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一看見燕莎商城一個模特身上穿的黑色貂皮大衣,申玉豹馬上想起了歐陽洪梅。這筆生意順利成交,又給申玉豹平添了幾分自信。縣礦業公司說垮就垮掉了,只要有強有力的經濟實力,超過當年的歐陽恭良已指日可待。一個大實業家的妻子,一定要有配得上丈夫事業的背景。一個當年風雲一時、富甲一方的大資本家的嫡孫女,和一個當代中國新晉大實業家走在一起,不是很門當戶對嗎?申玉豹被這種想象中的結局牢牢攫住了。我還要去城隍廟街88號!戒指她扔掉了,再給她買件衣服,衣服她再扔掉了,再給她買別的,我就是不信這個邪!申玉豹伸手指了一下,「小姐,請把那件黑衣服拿來看看。」營業員像是沒聽見。申玉豹又說:「麻煩小姐把那件衣服拿來看看。」營業員淡淡笑道:「先生,你可以看看別的。」申玉豹問:「這件衣服是不是不賣?」營業員笑了,「賣!因為中國人一般只是看看。這樣貴的東西看多摸多了,可就真的不能賣了。你要買邊上的幾件,我可以給你拿。」申玉豹明白了,把會計手裡的皮箱奪過來放在櫃檯上,「你是怕我買不起吧。我也不用看貨了,開票吧。」這回營業員不自在了,喃喃自語一聲:「七千八百美元。」申玉豹打開了保險箱,「要是七十八萬美元,我還真買不起,錢是小姐收呀,還是交到那邊收銀台上?」
歐陽洪梅聽得心裏不禁一顫,揚揚手說:「起來吧,我看不得男人這樣。」忽然間笑了兩聲,「你可別小瞧他,他說朝你後院放火,肯定會放,他向來是說到做到。我要攆你,早攆你了。你這個人就是沒有耐心。」
歐陽洪梅眉頭一緊,換了個坐姿,眼睛里掠過一絲迷惘,嘆了口氣道:「嫁人可是件大事,馬虎不得。就是你老婆真不是你殺的,你恐怕也是個幫凶,這案翻過來,你還是要坐牢,我就得守活寡了。那還不如不嫁。」申玉豹一聽這話,頓時像吃了一包興奮劑,激動起來,指著房頂道:「我對天發誓,我只打了玉芳一耳光,結婚這麼多年,我這是第一次動手打她。」歐陽洪梅伸出指頭在茶桌上胡亂畫著:「你做這種生意,哪一天東窗事發了,結果你還得去坐牢。我不還得守活寡嗎?」申玉豹哈哈大笑起來,「這種生意我再也不做了。我沒那麼傻!自從那晚上在你這裏喝了咖啡,我就打定主意從此做個正派人,掙功名、掙出身、光宗耀祖。」歐陽洪梅裝出吃驚的樣子,「那你斷了財路,不是要坐吃山空嗎?」申玉豹自信地說:「不會的,這些錢存到銀行,利息就夠咱們用了。李金堂擋我進貿易商場,能擋我去礦業公司?錢還能掙來,這個心不用你操,你只管一心一意唱你的戲。」歐陽洪梅站了起來,泡了兩杯西湖龍井,「不管你這話是真是假,咽著還不辣嗓子。為你這幾句暖人的話,應該賞你一杯茶喝。這麼說,是不是我想怎麼用錢就怎麼用錢呀?」申玉豹盯著歐陽洪梅答道:「是的,你想咋花就咋花,你又能花多少呢?」
申玉豹聽得上了火,氣鼓鼓地道:「你是在把我當猴兒耍哩。我是真心誠意要娶了你的。」
申玉豹帶來的物質文明很龐大、很重,是一台窗式空調。歐陽洪梅閂了門,沒照例在院子里開始挖苦,匆匆踩著碎步先回房了。申玉豹放下扛在肩上的空調,像是被點了什麼穴道一樣僵住了。歐陽洪梅盤腿坐在一隻蒲團上,眼睛左右一掄,說道:「你們早認識了,也用不著我介紹吧。」說罷,低下頭吃瓜子兒。李金堂握了紫砂壺喝口茶水,伸手做個手勢,「是玉豹呀,看你扛個空調累得滿頭大汗的。洗漱間在那邊,去擦把臉過來說說話,從你去北京,個把月沒見面了,把我想的呀。」申玉豹沒想到李金堂會說出這番話,看看一雙手,朝著李金堂點下頭,扯扯嘴角算是笑了,轉身去衛生間。那次丟戒指進去過半個身子,忘了這門是該推該拉,正在選擇,李金堂的聲音又響了,「玉豹,門要朝外拉,開關裡外牆都有,裡邊的不太好用,你在外面把燈打開。」申玉豹停下來咬了咬牙,一指猛戳牆上那個白按鈕,用力拉開了門。歐陽洪梅一直低頭吃瓜子兒,頭也沒抬。
李金堂站了起來,「歐陽是藝術家,專門塑造美的,讓她多熏熏有好處。九點鐘還要聽個彙報,你和歐陽慢慢扯吧。」走到申玉豹背後,停下了,大手按在申玉豹的肩頭上道:「玉豹啊,看你瘦的,只剩個骨架子了。掙了那麼多錢,以後要學會養生。你還不是荊軻,只是個秦舞陽。秦舞陽殺人如麻,一到金鑾殿刺秦王,腿肚子就直打哆嗦。要練勁兒,玉豹,要練內功,花拳繡腿只能對付街頭無賴。我再給你提個醒兒,不要只顧在前面沖呀殺呀,腦後要學著長個眼,當心後院起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你要當心、小心!」申玉豹聽得似懂非懂,不知該不該反擊,也不知如何反擊,傻獃獃地坐著。李金堂拉開了門,又扭過頭說道:「小梅梅,別只顧吃你的瓜子兒,該給玉豹倒杯茶嘛。」掩了門,大步流星走了。意思很明白:我倒要看看你歐陽怎樣解決這個難題!
這個時候,三妞睜開惺忪的眼,看見一片乳白從申玉豹頭頂傾瀉下來,把一張極有稜角的臉扮得英俊無比,心裏不由得溢出一片攪拌著幸福汁液的焦渴,柔軟靈活的手禁不住朝申玉豹身上滑去。開始的幾個瞬間,申玉豹身心都沒作出任何回應。他能迷戀上三妞,很大程度依賴三妞這種經過千錘百鍊得來的技藝。這種技藝如同鴉片煙一樣,曾經給他帶來過許多近乎夢幻般美妙的瞬間。三妞顯然把申玉豹的沉默當成了一種默許,手臉並用起來。申玉豹看著蠕動著的被子,身體里卻蘇醒著另外一種慾念:做完這筆生意,應該進入另一群人了,要努力擠入政界,然後……他猛地從床上躍起,跳下床,用無比氣憤、厭惡的口氣指著三妞罵道:「日你媽,除了幹這種事你還能幹點啥!你是成心把老子的這筆生意攪https://read.99csw•com黃了吧?」罵罷,也不管三妞作何反應,迅速穿好衣服,衝出房間,去敲幾個隨從的房門。回到套房洗漱的時候,三妞已穿得整整齊齊,一臉愧疚地望著申玉豹,似乎想認下這彌天大錯。申玉豹沒給三妞這個機會,摸著電動剃鬚刀,以毋庸爭辯的口氣命令道:「你在這裏睡覺吧,今天帶上你肯定倒大霉!」
申玉豹騰地站了起來,發誓一樣喊道:「我要來!李金堂這是仗勢欺人。我要和他斗,和他斗。他不是你爹,不是你男人,他啥也不是。我就是要娶你,就是要娶。」說著說著,半跪在地毯上了,仰著頭央求著:「你別攆我,他欺負你十幾年了,我不讓他再欺負你了。」
歐陽洪梅憋不住了,拉起李金堂走到鞋架旁邊,「你不想知道這一個月我這裏發生了些啥新鮮事?」李金堂道:「我這不是來私訪了嗎?」歐陽洪梅抿嘴一笑,「申玉豹又來過幾次,我也用一杯清茶接待過他,這在全城大概也不是什麼秘密。申玉豹那張嘴也不是上了保險的,自己恐怕早張揚出去了。這麼大的事,哪裡能瞞得過你。不過,你也真能沉得住氣。」李金堂伸出大手捂住嘴,暗暗咬咬牙,發出一聲變了調的乾咳。歐陽洪梅低垂下眼皮,伸出一個蘭花指,下意識地來回拭著黑亮的方茶桌桌面,繼續說:「你能這樣沉得住氣,證明李金堂就是李金堂,誰也頂替不了你。申玉豹來過幾回,你自己數,最早的一次已經給你彙報過了,遺漏了一個細節,你日後也沒再追問,我在這裏坦白了。他送來一枚戒指,我收下了,哼哼——你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真服了你了。可我把它存放到下水道里去了。」李金堂還是沒說話。歐陽洪梅停頓片刻,伸出手朝門邊一指,「他第二次來帶的是下邊那件貂皮大衣,據說值七千多美元。貂皮大衣上面有一束枯了的鮮花,是二十朵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紅玫瑰,不知他從哪裡弄來的。鮮花上面是一個進口的微波爐,他說可以烤出上等的烤紅薯,能把紅薯皮烤得像油炸的果子一樣脆。微波爐上面是一摞唱片,上面灌著戲劇藝術大師們的經典唱段。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有,申玉豹長進了,知道兩手抓,還知道搞平衡,一頭也不偏,怕我營養過剩或營養不良。他說他還會來的,每次走他都要重複說這句話。除了那束鮮花我見了本來面目外,其它三件禮物面都沒和我照呢!我害怕,害怕我看見了真的動了心,一時衝動嫁給他。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愛衝動。這是老毛病了,也是老個性了。你曾經挺欣賞的,現在恐怕要給你惹麻煩了。」李金堂似笑非笑地看著歐陽洪梅,評價道:「很好!」
歐陽洪梅再也控制不住了,滿臉漲得通紅,低頭敲著矮方桌說:「你的口氣太大了吧!我這個女人你確實養不起!我這個人有個怪毛病,看不得存摺上有錢。衣服春夏秋冬各買二十套,貂皮、虎皮、蛇皮都要齊備,這一項要花去一百萬。鞋子呢?我最喜歡鞋子了,因為我有一雙李金堂說是天下第一的好腳,總該亮給人看吧?人家菲律賓總統夫人有三千雙各式各樣的鞋,我不和她攀比,少了五百雙怕也說不過去,這一項又得花去一百萬。咱們只剩下一千萬了。各種首飾我都喜歡,不過最喜歡的要算鑲了各種寶石那種的,多了也不要,一個寶石髮網、一個寶石披肩,你總該給我置吧,要不然拋頭露面的時候,我的風光勁兒就填不滿你那顆虛榮心,中下水平,這一項也要花四百萬。天呀,我們的錢花了一半,才把我一個人湊湊合合包裝了一下。把我的檔次搞上去了,你的檔次就不敢低了,低了,人家就會把你當成我的小跟班,就餐了,告訴你到大廳里吃,跳舞了,乾脆不讓你進,包裝你這一項保守估計,也要花一百萬。剩下的五百萬,北京買一套別墅,上海買一套別墅,只剩下一百萬了。龐秋雁那輛車你知道吧?漂亮得很,她都能坐,我為什麼不能坐?這輛車又要花一百萬。到這個時候,我肚子餓了,想吃個烤紅薯,你拿什麼滿足我這個小小的願望呢?我的申大經理!」
整個簽字儀式,申玉豹臉上一直掛著高貴的靜穆,一眼也沒瞟那箱美鈔。馬克西姆從中找到了一種安全感,握住申玉豹的手說:「申總經理,上海再見。」申玉豹臉上微露詫異,說道:「馬克西姆先生,我已經訂了午餐。」馬克西姆笑道:「大使夫人中午要請我吃飯,下午兩點鐘,我還要出席另一個簽字儀式,失陪了。」
他坐起來,披了上衣,回想著自己和北京的八年交往史。第一次來北京,出了車站分不出東南西北,看見車站牆上掛的「小心騙子」的小塑料牌還莫名地感到兩腿發軟,一見到滿口京腔的北京人就自覺矮了三分。直到幾個北京人出高價買走了他的假翡翠戒指,他才敢直起腰身在北京的大街上行走。如今,他住在每晚三百八十元的套間里,和渾身散發著狐臭氣的外國人做價值百萬元的大宗生意,心裏多次生出過到釣魚台國賓館睡一晚的衝動。這種飛躍讓他感到了比性高潮還要強烈十倍二十倍的快|感、悸動。再有幾個小時,他就能從馬克西姆手裡拿到六十七點五萬美元的訂金了。這一仗已經接近尾聲了,不能出現差錯。儘管時間尚早,他還是決定起床做好準備工作。
申玉豹隔兩天總要來一次,每次總帶有禮物。這些禮物漸漸在歐陽洪梅心裏造出了期待感。申玉豹送二十朵玫瑰,竟知道玫瑰在洋人眼裡代表愛情,這讓歐陽洪梅多少又感到點意外。申玉豹仍在燃燒著。當申玉豹留下十張戲劇大師經典唱段灌制的唱片再次離去時,歐陽洪梅感到了要打開留聲機聽一聽的衝動。望著院子里香椿樹杈里一日日變盈的黃月亮,歐陽洪梅心裏又生出了新的慾望。李金堂快來了,因為月亮就要圓了。這不是在重複冷宮美人盼駕的破爛遊戲嗎?歐陽洪梅心裏一下子變得黯然了許多。這兩個男人在這裏總也遇不上嗎?
申玉豹慢慢站了起來,搓著手說read.99csw.com:「他是嚇唬我哩,我才不怕呢。」歐陽洪梅板著臉冷笑道:「你回吧。看來你還是不了解他。」
李金堂近一個月沒到這裏來了,歐陽洪梅臉上自然掛上了小別重逢的那種喜悅。她到茶盤裡去找李金堂專用的紫砂壺,發現不見了。李金堂發現了這個細節,忍不住譏嘲一句:「你是不是覺得有點人是物非了?」歐陽洪梅恰如其時地從茶盤底下的碗櫥里端出那個紫砂壺,用手揩拭了一下,笑道:「總算沒有物是人非嘛。你這個大忙人,不是出逃,就是主持御前會議,弄得我們這些草民只能從電視上看個影了,我用金櫥藏壺,免得它落了滿身塵垢,看了叫人傷感。」這個解釋馬馬虎虎,卻也把李金堂微微發皺的心輕輕熨過了,他朝沙發上一仰,「宣傳部和廣播電視局拍了個十集電視片,拉我這個木偶進去點綴點綴,拍了很多次,耽誤了不少時間。最近你又不常在班上,電話總唱空城計,我也不好貿然闖來吧。」歐陽洪梅掩飾著,「到柳城演出還沒影呢,我去辦公室也是干坐著。你怎麼不喝茶呀?你好像有什麼事要問我吧?你就問吧,我什麼時候隱瞞過什麼了?」李金堂不明白歐陽洪梅怎麼突然講出這種怪怪的話,笑了一下,握著茶壺吸吮一口,沒問什麼。
門本來就開著,申玉豹把裝有貂皮大衣的盒子朝方茶几上一扔,很熟練地脫掉鞋子,看見鞋架上僅有的一雙男式拖鞋,稍稍猶豫一下,取了穿在腳上,走過去盤腳坐在一隻蒲團上。歐陽洪梅追進屋子的瞬間,心裏在說:「你為什麼不在剛才把他罵出去!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申玉豹大剌剌地盤腿坐下,也甜甜地叫一聲:「李叔,」做出謙恭的樣子點下頭,「回來這一段一直很忙,沒去看望你老人家。我正說瞅個機會去給你彙報彙報最近的生意進展情況哩。」李金堂露了一線白牙,「不用了,你的事我都聽說了。為縣裡名譽上掙來一百多萬美金的外匯,好嘛。新泉和夏仁寫你的那篇文章省報、地報我都見到了,好嘛。沒想到常委開會,還有別人替你幫腔,讓你買貿易商場一半股份當那個董事長,好嘛。你對劉書記談你下一步準備全身心投入礦業,他很興奮,幾次大會都表揚了你,好嘛。這路呀,走起來,順了呢,如坐火箭,不順呢,用句俗話說,放屁能砸腫腳後跟。如今你走著順路,好嘛。你好了,路走順了,李叔看著那個心裏高興呀!證明我李金堂沒有看錯人嘛。」申玉豹一聽全是順風話,憋了一身的勁兒沒處使,訕訕一笑道:「這算毬啥,還不是你李叔教導有方。」李金堂嗯了一聲,「可別怪我又要教導你了,你的弱點就是書讀少了點,顯得粗糙有餘而精細不足。這說話要講個場合,有女士在場,嘴上掛的全是生殖器官,跌你一半面子。」歐陽洪梅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將出來。申玉豹弄個大紅臉,又不好發作,搓著手說:「李叔說得對,我以後一定注意。」
歐陽洪梅望著空空的房門,出起神來。娶我,娶我,還沒人這樣痴情地對我說過這話哩。金堂說過嗎?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回到香格里拉飯店,申玉豹心情極好。明天返省城的機票已經訂到,剩下的事只是送貨收錢了。吃過晚飯,申玉豹進了兩個保鏢住的房間,海闊天空吹了一番,很想和三妞痛痛快快玩一回。然後呢?回到龍泉,再給三妞一筆錢,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這麼安排三妞,申玉豹沒感到過絲毫的歉疚。三妞當年在龍泉也算是個名妓,在黑道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申玉豹作為龍泉一方名流,在無家室的前提下,包她一段,那叫風流,無傷大雅。若是真娶這樣一個歷史上有嚴重缺陷、污點斑斑的女人當妻子,那叫有病!歐陽洪梅雖和李金堂不清不白,扯不上冰清玉潔,但她是全柳城的名人,娶個美貌的藝術家作妻子,那叫風光。李金堂是什麼人?是龍泉八十幾萬人心中的土皇上,從他手裡奪來歐陽洪梅,那又叫什麼?申玉豹找不出現成的詞來形容這種一想起來就熱血沸騰的感受。
隔了好些天,動剪刀或者是划火柴毀掉貂皮大衣的念頭,在歐陽洪梅紛亂繁雜的腦子裡一直沒有能夠擠到前台能亮相的地方。那個紙盒子被她隨便扔放在鞋架旁邊緊挨著那隻米黃色廢紙簍的空地上,彷彿在等待廢紙簍里的紙團團集合夠一個連甚至一個團后,一起跟著去垃圾桶里撲騰出個大響動,彷彿表明女主人懶得單獨處置它的一種心情。它當然還表現著截然相反、甚至帶些危險性的意味,譬如完全可以說它是一枚不定時的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響出一個驚天動地。歐陽洪梅為什麼要留著它,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一連好幾天,她總是長時間把自己關在房子里,只開一隻十瓦的小燈,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想。申玉豹一個粗人竟也能看出來我在戀著李金堂,真新鮮!果真新鮮嗎?難道這種關係也可以把它當作|愛情謳歌嗎?如果這是千百年來被無數人吟唱了無數遍的愛情,它為什麼常常感到殘缺和空虛?申玉豹又是從哪裡尋找到這種大洪水也沖不滅的熱情呢?這真讓人有點艷羡。我倒要看看他還能燃燒多久。
歐陽洪梅笑吟吟地追問:「什麼很好?申玉豹向我求婚很好?我未知可否很好?這些禮物很好?我這麼處理這些禮物很好?到底哪個很好呀!」李金堂很乾脆地說:「都很好!你是龍泉第一美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玉豹靈醒了,向你求婚,很好。未知可否,把玩第一個很好,很好。禮物都是上品,還知道個投其所好,很好。放在那裡不動,進可進,退可退,遊刃有餘,很好。不是都很好嗎?」歐陽洪梅再一次領教了李金堂的眼力,心裏涌過大半舒服小半不快的熱流,為李金堂續了一回茶,沒再說話。李金堂正正身子道:「這些小東西,也就只配這樣玩味一番,再流連反倒無味了。洪梅——」只要李金堂一叫她洪梅,就是有別的要事和她商量了,歐陽洪梅問道:「啥事?」李金堂道:「戲,在龍泉這種小縣,也read•99csw•com讓你唱得登峰造極了。這條道再走下去,就是奔不朽去了。不朽可遇不可求,龍泉又無很多機遇,總不能在這裏傻等吧?我一介從七品小芝麻官,在這條路上,對你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你還年輕,我卻老了,而你又到了一個關口上了,總該巴望一個很好。所以我想請你考慮告別舞台。」歐陽洪梅偶然也會考慮這個問題,支著下巴插話道:「你的意見我總是優先考慮的,管它什麼路,你先劃一划。」李金堂繼續說道:「一兩年前,我曾經考慮過這件事,記得曾當成玩笑給你提說過,你我都一笑了之了。回過頭來再想,這恐怕是最善的選擇。當然,你還可以唱下去,再唱二十年,可二十年後呢?那時我可能早作古了,當然也可以說對你問心無愧。可你那時還年輕啊。授業解惑帶徒弟,龍泉就這塊小地,沒幾棵苗供你選,收幾個不上不下二架梁,高不成低不就,徒生閑氣。不如這時下了決心從政。哦,你笑了,你笑得不是沒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說了你仔細聽聽也好。龐秋雁走了,這個位置一直空著,因為體制里規定必須要配個女副縣長。副縣長只是一個起點,以後這條路還可以走很長很長。這個起點很容易達到,只要你下了決心,秦專員那裡我打個招呼,剩下的事就是挪挪辦公室了。你去年已評了國家一級演員,待遇起點就是正縣,高職低配,誰也說不出個什麼。誰也沒法說個什麼。因為你的能力,當個副縣長已經太委屈了。要我來看,走上這條路,到了我這種年紀,你能順順噹噹走到北京,天時,地利,人和,你全佔了。」歐陽洪梅先迴避了主題,輕輕笑道:「金堂,你的能力難道只能領導個小縣嗎?」李金堂答道:「綽綽有餘。我決定留在龍泉,有多種難言之隱。如我只求個官品高低,我自信早入了京城。可我沒有這麼選擇,也無法這樣選擇。我是個求全的人,只剩個極品的頂戴花翎,就太寂寞了。龍泉小些,黨政工農商學兵藝,八界俱全,這般豐富,很合我的脾性。」歐陽洪梅還是第一次和李金堂單純深入地談為官之道,心裏好奇,詰問一句:「那你為何甘願久居次席,作綠葉而不作紅花呢?」李金堂朗聲大笑起來,「箇中滋味,一言難盡。朵朵紅花總要謝過,葉子卻是常青,僅此一種滋味,已堪把玩。今天不說我的事。如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入省城政界,當幾千萬人的副省長,今生金堂再無別望了。」歐陽洪梅心中感念李金堂這份赤誠,正話反說道:「這怕不是你的真心話,我一入政界,你想見我可就難了。你能捨得?」李金堂又是一陣放浪大笑,擠著眼睛悄聲說道:「你到柳城那一天,我怕已干不動這活兒了。」嘆了一口氣道:「多日沒來看你,也有體力不支的原因。你我十多年了,第一回就是那樣回味無窮,直到今天尚無一次敗興,罕見呢,這種光榮自當珍惜。做這等美事,我也是寧啃仙桃一口。」歐陽洪梅猛然就回想起了第一回,回想起了李金堂跪著像聖徒朝聖一樣親吻她腳趾的情景,雙頰被這些悠悠往事浸得緋紅,勾頭一笑,仰出一片燦爛問道:「我一直沒審你,那天你到底是真感冒還是假感冒,要是裝出來的,我可要恨你個三五輩子了。」李金堂認真說道:「感冒是貨真價實的感冒。治好我感冒的是你,而不是那碗薑湯。做|愛可治感冒,這是我的發現,應該去申請個專利。」歐陽洪梅笑罵道:「也只有你這張嘴能開出這種下流的藥方。」
申玉豹哼唱著這支割草歌,揚長而去。
歐陽洪梅看見了夾在黑漆院門門縫裡顯得越發瘦長的凹兜臉。意識里,歐陽洪梅捕捉到了像是一直在小院的上空飄搖的幾個字:「我會再來的。」剎那間,像是一本書被打開了,那一晚兩人說的話語擠著擁著跳將出來。萬萬不能放他進來,一個聲音提醒著她。於是,她的左手就被一股力量灌得充實而飽滿,本意是要猛地把左邊的一扇門關上,哪怕截斷那四根扒在門邊上的手指也不皺眉頭地關,用這樣一種很乾脆的拒之門外的形式,表明自己的心跡。誰知左手在半途中完全背叛了她的意識或叫意志,門像是被千鈞之力撞著了,撕裂一般怪叫一聲,把平日里從沒人走近的院牆撞落一片煙塵。歐陽洪梅為自己一貫很聽使喚的手的突然背叛驚得一愣。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自己在期待著這個魔頭的到來?對了,那件事沒有了結,客觀地說它還只是個開頭。這個頭開得很不好。正因為很不好,才有把它扯掉扔掉的必要,並沒有任何重新寫過的必要。申玉豹,申玉豹有什麼資格說出那種話!這種口痰一般的鬼話,難道不該讓他趴下去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舔起來嗎?原來左手做得很對!可是,下邊該怎麼辦呢?天哪!他竟然大搖大擺朝屋裡走,隨便得像是進了自己的家。
歐陽洪梅站在換鞋的地方,冷嘲道:「申玉豹,你知不知道縣裡的古城牆有多厚?」申玉豹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不是缺乏這方面的敏感,而是歐陽洪梅對待他的態度大大出乎他的預料。幾分鐘前,他準備好一見面就挨一頓臭罵的。他掏出手帕,揩了揩額頭,「噢,真的要建新城了?我從北京回來,又馬不停蹄去了上海,早上剛下火車。」歐陽洪梅吃吃笑了,「那你肯定見過長城啰!」申玉豹道:「古董古玩古迹,林苟生在行,我不大喜歡這些東西。幾次去北京,都沒去過長城。」歐陽洪梅以為申玉豹裝聾賣傻,橫眉冷對道:「申玉豹,你那臉皮比長城的磚還要厚!你竟敢,你竟敢再來!你從哪裡找的膽子呀!」
申玉豹站起來,整整衣服,微微淡淡地笑著:「你生氣的樣子真好看,你的小米粒牙好白好白呀!我一點都記不得你剛才罵我些啥,我只是感到你哪個地方都長得叫我心疼。人一輩子活個啥?我提著腦袋掙錢為的啥?如今我才知道,就是為了能想想念念盼盼你身上這種啥。我說不清楚這個啥是啥。小時候在趙河灘割豬草,紅日出來了,一見到那種金紅金紅的光在慘白慘白https://read.99csw.com的砂子上摸呀摸的,我的心裏就喜得直想掉眼淚。真的,你剛才真是漂亮極了,看得我這鼻子尖一股一股地酸,我一下子就想起來小時候割豬草的事了。怪不怪?李金堂就是我親爹,我該咋著還要咋著。除非誰把我整死了,那也一了百了,只要沒整死我,爬也要爬來看看你的白牙,聽聽你的罵聲。我走,我這就走,不用你攆我走。我明白了,你是戀著李金堂哩。我以前咋就弄不明白。李金堂往地上一站,你就想到一座山,穩當。不過你記住,我也是一座山哩。噢,我想起來割豬草時常哼的那支歌了,我哼給你聽,『小呀嘛小鐮刀呀,割呀嘛割豬草呀,清格瀅瀅的水呀,綠格嫩嫩的草呀,紅彤彤的老爺兒唉——照我割豬草呀』……」
歐陽洪梅變臉了,眸子里閃爍著飽經風霜的老女人才會有的老練和狡黠,掐著指頭扳著算,突然說道:「吹牛!你這次除去本錢,按國家外匯價折算,你頂多賺了三百萬。加上你原有的錢,不足一千二百萬。你不是說這些錢還有李金堂一大筆嗎?」申玉豹眼睛瞪圓了,「你咋恁怕他李金堂呢!馬上就是一隻死老虎了,能傷了人?臨去北京前,我去試過他,就那兩下子了。他害怕我把他的那筆錢吞了,一再給我許願,要幫我當上縣貿易商場的董事長,還要轉戶口,還要享受副局級政治待遇。你說誰怕誰。」歐陽洪梅搖搖頭,「你真的信這些話?我聽說全縣的暴發戶為爭這個董事長頭都要打破了,說是已經定下一個叫張東魁的人當這個董事長,他辦了一個柳城第一大的冷凍廠,和洛陽什麼火腿腸公司聯合做事。我勸你趕快死了這個心。他已經知道你給劇團送東西的事了。有一天他說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又說你如今像是翅膀硬了。我很了解他,一般說,他這麼說一個人,這個人就快倒霉了!」申玉豹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心裏在想:什麼時候冒出一個張東魁?該不是這個女人騙我的吧?歐陽洪梅感到滿意,偷笑一下繼續說道:「我是為你好,替你考慮才說這些的。我怕他?我從來沒有怕過他。不過,所有和我有關係的男人都沒有好下場,死了一個,流放一個,你該知道在龍泉流放是什麼意思,就是把他調到大山裡工作,還抓了一個。你要再不醒悟,他會把你悄悄地幹掉!譬如說,等你再出去做生意時,派個殺手什麼的,在外邊把你幹掉。譬如說在龍泉某個幽深恐怖的小巷,用個麻袋把你一裝,亂刀把你捅死,然後四處放風說你外出做生意了。」歐陽洪梅突然間停了下來,面露驚懼之色,顯然被自己編的故事嚇住了。申玉豹嘴角一動一動,響亮地笑了起來,「歐陽團長,如果不是李金堂告訴我你會編很多很多故事,我還真當成真的了。他大不了給我腳下使些絆子,沒啥大不了的。」
申玉豹一覺醒來,伸手摸住床頭上面鑲在牆壁里的觸摸式開關,頓時,柔和的乳白把整個房間瀰漫了。「香格里拉」,他在心裏默念一遍這家飯店的名字,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在省城的飛機場候機廳里,申玉豹選中了香格里拉飯店作為自己的臨時別墅。他覺得這個名字別緻,像是外國人開的一家飯店,又和馬克西姆住的長城飯店分居京西京東,這樣就有了距離。三年前,還是在北京,還是和這個馬克西姆做生意,為了省錢,申玉豹和隨從人員住在一個省辦事處的招待所里,每次只能去北京飯店見住在那裡的馬克西姆,感到壓抑彆扭。事後,他把那次對馬克西姆作出三次讓步,歸罪於自己住的地方太寒酸。生意做成后,申玉豹去逛了一次天安門廣場和故宮。張翻譯告訴他,官員上朝,到了前門文官要下轎、武官要下馬,徒步抱著笏板或者如意,通過正陽門,穿過廣場,越過金水橋,進天安門和端門,然後到午門前等候皇上早朝。聖旨一下,文武官員必須低頭穿過兩排手持兵器的御林軍兵陣,然後踩著有佩刀侍衛站立兩旁的漢白玉石階,進入太和殿或者乾清宮朝見皇上。申玉豹學著古代官員走一趟,悟出了做大生意的一個竅門:要把架子拿起來,對方才不敢欺你。一見香格里拉,他滿意極了。想象著是個怪頭日腦的洋樓,一看蓋得像個城堡,兩邊牆上插滿了各色各樣的小旗,咋看都像個暴富的土匪窩子。我住進去不就是山大王嗎?住了進去,他讓張翻譯打電話給馬克西姆,要求把談判地點改在香格里拉。馬克西姆堅持要在長城飯店談,經過切磋確定先在香格里拉談好條件,最後在長城飯店簽合同。前三輪會談,馬克西姆每次都要抱怨北京的堵車,這讓申玉豹大為滿意。申玉豹堅持按美元預付百分之四十五,堅持二十天把貨送到上海港,馬克西姆爭了三次,終於作了讓步,同意二十天後在上海港接貨,同意預付百分之四十五的訂金。申玉豹在前幾輪的較量中大獲全勝。顯然,他把初戰勝利的功勞歸為當初毫不遲疑地選擇了香格里拉。
兩人正在調笑,有人敲響了院門。李金堂停下手道:「晚上還有別的客人呀?」歐陽洪梅一聽這種敲法,就知道是申玉豹,眼珠子一轉,心裏道:「這場戲早晚都要上演,早看早安生。」她從李金堂懷裡掙出來,用鼻音笑兩聲,「人說龍泉地氣邪,正說王八來個鱉。來人是申玉豹,要是我沒猜錯,他這次還帶著物質文明。你想不想見見他?要是不想見,就把他的敲門當成伴奏也好。」李金堂冷笑一聲,「我倒真想見見玉豹了,最近他很出息了。」歐陽洪梅用手指壓壓嘴唇,打開兩道門出去了。
申玉豹一行五人獨自消受了一千美金的午飯。申玉豹取下餐巾,仰天大笑起來:「按美國規矩,留一百美元小費。」出門的時候,他走在前頭,這才發現世界上竟有這樣的玻璃門,像一個妓|女一樣,有錢有身份的人朝它面前一站,用不著作任何暗示,它就忘情地敞開了懷抱。看著玻璃門靜悄悄地,像電影里兩位日本女人那樣,溫柔地朝兩邊走開,他的感覺好極了。很想再體會一下,一看到門外站著的兩個迎賓小姐,申玉豹昂首九_九_藏_書挺胸邁著沉穩的步子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到了停車場,申玉豹臨時改變了主意,對張少青說:「張翻譯官,你不是說北京有很高檔的商場嗎?說一個咱們去逛逛。」張少青朝旁邊一指,「那邊就是燕莎商城,據說是北京最高檔的商場,東西貴得嚇人。」申玉約伸手鬆了松領帶,「那就更要去了。」說罷,人卻不動。張少青等了一會兒,不見申玉豹有別的吩咐,問道:「總經理,走吧,就幾步路。」申玉豹冷笑道:「放在國外,就你們這種眼色,就你們這種上不了檯面的角色,早叫老闆炒了。幾步路?不該走的,一步也不能走。包車,什麼叫包車,你們不懂?」幾個隨從忙去找自己包的兩輛車。
申玉豹帶著一個會計、一個翻譯、兩個保鏢分乘兩輛皇冠計程車,十點二十分準時趕到長城飯店。下了車,申玉豹黑喪著臉說道:「這老外能聽懂中國話,把封你們的官名記清了,我喊一聲臉上要有反應。數錢的時候不要太過細,顯得小家子氣。沒問你們,都給我裝啞巴。」
歐陽洪梅站了起來,眯縫著眼,微微翹著下巴,歇斯底里地大聲喊起來:「你不要枉費心機了!你以為這件貂皮大衣的下場會比你上次那隻金戒指好嗎?在我眼裡,它一分錢不值!扔廁所我怕它堵了下水道,對付它只用一把剪刀或一根火柴就夠了。你那點小算盤我早一清二楚。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能娶了我?別再說這種鬼話了!不知道你和李金堂因為什麼翻了臉,你就拿我找面子。你要的不就是這句話嗎?我把李金堂的情婦給搞了!滿足了你這點陰暗的報復欲,虛榮心滿足了,你會像扔三妞一樣扔掉我!你想跟李金堂比,有法比嗎?不是我小瞧你,你對女人,像白痴一樣無知。那天的話我還可以重複一遍:我再墮落十年,也比你申玉豹乾淨十倍,照樣有資格看不起你!帶了你的東西走吧,你走吧……」
這一下,申玉豹覺著對了路子,學著電影里日本男人的動作,僵硬地低了頭:「你想咋罵就咋罵吧,你就是把我罵成是頭畜牲,我也不會生氣。我自己也可以幫你罵的,那天我說的話就算放個屁。人說近紅的紅近黑的黑,你以後多教導教導,咱不是也會進步嗎?你想想看,十年前我啥也不是,如今出手就能從外國佬那裡弄來幾百萬,說明我這個人並不太笨。要是能拜到你這樣的好老師,說不定能長成一塊大材料哩。你說對不對?」歐陽洪梅一時不能大發作,氣得嘿嘿直笑,突然間就想起了那天的話題,脫了鞋坐在申玉豹的對面,一本正經地說:「我記起來了,你原來是準備跟我生個兒子的。你究竟打算用什麼辦法拯救我,既然你認定我是一個……這麼說吧,你認為我是個杜十娘,你怎麼個救法?你認為我自願也好,受人挾持也罷,就算這都是真的,你說說你的辦法吧,我真的很想聽聽。」說罷,兩隻胳膊肘支在茶几上,充滿靈性的雙手輕輕托著玉一樣溫潤白細的下巴,一臉十幾歲天真小姑娘的表情,像是在等待傾聽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已是初夏時節,天已暖得身子要化了似的,掛不起多少件衣裳。申玉豹看看一身小巧卻一點也不嫌貧瘠的歐陽洪梅,有些激動。那張臉上毋庸置疑的孩子氣的天真無邪,又把他洗得不敢有絲毫的雜念,結結巴巴地說:「到、到現在為止,我、我大約有一千六百萬資產,這,這些東西……這隻是個開頭……」
擰開房門,申玉豹看傻眼了。三妞穿著那件黑貂皮大衣正在一面衣帽鏡前做出各種姿勢享受呢!一個旱天雷炸響了:「你個臭婊子!誰讓你碰這衣服!給我脫下來!!脫下來!!!」三妞心懷畏懼,抖著手剝掉了貂皮大衣,不敢正視申玉豹那張扭曲變形的凹兜臉,擦拭著額頭上捂出的汗珠子,低頭小聲道:「這不是給我買的嗎?」申玉豹一把奪過貂皮大衣,咬著牙扔下三個字:「你不配!」
歐陽洪梅再一次被李金堂這個偉丈夫折服了,真想對申玉豹說一句:哪個女人得到這樣個男人還不知足?不過,這隻是歐陽洪梅的一種想法,她腦子裡總是同時生出很多個想法,這些想法相互爭吵,吵得她總是猶猶豫豫。她抬頭看看臉色變得蒼白的申玉豹,嘆口氣道:「你不是說他怕你嗎?給你個機會,你咋不表現表現?」申玉豹動了動嘴唇,沒能回答。歐陽洪梅站了起來,「申玉豹,我早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他一說話,你就像被閹了一樣,你不也挺能滔滔不絕嗎?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是的,我家祖上經過商,你說我只有跟了你才有光宗耀祖的可能,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你還能為我老年著想,不怕計劃生育政策,要我生兩個兒子,大兒子姓歐陽接我家的香火,這個想法讓我好感動。立等著嫁給你申大經理的姑娘排成隊能在這城隍廟街打個來回,你卻看上我這個離了婚,又和這個李金堂不清不白十幾年的女人,這又讓我好感動好感動。可是,你都看見了,他是把這裏當作他的家呀。也是的,這房子是他做主還給我的,等於是他的。房子這麼改造,也是他設計好找人施工的,他要當主人誰也擋不住。半個小時前,我還覺得你有這個力量擋住他,可是……」說著說著,她坐下了,紅著眼圈道:「有時候,不,很多時候,我總是聽到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只有三個字:結束吧。可我沒有力量,沒有力量,真的沒有力量啊!看看,我竟想在你面前哭,可見我,我還真有些傷心事。你擋不住他,這也不能怪我。玉豹,謝謝你,讓我看見了我一直沒有去看也一直不願去看的東西。你罵過我,你罵得可能還不夠。我早警告你別沾我這個女人。你走吧,這些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放著哩,你都拿了走吧。只是可惜了那些紅玫瑰,要是用個花瓶把它裝了,每日里澆些水,它們最少還能艷一個星期,扔在那裡,只過了一夜就枯了。我不是不愛玫瑰,是我已經沒有力量愛這些玫瑰了。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待我好,可是……你都看到了,他不會放棄我的。你以後不要再來了,不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