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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而去 第五章

逝水而去

第五章

四張笑臉頓時把我包圍了。還是母親想得周全,笑臉換愁容問我:「天賜,可要徹底斷了,那樣的家庭咱可惹不起。」
祖父把大巴掌放在我頭上說,「這就對了。」
到了晚上十點,見了一次面,婚事就敲定了。直感上,我絕不會受梁恩才那種氣。秀姑娘家不在縣城,我決定讓她搬到家裡去住,她二話沒說,第二天就搬來了,全家人自然是歡天喜地,幫她搬家時,我偷空研究她:一米六的個頭,身材通俗易懂,略胖,但我並不反感楊玉環以肥聞名也曾做過國母。我還賴在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前不走,母親用腳踢踢我,朝外面呶呶嘴,我一扭頭髮現秀姑娘不在了。我明白母親提醒我去談戀愛。
我信口開河說:「斷是全斷了,我送她一塊手錶,還沒想好要不要。我想也算好一場,留個手錶也是個念想。」
祖母挪動小腳,枯藤樣九_九_藏_書的食指一點,「這大臉龐我偷偷去見了,富富態態和和氣氣仁仁義義白白凈凈怪招人愛,一喜歡,就想說我是你奶,我怕說了人家嫌你還有個奶,不願了,我沒說是你奶。」
「這合適嗎?」
祖母臉上溝壑縱橫,黑斑累累,眼珠被歲月打磨得枯黃黯然,身子瘦小成了一隻歷經滄桑的黑烏鴉,滿頭銀白稀稀疏疏掩藏著我家幾十年的傳說。我感到忽然間被一股神聖的情愫擊中了,縱有千萬條理由,再也無法出口。我拿起大臉龐,就像賭徒拿著一張決定勝負的牌,遲遲不敢打下。我對著這姑娘心裏說:你不會打扮,或許能證明你還沒學會虛偽,或許你還很聰明,或許你還很善持家,或許你的絕世美貌確實叫一個未入流的攝影師糟賤了。我想,橫豎是個不如意,還不如讓親人們如意一番吧。我說:「這次回來read.99csw.com,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前一段我叫省委秘書長的三女兒給迷住了,差點上她的當,她要我做她家的上門女婿,又要天天有澡洗,有彩電看,我想著你們一把屎一把尿養我不容易,咬牙和她斷了。」
「娃呀,見面時要多幾個心眼,眼要把細,麻桿腿,水蛇腰不能要。再看走相,頭朝天的不能要,仰臉婆娘難降。髖要寬大、屁股要肥,好生養。奶膀子大的好,省得你半夜起來煮奶粉。生辰可要探清楚,大一歲的咱可不要,女大一,不成妻。」令人忍俊不禁的聲音是祖母的。
走進秀姑娘住的屋,她朝我一笑,臉就紅了。我朝床里的牆上一靠,看著她。她拉上窗帘,把門關死,很長時間背朝我站在床邊不動。戀愛的過程被省略了,做戀愛遊戲的權力也就隨之喪失。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總是伴著婚姻出現,如今皮之九*九*藏*書不存,也無從談起。我既然已經把人家一個大姑娘請到家裡來,不娶她為妻我還能去娶誰?苦於無聊,我就捉住秀姑娘的手。她像一隻白狐狸,轉身順勢拱了過來。沒有熱戀的衝動,也沒有初戀的稚嫩,卻有了夫妻間的某種默契,這種飛躍叫我驚詫不已,感覺像見到七歲頑童眨眼就生出了滿臉銀白的鬍鬚。我用嘴輕輕碰開姑娘的唇。這時,我還能平靜地對姑娘口中的氣息進行鑒賞:微甜,略帶點異樣的腥。姑娘適可而止地回報著,恰到好處地演著同謀和幫凶的角色。中間沒有抵抗,那怕是裝模作樣的槍口抬高一寸的抵抗也不曾有。我回想起讀過書中的類似情節,頓時感到一股徹骨的悲涼,連露滴牡丹開的艷麗也不曾見到。
「你遠在二三千裡外,回來一趟不易,定下一個,我們就放心了,你知道縣城就這麼屁股大的地方,好姑娘九九藏書不多,遲了,剩下些歪瓜裂棗的,你更是不甘心。」慈愛而寬容的聲音是母親的。
母親驚訝道:「我知道你走南闖北見得多,你媽也不是個鄉巴佬,北京姑娘都見不少,人我都見過,都比照片強。」
「我聽你的。」
「越快越好,你開個證明,寫成二十八歲。」
過了好一會兒,她搖搖我,吞吞吐吐著:「你,你還是過去睡吧。」
「還有別的嗎?」
我滅了燈,盯著空蕩蕩的屋頂,流下兩行熱淚。
兩張照片如暮秋的黃葉,滑出父親的指縫,在空中打著旋兒,一跟頭栽到桔黃色的飯桌上,左一張,右一張。想著這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很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妻子,頓時覺著勾股一股涼氣冉冉升起,在腦後的衣領處凝如一根冰柱支楞著。
「這家將來無疑要你撐起來。我不是打擊你,大學生現在遍地都是,三十年前我就畢業了,又能怎樣?我的意見九-九-藏-書還是在縣城找一個。」嚴厲而固執的聲音是父親的。
「你就這麼開吧,婚禮春節再補。」
我說:「不用費事了,結婚吧。」
事已至此,也就由它去吧。
我拿起一張大臉龐照片,說:「長得還真像國母宋慶齡,就是她吧。」
「啥時候?」
牆上的大影星劉曉慶擠在母親和祖母的縫隙中朝我憂鬱地笑著,她似乎感到荒唐。我心說:小戶家少爺選妃,你就看吧。我又低頭看兩個姑娘。一律明星的姿態,整個畫面只見一張臉,頭髮都燙成了迎春的苦菜花,表情生澀僵硬沒有水氣。左邊的一切器官都大,頭髮都梳得一邊倒,留海也不要,一隻肥碩的大耳朵像是鑲在一個大號面盆上的拉手。右邊的頭如雞窩,幾種器官都朝著鼻子緊急集合。我直起身子長噓一口氣。
「咱家人丁不旺,三代單傳了,今年我已七十,只盼個四世同堂。」蒼涼而平和的聲音是祖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