這是在用《數書九章》中的「望敵遠近法」計算距離,他知道安德森和老滿都不會懂這些東西,也就懶得跟他們解釋。前兩天他選中巴爾扎克公寓的時候,就曾先到與公寓相連的平頂樓房上測量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從「射擊點」到日僑俱樂部的小樓門前,射擊距離為685米,遠近誤差不超過5米。在這個距離之內,不論是捷克輕機槍還是老滿帶來的「歪把子」,對人體的殺傷力是不成問題的,成問題的是精確度。他清楚地知道,對於普通的輕機槍來講,在這個距離進行精確射擊,實在是有些遠了。
聽到這話,熊闊海的心中不由得一陣焦躁。他知道安德森這是在故意激怒他,好讓他無法平靜地瞄準,但是,安德森找出來的這個理由太可恨了,那是他內心深處最痛苦,也最傷心的癥結。只聽安德森又說:我還以為你這輩子再不敢衝著人瞄準了,不想你居然要自己動手,佩服呀佩服!
兩次射擊證實了熊闊海的擔憂,他發現這支槍射擊時跳動得太厲害。他九*九*藏*書又壓入兩顆鉛頭子彈和一顆「達姆彈」,瞄準樹上的另一隻南瓜,三彈連發后,機槍跳得連前支架都移動了。這時安德森說,那個鄉巴佬打手勢說,你只打掉了南瓜的一小截,還是讓我來試試吧。
對不起,你一定要原諒我,我這是一時糊塗,不會妨礙你刺殺小泉敬二吧?安德森在熊闊海身邊蹲下來,口中仍在不住地道歉。熊闊海用力搖了搖頭說,往後再不許提這件事了。在這件事情上,他不好過多地責備安德森,因為,當年他父親帶著他從安陽回到天津家中的時候,他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多虧有安德森這個玩伴,每日里過來與他糾纏、打鬧,這才讓他慢慢地恢復過來,至少在進入軍校之前,他以為自己已經恢復了。然而,安德森的胡鬧讓他終於明白,在他這一生當中,無論他將要射擊的是什麼人,他都無法面對瞄準鏡中的那張臉,哪怕那個人是日本侵略者小泉敬二。
熊闊海用一條長方形的木板墊高瞄準鏡,然後拿兩條狗頸圈將瞄準鏡和木塊固定在槍機上方,而機槍則架在了一條土埂上。透過瞄準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老滿正抱著兩隻大南瓜朝小樹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張望,滿面的憤怒。方才,安德森用手槍頂在老滿的腦袋上,硬逼著他去安放靶子,而老滿臨行時則不住地向熊闊海哀求,說咱們是一夥的,你可不能在背後打俺的黑槍。
安德森給他們解開手銬,親自提著麻袋,一直把他們送到機器艙里,然後將麻袋往煤水艙的角落裡一丟,便有水手三鍬兩鍬用煤將麻袋埋了起來。安德森對他們說:等一會兒出租界的時候,日本人要上船檢查,你們可別慌,先往臉上抹兩把煤灰,暫時當一會兒司爐吧。熊闊海故意為難他道:只要別把你嚇得尿褲子,我是一點也不會慌的。安德森聞言立刻作勢要打,熊闊海也拉了個「白鶴亮翅」的架子假作應戰,於是,他們又感覺像是回到了一起淘氣的孩童時代。
安德森說我賭你第一槍和第三槍里肯定會有一槍打不中。熊闊海說閉上你的烏鴉嘴。安德森又說,我還賭你打中的第一槍,必定是打在那read.99csw.com個鄉巴佬的鼻子上,殺人滅口可是你們的慣技呀!
在英租界太谷碼頭南端,早有一艘海關的蒸汽緝私艇候在那裡,岸邊還停著幾輛羅伊爾·羅伊斯和梅塞德斯汽車,一小群身穿花呢獵裝,窄檐獵帽上斜插著山雞毛的紳士正聚在緝私艇的甲板上吃早餐,其中就有借給安德森瞄準鏡和望遠鏡的小施德士。
走到遠遠能望見一株還算粗壯的小樹時,熊闊海停下來,從水溝邊拔了一根比他的身材短些的蒲棒插在地上,又掏出皮尺量了量蒲棒的高矮,然後背身往小樹相反的方向走,走一段便停下來,伸出大拇指比著,隔著蒲棒向小樹望一望。終於他停了下來,在他停下來的地方做了個標記,便讓老滿幫他拉著皮尺丈量從標記到蒲棒的距離,最後,他又讓老滿量了量從他的腳下到他的眼睛之間的長度,便掏出個小本本記算起來。
再回到機槍邊,熊闊海強迫自己不要受喪母之痛的干擾,要穩住心神,但是,此刻在瞄準鏡中出現的,已再不是老滿的滿頭亂髮,而是他母親臉上被「達姆彈」打出一個大洞的可怕情形。那是在民國七年,也是初冬,熊闊海只有八歲,母親帶著他到河南安陽去看望駐軍在那裡的父親,不想,當天夜裡發生了兵變。許多年之後熊闊海才知道,這是因為直系的吳佩孚通電反對皖系的段琪瑞「武力統一中國」的政策,皖系軍人才在他父親的軍隊中策動了這次兵變。那天夜裡,他父親帶著衛隊出去彈壓,卻被一股亂兵乘機衝進他和母親的住所,母親護住他往後院逃,被一顆子彈擊中,一下子撲倒在他身上。等到他推開母親的身體爬起來時,亂兵已經離去,這時他才發現,母親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五官,只留下了一個黑黑的大洞。而此後多年,讓熊闊海不得不從黃埔軍校中途退學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每次面對畫著人臉的胸靶時,槍口前出現的總是他母親中彈后的那張黑洞洞的臉。
他們二人用英語鬥嘴,老滿聽不懂,只是嘿嘿地笑,腮上左邊凸起一下,右邊凸起一下,正在用舌頭起勁地撥弄著從獵人的餐桌上抓來的布萊頓硬糖。
打呀!安德森https://read.99csw.com來了精神。如果我一槍命中,你得幫我辦件事,熊闊海講得一字一句。你小子想歪了,不打賭我也幫你辦事,從小到大,我幫你打過多少人?安德森一時間顯得義氣衝天。這件事可比打人、殺人難辦得多,熊闊海在努力糾正安德森的玩笑口吻。好吧好吧,只要你一槍命中,我就幫你做一件事,但是,不包括讓我替你刺殺小泉敬二。安德森畢竟不傻,他先堵住了可能的言語漏洞,以免再像兒時那樣上當。
安德森這時又給他胡出主意:實在不行,你可以讓你的同夥替你開槍嘛!
也就這個時候,瞄準鏡中的老滿突然回過頭來,逆光中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變成了一塊黑洞般的陰影,像死人一般難看,而瞄準鏡的十字線恰好就在這塊陰影的中間。熊闊海只感覺胸中一陣作惡,便猛地丟下機槍,翻身跑開幾步,伏在地上乾嘔不止。安德森也跟了過來,口中仍然不依不饒道:怎麼了?有喜了?還是被我說中,你當真不敢開槍?
熊闊海確實從來也沒有將槍口對準過任何人,特別是人的臉,因為那會讓他肝腸寸斷。但是他知道,安德森此時故意揭開他的這個傷疤,必定是因為沒想到他會親自動手實施刺殺行動,所以才擔心他在用槍瞄準小泉敬二的臉時無法扣動扳機。
日本人的關卡對這群出城打獵的歐洲富人並沒有留難,緝私汽艇很順利地向南駛出去二十多公里,然後拐入一條狹窄的河道,又行駛了半個多小時才停下來。這條河道的北邊是一大片水溝縱橫的濕地,每年春秋兩季野鴨子遷徙時,都會在這裏停留很長一段時間。河道的南邊是地面較為平整的鹽鹼地,癩痢頭似地生長著稀疏的野草,偶爾能見到幾棵樹,也是歪歪扭扭的一副病態。
遠處,老滿已經將南瓜吊在樹杈上。瞄準鏡中的那張黑洞洞的臉消失了,現出來的是南瓜金黃色的外皮和淺綠色的花紋。安德森站起身來給老滿打手勢讓他離開,熊闊海往槍膛中壓入了一顆鉛頭子彈。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住胸中的乾嘔,對安德森道:你還想打賭嗎?
住口。熊闊海清楚地知道,他絕不能把這件事告訴老於,因為這關係到他https://read•99csw.com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也關係到他在上級領導面前的聲譽——他的所有領導和革命同志都知道他是黃埔軍校出身的軍事家,是一個意志堅定,行動勇敢的鬥士,他不能辜負了他們的信任,更不能因為這個小小的缺陷而讓他們失望,所以,他不得不親自動手射擊。
遠遠的,他望見老滿正在往回走,便對安德森說,打賭我贏了。安德森說要是讓我開槍我也會贏,這麼好的瞄準鏡可是我給你借來的。熊闊海說你欠我一個賭注。安德森說只要你老老實實地把小泉敬二幹掉,我會還你這個人情的。於是,熊闊海把手伸出來說,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安德森說你得先把活兒幹完。熊闊海說在我幹活的同時,你幫我做這件事。安德森問什麼事這麼要緊?熊闊海說我在樓上開槍向小泉敬二射擊的同時,你必須得把我的太太和女兒送上津浦路的火車。安德森問她們到哪去?熊闊海說你只管給她們買到浦口的車票就是了,車費由你出。
早上4點半鍾,安德森開著警車準時來了。熊闊海將裝機槍的麻袋藏在警車的後座下,讓安德森給他和老滿戴上手銬,裝扮成剛剛被捕的罪犯模樣,以免引起法租界巡捕的注意,然後他們便沿著河邊的碼頭區向南駛去。
殺了小泉敬二,我的病也就該痊癒了。他直截了當地對安德森講出了實話。
小施德士的瞄準鏡確實高級,但越是高級的東西就越是難使。熊闊海讓瞄準鏡小心地跟蹤著老滿的腦袋,由近及遠,一邊調節一邊熟習它的操作方法。安德森坐在他身邊,齒間咬著一根草梗,將帽沿拉下來遮擋早晨斜射的陽光,很悠閑的樣子,口中卻還忘不了撩撥熊闊海:怎麼樣,想打個賭嗎?熊闊海問:賭什麼?在瞄準鏡中,老滿那個頭髮蓬亂的腦袋充滿了鏡頭,逆光之下,黑乎乎的挺嚇人。
熊闊海將槍托緊抵肩窩,眼睛離開瞄準鏡一寸的距離,避免槍的后坐力帶動瞄準鏡撞碎他的眼鏡,他用食指在扳機上一點點地施加壓力,同時用心去感覺扳機另一頭的卡鐵輕輕抬起,再抬起……他只感覺槍身猛地一跳,同時聽到舉著望遠鏡在一邊觀察的安德森罵了一句髒話,便知道他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