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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保留不保留信陽分號,張德威和李玉潔的意見不一致。李玉潔認為信陽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淮源盛保留信陽分號,難免要跟小鬼子做生意,要是因此落下個漢奸罪名,損失可就大了。張德威則認為在敵戰區做生意無關民族大義。張世傑也拿不定主意,專門為這請示了趙九思。趙九思認為有必要在敵戰區建立一個堅固的堡壘,建議保留淮源盛信陽分號。這樣,淮源盛就在信陽堅持下來了。這幾年,張世傑已把中國古代的兵書讀個滾瓜爛熟,深知初戰必求勝的重要。他計劃在敵我防區交界附近打一次伏擊。對於首戰,張世傑的期望值不高,只要能抓一個鬼子回太平鎮,就算大勝。出發前,他把自己的人分成了兩路,一路隨他帶絲綢進入信陽城,摸清鬼子在信陽以西的防禦情況,一路由高連升帶領,通過山路把武器帶進敵戰區,經實地考察后,選擇伏擊地點。張世傑帶人由信陽返回,折向平漢路附近的一個山谷與高連升他們會合了。
張世傑等人剛剛離開太平鎮,周銀杏騎著馬來到淮源盛總號,聽說張世傑不在家,馬上又轉身進了山。在一處供人歇腳的亭子處,楊開泰正帶著幾個人等在那兒。周銀杏下了馬,說道:「張世傑不在家,大哥,我看這件事情就算了。新四軍把你的人槍騙了個精光,張文太要去搶金竹溝,就讓他搶吧。」
十天後,趙九思趕到了桐柏縣城。鬼子轟炸太平鎮后,戰爭氣氛越來越濃。縣城雖然沒遭轟炸,人氣也跟著低迷,逢集日街上還稀稀拉拉有些人,不逢集的日子縣城就像空城一樣寂靜。沒人上街,飯店的生意就差,張若虹皺著眉頭,把算盤撥拉來撥拉去,不由自主嘆了口氣。趙九思獨自坐在門口的桌子前,一邊往口裡送著花生米,一邊打量著櫃檯后的張若虹,一邊想著如何把張世傑約來。聽見張若虹的嘆氣聲,趙九思放下筷子,「若虹老闆娘,不瞞你說,我剛去跟新四軍做了一單生意,你想不想知道你家掌柜的消息?」張若虹眼睛一亮,隨即又換上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你愛說不說。我知道他沒事。」
後半夜,吉普車到了淮源盛門口,高連升先下車,打開車門,扶出張世傑。張世傑扒在車門上,對司機道:「謝謝長官師傅。金聲,快進店裡,把上好的茶葉拿一筒給師傅。」劉金聲衝進店裡,拿了一筒茶葉,遞給司機。車開走了。高連升攙扶著張世傑進店裡。張世傑一進店,馬上有了精神,大步朝後院走去。高連升跟了過去,問道:「二哥,你沒事了?」張世傑道:「我一直都沒事。金聲,你帶人到金竹溝看看。記住:從後門出去,繞道淮河邊。這事兒有點怪,不得不防。連升,我們馬上去縣城聯繫趙先生,備馬車,對外就說我喝酒喝出毛病,到縣城看醫生去了。」劉金聲問道:「倉庫里的藥品怎麼辦?要不要我順路運到金竹溝去?」張世傑想了一會兒,道:「先去探探虛實,葯,我們帶到縣城去。」
朱國棟把張世傑三個人拉到新野軍營,一下車就把他們帶到大操場上,兩個營的戰士正在大操場上練兵,喊殺聲震天。一行人從隊伍中穿行,不斷有人向他們行軍禮。高連升看得眼花繚亂,口中嘖嘖稱讚,「朱大少爺,這麼多人都歸你指揮?」朱國棟隨意說道:「這隻是我的一半人馬。世傑要是帶你們參軍,你能指揮那麼一些人。」用手在操場一角畫了個圈。高連升用手點著數一數,「乖乖,怕有幾十上百個人吧,我可辦不了這麼大的事,我現在在淮源盛手下只有十個夥計。」張世傑看看操場上雖擁擠卻井然有序的陣型,「國棟哥,你是個將才,治軍有方啊,我相信你們到了戰場上,肯定能狠狠打鬼子。」朱國棟抬手向部下回了個軍禮,「我也想到戰場上狠狠打鬼子,不過,世傑,我現在最缺的是一批像你們這樣的人,會用腦子打仗,又不怕死。最近鬼子頻頻向信陽一帶增兵,你們果真有報國之心,這可是個機會。走,到我的團部坐坐。我已經給國梁捎了信兒,他也過來,咱們幾個太平鎮人應該好好議議怎麼對付日本鬼子這件大事。」
「不能這麼想。二比十幾,是大勝。」朱國棟大步走了過來。張世傑忙轉過身,「國棟哥,國梁哥,你們回來了。」朱國棟道:「太平鎮出了抗日英雄,我臉上都覺得有光。我這次是專程回來,來向你們表達敬意的。上個月,南陽有四個地方挨了敵機轟炸,只有我們太平鎮人沒做縮頭烏龜,開始報仇了。」郭冰雪似笑非笑,「大表哥,你不能光說不練。你手下有上千人馬,一出手報仇,那才叫驚天動地呢!你家的丫環,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死了。我的姑父,你的親爹,也受了傷。」朱國棟笑了起來,「說得好!這一個多月,我幾次請示反擊,都沒獲准。穿上這身軍裝,身不由己呀。我真羡慕世傑,自由自在,說幹啥就能幹啥。」張世傑忙打圓場:「冰雪,你確實不該怪國棟哥。我們這種小打小鬧,趕不走鬼子。打敗鬼子,還得靠正規軍。」郭冰雪哼了一聲:「鬼子攻佔信陽那會兒,南陽的正規軍連屁股都沒挪一下。」朱國棟再有涵養,也生氣了。自己沒過門的弟媳婦,整天跟別個男人廝混一起,算什麼事兒?朱國棟冷冷地瞥了郭冰雪一眼,「表妹懂得可真多!我問你,你多久沒有回家了?」郭冰雪道:「這個問題重要嗎?」朱國梁幫腔道:「你能不能正經說幾句話?他是你大表哥,是上校團長!」郭冰雪聳聳肩,「我就這個德性!我半個多月沒回家了。想說什麼說吧,嫌我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了?」朱國梁笑道:「不!跟世傑這種正人君子在一起,好得很。你別誤會了。前天,我去南陽公幹,見過舅舅和舅媽。舅舅剛從醫院瞧病回家。舅媽還托我找你回去呢!舅媽說,醫生懷疑你爸得的是噎食病。」郭冰雪神色大變,「你不是在騙我吧?」朱國梁道:「我比你更希望舅舅能長命百歲。但願是虛驚一場。冰雪,我認為你眼下應該盡的是孝道。」郭冰雪撒腿就往鎮子跑。
這天,他們又從南陽搞到一批藥品,由於數量較少,準備先放在倉庫,等再去襄陽搞一些,一併送到金竹溝。從倉庫出來,高連升抓耳撓腮,不斷瞟著張世傑。張世傑眉毛一挑,「有話快說。」高連升說道:「這件事也不知該不該告訴你。我在南陽教會醫院取葯的時候,碰見郭小姐了。」張世傑:「你碰見郭冰雪了?這有什麼不該告訴我的?」高連升撓著頭說:「郭小姐父親的病很嚴重,她自己也瘦成一把骨頭了。我見她可憐,就替你許了個諾言,說你過幾天去南陽,肯定會到醫院去看她父親。」見張世傑不做聲,又強調了一下,「她那麼可憐巴巴地問起你,我實在是不忍心。都說人情薄如紙,郭參議員得了絕症,原先那些巴結他家的人都不見了,就連朱家,也不過到醫院應付應付。聽梧桐說,朱太太天天在家哭呢。」張世傑道:「下次再去南陽,你記著多帶點錢。我是應該去看看冰雪的父親,這一段時間事兒實在太多了。」兩個人說著,走到前院,劉金聲從鋪子後門急匆匆過來,「二少爺,朱國棟又回來了,在咱家的鋪子里,要見你。」張世傑警覺地問:「他又來幹什麼?不會是咱們弄葯的事走漏風聲了?大概又想讓我到他的部隊去。我去會會他,你們兩個去倉庫,把東西轉移到密道去。」

4

「他和他那個洋車隊今天去南陽,明天去信陽,後天又去了襄陽,我也不知道他去沒去過金竹溝。他去太白頂的事兒,還是咱們家的丫環從他們家的丫環口裡聽說的。」朱國棟托著腮幫在房內踱來踱去,「派兩個人,盯著張世傑。王寶生準備什麼時候對金竹溝下手?」朱國梁道:「就這幾天。哥,你同意我參加了?」朱國棟道:「不,我只是想利用這個機會,看看張世傑是不是和共產黨有關係。」
到了團部,張世傑向高連升使個眼色,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廁所,高連升壓低聲音問道:「二哥,朱老大到底在耍什麼花招?」張世傑也低聲說道:「這裏面肯定有圈套。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我們都只管和他打哈哈。抽個空告訴金聲,要沉住氣。」高連升道:「金聲做事很穩當。朱老大要是敢設鴻門宴,我身上的槍可不是https://read•99csw•com吃素的。」張世傑道:「別瞎比喻。他肯定有什麼事!眼要把細點。」
台下,朱國梁聚精會神地聽著上司的講話,感到後面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一扭頭,看見了泌陽縣保安團司令王寶生那張多肉的臉。王寶生聳著酒糟鼻子,壓低聲音說道:「朱老弟,聽見沒有,上面要對共產黨下手了。散會後,咱們喝一盅,有筆生意想和你一起合計合計。」說完,咧咧嘴唇,兩隻又長又寬又黃的大門牙全部露了出來。
趙九思翻身下馬,「快往北邊撤!快!」從地上揀起一挺機槍,「上山,快上山!」鬼子的軍車超過裝甲車,在裝甲車火力的掩護下猛衝過來。又有兩個人被打倒了。其餘的人背起倒下的夥伴,繞到卡車一側,朝北面山坡爬去。高連升把裝滿罐頭的口袋掛在脖子上,背起地上的鬼子往後撤。趙九思、張世傑和曹鎮河各拿一挺機槍猛地朝第一輛軍車射擊。軍車失控,撞向一塊大石頭。趁著這個空檔,張世傑三人也朝山坡後撤。高連升剛跨過河,一顆子彈貼著他的身體射過來,打在一棵樹上,樹皮彈到他的臉上,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身上背著的鬼子滾開兩尺遠,布袋裡的罐頭也掉出來幾聽。他先把鬼子扯過來,又伸手去拿罐頭。趙九思見狀大喊:「快!別管鬼子,別拿東西,快上山!」
幾天後,張文太和王寶生被幾個神槍手擊斃在泌陽魁星樓飯莊里。
趙九思接過紙包:「還是年輕好啊,我去年過本命年,連雙紅襪子都沒人給織。」張世傑道:「等你下一次過本命年,我讓淮源盛的織戶給你織一大匹紅綢子,全部做成內衣內褲。」趙九思把地圖收起來,「得,得,我可沒這個福氣,紅綢子留著你和楊紫雲結婚時用吧,但願你們不用等那麼久。」
李玉潔思忖片刻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沒有規矩,難免會坐吃山空。世傑,這個孩子,只能記在你個人名下。你看呢?」張世傑馬上回答:「這孩子的所有花銷,算在我頭上。事兒是我惹的,我負這個責。」
朱國梁離開南陽,馬上來到朱國棟的住處,等衛兵把茶水獻上,帶上門出去,就一臉興奮地說道:「哥,我剛從南陽開完會,聽上面的意思,要對共產黨念緊箍咒了。我想把新四軍在金竹溝那個留守處端了。」朱國棟放下手中的文件,「不會就你一個人在謀划這件事吧?」朱國梁端起茶杯牛飲一氣,「泌陽的王寶生已經和雞公嶺的土匪張文太聯繫了,我打算湊一份子。」朱國棟嚴肅地說:「你絕對不能出這個頭。」
高連升和劉金聲扶著有點萎靡不振的張世傑上了汽車。張世傑靠在後座上,對朱國棟和朱國梁招招手,說道:「國棟大哥,國梁二哥,讓你們見笑了。」朱國棟彎腰對著車窗,說道:「世傑,回去好好休息,好好考慮考慮我的提議。」張世傑揉著太陽穴點點頭,「我會的。再見。」車子一開,朱國梁說道:「哥,看這樣子,張世傑好像是和共產黨沒有關係。要不,他早回去通風報信了。」朱國棟轉身往回走,「也不一定,張世傑平時酒量挺大的,今天他醉得也太快了。國梁,派兩個得力的人盯著他,一舉一動都給我盯仔細了!」
水面上幾隻覓食的鳥兒飛了起來,一陣突突的聲音打破了山谷的寧靜,三輛三輪摩托車、兩輛大卡車從谷口進來。太陽旗在風中搖晃著,鋼盔和槍托在陽光下泛著烏沉沉的光。張世傑左右開弓,兩槍打死兩個摩托車手,他還沒來得及開第三槍,摩托車上的機槍手和卡車車司機已經被打死了。埋伏在谷口的高連升和謝二順也用機槍把卡車上押車的鬼子打翻了。戰鬥順利得難以置信,槍聲停下來之後,一陣寂靜,年輕人們歡呼著從埋伏的地方跳出來,奔向自己的戰利品,有的去抱機槍,有的上車去翻東西。
趙九思把一張地圖攤在桌子上,對張世傑說:「武漢的鬼子近期向信陽一線增兵兩個聯隊。華北的鬼子,通過黃河鐵路橋,向南增兵四個大隊。開封的鬼子,也有西渡黃河的準備。」張世傑用手敲敲地圖:「鬼子是不是要打通鄭州到信陽的平漢鐵路?」趙九思道:「表面看,是這樣。」張世傑擔憂道:「如果鬼子真是這個目的,桐柏縣城怕保不住。太平鎮……」趙九思緊接道:「也保不住。泌陽,唐河和新野,也很玄。如果真要出現這種情況,整個桐柏地區,就成了敵占區。明天,我要到支隊去彙報工作,你們要根據情況靈活應對。敵人很強啊——」張世傑點點頭:「我知道,桐柏山這麼大,鬼子真要打過來,我們會用游擊戰爭把他們陷在山中,一點一點解決。」趙九思呲牙一笑,「看樣子《論持久戰》你學得不錯。鬼子真要來,你要和楊開泰聯起手來。土匪打金竹溝,楊開泰給我捎了信,看來,他很念舊。」張世傑道:「楊大哥我了解,在打鬼子這件事上,他的立場和我們一致。在他心裏,一直惦記著紫雲。老師,能不能托你捎件東西?」趙九思問:「總不會這會兒才想起交換信物吧?」張世傑拿出一個紙包,說道:「今年是我和紫雲的本命年,這是我媽在金頂玉皇廟求來的紅腰帶,本來作為黨員,不該信這個,不過……你給捎去就行了。」
張世傑把信打開看,楊紫雲那熟悉的筆跡呈現在眼前:「世傑:你好嗎?分別兩百五十七天了,才有機會給你寫第一封信。我挺好。詳情請趙先生代為轉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珍重!好好活著。愛你的紫雲于轉移前夜。」張世傑的目光在紙上移動著,想找出更多的文字,想找出那個寫這封信的人,一時間,整個人都呆了。趙九思一把把信奪過來,用火柴把信點著了。張世傑連聲叫道:「哎——你——」趙九思認真說道:「這是紀律。紫雲在部隊的表現很出色,朱國柱也很出色。你聽著,黨的事業,靠你張世傑一個人,完不成。以後,這種簡訊,她也不會給你寫了。不為別的,只為你的安全。」張世傑看了趙九思一眼,低下頭。趙九思嘆口氣道:「抗日的形勢很嚴峻,國共的關係,也變得緊張了。國民黨右翼可能會有不利於我們的大動作。在湖南平江,他們已經殺了我們七個人。目前,金竹溝留守處,處境也很危險。」張世傑緊張地看著趙九思:「要我做什麼?」趙九思拍拍張世傑的肩頭,「第一是保存自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是共產黨。你的形象自然是越灰越好。」張世傑問:「第二呢?」趙九思道:「第二還是保存自己。我再重申一點:你不能直接發展黨員。」張世傑急了,「我已經準備發展連升和金聲,他們是我的左膀右臂,本來還有二順,可惜二順……」趙九思用命令的口氣說:「你不能直接發展黨員!這也是保護你必須採取的措施。他們倆的問題組織上會考慮。前一階段我們和鬼子打了幾仗,金竹溝現在有近兩百名傷員,藥物奇缺。你要儘快去南陽和襄陽搞葯。朱國棟又找過你嗎?」張世傑把槍拿出來,「這是他前些天送的,他讓我考慮成熟了去找他。」趙九思低頭思索一會兒:「不要拒絕,拖著。朱家這兩兄弟,一定要提防。還有,楊開泰那裡,最近有什麼動向?」張世傑道:「太白頂已經發展到了近一百號人,我去過幾次,楊開泰都借故不見。看來,他的怨恨還沒有消除。」趙九思道:「再多去幾次。楊開泰這個人,是條漢子。你留在太平鎮,不可避免要和朱家對抗,朱家兩兄弟手裡都有槍有人,你必須要和楊開泰聯合。」張世傑蹲下,把一片沒有燒盡的紙撿起來,捏在手中,「在信陽搞的武器,你給我留挺機槍吧。紫雲有了消息,我該去告訴楊大哥一聲。走,到總號坐坐,我請你喝酒。」轉身朝山腳下的鎮子走去。
「把高連升和劉金聲也帶上,你要是突然想明白了,答應留下,他們以後就是你的副官。掌柜的,你去找找他們兩個人,世傑,我的車已經在外面等著了,咱們先上車,邊聊邊等他們。」朱國棟說著,不由分說拉著張世傑就朝停在外面的吉普車走去。
「為什麼?」朱國梁急得站了起來。朱國棟把弟弟按下椅子上:「別忘了,國柱如今是共產黨的人,他又是從金竹溝出去的。記著,只要上面還沒有明著和共產黨翻臉,咱們就不能明著和共產黨作對。讓別九*九*藏*書人去做這種事吧。」朱國梁不解地說:「你不出頭,誰服你?我想升陞官,手下多弄幾個人。你現在駐守在新野,咱們家的安全有保證,可你要是調防了呢?楊開泰在太白頂已經有一百多人馬了,張世傑到信陽打了鬼子后,很多人帶著槍來投奔他,都被他介紹到太白頂去了。」朱國棟問:「這兩個人不是已經鬧翻了嗎?」朱國梁搖頭嘆氣道:「又好上了。真該趁楊開泰立足未穩,把他滅了。張世傑把從鬼子那兒弄來的槍和你給他的子彈,都送到太白頂上,兩個人又稱兄道弟一起喝上了酒,親熱得像真郎舅一樣。這個張世傑,真是鬼迷心竅,大家都在說楊紫雲已經和咱們老三私奔了,他硬是不信。」朱國棟站了起來,「世上沒有後悔葯。單是一個張世傑,或者單是一個楊開泰,都不可怕,都動搖不了朱家的根本,要是他們聯合起來,事情就不好說了。這一年多,張世傑去沒去過金竹溝?」

5

楊開泰站起身,一個手下忙牽著馬朝他走過來。昨天,在雞公嶺一帶活動的土匪頭子張文太找到太白頂,說是給楊開泰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趁著金竹溝都是新四軍的傷病員,聯手把那個留守處端了,並說這件事情幕後有泌陽縣保安司令王寶生撐腰,一點風險都沒有。楊開泰以曾發誓此生再不踏進金竹溝一步為由拒絕了,考慮了一夜,他還是決定通過張世傑給金竹溝送個信兒。雖然張世傑從沒在他面前暴露過身份,又因為隨便開槍被拒絕加入新四軍,但楊開泰知道他和新四軍一定有聯繫。楊開泰上了馬,朝東邊走去,周銀杏忙提醒他,「大哥,回太白頂的路在這邊。」楊開泰繼續往前走,「我知道,咱們去一趟縣城。不管怎麼說,紫雲現在還是新四軍的人。」周銀杏拍馬追過去,「去縣城?去縣城找誰?」楊開泰道:「去了你就知道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得上,盡人力看天意吧,日後紫雲問起,我也好有個交代。」
「這麼快就調防?你到新野還不到兩年。」朱國棟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日本人不會老老實實待在武昌不動,襄陽,南陽,他們不想占嗎?桐柏地區戰略地位有多重要,他們不知道嗎?仗,肯定得打。就是不知道小鬼子下一步是繼續南下,還是往北徹底控制平漢路。不管他們採取哪種行動,我都要上前線了。國梁,家,暫時交給你了。張世傑的底細咱們還沒摸清,楊開泰在太白頂又成氣候了。太平鎮不太平呀。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跟張世傑和楊開泰發生正面衝突。眼下沒法除掉他們。」
李玉潔跑進客廳挽著老太太的一隻胳膊,「大嫂,大嫂,快起來,有話好好說,出了什麼事了?」老太太哭喊一聲:「天塌了——兒子兒子沒了,二順媳婦也跑了,求你們給孩子一條生路吧。你們要是不管,這孩子只有餓死了。」張德威問道:「跑了?」老太太道:「跑了,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捲走了。老掌柜,太太,二順跟著世傑少爺去打鬼子,死得風光,我這個老婆子無話說。可是,我這病老婆子,實在是撐不起這個家呀。收下這孩子吧。」張德威和李玉潔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張世傑跑進來接道:「謝大娘,我答應你,這孩子我養,快起來。」謝大娘千恩萬謝后拄著拐杖走了。
鎮子後山一帶,松柏蔥鬱,是太平鎮的墳地。此時,葬禮已經結束,在相距不遠的地方,又添了兩座新墳。張世傑在墳前燒了紙錢,看看幾棵新栽的柏樹,不由自主嘆了口氣。一直陪在他身邊的郭冰雪安慰道:「想開點,沒人說你不對。」張世傑目光瞟向遠處,彷彿又看到當時的情景,「如果我能想周全點……」郭冰雪又換個角度說:「打死十幾個鬼子,自己傷亡六個,夠本了。都照你這種打法,用不了一年,就把鬼子殺完了。」張世傑苦笑一下,「別安慰我。二順和長勝家,天都塌了。我確實沒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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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高連升還是把鬼子背著衝進了樹林。他們剛進樹林,又被鬼子的火力罩住了。又有兩個人被打傷了。高連升把日本兵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狗日的,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取下脖子上的罐頭布袋,一屁股坐在地上,轉著脖子。柱子帶著哭腔叫道:「二少爺,二順和長勝不中了……」張世傑衝過去,嘴唇哆嗦著蹲下去,摸了摸謝二順那張因失血過多蒼白的臉,脫下外衣,蓋在他的身上。屋子裡響起啜泣聲,張世傑一臉懊悔,在原地轉了幾圈,看到昏迷在地上的鬼子兵,吼道:「高連升,給鬼子治傷,別讓他死了。」柱子說道:「我們還有四個傷員,敷料和葯沒了……」張世傑大叫:「不能讓他死!一定要把他帶回太平鎮。給他止血,聽見了嗎?」趙九思冷冷盯著張世傑,「你吼什麼吼?你以為你帶的是天兵天將,刀槍不入啊?」高連升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到鬼子兵身邊跪在地上撕開鬼子傷腿的褲角。鬼子兵已經醒來,眯著眼看看高連升的後背,伸手抽出匕首,抬起來朝高連升猛刺。趙九思大驚,一腳把高連升踢倒,「小心!」鬼子掙扎著爬起來,拿著匕首又向高連升撲去。幾個人拿槍對準了鬼子兵。高連升拔出手槍,「狗日的,老子在救你,你竟敢向老子下黑手。」張世傑忙叫道:「別開槍!我要他活著。」飛起一腳踢在鬼子的後背上,「把他的刀奪下,捆起來。」鬼子兵痛苦地叫幾聲,跪在地上,舞動著手中的匕首,突然,他雙手緊握匕首,用力向自己的胸口刺去,口裡哇哇叫著,把匕首拔|出|來,再次刺下去,直到無力地倒在地上。眾人都看呆住了。高連升試試鬼子兵的鼻息,「死了。」張世傑頹唐地坐在地上,「真狠!」趙九思冷冷道:「你見得太少了。這兒還是敵占區,你們想在這兒等死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快走。」張世傑爬起來,喊道:「走。」
謝二順是獨子,他一死,這個家就塌了天。葬禮剛一結束,二順媳婦趁亂拎著小包袱,丟下三歲的女兒離開了太平鎮。二順他娘只好拉著小孫女到張家客廳里跪下了。張世范和媳婦慧蘭問老太太出什麼事了,老太太只是一言不發。事情很快驚動了張德威和李玉潔。
「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日本鬼子該殺。該不該你殺,我不清楚。也許,你是對的。也許,你又是錯的。以後遇到事,要多想想後果,量力而行。」李玉潔說著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張德威走到張世傑身邊,「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你幹什麼,都有你的道理,我不攔你。你再帶人打鬼子,我也不攔。只是別再帶那些獨生兒子去跟鬼子拚命。死一個獨兒子,等於毀一個家。去吧。記著,給你謝大娘送點吃的、用的。」
父子倆回到太平鎮,正趕上淮源盛出面埋葬二順和長勝。朱國棟問了幾個人,就知道張世傑這回是創造了奇迹。朱國梁一直認為張世傑他們誇大了戰果,說道:「聽他們吹吧。穿日本軍服的死人,他們倒是帶回了一個。那死人是不是鬼子,鬼才知道。憑他們那幾塊料,敢去襲擊鬼子的車隊?還敢跟鬼子的裝甲車較勁兒?我看他們頂多是去偷鬼子的倉庫,死了倆傷了四個,嫌難看,編個瞎話撐面子,收買人心。要是真遇上幾十個鬼子,他們早死光光了。」朱國棟沉吟一聲:「所以,你這個縣保安司令就懶得去參加二順和長勝的葬禮。」朱國梁氣哼哼地說:「我咽不下這口氣,太平鎮是我們朱家的天下,一個張世傑,鬍子還沒長硬,手下不過有幾個會打槍的小年輕,居然就能為太平鎮報仇,居然成了抗日大英雄,憑啥?他肯定是共產黨。我聽說有人救了他們。救他們的人肯定是共產黨。張世傑已經成精了,再不治他,後患無窮。」朱國棟失望地看著弟弟,「胡說什麼呢!共產黨?咱們家才有共產黨!你說這些幹什麼?打鬼子又不是張世傑一個人乾的,就算他們編的是瞎話,我們也要裝著相信。取兩百大洋,跟我去參加二順和長勝的葬禮!」朱國梁叫一聲:「啊?你是堂堂國軍上校,去捧他張世傑的臭腳?」朱國棟火了,「你真渾!我就是國軍上將,這時候也要給他抬轎子!」朱照九_九_藏_書鄰接道:「聽你哥的吧。這事兒不像是瞎編的。二順和長勝是為太平鎮報仇死的,咱們必須有個態度。帶上幾匹白綢,我也去。」朱國棟道:「爹,由我和國梁出面,夠了。二順和長勝是淮源盛張家的夥計,他們是順路打鬼子死的,不是專門去打鬼子。你一出面,就太給他們臉了。」兄弟二人各懷心事帶著禮金和祭品出了鎮子。
南陽保安司令部的會議室設在一座教堂的禮拜堂里,原來放耶穌像的地方如今掛著一面青天白日旗,那些反映聖經故事的圖畫也被蔣委員長語錄替代。牧師佈道的講台鋪著紅色的桌布,一個佩戴少將軍銜的中年胖子,正神色激動地站在講台後面訓話:「一個主義,就是三民主義;一個政黨,就是國民黨;一支軍隊,就是國軍;一個領袖,就是蔣委員長。有沒有日本人摻和,都一樣。敝人駐防南陽兩年,深知七嘴八舌的壞處。河南各大學遷入南陽后,識文斷字的人多了好幾萬,好不好?好。請個教兒子的先生容易了。可是,識文斷字的人一多,難免七嘴八舌,這是不能允許的。不聽招呼,怎麼辦?打板子?」
張若虹笑著從櫃檯後面走出來,「你是說房租和本錢由你出,掙的錢咱倆分,你當甩手大掌柜,我是二掌柜。」趙九思忙倒了一杯酒放在對面,「是這意思。來,咱們坐下好好合計合計。」張若虹在趙九思對面坐下,「好是好,可我不願意。」趙九思不解地說:「錢由我出,掙了咱倆五五開。這種好事你還不願干?」張若虹冷笑道:「我跟一個男人合夥開酒館,我說得清嗎?趙先生、趙老闆、趙大掌柜,謝謝你的好意。想女人了,逛窯子去。鬼子的飛機說來就來,你這個大老爺們兒,怎麼就不會說說打鬼子的事兒?整天不是琢磨掙錢,就是想勾引良家婦女。你跟世傑認識時間不短了,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把你這個一心想發國難財的人當朋友。」趙九思訕訕笑道:「對脾氣唄。世傑這幾天在忙什麼?」張若虹站起來:「新四軍真是有眼無珠,怎麼能不讓世傑這種人參加呢!他跟你不一樣,他去找日本人報仇去了。」趙九思騰地也站了起來:「你說什麼?」
一條簡易公路,在山谷中蜿蜒。張世傑站在半山腰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周圍的地形。高連升自得地說:「二哥,地方選得沒毛病。你看,這個山谷很像個大口袋,用一挺機槍把那個入口一封鎖,進來的鬼子插翅難逃。」張世傑放下望遠鏡:「沒白教你。這一帶鬼子的活動規律,摸清了嗎?」高連升掏出懷錶說:「每天上午九點半到十點,先是三輛摩托車在前面開路,一輛摩托車上架一挺機槍,後面跟著兩輛卡車。」張世傑又問:「車上裝的什麼?」
天亮時,在通信員的帶領下,張世傑和高連升來到位於豫鄂邊界深山裡的游擊隊駐地。他們已經知道金竹溝已經遭遇過上千人血洗了。曹鎮河領著他們來到一片臨時搭起的簡易房子外,趙九思正背著手站在一棵大樹下。張世傑摘下墨鏡,叫了一聲:「趙先生,損失嚴重嗎?」趙九思轉過身來,長嘆一口氣,「我們趕到的時候,土匪已經放火燒了支隊大院。二百多留守人員,只剩下不到五十人,大部分都受了重傷。」張世傑指指牽在高連升手中的兩匹馬,「我把搞到的藥品帶過來了,不多,先拿去給重傷員應應急。」他走過去和高連升、曹鎮河一起從馬背上卸下袋子。幾個人一起進了房子。房子裏面躺滿了傷員。張世傑蹲在一個渾身纏滿繃帶的傷員跟前,叫道:「吳參謀,是你?」吳參謀艱難地睜開眼,抓住張世傑的手,吃力地說道:「張,張世傑,我……不行……了,不……能跟……你比……比拼……了……報仇……」鬆開了張世傑的手,頭歪在一邊。張世傑叫道:「吳參謀,吳參謀……」趙九思把吳參謀瞪著的雙眼合上,「他傷好后本來要返回前線,組織上留下他負責金竹溝的安全,如果不是他指揮得當,恐怕一個人也保不住。」張世傑沖了出去,使勁地踢打一棵樹,說道:「我對不起吳參謀他們,我,我不該跟朱家兄弟周旋太久……」趙九思追過來問道:「朱家兄弟知道有人要襲擊金竹溝?」張世傑懊惱地說:「朱家兄弟肯定知道。他們想試探我,給我設了一個圈套。他們把我叫到新野,突然告訴我有土匪襲擊金竹溝,我一不知消息是真是假,二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裝醉。我在新野拖延太久了。」趙九思道:「這是一次謀划很久的陰謀,後台是政府。你的處置十分正確。反共已經可以明目張胆了。你要是暴露了身份,損失可就大了。前一段,你在楊開泰那裡是有收穫的。他把消息告訴了你姐。這算是個收穫吧。」張世傑道:「這個仇該由我們來報。張文太、王寶生,還有朱家兄弟,都該死!趙先生,你下命令吧。什麼阿貓阿狗都敢咬新四軍,不管這事不得了。」趙九思道:「這事必須做。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選幾個得力的人,等我的消息。」
太陽慢慢越過山頂,照在谷底一條小河上,反射出瀲灧的光。四周靜悄悄的,埋伏在岸邊灌木叢中的人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這些年輕人都是第一次參加戰鬥,第一次和鬼子面對面交鋒,免不了有些緊張。張世傑曾讓弟兄們在信陽大街上觀察過荷槍實彈的鬼子,一隊一隊的,除了個別人留著讓人反感的一字胡,大部分是和他們一樣臉頰光光的年輕人,個子不高,身材也不見得更健壯,別看他們扛著的槍看起來讓人眼熱,論起槍法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高連升和劉金聲舉起酒杯,看了看張世傑。張世傑向他們兩個人笑了笑,「朱團長敬酒,你們喝就是了,不用看我。」一揚脖,一杯酒倒了下去。高連升把酒喝下去,嗆得咳嗽起來,他抹了抹嘴,說道:「第一次跟上校團長這麼大的官兒同桌喝酒,有點激動,見笑了。」朱國棟道:「咱們今天不論職位,只敘同鄉情誼。小李,告訴廚房,上熱菜。來,我們再干一杯。」
趙九思確實見過姚思忠,還問過姚思忠給不給妻子帶信。姚思忠回答說:帶個口信吧,提起筆淚灑江河,寫不成句。這種回答讓趙九思很感意外。趙九思對姚思忠一直存有成見。他弄不清自己到底為什麼會這麼討厭姚思忠。趙九思抬頭看著張若虹說:「上個月,他們從新蔡過了安徽。姚翻譯官沒事可干,整天泡在衛生隊。衛生隊有七八個大姑娘,有兩三個還是大美人。你怎麼無動於衷啊。」張若虹白了趙九思一眼,「說這些沒用。思忠他不好這個。」趙九思苦笑一下道:「怪不得他不讓我給你帶信,你們倆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我說我見了楊紫雲和朱國柱,你相信嗎?」張若虹道:「你那嘴裏沒幾句真話。好幾年了,都這樣。你沒看我都愁死了。這該殺的小日本!」趙九思道:「你為生意發愁吧?你這店生意冷清,是因為門臉太小。這樣好不好?把東邊的幾間房也租下來……」
張世傑和朱國棟在地圖前盤桓了很長時間,衛兵來報告飯菜已經準備好了。他們走進廂房餐廳,桌子上已擺著八個冷盤,朱國棟把三人讓到客人位置上,兩個衛兵斟茶倒水,恭恭敬敬站在一邊。張世傑看看空著一半座位的大桌子,「國棟哥,你太客氣了。嫂子和侄兒侄女呢,叫他們一塊兒過來吧。」朱國棟道:「他們都在老河口,國梁這會兒也該到了。小李,出去迎一迎,看看二少爺到了沒有?」衛兵答應著走到門口,朱國梁在一個副官和兩個衛兵的陪同下進來了。張世傑三人忙起身打招呼,朱國棟向他們擺擺手,「坐下,快坐下,出了太平鎮,咱們都是一家人,國梁,快入席吧,就等你了。」張世傑先坐下,高連升和劉金聲等朱國梁入了席,這才坐下。朱國梁呷了一口茶,目光在桌子上掃了一圈,「不好意思,路上碰到一件新鮮事,耽擱了一會兒。」朱國棟饒有興趣地問道,「什麼新鮮事兒,說來聽聽。」朱國梁把目光落在張世傑身上,「來的路上,碰到雞公嶺的土匪大批出動,我怕他們到桐柏縣城搗亂,就派人跟了一段,後來發現他們往金竹溝方向去了,我這才往這邊趕。」朱國棟不經意地說道:「土匪要打劫金竹溝?國梁,你這事辦得不對。這你得管管,畢竟是國共合作時期。張文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人,做事一向不計後果。」read•99csw•com朱國梁道:「金竹溝又不在我的管轄範圍之內,不過,念在金竹溝和我們朱張兩家有些淵源,我已經給泌陽保安團送了信,他們應該會處理這件事。世傑,你說是不是啊?」張世傑端起茶杯,「我一個生意人,對這些事情不大感興趣。」朱國梁道:「你以前好像和金竹溝做過幾筆大生意。」張世傑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一手交了貨,人家一手交了錢,兩清了。新四軍大部隊轉移之後,那裡沒錢可賺,我再沒去過。」朱國棟吩咐倒酒:「世傑,人家畢竟讓你賺過錢。你要是想去看看,我可以派一隊人馬跟著你去。」張世傑道:「國梁二哥不是已經給泌陽保安團送信了嗎?再說,國棟大哥盛情邀請,酒還沒喝一杯,我管那些事幹嘛?他們真要有難,也是他們的命。」朱國棟哈哈一笑:「對對,咱們幾兄弟今天能在我的駐地相會,機會難得,來,我們先干一杯。」
「還要再近一些,其餘的人跟我到谷底河裡。」張世傑掏了懷錶看看,「狹路相逢勇者勝。快行動。記著,一定要抓個活的帶回去。天快黑了,各就各位埋伏起來,明早動手。」邊說邊一招手,帶著二十幾個人呈扇形朝谷底跟去。
朱照鄰正在新野朱國棟的團部住著養傷,一聽說張世傑帶人到信陽打鬼子的事兒,就提出來要回太平鎮看個究竟。他真希望聽到的消息是個謠言。朱國棟也覺得傳言不可信,就憑張世傑那幾十個人,能打掉鬼子的一個運輸隊?他們團雖然沒有跟鬼子作過戰,但他知道鬼子的戰鬥力,一次殲滅十幾個鬼子,太難了。
朱國梁指著張世傑的背影說:「看看,熱臉親了涼屁股吧?哥,說句話你別不愛聽,你想把他馴服成一條狗,沒門兒!楊家出事兒,多數人都認為是咱爹做的手腳。軟的不行,必須對他們來硬的。這可是只小老虎,養大了肯定會傷人。還有那個楊開泰,都不是吃素的。依我的脾氣,早就把他們幹掉了。」朱國棟用鼻子哼出一串響,「我知道他們都是小老虎。我知道他們對我們一直有戒心。幹掉他們,談何容易!霸王硬上弓,你我還怎麼混!遇大事要多過過腦子!不能讓這個張世傑坐大,決不能。你想點辦法,抓他們幾個把柄。要學會借刀殺人,懂嗎?他到底是不是共產黨,還要查。」朱國梁不解地說:「你剛說抓他這個小辮沒有用……」朱國棟道:「現在沒用,將來肯定有用。」
第二天一大早,張世傑和高連升帶著米面菜油來到謝二順家,卻發現謝大娘已經上弔自盡了。張世傑披麻戴孝為謝大娘辦了喪事,頭七這天,他又來到墳上燒了紙,把高連升等人打發回家,獨自坐在墳上發獃。趙九思騎著馬過來了,下馬之後,在每一座新墳前行禮燒紙,然後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朝張世傑招招手,遞給他一根紙煙。張世傑猶豫一下,接過煙,趙九思給他點著,他吸了一口,大聲咳嗽起來。趙九思吐了個煙圈,「太平鎮的抗日大英雄,你近些天的遭遇,我都聽說了。不找你談談不行。還沒結婚,就當了爹,心情如何呀?」張世傑把一口煙吞下去,忍著沒有咳嗽,一言不發。趙九思聳肩冷笑一聲:「一言難盡,是吧。面對他們,你是應該感到羞愧!你有組織,你無紀律!你是中共黨員,不是太平鎮的草莽英雄!這麼大的事情,你不經請示就干,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的錯誤嗎?你想過什麼後果嗎?」張世傑又被一口煙嗆得咳了起來,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已經幹了,我不後悔,我願接受任何處分。」趙九思大怒,「混賬!處分你,他們能活過來嗎?他們都成了你個人英雄主義的犧牲品。」張世傑把煙使勁踩在腳下,「這仇不該報嗎?大家都任人宰割,什麼時候才能打敗日本鬼子?早亡國了!」趙九思冷笑著,「真是冠冕堂皇啊!你騙不了我,也騙不了你自己!不然,你也不會這麼痛苦。你想讓組織看看你是多麼能幹,不讓你跟著主力干,是組織上有眼無珠!」張世傑大喊:「夠了!我不聽!」趙九思大聲說:「怎麼,說到痛處了?你給我好好聽著,你只是在組織上入了黨,思想上,你沒有入黨。沒有!你想用軍功證明讓你當個支隊長都屈你的才了,你是想證明組織安排你繼續搞地下工作,是個天大的錯誤,你想早一點去和你的心上人團聚!你敢說你沒有這樣想過嗎?」張世傑無奈地點點頭,「我想過。你說的不是全部。我錯了,我確實低估了鬼子。這麼蠻幹不行。你處分我吧。要不,你打我一頓吧。」趙九思大喝一聲,「別鬧了!支隊首長已經知道了你的英雄事迹。」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張世傑,「他特地讓我給你帶這本毛主席的《論持久戰》。你要好好讀讀這本書。先別翻,回去再認真學習吧。上次鬼子追得緊,有一封重要的信沒有機會給你。給,你心上人給你寫的信。」把一封信塞給張世傑。
張世傑不用看,就知道摩托車上的鬼子沒有活口。他朝後面的卡車走去,大聲問:「有活的沒有?有活的沒有?」謝二順在最後一輛車上答應著:「有一個,中了兩槍。」第一輛車上一個年輕人興奮地叫道:「車上裝的是手榴彈和罐頭——」高連升扛著機槍跑過來,「別忘了帶點罐頭回去。」張世傑瞪了高連升一眼,「你就記著吃的,這個鬼子俘虜交給你了,你負責把他背到太平鎮。」高連升看看那個昏過去的鬼子兵,「這麼個小個子,背兩個都沒問題。」從兜里掏出一個布袋,「手榴彈我就不拿了,我裝點罐頭。」張世傑打開卡車門,把鬼子的屍體拉出來,正要上車研究研究,兩匹馬從南面山坡上沖了下來,為首的正是趙九思,他高聲叫道:「張世傑,快撤——」張世傑一腳踏在車門上,側著身得意地叫著:「趙先生,打鬼子難嗎?不難。我看看能不能把這兩輛車開回去。」趙九思一臉焦急,「快撤——後面有鬼子的裝甲車和運兵車,快撤——」話音剛落,日軍的第一輛裝甲車拐進谷口開火了。正在車上往下傳手榴彈的謝二順中彈從車上摔了下來。
張世傑來到前面店鋪,朱國棟正在當值掌柜的陪同下看著貨架上的商品,邊看邊點頭稱讚:「不錯,不錯,東西比我們同順興全多了。世傑真是個經商奇才啊。」張世傑忙介面道:「國棟哥,什麼時候回來了?」朱國棟親熱地攬住張世傑:「世傑,我正在誇你呢,搞這極品信陽毛尖,如虎口拔牙,難為你能進這麼多貨。」張世傑道:「鬼子雖說佔領了信陽,可他們人少,總還是有空可鑽。王掌柜,把這筒毛尖給朱團長包起來。」朱國棟連忙擺手,「別,別,我不是這個意思,世傑,我這次回來,是想邀請你到我的駐地看看,感受一下正規部隊的氣氛。」張世傑有點意外,「國棟哥?」朱國棟拍拍張世傑的肩膀,「你放心,只是讓你去感受一下,你要實在不想干,我決不勉強你。世傑,這個面子你總該給吧?」張世傑知道不好再推脫,說道:「既然大哥如此盛情,我就去看看吧。」
張世傑感嘆道:「多好一個人,怎麼會得這種病呢?」朱國梁掏出一把手槍遞給張世傑,「戰鬥經過,我都知道了,幹得漂亮。這個小玩藝兒,關鍵時候能救命。侵華日軍,總兵力已經超過一百萬人,零打碎敲,用處不大。你有這次戰鬥經歷,當個營長不會有人嚼舌頭。世傑,一起干吧。」張世傑拿著槍看著,不知該如何回答。鍾梧桐匆匆跟過來喊:「二少爺,二順家又出事了,太太讓你趕緊回去。」張世傑把槍別到腰裡,「國棟哥,謝謝了。趕明兒,我也送你一個禮物。這件事兒你容我再想想。我爹我媽這一關,不好過。我先回去了。」朝鎮里跑去。
為了防止朱家兄弟把張文太、王寶生的死跟張世傑扯上關係,趙九思讓張世傑帶著小分隊到了游擊隊的駐地,準備讓他們住兩天再回太平鎮。張世傑在山上住了一夜,趙九思就得到命令,上級要他到支隊開會。趙九思實在不放心張世傑,一大早就把張世傑叫住了。
張若虹驚了一下隨即笑道:「嚇著你了?太平鎮挨了炸,死了十二口!要是沒個人出頭去報仇,人們會怎麼看我們太平鎮?」趙九思急忙問道:「他一個人去的?」張若虹看趙九思的表情不像裝的,口氣和緩了許多,「不。二三十個人一起去的,還帶瞭望遠鏡和機槍。放心,他們只想抓幾個鬼子回九九藏書來,看看鬼子的心有多黑。」趙九思掏出一塊大洋放在桌上,「快說,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張若虹道:「去幾天了,他說先打理生意,再琢磨抓鬼子的事。幾碟小菜,用不了這麼多錢,趙先生,趙先生……」趙九思幾個大步已躥出了飯館。
張世傑最近一段心情比較舒暢。有了楊紫雲的信,他那顆總是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點。上次去太白頂,楊開泰總算出面接待了他,兩個人從楊紫雲談起,慢慢地把前一段時間結下的疙瘩解開了,雖說不再像以前那麼親密無間,畢竟一種新的關係建立起來了。從太白頂回來之後,張世傑帶人跑了幾趟襄陽、南陽,通過關係搞到一些藥品和醫療器械,派高連升秘密送到金竹溝。還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是高連升和劉金聲已被批准入了黨。這兩個忠心耿耿的夥計如今成了革命同志,張世傑有些話也能夠敞開心扉說了。他的性格原本就豪爽外向,最喜歡以心換心,所以才贏得了小孟嘗的稱號。這幾年的秘密身份讓他改變了許多,在趙九思面前雖然可以暢所欲言,畢竟趙九思比他大了十多歲,又是他的上級,那種命令的口吻讓張世傑很接受不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餐廳里亮著一百瓦的大燈泡,氣氛也達到白熱化的程度。張世傑把一杯酒倒進口中,抓起酒壺斟滿,大著舌頭說道:「來,國棟大哥,我敬你一杯。」劉金聲勸道:「天已經黑了,二少爺,我們該回去了。」張世傑瞪劉金聲一眼,「急什麼急,我還沒喝盡興呢。國棟大哥,國梁二哥,小日本太可恨了,我做夢都想到戰場上打小日本,可我一個生意人,怎麼去?國棟大哥,我不是沒考慮過加入你的正規軍,可加入了又怎麼樣,你我現在在喝酒,也沒到前線去打日本呀。」朱國梁的舌頭也有點硬,「張世傑,我看你是喝多了,我哥上不上前線,是他能決定的嗎?別以為你打死過幾個鬼子,就能把自己當成抗日英雄。」朱國棟的聲音很平靜:「國梁,你就讓世傑說吧,我知道他心裏有委屈,世傑,你是不是惦記著金竹溝?」張世傑大著舌頭說:「金竹溝,金竹溝是什麼地方?想起來了,我在金竹溝見過你們家老三,你家老三不讓紫雲跟我回來,我要去金竹溝,我要把金竹溝翻個底朝天,我要去找紫雲——」搖搖晃晃站起來,又慢慢順著凳子出溜到地上。劉金聲忙把張世傑扶起來,「二少爺,二少爺。朱大少爺,我家二少爺喝多了,我們該回去了。」朱國棟關心地說道:「世傑已經喝醉了,不如在這兒住一晚上吧。」劉金聲忙說道:「還是回去吧,我怕家裡老爺太太會擔心。」高連升也在一旁叫道:「二哥,二哥,我們回家吧。」張世傑睜開雙眼,想擺脫劉金聲,「我不回家,我要喝酒。」掙扎著要站起來,下盤沒力氣,慢慢又往地上溜下去。高連升和劉金聲一起攙住張世傑,「二哥這個樣子,沒辦法回家,既然朱團長盛情,我們就在這兒住一晚上。」一邊說,一邊在劉金聲胳膊上擰了一下。劉金聲以怕老爺太太擔心為由,堅持要連夜回太平鎮。張世傑不失時機地吐了高連升一身。一看張世傑真醉了,朱國棟只好派車送他們回去。

2

「矇著帆布,後面掛著屁股簾,看兩天都沒看清。估計是武器彈藥。山口出去三十里,是平漢路三灣鎮車站。西南過去二十里,是鬼子的一個據點。我們翻過後面這座山,就安全了。怎麼樣,沒選錯吧?」高連升瘦長的身體靠在一棵杉樹上,布滿血絲的紅眼睛閃著光。張世傑把望遠鏡收起來,「退路選得也不錯。」高連升不服氣地叫道:「啊?我是怕死鬼嗎?」張世傑搖搖頭,「你不是。敵情不明,我們必須速戰速決。連升,你和二順帶挺機槍,埋伏在對面那棵樹下。封鎖住谷口。」謝二順看了看樹旁不遠處的公路,「太近了吧?」
鬼子轟炸太平鎮的時候,趙九思正在根據地逗留。他此行的目的是想把楊紫雲從根據地要回來。張世傑的狀態實在不好。他萬萬沒有想到在根據地待了半個月,竟連楊紫雲的面都沒見上。趙九思已經意識到楊紫雲那裡發生了重要的事情。搞地下工作多年,趙九思清楚根據地首長不談楊紫雲意味著楊紫雲已經成為自己的同行了。返回桐柏前一天,首長拿來一封楊紫雲寫給張世傑的親筆信對趙九思說:「告訴張世傑,革命者沒有精力搞那些兒女情長。敵強我弱的局面,短時間內無法改變。對日作戰是一場持久的也是全方位的戰爭。為了保證地下運輸線的安全,張世傑不能保存來自楊紫雲的任何信件。這是紀律。古人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幾個月沒得到心上人的消息,就消沉,就沉淪,實在說不過去。你再告訴張世傑,中國將長期處在戰爭狀態,在強敵入侵的情況下,我們的親人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被侵略者奪去。你要告訴張世傑,他的未婚妻工作十分出色。」
就在趙九思離開根據地的當天,經過特殊訓練的楊紫雲和朱國柱渡淮河南下了。根據地高層遵照華中局指示,選派一批絕對忠誠的人離開根據地,讓他們以特殊的方式繼續為黨工作。楊紫雲和朱國柱此行的目的地是重慶。他們的任務是以進步青年學生的身份,力爭被軍統錄用。遷都重慶后,國民政府高層決定加強秘密戰線的力量。他們去重慶的線路被設定為:由安慶進入第三戰區,再由第三戰區通過第六戰區,最後到達重慶。他們的身份被設計為:一對身懷抱負的戀人,投奔新四軍后感到無用武之地,然後自動脫離新四軍。到達安慶后,他們又接到指示:為了便於今後工作,你們的關係改稱新婚夫妻,楊紫雲同志為行動小組組長,朱國柱同志受楊紫雲同志指揮。
朱國梁得到王寶生和張文太被打死的消息,忙趕到朱國棟的駐地,「哥,虧得聽了你的話,沒有參加剿金竹溝的行動,否則,恐怕也得落個張文太和王寶生的下場。」朱國棟指指椅子,「坐下來喘口氣。別看新四軍主力已經撤走,共產黨在整個桐柏地區的力量還很強大。記著:一般情況下,不要和共產黨正面衝突。亂世,做事要用三隻眼才能看清利害。張世傑這些天在幹什麼?」朱國梁吃驚地看著哥哥,「你懷疑殺死張文太和張世傑有關?張世傑好像出去送貨了,我派去那兩個人這兩天沒有消息。」朱國棟憂心忡忡地說:「但願張世傑只是出去送貨。國梁,我們部隊最近可能調防。」
張世傑狠狠地說道:「我對朱家兄弟一忍再忍,沒想到他們竟然使出這種卑鄙手段。」趙九思嚴肅地說:「樹大招風,以後你少給自己弄什麼抗日英雄的頭銜,朱家兄弟就不這麼關注你了。你要小心處理跟朱家弟兄的關係。千萬不要跟他們發生正面衝突。不管鬼子佔領不佔領南陽,你負責的這條交通線都十分重要。好好保存自己,這是命令。我走之後,你盡量少來,老曹定時會派人到縣城跟你聯繫。」
趙九思和曹鎮河一路追到信陽,還是晚了一步,淮源盛分號胡掌柜說張世傑把貨送到之後,已經離開信陽,他說張世傑一共帶了十個人來送貨。像往常一樣,都沒有帶武器。趙九思心裏大叫不妙。信陽周圍都是山地,根本無法判斷張世傑會在哪個方向向鬼子下手。兩個人趕快趕到四望山游擊隊總部,得到的消息更讓人擔心:鬼子最近有向平漢路掃蕩的跡象,正在頻繁調動兵力。趙九思把張世傑等人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下,希望游擊隊能設法阻止這次行動。司令員馬上下達命令,派出所有的偵察員尋找張世傑等人的蹤跡。到了深夜,終於有了消息,平漢路西側鬼子一條運輸線上,最近兩天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
曹鎮河敲敲門進來,說道:「二少爺,送你一件禮物。」張世傑站起身,「曹大哥,你我還客氣個啥?」曹鎮河一揮手,四個游擊隊員押著兩個人進來。曹鎮河說道:「二少爺,別謝我,謝謝朱國梁,這是他送給你的兩個保鏢。」張世傑一拍桌子,「朱國梁竟敢盯我的梢?」兩個人忙跪下求饒:「張二少爺,求求你放了我們,都是朱司令吩咐的,我們不跟不行啊。你放了我們,我們保證什麼都不說。」張世傑掏出槍,打開保險。趙九思按住他的手,「省兩顆子彈吧。老曹,拖下去。」兩個人哭喊著被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