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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好個屁!」李金堂抓起酒杯摔在地上,去衣帽架上取下外套夾在腋下,抬腳就出門,扭頭問道:「劉清松知道嗎?」陳遠冰一路緊跟著,「又去柳城了,估計是活動他建新城的事。」李金堂罵道:「建個鬼城!你快帶個越野車來,去四龍礦上。我要先打個電話。」
常小雲臉色驟變,豎起了柳葉眉,「你停一停!我弄明白了,總算弄明白了。金貝子是劉清松的親信,劉清松是龐秋雁的相好,龐秋雁是老爺子……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她沒回去多久,就能弄個鴛夢重溫,有本事!一個打字員出身的,竟也有這種本領。敢耍老頭子!」申玉豹愣愣地看著常小雲,試著接道:「你前面說得比我清楚,後半截我根本沒聽明白。」常小雲冷笑道:「這一回我定要弄到個內幕新聞,讓你知道知道有的草帶毒。真不該追蹤這個鳥劇組,離開十來天,就出了這事。哦,這個你當然聽不明白,很感謝你提供了這麼好的材料。像是地區領導已經到了,我得去前面採訪。」
申玉豹的到來,為這個熱烈而莊重的儀式抖進了第一包佐料。申玉豹隨著一群鄉鎮企業的廠長、經理踩著正對中門的紫紅地毯朝金貝子走著。他沒把自己划入個體戶的群落,卻也沒擠進縣地毯廠、縣襪廠廠長經理們自發形成的集團。他覺得,從經營規模上劃分,再與個體戶為伍有點掉價,與鄉鎮企業的廠長經理完全可以稱兄道弟,甚至還能生出一些老大的感覺。離金貝子尚有十來米遠,申玉豹左顧右盼了,大聲說著:「咋沒見簽到處,按規矩這種活動該有紀念品的。」金貝子臉色就有點掛不住了。申玉豹裝作沒看見,搶走幾步,攤出手掌抖著,目光四下掄掄,「是不是發紅包呀?」有人跟著說:「貝子礦長升了大經理,能少得了這個。」金貝子心一橫,雙手一抱,作個揖道:「各位賞光,貝子這裏謝了。紅包早準備了,眼下卻發不得。」申玉豹手指彈著,「怕是個空頭支票,沒多的,該有少的,一人一毛也該有。」金貝子仍是一臉笑,做出耳語的樣子,聲音卻洪亮,說道:「地委梁部長不知咋會知道了,打電話要一切從簡。當書記不拿紅包,給你玉豹兄,你怕也不敢接。我自然更不敢發。」誰都能聽出來金貝子這番話的挑釁意味:這種場合,誰也別找不自在。
錢全中風風火火跑了進來,「李叔,有啥急事?」
可是,就這樣向劉清松讓步,不過算是有條件投降。李金堂還有點不甘心。他把繪好的草圖收起來,準備靜待局勢發展變化。這次失敗,不僅僅在於需要破天荒地向對手稱臣,而且暴露了他對龍泉官員影響力的不可逆轉的衰微。前一種失敗只在形式,只能算是為了更深遠的利益向對手作出政治家常常不得已作出的讓步,所受的只能算皮肉之傷。投票結果卻實實在在地傷到了李金堂的筋骨。
一切都在規矩中進行著。
李金堂站在一旁,心裏感慨萬千。小梅梅,能有這個結果,金堂花多大的代價也值。
金貝子作為這場戲的前台主人公,正春風得意地站立在劇院大門口,恭迎各方代表進入劇場。縣師範學校的二十個女生身披紅綬帶,以金貝子為中心擺個扇形,錯落在兩條綠地毯上。縣師範學校的學生入場后,各方代表進場就沒那麼規矩了。金貝子見了熟人熟臉,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的,一身志得意滿的發達相,引得同行一浪接一浪的艷羡、嫉妒。
轉回會議室,林秘書已把九張紙收齊,抬眼看看李金堂和劉清松,問道:「是不是可以唱了?」劉清松轉過臉問:「老李,你說呢?」李金堂笑道:「都是老黨員了,組織原則大概都沒忘。唱!」林秘書念道:「下!」挪過一張,又喊出一個「下」字。李金堂摸出一支煙,自燃了一支。等了一會兒,不見林秘書出聲,李金堂支起身子,疑惑地看了林秘書一眼。林秘書一連翻了三張,左右看看,「沒有寫字,算不算棄權?」劉清鬆緊接道:「按組織原則,可以棄權。」林秘書接連喊道:「棄權——棄權——棄權——棄權——上——上——上——」又把九張紙重新看一遍,「投票結果,三票上,兩票下,四票棄權。」
申玉豹哪裡不明白李金堂當年把這筆錢以他的名義存進銀行的用心,見李金堂迴避貿易商場的事,疑心李金堂是設計甩掉他,情急之下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用力朝腦門拍了一巴掌,「看我這壞記性!李叔,你的這筆錢放在銀行多年沒動窩了。你挪到省城交給香艷大妹子,目的不也是讓它多生錢嗎?費那個事幹啥!乾脆投到貿易商場去讓它生錢。我再出四百九十二萬,加上這一百零八萬,湊夠六百萬。這每年分紅呢,按你投一百五十萬。你要是覺著出面不方便,讓香艷妹子到時拿個三五萬也來買一股,這不就水到渠成了。」這番話大大超出了李金堂的預料,一時間竟被說愣了。申玉豹馬上接道:「香艷妹子想下海練練,也用不著拿你的血汗錢作注往下丟。香艷的一股也不用她出了。她出嫁早,我這當哥的沒夠得上送她陪嫁,我送她一股,算我補她一份禮,讓她在龍泉過過下海的癮就是。李叔,我看這事就定了吧。你是信不過玉豹?」說這話時,心裏在盤算著:日他媽,這情場不講父子情哩。他取走了這一百零八萬,日後發現我要搶他的女人,還不黑著屁|眼整治我?多花三五萬,把他女兒也牽進來,把這水再攪渾點,他知道了也只能幹瞪眼。我就不信他能為歐陽這個女人捨得丟這一百零八萬!看來今天這趟沒白來。來之前心裏還怵他,我怵他個屁!
李金堂想起那天看見的新大幕,心裏不由得一沉。思想一會,又笑了。他是想當貿易商場的董事長,這次討好歐陽,是想讓歐陽幫他說話!想過了,又問錢全中,「玉豹近來和你商量過貿易商場改股份制的事嗎?」錢全中道:「記得說過。玉豹心大,說商場地理位置好,想獨吞哩。」李金堂笑道:「有志氣。玉豹這兩年可是老練多了,難得,難得。你趕緊找找他,說我找他商量貿易商場的事。」
「他今晚要走,把支票本都帶上了。」
李金堂在家裡歇了三天,思想出了自己必敗的結論。如今,改革大潮一浪高過一浪,將心比心,作為省、地主要領導,誰都會自覺坐在改革這條板凳上。誰不希望自己的轄區內能出現在全國領領潮流的新鮮事?劉清松這個方案不觸及立國之本,著眼的是將來能一眼看得明白的有形的形式,誰都清楚支持這種新嘗試有百益而無一害。那麼,這次和劉清松的爭鬥,完全成了個人間的爭氣,誰都不願毫無原則地站在某一方。龍泉建新城,建好了,大家上上下下都覺得面子上有光,砸了呢,不過是摸石頭過河摸到了深水區,最少也收穫些經驗教訓。再說,這不過是建房修路的粗活,搭起架子事也就成了八九分。李金堂越想心越灰。
常小雲的心靈風暴,絲毫沒有影響到剪綵儀式的既定進程。晚上,歐陽洪梅在這同一個舞台上把一出《陳三兩》唱得滿場嗚咽,當書記自然也是老淚縱橫。李金堂這次卻破天荒地沒能入戲,心裏一直在問:什麼時候劇團換了大幕和燈光設備?
申玉豹看呆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李金read•99csw•com堂按既定方針,準備繞夠了彎子讓申玉豹把錢取了送來,勸申玉豹喝了幾盅,說道:「貿易商場下一步實行股份制的事,縣裡已經定下來了。金貝子的礦業公司,下一步要發展,估計也得走股份制的路,縣財政支撐不起。我想聽聽你有些啥想法。」申玉豹見李金堂真是講股份制,心完全定了,笑著說:「我這幾年磨練也磨練了,目光總是淺些,這樣的大事,還得靠你給我拿主意。」李金堂本意是要錢,由著性子說起來,「你該鉚足勁,下一步把金貝子拉下來。貿易商場潭子終究小了些,將來沒大發展。礦業公司改了股份制,董事長和總經理在政治上享受正局級待遇,比貿易商場高半格。」申玉豹心裏有些慌了,「這是咋回事?畫個馬讓我騎呀?」李金堂夾了一口菜,問道:「咋不說話也不喝酒哩?」
劉清松在行順風船時,把一份重建龍泉縣城的可行性報告發到龍泉四大家正副職和縣委常委手裡。這個報告包括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大量賣出龍泉城鎮戶口,用這筆收入重建龍泉所有主要街道;凡在新規劃街道兩旁的單位或私人住戶,限期在規定地點按各街區所規定風格建三層以上帶可進行商業活動場所的門面房;若原土地使用者無力在規定時間蓋出統一要求臨街房,其所用地皮將由政府主持向全縣公開以拍賣方式轉讓使用權,龍泉所有單位或個人都有資格參加競拍,所得轉讓金除收取公共設施所必須資金及各種應徵費用外,全部歸原使用者所有,政府將另劃出區域採取集資建房方式遷出這部分人口。第二部分:借鑒國家在沿海設經濟特區的成功經驗,以老城以東「313國道」為中心,另闢一方圓二十五平方公里的區域作為龍泉經濟開發區;凡原住在開發區區域內的農村人口,自動轉為城鎮人口,政府每年拿出適當資金,補貼其失去土地后無固定收入期間的生活;開發區內,各商業區和居民區,只要按規定蓋營業性和居住性建築,所使用土地,龍泉政府將不另行收費。如上面兩個計劃得以實現,三年內,龍泉城鎮人口可達十五萬,國民經濟總產值可望達每年三十億人民幣,從而完成縣改市的大飛躍。報告最後,列舉了十二條重建新城已經成熟的條件。列在第一條的是:據龍泉三家銀行和各鄉鎮信用社提供的數據,龍泉八十四萬人,在縣境內存款總額高達四點三億,是全地區相同規模四個縣個人存款的總和,具備重建新城的啟動資金。
然而,眼下的局勢,李金堂已無法想出別的高招阻止劉清松,他只能寄希望於他在龍泉決策層的影響力。對於這一點,十幾年來他從未失去自信。在他看來,龍泉縣委常委的九個人,想利用一下少數服從多數的組織原則阻止劉清松,仍易如反掌。王寶林不必說了,人大石主任、政協張主席兩位常委,如今能過齡不下崗,全是他李金堂在上面走動的功勞。朱新泉和組織部長溫泉,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其中有一個念他的提攜之恩,五票已是囊中之物。可是,一旦想到用這種方式阻止自己也認為是件好事,李金堂就感到是失敗,因為十幾年來,龍泉常委還沒有進行過無記名投票。
申玉豹在歐陽洪梅家裡挨了一頓罵又罵了一頓人,心裏越發喜歡上了這個女人。錢全中告訴他李金堂有請,他馬上驚跳起來,「他,他找我弄啥?」錢全中說:「好事,聽李書記的口氣,像是有意讓你當董事長。」申玉豹面部肌肉抽搐著,「啥,啥董事長?」錢全中笑了,「玉豹,也該你發達。給,馬克西姆來了商函,約你下個月去北京談生意。一百五十萬美元,合差不多一千萬人民幣!李書記找你談貿易商場的事,我琢磨八成是讓你當董事長的。」申玉豹瀏覽著翻譯好的那一半商函,心裏在想:那件事歐陽是不是已經給他說了?嘴裏說:「他咋說哩?」錢全中不無嫉妒地說:「誇你哩!說你會辦事,難得。沒見你咋去走動,李書記總是念掛你,有點怪。」申玉豹經不住誘惑,決定去見李金堂。
接下來,當書記一個人到前台講話去了。常小雲正在生悶氣,忽然發現有一男一女正躲在三道側幕後面竊竊私語,細看,那女的竟是龐秋雁,瞪了眼看,那男的正是劉清松,眯了眼盯准了看,龐秋雁的手正和劉清松的手絞藏在側幕的皺褶里。常小雲慌忙舉起相機偷|拍了一張。一看光線太暗,又忘了開閃光燈,常小雲心一橫,推開閃光燈開關,朝前挪了兩步,準備補拍。這個時候,當書記的話已經講完,劉清松鼓著掌快步閃到前台。常小雲一屁股蹲在舞台上。
演出結束,當書記率領地區來的領導上台接見演員。當書記緊握著歐陽洪梅的手,久久不放,連聲說:「你演活了一個多災多難的好姐姐呀,唱得好!你們還排有哪些傳統劇目?」歐陽洪梅矜持地點出《杜十娘》、《竇娥冤》等八齣戲。當書記仍握住歐陽洪梅的手,轉過臉對地委宣傳部梁部長說:「你安排一下,適當時候把龍泉曲劇團請到柳城,讓歐陽團長把她的拿手戲都唱一遍。演出所需費用找我批。」歐陽洪梅連連說道:「謝謝,謝謝!」當書記又補充一句:「梁部長,這事你一定要落實。弘揚民族文化,要落實在行動上。」梁部長接過歐陽洪梅的手,搖著說:「全地區的劇團,我看就你們的水平最高。你們需要添置什麼,直接給我打個報告。柳城需要這種高水平的藝術團體。」
「傷了十二個,死了六個,還有八個死活不知,說是正在挖哩!」
「我想想辦法,有他的身份證就中。不過,取多了還要跟銀行打招呼。」
在這些閉門思過的日子里,李金堂漸漸承認了命運的力量。一個人,總是在飽嘗一次次無奈后,才會真正明白生命的意義,這種時候死亡的敲門聲往往也近在耳邊了。當年遊手好閒,滿世界遊盪,不知今夕何年難道就不是一種活?孔先生的出現,難道真的是生命進程中的第一縷霞光?李金堂再次對斷斷續續伴隨自己幾十年的信念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因兩次復出中斷了的對生命意義的悲觀性探究又繼續了。秦皇漢武成吉思汗,只能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漫天佛光,他們只能給後來在這條路上跋涉的人以虛幻的夢境。青年時所追逐的佛光,在他跌落到牛棚時,已變成可以把人輕易燒成灰燼的烈焰了,從此便再也沒有了能把千萬萬人凝結一起的神力。上帝死了,那個吸引萬眾目光的神物便化作一縷煙,融化在浩淼的天際里,於是,人們眼睛里便多了憂鬱和懷疑。退隱,實際上就是對不可知的畏懼。建不建新城,無論對劉清松或是對他李金堂,到底有什麼意義?龍泉縣城不是已經毀過十幾次了嗎?前輩縣太爺們屢次重建縣城的偉功如今存在哪裡?缺了誰,能阻擋太陽照常升起?
死傷者的家屬陸續趕到現場,整個礦區被十幾個女人撕裂了的哭喊塗得陰沉而孤寂,單調得總讓人疑心還有什麼慘劇會再次降臨。原來的童礦長走到金貝子面前小聲說道:「不能再挖了,剩下的六個人挖出來也沒命了,井下只有一個通風口,剛才我下去看過,通風口肯定埋上了。現在還沒弄清冒頂的原因,再挖太危險read.99csw.com了。」金貝子欲哭無淚,像一具殭屍一樣站在一棵柏樹下。突然,他大叫一聲:「讓所有的人都上來都上來。」童礦長又一次下了井。金貝子遲疑一下,也跟著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井上的人看見十幾個蓬頭垢面的人走了出來。金貝子和童礦長架著一個兩手血肉模糊的年輕女人走出井口。四龍鄉醫院的一個護士奔跑過來捉住這個女人的手準備包紮,女人掙脫了,大聲哭喊著:「讓我去死,讓我去死。」這一哭,又引起一大片的哭喊。哭了一陣,有個男人問道:「還有六個人不知死活,你們咋就不挖了呢?」金貝子毫無表情地說:「挖出來也不中用了,說不定又要白搭幾條性命。」幾個懷著僥倖心理一直在井口等待的女人不約而同地朝金貝子圍了過來。一個說:「你就讓我娃在裏面憋死呀?」另一個說:「你們就不管他們死活啦?你的心真黑呀!」
李金堂帶著四龍鄉黨委書記、陳遠冰和鄉武裝部幹事趕到現場,礦上的人已經被打倒了三四個。陳遠冰和武裝部幹事喊了兩聲,沒有一個人停下。李金堂猛地拉住武裝部幹事,取出一把手槍朝天上放了兩槍。械鬥的雙方都停了下來。李金堂舉著槍走過去:「都把手裡的傢伙放下!還嫌死的人少了嗎?你們認不認識我?我是縣委副書記李金堂,專門趕來處理這件事的。信得過我,你們先退到一邊。你們今天打人的事不追究了。」瞥一眼在地上滾動呻|吟的兩個職工,「你們氣也出了一口,剩下的事要按規矩辦。」民工和家屬默默地丟下手裡的東西退到一邊。一個人喊道:「李書記,他們見死不救,井裡還有六個人呢!」
李金堂酒後那一番表白,引出申玉豹得隴望蜀之想。他認為李金堂真的對錢感了興趣,準備利用去北京談生意之機,來它個一石三鳥。行前,他以辭行為名,再一次去了李金堂的家。申玉豹一進門就哭難:「李叔,這個馬克西姆,很刁鑽,不想點辦法,這回怕凶多吉少。如今礦上剛出了事,下一步再上馬,恐怕也該賣股份了。所以,掙馬克西姆這筆錢,對我們很重要。弄不好,到時候我顧了商場就顧不了礦。」李金堂心裏有事,直接問道:「啥難處,三言兩語說了,我能幫的,盡量幫。」申玉豹撓著頭說:「馬克西姆壓價太狠,還有一毒招。上次我本來不想按他給的價成交,不想他那個會說一口鳥語的女秘書陪我跳了一晚的舞,我竟同意了。可見做大生意帶女秘書也算一招。」李金堂笑道:「你想帶女秘書去談生意,這個忙我怕幫不了你。」申玉豹說:「我倒看上一個人,請動她,只能靠你。」李金堂支應說:「你說是誰吧。」
陳遠冰急匆匆闖了進來,一臉眉飛色舞,前腳門裡後腳門外,一溜嚷嚷:「好了,好了,這下好了!麥飯石礦冒頂了!」
報告送到地委和行署的第五天,李金堂忍不住給秦江專員通了電話,目的只在於聽聽這件事還有沒有迴旋的餘地,一點鼓鬥志的奢望都沒敢有。秦江馬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金堂呀,是不是你我都上了年紀,變遲鈍了?像馬齒樹那樣的村子,富成那樣了,我們才去錦上添花。家底早厚得能建高樓大廈了,我們還在想著修修補補湊合住。這是觀念問題,觀念沒變,就無法想到這種花哨辦法。省里也有意支持這種嘗試。我看呢,這事不關勝敗,這個彎看來得轉一轉。劉清松佔了設計師的位置,不是還有許多事他做不了嗎?為這事,他高陞了,縣城他能搬走嗎?我看你該以退為進。」
李金堂覺得這麼想太虛無了,略略收斂了這種思緒。五斗米先生活著時,世外桃源只能幻化在文字里了。不過,那時的隱退縣令還可以捕捉到悠然見南山的真清靜,天籟之聲尚能繞樑。第一次看見兩派青年紅衛兵在街頭巷戰,李金堂就明白這世界已無處藏身了。孔先生有慧眼,也只敢在佛俗的界線上盪著纖細的鞦韆,因為他知道砸碎一切的紅色風暴並非就是絕唱。他不是為了菩提寺的孩子們再接塵世紅煙么?是的,如今能做的,只能是半隱半退。那句流行歌詞或許已經道出了如今生命的本質: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到底是醉還是罪?李金堂寧願把它聽成罪字。思來想去,李金堂把尚在申玉豹名下存的一百零八萬打撈出來了。如今他似乎明白當年取這筆錢的下意識動機:對不可知命運的抗爭。如果這次反對建新城真的變成了政治生涯中的滑鐵盧,這一百零八萬在自己眼裡難道還像一隻翡翠煙嘴或是一隻鼻煙壺嗎?歐陽洪梅到時候再開口向他要個像樣的物件,沒有這一百零八萬,他就必須學會變魔術了。
申玉豹仰脖灌下一杯酒,說道:「李叔,哦,我有好幾年沒管你叫李叔了。李叔,我知道你最心疼我。我的打算呢,是把兩邊都拿下來。經商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並不壞。我的家底你也知道,吃掉貿易公司中,礦業公司怕啃不下來。貿易商場潭子是小些,可潭子小有潭子小的好。我估算過了,在龍泉小縣,用商場現有的大樓,辦一家全地區最高檔、最豪華的商場,流動資金絕對用不了一千二百萬,多了也沒用。李叔要是幫忙,我憑現在的實力,就能爭來這個董事長。其實,當這個董事長,投五六百萬進去就夠了。咋說哩?商業局出了一幢樓,最少要算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要不然,改了股份制它一點好處也撈不著。因為它的股份不足百分之二十五,將來分紅的錢還沒現在的租金高。修這幢樓,當年用了兩百五十萬,如今最多可折成五百萬入股,要賣出的也就不足一千萬了。我出六百萬,就是最大的股東。從長遠看,李叔你說得對極了。要是能當上礦業公司的董事長,怕是能和歐陽恭良一比了。我的毛病是讀書少了點。不過,我的記性不差。記得有一回你給我數了龍泉古代七八個大商人,一個開礦的也沒有。可眼下礦是國營,我想也沒辦法。你說將來他們也要搞股份制,這就有希望了。」
李金堂支春英先去做飯,拉住錢全中說:「玉豹的錢你能不能提出來?」
會議室出現幾分鐘的靜默。李金堂臉色驟變,一口接一口地吞吐著香煙。劉清松臉上現出一縷輕鬆的神情,心裏道:這個頭開得不錯,只要不出現一邊倒,事情就有轉機。他輕咳了一聲:「三票對兩票,都沒過半數。你們看是擱一擱再議呀,還是先報到地委和行署?」李金堂心裏已經接受了失敗的事實,知道四位投棄權票者態度明朗之日便是他和劉清松爭奪上層分出勝敗之時,也預感到下一輪爭鬥凶多吉少,卻又不能耍橫硬拖下去,硬著頭皮說道:「既然是這個結果,再議十數八次,怕也變不了。那就交上邊裁定吧。」劉清松也不退讓,說道:「下級服從上級,也是組織原則,大家沒別的意見,就這麼定了吧。」
李金堂躥回屋子,要出總機吼道:「我是李金堂,你務必儘快找到縣醫院呂院長,讓他在三小時內帶幾個外科醫生趕到縣麥飯石礦,那裡冒頂了。去晚了我撤了他。」撂下電話,也不和申玉豹打招呼,又躥了出去。
「你說啥?」李金堂按住酒杯猛站起來。
大家誰也沒有意見。
申玉豹無可奈何咧咧嘴,「我,我也只是說說九*九*藏*書。」李金堂摸摸臉頰上的胡茬,笑著說:「女秘書既然那麼重要,你還是帶一個去。三妞不是現成的嗎?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帶她出去磨練磨練,將來能成你的左膀右臂。」申玉豹心裏想著:你越說歐陽的好歐陽的妙,我這火就越燒得旺,咱們騎毛驢看戲本走著瞧。不過,帶三妞倒是個主意。她一直待我不錯,既然要和她斷,也該帶她出去風光風光,日後她也不至於恨得我咬牙。也笑著說:「我聽李叔的,就帶上三妞吧。」
「傷人沒有?」
龍泉手工業十小龍經驗交流會請出了行署秦專員,並沒有給劉清松的計劃帶來絲毫影響。礦業公司這朵紅花因有了手工業十小龍這些綠葉的襯托,顯得越發嬌艷起來。劉清鬆開創龍泉大工業的舉動,在柳城地委決策圈的眼裡正在朝政績演變著。他的名字和礦業有限公司的成績在《柳城日報》上頻繁亮相,為劉清松在龍泉人心目中開始澆鑄第一塊里程牌。
李金堂看到這份報告的當晚,徹夜未眠。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他都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膽大縝密、可行性極強的大構想。這個構想順應改革開放的大趨勢,完全符合當前國家正在實行的大政方針,政治方面無懈可擊。操作上的問題,只要從省、地要來特殊政策,完全可以輕鬆處置。如果再賣出一萬個城鎮戶口,這筆錢再加上全縣個人存款的二分之一,完全可以建出一個新城的骨架,可行性無可懷疑。李金堂頓時感到一股徹骨的悲哀,悲哀這樣一個構想沒能產生在自己腦袋裡。作為一個職業政治家,他明白,一旦這個新城經劉清松之手在龍泉的地平線上凸現出骨骼,他所代表的時代就會被輕描淡寫地翻轉過去。必須設法阻止這個計劃。
直接向申玉豹提出這個要求,又不合李金堂的作風,他先召來了申玉豹的副手錢全中。
李金堂剛剛獲得一點柳暗花明的感覺,準備在家養養精神,在常委會上打一個翻身仗,誰知申玉豹又在他的後院生出了事端。
申玉豹心裏罵道:你媽的金貝子,仗勢壓老子,撞到我手裡別想著我手軟不給你上爛葯。笑了一下道:「你想弄點內幕呀,碰到我你算碰對了。走,咱裏面找個位子坐著慢慢說。」兩個人從單號入口進去,就近坐在最後一排,申玉豹擺出長談的架勢說:「龍泉真是窮瘋了,沒人了,盡用金貝子這種只會賠錢的敗家子兒。這金貝子原是縣石墨礦的礦長,幹了幾年,出了幾萬噸的礦石,欠了一屁股的債。」常小雲打斷道:「我對他從前的經營不感興趣。他一個縣小石墨礦的礦長,不知用啥法子搬來了老爺子。一般這種活動,老爺子是不參加的呀。就是柳城的大公司開業,想請動他,沒合適的人說,他也不去。不知這回他帶誰來。」申玉豹心裏嘀咕起來:這個記者日怪,盡問些這種問題,眼珠子一轉,說道:「如今搞啥不都是靠張網嗎?要是真的競選這個總經理,我申玉豹一個頂他仨。聽說他最近沾上了劉清松,劉清松又是龐秋雁的候補,龐秋雁又是柳城行署的啥副主任,又在龍泉當過副縣長,又幫金貝子追回一百多萬欠款,大概是從這條線攀上當書記的吧。」常小雲扭頭問道:「你剛才說啥子候補?」申玉豹說:「就是相好。聽說龐秋雁在龍泉時和劉清松有一腿,有沒有我就不知道了。當書記能來,並不是看他金貝子的面子,看的是劉書記的面子。城裡人這一回才知道劉書記根也不細,後頭有當書記撐腰哩。」
看到李金堂備下的酒菜,申玉豹坦然了,心裏道:這個女人跟三妞可不一樣,哪個男人在酒吧看她的眼神不對,回來都跟我說,我和她罵了一架,李金堂竟不知道!
「人是他們害死的,讓他們償命!」幾個女人撲向金貝子。一個倖存的男民工叫著:「就是他黑了心掙錢才弄出事的。打死他。」六七十個民工操起傢伙和幾十個家屬把礦上的十幾個人圍了起來。金貝子已經被幾個礦上的職工保護起來。童礦長一看勢頭不對,想把這些人嚇唬嚇唬,硬著頭皮說:「你們可別動粗,礦上死人是常有的事,你們不是不知道,這是事故。你們要是動手傷了人,可要坐牢的!」這一喊不要緊,一場混戰開始了。
錢全中說:「我也有些天沒在公司見著他了。上午,公司收到英國商人馬克西姆的一封商函,他要買價值一百五十萬美金的駝毛和羽絨。下個月他要到北京,約申玉豹帶上樣品到北京談判。信中表示對上次的合作十分滿意。我記得玉豹說這個外國佬很狡猾,也很精細,前年做了一筆三十萬美金的生意,玉豹整天還念叨怕出問題。真沒想到外國佬也好蒙。我不明白這個馬克西姆的公司總部在英國的曼徹斯特,為啥每次把駝毛先運到澳大利亞的叫什麼亞的小地方,我查過地圖,這個什麼亞已經挨著一個沙漠了。」李金堂笑道:「也該玉豹發財。要麼是玉豹琢磨出了什麼方子,這個馬克西姆把假的也當成真的了。這個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是這個馬克西姆和玉豹是一路人,玉豹做的駝絨羽絨的真假難辨,馬克西姆做不出來,又有暴利可賺,他就睜隻眼閉隻眼了。你說先運到澳大利亞,這事就更好解釋,可能是澳大利亞的駝毛更值錢,這一倒騰,豆腐也賣了肉價錢了。這是好事嘛。玉豹沒在城裡?」錢全中道:「在不在城裡不清楚,反正今天我沒找到他。人家馬克西姆還等著回函呢。玉豹最近有點反常,也不知道心裏在琢磨著啥事。」李金堂端起紫砂壺喝了一口茶水道:「他咋個反常法?」錢全中道:「前些天,他帶輛車去了省城,你猜他弄啥哩?他買了五萬多塊錢的東西捐給了縣劇團。後來,他把公司的大小事都交給了我,自己不知在搞些啥名堂。」
劉清松的組合拳迅雷不及掩耳地打了出來。李金堂萬萬沒有料到,這次幫劉清松抬轎竟會帶給他政治生涯十幾年來第一次慘敗。
申玉豹並不氣餒,嬉笑著道:「大家都停工停產來為你捧場,中午的酒水是茅台呀是五糧液?菜是七葷八素呀是八葷七素?」金貝子仍是笑若春風,解釋說:「原來都造了計劃的,貴賓桌上喝茅台,像你們這種嘉賓喝五糧液。誰知秘書長派人打前站,說當書記發話了,要按規矩吃四菜一湯。貴賓這樣,嘉賓再降成兩菜一湯寒磣,後來就改成晚上請大家看歐陽團長唱《陳三兩》。」申玉豹連碰兩個釘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得后腰眼被人一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了,「這是只鐵公雞,裡邊說話,有氣我幫你出。」申玉豹稀里糊塗被推進了劇院前廳。
放下電話,李金堂抓起身邊的暖水瓶摔在地上。春英回來時,看見堂屋一片狼藉,心裏不由得一沉,也不敢問頻頻看表的李金堂,蹲下身子收拾。
歐陽洪梅也知道李金堂就要擺脫政治危機了,有心見見面,也開玩笑說:「你還笑呢!不知申玉豹把你笑成個啥物件哩。若不是我有定力,早叫他拐起走了。你也不來給我壓壓驚。唉,你咋不說話啦?」李金堂吃力地說:「礦上的事,明天開常委會,明晚我去吧。」
剪綵前,常小雲從側門登上了舞台,選擇好一個可以觀察到前台人員活動的位置站好,禮儀小姐已經扯出了綴著六七個大紅花的紅綢,當九九藏書書記已率各官員走向紅花。常小雲看見當書記和龐秋雁肩並肩共剪一朵紅花,身子不禁一顫,噙著眼淚走進布景後面。我是他的什麼人?我犯的哪門子酸?他愛跟誰跟誰,我管他呢!我管得了?
李金堂聽了申玉豹這兩番表白,心裏也在想:真是弄得我草木皆兵了。他目的不就是想當這個董事長嗎?這些打算沒經深思熟慮,他也說不出口。這些年我待他不薄,他沒理由起背叛我之心,看來是我多慮了。只要他還在龍泉,只要這存摺在我手上,便是他真的起了歹心,這一百萬也跑不了。多日沒和他談正經話題了,想不到他各方面都有精進。這麼說,也該換副眼鏡看他了。手下的人成長起來了,就該給他們一定的名分。韓信蕩平齊魯,劉邦要是早給他封了齊王,哪裡還有日後漢初的內部大動蕩?如今進入商品時代了,也不能用單一的眼光看待自己周圍的商賈,該用之人,也要當機立斷。儘管李金堂已經從心底消除了對申玉豹的疑慮,但他又難以接受申玉豹這種赤|裸裸的商人間才有的交換。高貴的自尊不容他這樣就答應申玉豹的要求,幫申玉豹倒了一盅酒道:「玉豹,你這份好意,這份周全,李叔心領了。這事現在還不急,容我仔細考慮后再給你個答覆。我早說過,如果不是革命,我和你走的就是一條路。後來幾經磨難,這種心思也常活動。等我在這條路上到站了,說不定我也會再到你那條道上和你一比高低哩。」申玉豹聽了,見李金堂沒再追逼,敷衍道:「李叔一出馬,一個頂我仨。不過,我不怕,你這位置怕是要坐到百年的。」李金堂微微一笑,長吁一聲,「為官有為官的難處,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有時候,我真想急流勇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古話沒虛頭,真不假。早年,我一門心思想做個歐陽恭良第二,剛到商界行走,勢頭也不錯。歐陽先生本來要帶我去中州見習,正要啟程,紅五師在龍泉借道,三天借走了龍泉十二家商號大部分銀兩。孔先生又指我革命。這條路就走了下來,一二十年,從未後悔過,覺得這才踩上正道。正一心一意朝那個雖然遙遙無期卻很亮堂的旗下奔走,又一場革命把我赤條條送回到土地上,任務是養牛。七歲開始,我就和牛打交道,十二歲被一頭老犍用頭頂著滾過一面坡,差點丟了性命。沒想三十年後,又該我侍候牛這個冤家,心就灰了一層。童年離開土地,我帶了一床被,心裏牽挂著爹娘。三十年後,我又帶一床被回到土地,心裏牽挂著妻小。就這麼走了一個輪迴。一二十年間,心裏裝了幾十萬龍泉人,一朝去養牛,眼前只剩三五頭冤家。人呢,就是這麼回事。你現在看我還是個官,可一朝被人當蘿蔔拔了呢,就只是個咬在嘴裏卡牙的老蘿蔔。這一轉眼,又是商品社會了,這光呀亮的,又朝你們這些人頭上照了,又弄出一個輪迴來了。輪迴的事經見多了,心裏就常翻動著退隱。真退隱又談何容易。這不,見你在商海里風光,我不又想和你比試么?喝多了,喝多了。說說心裏才不憋得慌。精滿需溢,氣脹需泄,月盈則虧。喝!玉豹,多久沒這麼舒坦過了。喝!」
李金堂筷子僵在手裡,一直沒動作。申玉豹這番話入耳很不順暢。什麼時候他學會了這種心計?如果他走得再順一些,會不會起心吞掉那一百零八萬?李金堂被這種推斷驚了一下,笑笑道:「果真長進了。聽說你又要和外商談生意了?要是國內訂貨,我不主張你再做了。你現在腳下已經有正道可走。外商嘛,就另當別論了。這幾年開放,我們吃外商的苦頭不小。你去做,大方向是不錯的。」申玉豹狡黠地一笑,「礦業公司下一步也要搞股份制,這個險我還得冒。一百五十萬美金,不賺白不賺。李叔你提醒得對,我也想著只賭這最後一把。」
李金堂把存摺交給錢全中道:「我扶玉豹多年,今天才發現他在耍我。他幾年前交給我一張摺子,說孝敬我的,我也沒細看,就收起來了。今天一看,原來摺子上寫的他的名字,又是存的八年定期。你要的東西我準備,設法把這筆錢取出來。我看他是要翻天呀!」
常小雲剛要站起來,剪綵儀式已經開始。主持人劉清松介紹的第二個貴賓,就是行署科委副主任龐秋雁,位置排在地委宣傳部長前面。常小雲像霜打的一朵黃菊,迅速蔫了下來,只感到腦袋嗡嗡地在漲大,台上講的什麼她根本沒聽進去,心裏只活動著一個念頭:戳穿她的把戲!
李金堂決定糾正自己的一次失誤,把那一百零八萬重新由一紙存摺變成一箱或兩箱鈔票。
李金堂沒有回答,徑直走到金貝子面前,抬起手一個耳光打過去,健壯魁梧的金貝子竟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李金堂扭過身子朝武裝部幹事喊:「要是沒戴銬子就把他綁起來。金貝子,你得意忘形,不顧工人死活,草菅人命,你有什麼話說?」陳遠冰和武裝部幹事很麻利地把金貝子捆了起來。李金堂把槍交給武裝部幹事,大聲說道:「鄉親們,出了這種事,我跟你們一樣難受。你們知道,掌子面離上面有幾十米深,事故已經發生六七個小時了,挖出來人也不在人世了。你們立逼著他們挖人,再塌死幾個,能是你們的心嗎?誰都不願出這種事,包括金貝子總經理。人活著不容易,說去就去了。人,一定要挖出來,總不能讓你們每年來礦上燒紙上香吧?眼下沒法挖,請你們體諒。金貝子已經抓起來了。這件事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第一批受傷的工人已經送到縣醫院了。我李金堂向你們保證,這件事一定要嚴肅認真處理。人死不能復生,曝屍野外能是你們的心?趕緊抬他們回去,擦洗擦洗入殮吧。你們各村選五個代表,隨我到縣醫院協商一下如何處理這件惡性|事故。」
金貝子看著井口平台上擺放的八具屍體,神情木然。又仰面看著山坳里那枚滴血的夕陽,他清醒地意識到剛剛露出東方魚肚白的輝煌在這個黑色的星期天戛然而止了。他不明白這麼大面積的冒頂為什麼事先沒得到一點徵兆,安全員每天都向他敲一記平安無事的響鑼呀!麥飯石突然走俏,他的頭腦熱過頭了。為了降低成本,提高產量,他從附近農村招了一百名礦工。井下的這一班工人,有六個昨天才決定放下鋤頭,連一天工錢還沒領到呀!
申玉豹一走,李金堂越想越覺得滑稽,見春英買菜還沒有回來,忍不住撥了歐陽洪梅的電話,當個笑話對著話筒說了。
也該金貝子出風頭,石墨礦和麥飯石礦停產一年後,運轉正常。恰在這時,國際、國內麥飯石市場和石墨市場空前活躍,四面八方的訂貨單源源不斷。廣東那家公司為了長期得到龍泉產的麥飯石,這次派一名副總經理帶著兩百萬現金作為預付款來到龍泉,坐鎮指揮自己的車隊搶購龍泉的麥飯石。
申玉豹道:「我看這龍泉只有歐陽團長能對付馬克西姆的女秘書。我也知道讓歐陽團長干這事,那是用高射炮打蚊子。不過呢,這事也就個把星期,事成后,我可以給她一萬美金。」李金堂還沒往別處想,只是覺著這念頭滑稽,覺得這種純商人的思維既親切又陌生。也是因為劉清松就要栽跟斗,心情暢悅,李金堂笑了起來,「哈哈哈哈。你這個申https://read.99csw.com玉豹,真精能!歐陽搞公關,莫說在龍泉、在柳城,就是放到全省,也是超一流的。你給她的酬金太低了!我講她搞一次公關掙了多少錢,你就明白你有多摳。五年前,中央派人來柳城考察確定老區縣和貧困縣,我和歐陽搭檔搞公關。貧困縣好爭,形式文章做漂亮了,就中。這老區可有實打實的條件:有無建立過的基層政權、有無地方武裝、有無根據地。龍泉,一條都挨不上。可是,要是定了老區縣,龍泉就可享受特殊政策,少出多進,一里一外每年可多收入一千萬。靠啥掙來的?歐陽的一張嘴!她那張嘴可不僅僅能唱戲!歐陽講龍泉地方武裝在當時基層政權的領導下打白匪、打日本、打國民黨,一連講了三整天,把我都聽得信以為真,以為我孤陋寡聞哩。還是她這張嘴在酒桌上一人對北京來的五個人,打賭喝酒,喝垮對方仨只定個貧困縣,喝垮五個定成雙料縣。我那天也早醉了。七個人喝了十二斤半五糧液,能不醉?你猜歐陽醉沒醉?第二天開會要定名額了,歐陽在會議室門口攔住了中央來的高司長,悄聲說:怕你們酒後食言,等龍泉雙料縣在會上定下經北京批准了,我把這張照片的底片寄還你們。高司長一接照片,寶物一樣藏到內衣里了。我一看那底片,那五個人,只有三個趴在桌上睡,仔細看看,有兩個睡在桌底下。你申玉豹提著腦袋干十幾年,不就是掙了一千來萬嗎?歐陽只用三天時間,已經為龍泉掙了一個億,以後只要這兩項政策不變,每年還要掙兩千萬。」看見申玉豹已聽蔫了,伸手拍拍他,換個話題說:「歐陽一場《陳三兩》,唱來多少利益現在還估算不到。當書記要她帶團去柳城演出,她也走不開。」
常委會討論劉清松的提案時,李金堂第一個發言了,他要給這個會定個基調,希望不至於用無記名投票方式進行表決。他說:「劉書記這個計劃嚇得我幾夜沒睡好覺。我這個老朽想不出這樣大胆的東西。面對這麼重大的改革,我沒有辦法不當一回保守派。它牽扯的面太大了,上要改革國家的有關政策,譬如《土地法六十條》;下要扭轉龍泉人的觀念。國有國情,縣有縣情,我還要重複這句話。龍泉是個手工業縣,工廠就辦在千家萬戶。大城市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大工業階段才一個個出現的。十幾年前那場大洪水,傷了龍泉的元氣,剛剛休養生息了一段,似不宜搞這種掠奪性的大興土木。龍泉人存摺上的四點三億都變成了房子,門面房就有上萬間,拿什麼進貨,拿什麼買商品?國家搞特區,選的地方都在沿海地區,沒有一個選在內陸省和西部省區的。我不是說這個計劃不好,也不是說這縣城不該建,我只是認為時機不成熟。拆掉了蓋不起怎麼辦?龍泉在這方面有過教訓,當年北京拆城牆,龍泉也拆,一場大洪水,把沒城牆的一半縣城給衝掉了。我的意見是暫緩。」劉清松像是料到李金堂會說出這番話,接住話頭就往下說:「洪水毀城是人為造成的災難,與有沒有城牆關係不大,當年西半個城百分之八十的房屋也進水了嘛。上次大洪水,一方面原因是七座水庫都在『文化大革命』中修建,質量太差,有三個水庫泄洪渠道跟貯水量簡直不成比例;另一方面的原因是趙河、清涼河、淇河等十二條境內大河河堤年久失修,河堤樹木都給砍光了,這才經不起大雨。龍泉縣的整個生存環境不容樂觀,必須來個全面治理。上星期我在林業會議上提出三年植樹五萬畝三百萬株的目標,為的就是從根本上解決水土流失的問題。這個改造縣城的計劃,不成熟、不完善的地方還很多,今天,什麼意見都可以發表。」
李金堂不想再兜圈子了,蹙蹙濃眉說道:「如今搞股份製成風。香艷上星期打電話,說她也停薪留職辦公司,要我支持支持她。玉豹,你看那筆錢是不是先挪出來給我。」
周三上午的龍泉縣城,熱鬧得像是又過個春節。影劇院門前的青松路兩旁,荷槍實彈的公安間隔五十米一個,確保著道路的暢通。
「麥飯石礦冒頂了。」
劉清松從柳城趕到縣醫院,李金堂剛剛脫下白大褂準備召集死傷者家屬代表開會。劉清鬆緊緊握住李金堂的手,哽咽道:「老李,多虧了你呀,要是械鬥再撂倒十個八個,這事就鬧大了。」李金堂淡淡一笑,「如今的事也不小。」拉著劉清松對十幾個代表說:「不用介紹了吧,縣委第一書記劉清松。礦上的事,他說了算。清松,我一天一夜沒合眼了,先回去歇一會。」劉清松一臉羞愧沮喪,直把李金堂送出醫院大門。
從這一刻起,李金堂再也不想追問他和申玉豹到底是什麼關係了。
申玉豹扭頭打量著眼前這個高挑、穿著時髦的陌生女人,問道:「你是哪個鄉的,我咋沒見過?」那女人從小坤包里夾出一張名片遞給申玉豹,微笑著說:「我是《柳城日報》頭版記者常小雲,奉命從西川趕來採訪。你好像跟這個金總經理有仇吧?這到底是個啥公司,竟把老爺子當書記也給搬動了?」申玉豹這種場面經了不少,反問一句:「你從柳城來,能不知道是誰搬動了當書記?」常小雲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正在西川追蹤採訪一個電影劇組,我們陳頭十萬火急叫我來龍泉,說有重要採訪任務。我一看,不就是一個公司開業嘛,可又把老爺子請動了,又搞得像過大節,這心裏就直犯嘀咕。一聽你要紅包,我就覺著該採訪採訪你。這個金總經理都有啥背景?」
沒有別人再發表意見。李金堂和劉清松又唱了兩個小時對台戲,李金堂憋不住了,「清松這個報告一個星期前大家都看到了,這麼大的事,我想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我看可以表決了。」劉清松打開文件夾,摸出一疊白紙,朗聲說道:「那就用無記名投票方式表決吧。是上還是下,誰都沒話說。」話一說完,每個人面前都多了一張白紙。
緊接著的一兩天,李金堂好像真的想通了。他找來一張縣城老地圖開始做以退為進的準備工作。作為龍泉縣主管城建的副書記,要給劉清松的計劃打上李金堂的印章,並非難事。城隍廟街為當年歐陽恭良獨資興建,布局合理,房子建得錯落有致,加上這條街盛滿了他一生一世的激|情,一定要設法保存下來。舊城現有與改建后叫青松路平行的街道三條,南北向街道有六條,改建后的新城,應增加東西向街三條,南北向街四條,以縣委為中心規劃。龍泉有兩千年歷史,漢、唐、宋、明、清五個朝代都曾經輝煌過,應新建一條街,展示這五個朝代龍泉的不同風采。其它街道兩旁的建築物,不能蓋成千篇一律的火柴盒,要顯出各自不同的風格。李金堂花了三天時間,繪出了自己設計的新城草圖,並標出了各個區域和街道的名稱和建築要求。
李金堂心裏道:「自討沒趣!你以為你理順了一個礦業公司,威就扶起來了嗎?你不是怕舉手表決別人要看我的臉色嗎,我就給你一個公平!」他拿起白紙道:「林秘書,那就有勞你唱唱票。差不多有十年沒這麼表決了。」掏出鋼筆在白紙上寫上一個雞蛋大的「下」字,疊也不疊,扔給陳秘書,起身去了廁所,對著瓷磚上的黑洞酣暢淋漓撒了一泡熱尿。
「存摺能不能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