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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借槍 第十四節

外篇 借槍

第十四節

安德森問:你說怎麼辦才好?熊闊海也問:你說呢?這時老滿在一邊開口了,他說,這麼遠還想一槍就打死他,俺看你老哥也只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等法國人把話講明白了,熊闊海才開口道:既然是這樣,那就讓您費心了。說著話他便往外送客,誰想法國小胖子將手一攤道:哪有這麼容易,我讓手下人頂著槍子兒替你照應街面,你總得給他們弄雙鞋錢吧!安德森一聽笑了起來,說他是共產黨,窮得連老婆孩子都顧不上,哪會有錢給你?沒找你化緣就不錯了。說著話,他便連哄帶騙地將法國人弄了出去。
正在為難之際,老滿說,俺有個好主意,要是管用,你得給俺買肉包子。說著話,老滿到門外提了一桶水進來,將前任房客留下的那一堆酒瓶子灌滿水,再用麻繩將一簇簇的酒瓶子捆紮在桌腳上,此時再移動木桌,便已經不那麼容易了。熊闊海誇讚老滿聰明能幹,老滿自誇說他天生手巧。安德森在一邊看他們幹得起勁,便笑著對熊闊海說,等事成之後,你乾脆把這傢伙留下來當跟班吧。但熊闊海還在因為安德森可能犯下的「罪行」而生氣,便沒搭理他。
公寓里的那些很像是罪犯的房客此時都走出來看熱鬧,見到熊闊海,便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有人上前親熱地拍他的肩頭,還有人塞給他一根擀麵杖粗細的雪茄煙。熊闊海在口中與眾人打著招呼,讓自己好像是個大名角似地被他們簇擁著,心裏卻苦得很。看起來,楊小菊的宣傳攻勢居然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已然被眾人當成了這出大戲的主角。
這時,門外傳來擔任警衛的同志與人爭執的聲音,安德森出門去看,不一會兒便領著法租界的總巡捕走了進來。
法國人的出現讓熊闊海明九-九-藏-書白了一件事,一定是楊小菊操縱的報紙把小泉敬二罵狠了,他的上司覺得這件事大大地損傷了日本人的顏面,所以,他們必定會逼著小泉敬二準時出現在日僑俱樂部,好讓所有人都知道日本人是有膽量的,敢於冒著被殺的危險出現在機關槍的射程之內,這也就是為什麼日本人不許法國巡捕提前抓他的原因。但是,他無法相信小泉敬二當真會自覺自愿地出現在他的槍口之下,日本人偏愛陰謀詭計,在明天開槍之前,很難說小泉敬二會再搞些什麼小動作。
老於方才見面時告訴他,機槍跳動的毛病他已經給治好了。現在看來,情況還不錯。老於做了4個錨爪樣的鐵鉤,又在方桌上打了4個洞,然後讓鐵鉤穿過桌面,把機槍前支架的兩隻錐形腳固定在桌上,桌面下再用螺栓將鐵鉤擰死。這樣以來,機槍在桌面上就不會移動了,但是,他無法確定射擊時方桌會不會跟著一起跳動。他用手掂了掂方桌的分量,覺得還是太輕,但要是找重物壓在桌面上,卻又沒有合適的物件。
接下來,法國人便舞動著小胖手,開閘放水般說起來,土語講得極溜,不像安德森帶著外國腔,他說:你們哥倆拿我當嘛啦?涮我玩兒哪?騙我說騰間房子「做買賣」,誰曾想是給我招災惹禍;工部局的老爺們說了,讓我立馬過來拿人;怎麼著?怕了吧?別怕,還有更厲害的,我這剛要過來拿人,小日本兒出來「擋橫」了,派人跟工部局主席說,必須得先讓你放槍,然後再拿人,聽不見槍響不許我們動你一根毫毛;工部局的老爺們怕日本人再封鎖租界,就答應了;我也不知道你跟小日本兒這唱的是哪齣戲,可有一節,開槍之後不許跑,你得讓我拿住,要不我沒法交差九*九*藏*書;當然了,你既然有膽子干這路活兒,必定不怕死,若是不想在小日本兒那受刑,只要老老實實讓我拿住,等我把你交給他們的時候,必定讓手下人偷著塞給你一小塊刀片,進了小日本兒的大牢,割脖子割腕就隨你啦……
安德森很關心地問:能行嗎?沒問題吧?
不論日後的結果怎麼樣,他總算是從安德森嘴裏又掏出了一個承諾,熊闊海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便對嘴裏塞滿煎餅果子的老滿說,明天晚上就能送你回家了。老滿含糊不清地說,給俺買肉包子。
見熊闊海回來,比利時二房東一步竄上前來,拉住他的手臂哭叫不止,說無論如何您也得馬上搬家呀,原以為您不過是個綁票的,誰曾想是共產黨要在我的樓里跟日本人開戰……安德森上前護住熊闊海,劈頭蓋臉地給了二房東幾巴掌,然後粗暴地將槍管深插在他的嘴裏,推著他往樓里走,直到熊闊海也進了門,這才將他放開。
安德森問法國人:日本人不讓你動手,會不會是他們想自己動手?法國人說這可沒準,現在樓下這條街上到處都是帶槍的混蛋,我也分不清誰是小日本兒,誰是共產黨,反正都是來給我惹事的。安德森建議道:明天下午你在這條街上戒嚴怎麼樣?法國人說你這是胡出主意,戒嚴不等於「拉偏手」幫著共產黨嗎?小日本兒哪能饒得了我?我告訴你們,都是哥們兒兄弟,我誰也不幫,明天你的機槍響起來之前,我帶著弟兄們躲得遠遠的,免得濺一身血,可等你這邊完事之後,你也別琢磨著溜號,乖乖地在這兒等著我來拿人。
熊闊海用英文將「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解釋給安德森聽,然後問:是這樣么?安德森說是的,我會盡全力,只要上帝不反對,我就一定能九_九_藏_書把她們救出來。熊闊海說,那麼,我也一定會開槍。
安德森沉吟了一下說,現在不像前幾天,要想把你太太和女兒順利送走,確實有些難。熊闊海也實話實說:這挺破機槍,再加上你們這些破人攪起來的這些個破事,要想讓小泉敬二一槍斃命,也很難。
熊闊海將機槍小心地放好,回過頭來直視著安德森的眼睛,也怒沖沖問道:你能行嗎?你沒問題吧?
怎麼辦?他把槍托緊頂在肩窩裡,將槍身輕輕地移動,讓眼睛適應從台階下跟蹤到台階上的射擊過程。一輛汽車駛進日僑俱樂部,車上下來一個人,拾級而上,但在他的瞄準鏡中,那人只是一閃而過,根本沒給他瞄準的機會。他將瞄準鏡小心地調整一下,讓「視場」變大一些,但目標也就相應地變得很小,瞄準鏡中細細的十字線變得幾乎和門廊上的柱子一樣粗。再調整,稍好一點,再調整,「視場」又太小了……
熊闊海聽出來了,此人能知道他的名字和《隋唐演義》里的「熊闊海」同名,而且知道那個「熊闊海」排名天下第四條好漢,說明他必定是本地的「土生子」,自幼跟著天津孩子滿街跑,聽評書《隋唐演義》和《三俠劍》長大的。於是他抱拳拱手道:請問您是?法國人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刺客?怎麼看著倒像是擺卦攤算命的!
機槍跳動的難題解決了,熊闊海讓老滿為他小心地移動桌子,他向日僑俱樂部瞄準。透過瞄準鏡他看到,射擊線路剛好能從斜上方到達日僑俱樂部門前。唯一的問題還是「視場」太狹窄,如果他在小泉敬二走出汽車時便射擊,成功的機率並不高,因為他擔心小泉敬二與前來迎接的人鞠躬行禮時,汽車會擋住小泉敬二的身體。如果他將彈著點定在小樓的大門口,九九藏書他又擔心有人在小泉敬二身邊簇擁,會遮擋射擊線路。這樣以來,小泉敬二從下車到進門,唯一沒有遮擋的便只剩下他走上台階的那一兩秒鐘了。日僑俱樂部門前共有三級台階,高不足一米,如果將彈著點定在這裏,他就等於選擇了一個移動目標。在這樣狹窄的「視場」中射擊移動目標,難度可就太大了,更不要說他的機槍還被固定在方桌上,根本就沒有大幅度調整射擊角度的餘地。
熊闊海沒有送安德森出門,而是轉過頭來望向窗外。他真希望和小泉敬二約定的是今天下午而不是明天,照這樣等下去,一來是不知道中途會再出現什麼變故,二來是他的神經已經有些禁受不住了。
從現在的情況看,想要一發命中根本就不可能,但他又不想連發射擊,因為他還是信不過固定在桌子上的機槍當真不會移動。從這麼遠的距離射擊,他這裏移動半毫米,子彈飛到那邊就得差上5米左右。
安德森搖頭嘆氣,折騰了半天方道:你這是何苦呢?參加共產黨就這麼好玩嗎?完事之後還是逃吧,我幫你。熊闊海道:你只要把答應我的事情辦好,就是幫我了。於是,安德森有些激動起來,上前緊緊將他抱住,說我明天就不過來了,你自己照應自己吧。然後他便拉著老滿走出門去,說有幾句話要交代給他。
安德森開著警車來接他,一路上賠著小心,彷彿他是件嬌貴的瓷器。然而,熊闊海卻沒有心情理會安德森的殷勤,因為他還在為安德森可能會背棄諾言,拋棄他的妻女而生氣。
那法國人是個矮胖子,體寬與身高相差無幾,險些擠不進閣樓窄小的木門。他進得門來便用本地土語高聲問:誰是熊闊海?誰是「第四條好漢」?
他摘下眼鏡放到桌上,讓刺痛的眼球休息一會兒。醫九_九_藏_書生說他的視網膜有嚴重病變,而且玻璃體渾濁,如果不小心養護,視網膜就有脫落的危險。摘下眼鏡之後,窗外的河流、建築就像是一幅焦點不準的照片,冬日傍晚的陽光斜射進來,只照亮了半邊窗框。他又戴上眼鏡,從瞄準鏡中向日僑俱樂部望去。此時恰好是下午17點鐘,他很慶幸選擇了這個射擊點,如果像當初設想的那樣選擇了意租界的回力球場,他此時就不得不在逆光中瞄準,而那個時候,他的眼睛即使沒有被穿過瞄準鏡的陽光灼傷,也很難在鏡片的炫光中看清目標。
如果現在就開槍,他覺得應該有把握,但是,如果再經過一天一夜的煎熬,他是不是還能準確的射擊就不得而知了。除去神經緊張和勞累之外,最大的障礙就是他不知道當他瞄準了小泉敬二之後,瞄準鏡的十字線上出現的會不會是他母親被「達姆彈」毀掉的那張臉……
安德森再次進門時,開口便問熊闊海:事成之後你打算怎麼撤退?熊闊海苦笑道:你這是說笑話,我根本就沒有退路,只要你把我太太和女兒安排好,我是死是活也就無關緊要了。安德森問:你難道真的聽那個法國混蛋的,就在這兒等著他來抓你?熊闊海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也應該記住這話。其實他心中想的卻是,等他刺殺成功之後,只要老老實實地被捕,日本人或許就會放棄對他妻女的報復。
閣樓里只有老滿一個人,門外守著三位黨組織派來的同志。老滿一見熊闊海進門,便叫起撞天屈來,說他冒險來到天津衛,別的不指望,好吃好喝好待承總該有吧?可從早上到現在,他水米沒沾牙,更別說一咬一兜油的肉包子了。熊闊海讓門外的同志去對面小吃鋪給老滿買兩套煎餅果子回來,而他則顧自研究架在桌上的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