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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 借槍 第二十四節

外篇 借槍

第二十四節

熊闊海知道,除去裴小姐身上的這件貂皮大衣,他們二人的衣飾與高級卧鋪包廂差異極大,這必定會引起茶房的猜疑。列車上的茶房都是花錢買來的位置,向來是要兼任鐵路警察的眼線的,如今國家淪陷,這層關係想必也被日本警察接收了,所以,他們二人身上如果有什麼破綻,必定會被茶房首先發現。
裴小姐挪動一下身子,伸手從腰裡掏出一隻小小的醫用玻璃瓶,說這瓶子硌得我不舒服,便小心地將它塞進熊闊海的衣袋裡。今天傍晚時,安德森帶著他們在街上轉了一陣之後,便將他們藏進了英租界消防隊的車庫,並且收去了熊闊海的手槍,然後將楊小菊替他們準備的旅行經費和列車員專用鑰匙交給他,最後才拿出這瓶通常被稱作「哥羅仿」的醫用麻醉劑——氯仿。安德森說楊小菊是個細心的傢伙,他說沒辦法讓你把槍帶上車,想給你帶把刀可又擔心你怕血,就給你弄來這瓶麻醉劑。熊闊海當時嘴上說麻翻了那傢伙再殺他,豈不讓他死得太舒服了,但在心底他卻不得不讚賞楊小菊的用心深刻,顯然那傢伙已經猜想到他還沒有面對面殺人的經驗。
列車駛離市區,傍晚時分的小雪此時已經變成搓毛扯絮般的大雪,而隔壁小泉敬二的房間里也突然熱鬧起來。茶房給他們送來了小菜和面,還有一小壺溫熱的白酒和兩隻鴨蛋青色的瓷酒杯,說這是小的孝敬您的,天氣不好,您老喝兩口兒也好睡個安穩覺。熊闊海問他隔壁是怎麼回事?他說我在報九*九*藏*書紙上都看見了,隔壁那傢伙今天死裡逃生,可也必定是給嚇得半死,這會兒把車廂里的日本軍官都招到他房裡,正就著「路菜」給自己壓驚哪。熊闊海故意打趣道:那你就該跟著發財啦。茶房一伸舌頭,邊笑邊恨道:日本太君多半都是「花子根兒」,他們把我使喚到死,也不會賞一個小錢兒,也就您這樣的大爺,才是我們這路苦人兒的財神。
許是見他沉默不語,裴小姐接著道:我知道你是個仁德君子,所以才會感到為難;我是個好女人,我不會讓你為難,等回到天津,如果你太太安然無恙,我們就還是好鄰居,如果你太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會成為你女兒的好繼母……她突然又搖頭道:你看我說得這是什麼話,我怎麼能咒你太太?但我想讓你知道的是,假如有那麼一天我們真的能在一起,你不用擔心會有《鞭打蘆花》那樣的事發生……
要是就這樣摔死了可太不值得,他心中感嘆,認為自己此時已經不再是下午開槍射擊前的那個人了。他能這樣想,首先是因為,自從擺脫了所有人的控制之後他才發現,刺殺小泉敬二的任務再不是必須以犧牲他的生命為代價了;第二點是因為,如果說此前他只是同情和憐惜裴小姐的話,自從裴小姐從安德森手中拿過那張車票,決定追隨他一同前來冒險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已往看錯了這個女子,發現她原來是如此的出人意表。他甚至覺得,假如能與她生活在一起,不論是九*九*藏*書對於他,還是對於他的女兒,裴小姐都應該是可信賴,可依靠的。於是,所有的理由都在要求他完成任務之後全身而退,要求他帶著裴小姐一起活下去,然而,等到他猛然想起昏迷在醫院中的太太時,這份在危險之中對幸福安寧的憧憬便又顯得是那樣的醜陋和不道德。
20點15分,天津至浦口的列車準時從天津西客站發車。列車員進來替他們鎖好了通往站台的門,只說了聲有事叫茶房,便再沒見到人影。不一會兒茶房也來了,為他們送來熱水瓶,支起裝在站台門上的摺疊餐桌,並且動作誇張地取出一隻正興德的「綠竹」茶葉袋,為他們沏了一壺花茶,口中卻一個勁兒在抱怨,責罵漢奸們有多麼的混蛋,只知道巴結日本主子,送的「路菜」都能擺「滿漢全席」了,搶去了讓他「掙幾個辛苦錢」的機會。
茶房安置好他們的行李,便在嘴角掛起表面順從卻又略顯詭秘的笑意,問先生和太太還有什麼吩咐,等他發現熊闊海指間的鈔票上露出了「孔子拜天壇」的圖案時,那笑意便當即變成了諂媚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知心。早年熊闊海常與這些人打交道,知道這茶房如果方才還在懷疑他是革命黨的話,此時必定已將他當成鴉片販子或是銀行搶劫犯,因為,任何一個正派的紳士,即使再富有,剛上車時最多也只會賞給他一元錢。
津浦路上的頭等卧鋪車依舊是歐洲早期的豪華車廂,每一個雙人包廂都有自己獨立的通往站台的車門九_九_藏_書。與歐洲不同的是,中國的列車員只是輕輕鬆鬆地站在一邊為乘客驗票,而四下里跑來跑去,張羅著安置乘客的則是中國列車上獨有的茶房。
這時裴小姐突然問:你打算怎樣動手?他說等過了午夜小泉敬二睡熟了,我開門進去,先麻醉了他,然後再殺他。裴小姐的下一個問題卻一下子跳得極遠,她問:等回到天津,我們是不是就該住在一起了?
小泉敬二也到了,相貌與照片上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更瘦了,面容倦怠,目光陰騭。給他送行的人很多,有不少漢奸手中提著裝滿「路菜」的蒲包和捆紮整齊的酒瓶子,殷勤地拜託茶房幫忙送到包廂里。值得慶幸的是,小泉敬二的包廂里只有他一個人,想必是某位漢奸獻殷勤,替他包下了那個雙人包廂。
這個問題他實在難以回答,因為他太太還在醫院中生死不明。他絕不會盼望他太太就此死去,但也絕不能在他太太還健在的時候就答應與裴小姐同居,因為這樣做實在是不道德,況且,黨組織也絕不會允許他娶姨太太的,絕不。
這節車廂的茶房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一隻手從搬運工那裡搶過熊闊海的皮箱,另一隻手利落地拉開包廂門,目光如同妓院里「瞭高的」,迅速而仔細地估量著他們的衣服和行李的價值,嘴上諛辭如潮,其實是在轉彎抹角地打探他們的身份和財產水平。
車到滄州停站兩分鐘,隔壁房間里的日本軍官正在散去,顯然所有人都醉了。此前,熊闊海幾次到走廊里偵察,透過包https://read.99csw.com廂門上的玻璃,他可以看到小泉敬二正在大杯喝酒,臉上的笑容很緊張,顯然還沒有從下午的對峙中緩解過來。
裴小姐打開通向走廊的門看了看,告訴他,他們的包廂在車廂的中間,距兩邊的車門都很遠。而他從站台上看到,除去他們之外,卧鋪包廂的乘客全都是日本高級軍官和體態肥胖的漢奸。
聽到這一連串的暗示,熊闊海便點了幾樣小菜和兩碗面,茶房這才高興起來,告訴他們今天會有日本憲兵查票,還要搜查中國乘客的行李,要是帶著什麼不方便的東西可以先交給他保管,等過了滄州就沒事了。熊闊海說自己身上乾淨得很,但這一路上你還得多照應,下車時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茶房也當即從衣袋中摸出一張行李票給他,說這下子您老就周全了,言罷告辭,走出包廂的時候,他還特意為他們拉上了房門的窗帘。
為了避免和小泉敬二直接碰面,熊闊海與裴小姐很早便趕到了站台上。因為準備出行的時間很緊,他們沒能置辦與新身份相符的貴重衣服,只是由安德森找來個猶太師傅,倉促地替熊闊海配了一副鏡架寬厚的玳瑁邊眼鏡,讓他的相貌看上去略微有了些改變,然後他們便提著一隻臨時拼湊起來的皮箱趕到了車站。
除去沒有找到安全的撤離辦法,茶房也是讓他感到頭疼的一個難題。每次他到車廂中偵察,都會遇上茶房諂媚的笑臉,他不知道這傢伙是在惦記著他的賞錢,還是在窺伺他的真實身份,看是不是值得出賣給日本鐵路警察,九九藏書好領取更多的賞金。於是,他決定再等一等,等都午夜過後多數人都睡下了再行動。
車輪在鐵軌的接縫處軋出單調的催眠曲,車廂暖氣的溫度也降了下來。裴小姐將腿蜷縮在毛毯里,倚在他的肩頭閉目養神,手指緊扣著他的手指,像是生怕他突然間跑掉。於是他又發現,將裴小姐拉進如此危險的環境當中,甚至比接受她的愛情所承擔的責任還要大,所以,他日後絕不能將她丟下不管,但到底該怎樣安置她,他還沒有任何頭緒。
看來,茶房還真是把他當成了潛逃的罪犯,這讓熊闊海感到好笑,但也為自己能將自幼受到的富貴教育運用於革命工作而感到高興。上車時給茶房的那5元聯銀券的小費,此時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因為這傢伙必定是發現了他們的行李太輕,不像是出遠門的貴客,而且,這一點也絕對逃不過日本憲兵的眼睛,所以他才送過來偽造的行李票,好讓他們在關鍵時刻替自己解困。既然有了這一來一往,熊闊海下車時給他的那份賞錢,也就不得不慷慨了。
他取出安德森交給他的列車員專用鑰匙,在車廂門上試了試,果然好使,然而,為了防止有人中途襲擊列車,車廂兩頭的上下車門都另外加了鐵鎖,單憑這把門鑰匙打不開。這樣以來,如果他不得不中途跳車逃生,就必須得選用包廂內通往站台的門。雖然用這把鑰匙能打開那扇門,但那扇門是直通站台的,並沒有讓他下到路基的階梯,所以,如果讓他帶著裴小姐從高處跳下飛馳的列車,那就太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