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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涼好個秋 第一章

天涼好個秋

第一章

聽者無言。
「嫂子,老虎凳,辣子水,鐵通條,我都沒招,不信你看。」趙構扯開衣領,胸脯上有巴掌大的一塊燙傷,紅紅的肉向外翻著。「可他們又給我過電……」
「省政協副主席,久經考驗的共產主義戰士李芸生同志……」
「他是共產黨,狗日的逃了。」
「司令,我看她八成也是,不用點刑怕她不會招。」
從此,聞庄多了一個外鄉人。
男人進屋就掏出煙斗,一鍋接一鍋不停地吸,一聲不吭。聞蘭知道芸生犯難的時候就抽煙。她雙手支起下巴,眨著眼,也不吭。
聞蘭又要走,趙構忽然說:「嫂子,我這胳膊抬不起來。」
結婚六年了,那一年她十六。八歲那年她就知道要嫁給縣城四門坑石家大公子,那一年石芸生二十二。聞蘭的爹相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就沒讓她讀書。長到十六,字不識一個。娘死得早,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但也沒人給她纏足。不知是福是禍,當了少奶奶,才曉得斷文識字的好處。芸生讀過大學,講起話來口若懸河,能把字寫得比斗還大,叫她拿到街上貼出來,當然是偷偷摸摸。她把學問看得很了不得,覺著芸生是天下最有本事的男人,因此就更加敬重丈夫,便把一肚子的柔情,萬般的恩愛回報過去。老遞不上丈夫的話,就急,就想識字。
李芸生就是石芸生,石芸生就是聞蘭的丈夫。後來忽然又不是了。
「石太太,你家先生可是在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天總算見到了,還有西子捧心。」趙構東拉西扯一頓。
錢多的是爺,這些人都曉得。許多人就想和他靠近乎,每求必應,三五串銅錢概不當作一回事。他不但有錢,還老贏錢。漸漸地招惹了許多人的嫉恨,就想在背後用黑磚砸他。偏偏他像是腦後有眼,又會幾路拳腳,三五人近不了身,奈何不了他,眼睜睜看著他昂首挺胸在街面上招搖過市。氣得急了,有人獻出釜底抽薪一計,斷他的財路。
劉書記說:「你給她一個饅頭,只能解她一時的飢餓。她下一頓呢?」
取下禮帽,把槍朝屁股上一甩,訕訕地問道:「嫂子,你可好。」
聞蘭接過小刀,手在抖。周圍又是一片野獸一樣的嚎。
聞蘭不敢說話,怕一泄了底氣癱在當場。
「五串銅錢,當不當?」
沿著這條街走下去,一袋煙工夫,便見著一個大坑,叫四門坑,坑邊還是些舊房子,私人的。
聞蘭仍望著那張報紙。
聞蘭驀地一顫,果然讓她猜著了。
趙構已經在聞蘭家住了兩個多月,他是涅陽中心縣委下屬一個區委的組織部長。兩個月前他到宛城去接上級指示,被人跟蹤,挨了兩槍,一槍打在肩上,一槍打在肚子上,腸子都流了出來。轉移到聞蘭家的時候,傷口已經化膿,惡臭無比。
「當。」
她的確配得上這樣的稱呼,她是涅陽最早的女黨員,她成立了涅陽第一支共產黨的武裝,她是涅陽第一任縣婦聯主任。中間十幾年不是,後來又在這個位置上退到二線。
聞蘭下山不久,彭秀清就來到了涅陽。他財大氣粗,嗜酒如命,大小酒館都去。喝酒像喝水,有人說能看見那酒順著他的骨頭從腳心滲到地下,都說不可思議。
第二天天亮才摸到家,大病一場,瘦了兩圈。
那一天,她真正認識了人的殘酷。那一天,她也真正感受到普通百姓的善良。
「打發打發——打發打發——」
「軍師到底見多識廣,」李大麻子又打量聞蘭半天,「推出去砍了。」
走了一段,聞蘭又扭過頭喊:「趙部長,我日你先人。你總不得好死。」
聞蘭離老遠就認出了他,剛才走過去的時候就想和他打招呼,因怕趙構說什麼風涼話,閃了過去。誰知送趙構出街口迴轉到藏嬌樓,那漢子已經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傷得倒不重,只是酒還沒醒。挨了兩下又吐了一次,就暈了。
「想不到你家先生少年英武恁地了得。」
一個嘍啰拎過一籠子。還離老遠,聞蘭就聞到一股冰涼的腥氣。一條花斑蛇卧在籠子里,頭是個扁的,揚著,哧哧向外噴著氣。蛇信子極尖細,極紅,一伸一縮。伸縮一次只在眨眼之間。足有小擀麵杖粗細,盤了好幾圈,尾巴大咧咧地扔在一邊。
「趙構,我日你先人。」
「還愣看做什麼,給我轟出去。」四個大漢拳腳一起上,把漢子打翻在地。
具體哪年哪月能回來,他也不知道。他很早就讀過諸葛亮的書,連大丞相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何況他。這麼說無非是為了安慰女人鼓勵自己。
聞蘭再次見到趙構,他的頭還長在脖子上,可沒過多久,他也死了,死得怪。該掉腦袋,誰也躲不過。
「他是不是共產黨管我啥事,我好命苦。」
姨父在這個時候進來了,帶了一大群青石條街的鄰居。聞蘭要他們作證,七嘴八舌說起來。都說聞蘭是個好人,心善。都罵她男人黑心腸,把她娘倆拋到半路上。都嘆息聞蘭命里不濟,苦。
殺蛇取膽的第二年,聞蘭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外鄉漢子彭秀清。
聞蘭走出院子,慢慢地走過青石條街。又是一個春天,中間四十多個春天,明鏡一樣。那個兩層的閣樓還在。四十年前黃板牙在這裏開妓院,如今人去樓空了,可有些情景卻忘不了。比如趙構之死,比如黃板牙流浪街頭。聞蘭在這個妓院門口第二次遇到那個外鄉漢子。那時她還不知道他的大名叫彭秀清。也不會想到彭秀清的死也能在縣誌上大書一筆。
沒問出她是共產https://read.99csw.com黨,「匪屬」這個黑鍋是得背下去。
聞蘭搖搖頭。
石芸生緘默著,忽然說:「會回來的,要不了三年五載」。
「爹,他做得對,這世道是該變變了。」
彭秀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了這樣忙那樣,言語也不多,因此頗討聞老爺的喜歡。就辭了另外的長工,只剩下一個廚子一個車把式和這個高高大大的外鄉人。
「別……」
四十年了,你竟沒變多少!
芸生急得團團轉,連吸二十幾鍋煙,突然抓住聞蘭的胳膊說:「你一定要救活他。小趙是骨幹。又有文化,不可多得。你要想辦法救活他。你要想辦法。」好像聞蘭是轉世的華佗,再生的扁鵲。
少了兩個東西,一個是護城河,一個是連成串的大小青樓。
黃天親娘,哭個昏天黑地,一把鼻涕一把淚,手絹能滴下淚珠子,她是真傷心。
姨父來了,是個乾巴老頭。他是縣黨部的副主任,一見她母子還活著,連叫三聲阿彌陀佛。
「啥時候走?」聞蘭迫不及待。
「別哭,蘭蘭,你是清白的。有姨父給你做主,千萬別怕。」
那漢子住在耳房,沒事常到老槐樹下坐,一坐半天。像是有滿腹的心事,又像是在期待一個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好像他也知道,仍很專心,很虔誠,像入了空,任憑滔滔的趙河水打著漩兒,劈開這座土崗,志得意滿地加快腳步向那東南方泄去,他也渾然不覺。
漢子突然問一句,他一直都在收拾那個破椅子。耳朵也沒閑著,甚至聽出了聞蘭無可奈何的憤怒。
聞蘭抹去一把蒼老的淚,她以為自己不會哭了。她以為自己早已麻木了,她以為自己兩鬢斑白的時候不會再去追憶往事了。如今她又一次哭了,哭那些血染城河水的同志,哭那個叫張副官活埋的冤家。對於你,我沒眼淚可流。因為你活了下來,因為你死了還能登報。
「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他是我表哥。」
趙構笑嘻嘻地說:「我想吃你那兩個插棗白蒸饃。」
「縣裡到處都在抓共產黨,你是不是?我看芸生八成是的,好在他走了。」
「把她……」
聞蘭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
整個晚上,聞蘭就想和爹好好聊聊,可總是打不起精神,二十幾具屍體老在眼前晃。還有那個天殺的趙構。
那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從黑影里慢慢走出來,把聞蘭的外套從一個嘍啰手裡拿過。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聞蘭的臉。
張副官陰險的聲音,他對聞蘭垂涎已久。
下山的時候,他怎麼也想不到會這麼快走到窮途末路。但他再也不願回去干那種殺人越貨的營生了。就是餓死、凍死,也想走條新路。
「那讓她做什麼,砍了省事」。
「聽說還是他們的人供出來的?」
那天聞蘭送走趙構,像是送鬼一樣,巴不得他快走。想救那漢子。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人真是怪物。
劉書記懶散地曬著太陽,芸生悠閑地叼著煙斗。聞蘭開始為第二個兒子準備衣裳。她已經感覺到他的存在,聽到了他微弱的召喚。
聞蘭頓覺六神無主,芸生走了,走得很匆忙,只親親小軍軍,就忙著整理和銷毀文件。那一夜太短暫了,雞叫得太早。
那一天你匆匆地走,難道已經下了狠心?
聞蘭陰森森地一笑,很凄然。
「隨便問問,無恥小人,賣友求榮,人人得而誅之。這些人綠林都恥于為伍。」
這個世界在她眼裡突然間變得陌生,那一瞬間聞蘭才真的理解芸生為什麼要砸爛它。日子好端端地過,突然間又活不下去了。人都是些影子,你摸不到真格的。她已經決定到鄉下去住。生活把它全部的艱難一下子展現在她面前,她有些惶惑。以前她生活在芸生這棵大樹下,用她纖弱的手臂攀援著這根堅實的樹榦。現在,她潺弱的肩要承受人生的全部苦難。要養兒子,要堅韌地活。還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世間的陰溝,防小人的暗箭。她需要另一個支撐。她不知道那種支撐是否可靠,最後,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養育她十六年的趙河。
「殺蛇取膽,也省事,又可以瞧個鮮。」
「撐起面。」李大麻子瞪圓了眼。
能不怕嗎?趙構供出了二十八個,能會忘了她?這個天塌五雷轟的狗雜種。
聞蘭聽得雲里霧裡莫明其妙,只當他醉了沒醒。
一切舊的東西都埋葬了,連同四十年前整天在城門樓上飄蕩的青天白日旗。那二十幾個人的血腥氣久聚不散,整整四十年。骨肉都化成灰了,陰魂卻在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遊盪。聞蘭和他們又相處了四十幾年。
聞蘭有些生氣,「你將就點吧!你,你還想吃啥?」
「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不要俺了。司令,你可要給俺作主呀。」
也難怪芸生著急,當時涅陽地下黨員中只十幾個有初中以上文化。那時地下黨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宣傳鼓動,擴大共產黨的影響,缺少有文化的人寸步難行。
漢子滿臉是血,一個手指指著中年人,牙縫裡頓出一句話:
聞蘭像是沒聽見,對他說:「你救過我的命,我忘不了你,如今我也不能眼看著你把自己毀了。你有啥愁事,俺不能幫忙。給你錢你也不會要,我娘家有的是地。你要是有心,就去吧。活人要緊。」
李大麻子走過來,朝聞蘭拱拱手,深深作了一揖,放了一個山響的屁,說:「山上的規矩,兄弟我服了。今天你可算讓兄弟們開了眼。那天用得著,捎個信就行。」
「那狗日的叫啥名字?」
芸生給她交https://read.99csw.com待任務的時候,就曾經告訴她不要貪看景緻,那地界土匪太多。她仍是經不住這幾十里槐花的誘惑。這槐花幽靈一樣引導著她看見了那個外鄉漢子。
縣委搬到她家,她只有十八歲,小院那兩年很熱鬧。來的客人都斯斯文文,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她很樂意替他們做這做那。送個信,叫個人,三十里二十里從不叫累。她懷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這種極度的操勞中流產的。
風很大,從門縫裡擠進的幾股帶著很響的哨聲。油燈在寒氣的簇擁之中愈發顯得昏暗。外面偶爾有聲狗吠,也顯得單薄,不是那麼陽陽壯壯。聞蘭抬起頭,看見一個核桃大的蜘蛛哆嗦著攀援著窗帘邊緣而上,芸生還是沒有回來。
心像是被什麼揪了一把,午睡剛醒她就感到幾分異常。打開窗戶,外面正怒放著桃花。洗過臉,她開始看報。從《人民日報》到《宛城周報》都看。最初看見那張照片,她的目光很快滑了過去。生老病死,太自然了。當年許多人都死了,何況又過了四十幾年。那時她好年輕,頭髮又密又光又亮,胸脯像洶湧著的趙河波濤。如今,黑髮都沒幾根了。當年死就死了,現在倒興師動眾,聞蘭覺著沒意思。
不是冤家不聚頭,一出南城門,她碰見了面貌一新的趙構。
夜幕降臨了,垂柳枝條依舊轉搖著,坑裡的幾隻鴨子搖擺著大肚子走進廳院。
你再也回不來了,我知道你沒臉回來。
「變成啥樣?這幾十年變過來變過去,越變越讓人心涼。」
幾十雙亮眼鑄起一堵牆,壓了過來。聞蘭知道今日不會有個好結果,她後悔剛才沒瞅空跳了崖。
晚上丈夫讓她填個表,她填了。領她讀了一段話,她讀了。
石芸生裹著一股寒氣又讓一股寒氣裹著進了裡屋,他很高大,但又顯得清癯。眼睛極有神彩。對比之下,聞蘭越發顯得嬌小。
我前面講的那個外鄉人在聞庄安安生生度過了一年,聞庄人都叫他老彭。
「你龜孫子好狠,我算瞎了眼。」
有些東西沒變,比如城隍廟,只是更加破舊一些。門口的石獅子叫戴有紅袖章的年輕人敲掉了腦袋。小巷小街還沿用著舊名,比如青石條街。
聞蘭趕到的時候,已經沒有一個活的。屍體一排擺在城門南邊的一片草地上示眾。城牆上貼著一張白紙告示,上面列著十幾條罪狀,圍觀的人表情都木然。
走出地獄一樣的城隍廟,聞蘭學著男人的樣子仰天長嘆一聲。
「慢!」那漢子搶上一步,「讓她穿上。」
「笑什麼?雄黃酒侍候。」漢子大喊。
縣保安團的司令部就設在城隍廟。
「石太太,吳司令有請,勞你走一趟。」
她的身份不容她細緻地把這個殘酷的場面深深印入腦海。周圍都是保安隊的便衣,屍體兩旁各站著一個泥塑一樣的士兵。她想起才兩歲的兒子,坐上黃包車,匆匆往家趕。
賭場老闆早把他視作肉中刺眼中釘,於是,許多人一起捉他的袁大頭,輸得他昏天黑地莫名其妙。
「芸生他們能把它變過來。」
聞蘭黯然了,默默點點頭。
趙構左右看看,沒旁的人,就想笑,可總也打不起精神。這些日子他睡不好覺,眼睛發紅,整個瘦了兩圈半。夜裡常有一群無頭無腳的影子追趕他,拿著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嚇得他整夜不敢關燈,把手槍枕在枕頭下。想想這事沒法解釋,一咧嘴:
「吳司令心太狠。」
整個護城河水都染紅了,太陽毒得很。當時看熱鬧的人都不相信二十幾個人的血會有那麼多,護城河水把天都映紅了。
是你?!
「嫂子,我萬萬想不到吳司令下手恁辣。可我沒說你,還有石大哥,我確實沒說。誰騙你叫他不得好死。不是你,我趙構能活到今天?」
我開頭講聞蘭隻身入匪穴勸說李大麻子打老日就與這事有關。那是四五年春天的事,李大麻子果然守信。在一次搶劫鬼子運糧車的戰鬥中,一顆冷彈打穿了他的頭骨。解放后他沒有獲得抗日英雄的美名,但也沒讓他的後代們背上土匪雜種的黑鍋。
「寨主,您忘了寨里的規矩。」
聞蘭渾身一顫,兩個嘍啰脫下她的外套。原來那是句黑話。聞蘭小腹有些凸出,胸脯依舊挺得很高。
聞蘭拿過棉花把漢子臉上的血污擦乾淨。漢子仍閉著眼,會哼哼幾聲了。那是疼的,不是凄厲,很有些像顫慄著的嘆息。又餵了幾口醒酒湯,漢子竟睡著了。
男人痛苦地搖搖頭,「路條已經弄到,我給吳司令說要去宛城辦點貨,帶著你,他要起疑心,都走不掉。」
聞蘭只好喂他吃,偏偏不好好吃,吃一口看聞蘭一眼。
「快吃吧,俺聽不懂。」
趙構見闖了禍,忙朝快要走出屋去的女人悲凄凄地吐著心裡話:「嫂子,你的大恩大德俺永世難忘,我趙構總要報答你。」
「你壞了良心,狗雜種。」
丈夫一臉的驚喜,鼓掌大笑。
「那就讓她殺個人,來人,去把後院的肉票推來一個,早過期了。」
大院只她一個人住,許多年了,好像並不顯得孤寂。雖然離休了,還是天天上班,早上去,晚上歸。逢人一笑,六七十歲的一笑。「吃了,聞大姐」,在涅陽還是這樣問候人,沒有學會說「早上好」「晚安」。
聞蘭一下子掉到黑淵之中,她想不到會是這樣。她接受不了這樣的決定。
聞蘭大惑不解,半天還在雲里霧裡飄。在一個床上睡了三年,難道還不是自己人?後來她才知道這叫入黨。這裏面的人都比親骨肉還要親。
聞蘭看見劉書read•99csw.com記和芸生相互神秘地一笑,用捉摸不透的目光看著她。
「我背著軍軍,不拖累你們。」
「手上沾點酒,出手要快,抓七寸。蛇膽在肚臍眼前四指遠。」
她能認識那些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
聞蘭不覺著冷,身心都被烈火焚燒著,熱汗濕透了她的衣裳,那烈火卻不減弱。很久都沒有經驗過這種排山倒海一樣的騷動了。六年了,她真的知足。芸生賜與她明亮的眼睛。芸生引導她走向一條明晃晃的光明之路。她沿著這條寬廣的路,用那雙如同再造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光明的、平等的、富足的世界。當然她也忘不了那一個個忽生忽死、如醉如狂、神魂顛倒、昏昏欲睡、飄飄欲仙的瞬間。還有那磨礪她十六歲神經,把她由姑娘變成媳婦的創痛。今夜一別,相聚無期。她很希望芸生能在她心靈和肉體上釘下一個長久的記憶,芸生拿起了圍脖。
聞庄離城二十里。聞老爺小半年沒見到女兒,一見面自然要敘一番家常。彭秀清耐著性子等著,直到小軍軍從堂屋跑出來,他才進了屋。
涅陽城裡的成年人都叫她聞大姐,很親切,同時也顯得尊重,就像北京叫「鄧大姐、康大姐」一樣。
「石相公一個讀書人,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娘倆可怎麼活。」
「你還問個屌!砍了算了。沒法吃,留著眼饞。」
「看看她的襠,是不是嚇尿了。」
聞蘭也是黨員,可不像芸生那樣自信。入黨的那一天,她還不曉得共產黨是做什麼的。
「很快會回來的,等著,帶著軍軍活下去。」
正月十五,豫西重鎮宛城來了一個圍著灰色圍脖的中年漢子。他一口外鄉話,鼻子特別大,讓人無法記住其它的特徵。聽了四五個中心縣委的彙報,中年人陷入了沉思。香煙抽了一整盒,最後他摸摸大鼻子,果斷地決定:鑒於豫西日益嚴峻的形勢,地下組織想生存、求發展是很不明智的。因此,為了保留骨幹,各個中心縣委都要撤到新四軍中原解放區,有人說這個中年人就是後來當了國家主席的劉少奇。
這就是一九四二年涅陽的剿共,燈下二十八具屍體,他們沒有等到七年後的黎明。這隻是一個區,整個涅陽,死得更多。
「我也是黨員,我是縣委交通員,我難道不是?」
你那時離開這座小院就不打算回來了?你好狠呢!
蒼老無力的聲音,叩門聲很膽怯。
聽者無言。
「我願意。」聞蘭不加思索地答道。
槐花又放了,先是帶有三分的羞怯,悄悄吐出一串串雪青的花|蕾,伴著一片片嫩綠的新葉等待著。一旦過了清明,爭先恐後吐出微不足道的一點雪白,相互簇擁著,把個趙河纏上一條白色的飄帶。
都死了,遮山區的都死了,唯獨不見趙構。聞蘭眼前一片迷茫,她多少有點慶幸。
聞蘭望著鑲有黑邊的照片,質問。
整整一年了,他在心裏想著。想著那另外的景緻,想想那種東西,這些望不到頭的槐花又算得了什麼東西。他知道今天聞蘭要從城裡搬回來。他還知道聞蘭的先生是共產黨,縣裡吳司令要派人去抓他。想想這件事,心裏又湧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打那老槐樹一拳,站起身。他看見從縣城那邊緩緩駛過來的牛車,整個谷地盡收他的眼裡。已是黃昏,卻沒有霧和靄,叫那牛車上的一點艷紅撕開了。他看得很清,聞蘭懷裡抱著兩歲半的小軍軍,趕車的是夏老三。
聞蘭又聽到一個聲音。
「信不信由你,我沒有供出你……」
四十年前城更小,也是四條街寫出一個井字,更短更窄。人更少。
她望著熟睡在身邊的小軍軍,想著可能要發生的事情。想得頭疼,卻是一片茫然。什麼都是不能預料的。風更緊,哨聲更響。她感到自已被冷縮成一個拳頭大小的肉團。軍軍,要逃難了,可你才兩歲。
她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和一個很長的寒戰後,又把新學的「民主」,「救國」等二十個詞默默在心裏念了九九八十一遍。清脆的腳步聲傳來的時候,聞蘭心裏放下一塊石頭,卻又揣進一隻兔子。
涅陽的下九流漸漸注意到這個外鄉人。知道他喝完酒總愛到青石條街黃板牙開的那個「藏嬌樓」,還要靠街面的那一間,還要白天去,還不要拉窗帘。
縣革命鬥爭史記載:由於群眾的不覺悟,由於黨內出了叛徒,涅陽地下黨組織一九四二年春天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所幸縣委早三天撤離,倖免一網打盡。
「聽說城裡殺了幾十個,我可真替你娘倆擔心。」
我這裏補充一點,石芸生恐怕也是無可奈何。這世界上許多事情做的時候都是身不由主,像是五百年前就和魔鬼簽過字,畫過押。石芸生並不是先哲,當了新四軍,他竟少了一點年少的狂熱,很長一段時間,他活得很迷茫。他認識到了個人的渺小。因為當時的形勢的確太殘酷了。幾十年以後,他還是沒有樹起堅如磐石的生的信念,在幹校農場勞動改造的時候,他更迷茫。他曾經從那棵歪脖老棗樹上看到了自己的歸宿。但後來他還是活了下來,為著一種更為神聖、更加堅定的信仰。聞蘭並不知道這些。
民間更是廣泛流傳著她的故事,比如她身穿旗袍,手撐黑洋傘,膿包吳司令,圍她團團轉。還有她隻身入虎穴,勸說土匪頭子李大麻子打老日。縣誌上這樣描寫她:手持雙槍,威風凜凜,小股日寇聞其名,望風而逃。
男人一睜眼先愣了,看了半天聞蘭,沒頭沒腦說一句:
涅陽的後輩們不敢相信那些傳奇故事都是說的九-九-藏-書這個每天在青石條街來回踽踽獨行兩趟的乾巴老太太。好事者問她,她總是一笑,六七十歲的一笑,因此她在涅陽越發成了一個謎。
那一年春天來的特別遲。桃樹那時正值盛年,串串花|蕾綴滿枝頭。倖存下來的涅陽地下黨員都不會忘記那個特別漫長的寒冬。
「你為我們做出這麼大的犧牲,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我跟老彭說過多少次,他總改不了。」
聞蘭說:「傷成這樣,還油嘴滑舌,真該打掉舌頭打斷腿。」
幾十年以後,面對著幾次對她說謊的劉書記,她還能聽見劉書記的這句話。那個時候,劉書記在她家養病。
「你來這兒幹什麼?」
你當年教我識字,就是為了幾十年再折磨我一次么?你說話呀!
有什麼好說的?世上的事情能說得清楚?她結過婚,忽然間又像是沒結。她生過兒子,兒子也成了人家的,於是只剩下她孤伶伶一人,什麼都能變過來變過去。
趙構一笑,「我巴不得,你這些日子老不來陪我。」愣了好一會兒,又肆無忌憚地看著聞蘭領口的裸著的一抹雪白,突然說:「雞蛋麵條不好吃。」
面對著當年南城門的舊址,聞蘭還能清晰地看見那一張張僵著痛苦悲號的臉。
她又拿起那張報紙,看清了那個鑲著黑框的照片。她不禁一愣。
聞家原是這一帶的大戶,良田千畝,牛羊百頭,從宛城遷來的。以前更富。聞蘭爺爺的爺爺出外做生意發了家,後來就放債,利錢極高,心眼忒黑,春天借他一文錢,冬天他剝你一層皮。後來一夥強人逼著他拿出了金銀珠寶,又殺了他五個老婆,四個兒子。只留下聞蘭的老爺,那時只有五歲。長大后,承襲了父親的精明,心更黑。因為他知道這世道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開煙館、開妓院,最後叫小老婆的野男人砍了腦袋。聞蘭爺爺年輕時對人世有所悟,全家遷到鄉下,買了地,蓋了一座大院。到了聞蘭的父親,就不做生意,開始讀書。書愈讀得多,就愈把世道看得真。看得真就越發心灰意冷。索性把大部分地都賣了,只剩下幾十畝圖個溫飽。膝下無子,正值盛年也不續弦。終日讀蘇東坡的「人間如夢」。
「鄧縣那邊已經下手了,手段好狠,不能再拖了。家眷都不能帶,帶了也走不脫,縣委已經決定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去的,睜眼看見死去的蛇,她在心裏暗暗叫一聲:「天哪!」
劉書記說:「你夠格了,共產黨就是要剷除世上的不平等,要讓所有的窮人都吃飽飯,你願意加入嗎?」
聞蘭找人把他背回自己的家,把他放在趙構睡過的小床上,那時屋裡還漾溢著腥臭。
還是變了許多,電燈多了,還建了一個影劇院,人民大街北側建起兩幢堂皇的大樓,一個是縣委,一個是縣政府,虎踞龍盤,代表著一種尊嚴,幾條大街都鋪上了柏油路。有了汽車,有了彩電,還有雙卡收錄機。
一個嘍啰在笑,傳染了幾十個嘍啰。笑聲震天動地。趁著這笑,漢子小聲對聞蘭說:「別慌。」
「你都不知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啥?」
吳司令到底有些喜歡她,可又不大放心,看著那眼淚不斷線,還是要問:「在一個床上滾了五六年,你硬是不知道?」
「剝了她的皮。」
霧很大,白得發藍,一粒一粒沾在一起,凝固住了,飄不動。幾十里的槐花沿著趙河綿延過去。很香,清爽的香。帶點苦梢,卻能留下更多的回味,經得起更持久的咂磨。快到山坡的時候,還有三五綹帶著槐花香氣的霧追隨著她。小時候,她就喜歡來河邊玩。春天有槐花,夏天有河蟹有金沙灘,秋天有甜倒牙齒的白甘蔗,冬天有細得讓人心疼的冰條子組成的一個童年夢。
「東家,東坡上的春地收拾好了。」
聞蘭不說話,她知道這些土匪跟吳司令多少都有點瓜葛。不能說實話,又不會編謊話,乾脆不說話,反正都是死。
李大麻子伸長脖子走下來,眾人忙把眼光從聞蘭臉上撤下去。有個漢子在一支火把的陰影處仍看著聞蘭。寨主這個動作就是一個信號,別的人別想打主意了。
聞蘭撲在姨父懷裡大哭起來。
「我真該謝射你,趙構!」
「你走了,留下俺娘倆可怎麼活?」
門被推開了,進來幾個便衣,領頭的是張副官。
「等著吧,黃板牙,老子饒不了你。」
聞蘭看著他,兩隻手發抖。二十八條人命都毀他手裡,護城河的血紅還沒有澄清。聞蘭看他一臉稚氣,想起了小包袱里那雙永遠送不出去的繡花鞋。相對站了半天,聞蘭忽然說:
「寨主,您也是老走江湖的,今兒怎麼走了眼。兩個招子是不錯,可惜是個帶犢的,也不怕污了您的玉|體?黃花閨女有的是。」
油菜花正盛,簡直比太陽光還要亮得耀眼。一小片一小片總綴在一大片翠綠之中,天還是有點冷。趙構扯了扯衣領,見還是躲不過去,就朝聞蘭走過來。他已經是保安團的裝束。
「別哭了,這王八蛋把老子也日哄了。」
「嫂子,這是古詩中寫的美女。我說你像她們,長得真俊。」
吳司令就是縣保安團司令,原先他是涅陽一幫土匪的頭頭,省長劉峙下書許願,他招安了。從此他便做了一方之主。大字不識,卻愛裝作有學問,喜愛舞文弄墨的人。也不真心愛,拿幾塊庫里的大洋,求得石芸生等人作文章,到時候註上吳司令的大名。石芸生很賣力氣,果然得到許多好處,前年做了吳司令的書記,偏偏芸生的老婆又生得矯小玲瓏,又會打八圈,樂得吳司令喜不自九_九_藏_書禁,就把芸生視為心腹,有求必應。涅陽中心縣委就設在聞蘭的家,前後兩年多從沒遇到過什麼麻煩。地下黨員有傷有病也在這裏養,又有聞蘭侍候,像是在自己家裡。
「大嫂,我恁地了。」愣了愣,「想不到,想不到他是個好人,走地了得。」
第二天,彭秀清失蹤了。
「我爹媽早就死了,別說先人,你罵吧。」
漢子沒多說話,答應了。
那漢子也有點摸不透。
他搖搖晃晃走到藏嬌樓門口,正要進去,便被守門胖子擋住了。胖子見他沒穿長衫,便不讓他進樓。他和胖子正在爭吵,黃板牙帶著四條漢子迎了出來,一看他落魄到這般地步,手一揚,便喝令手下說:
護城河已經填掉大半,剩下的現在也堆滿了垃圾。城牆和南城門早已蕩然無存,現在是縣城最大的貿易市場。
聞蘭一見這玩藝兒就想吐,乾嘔。
剝去長衫只剩下一件對襟白大褂。他走到酒館,拿出三串銅錢買了酒。誰知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醉了,醉得一攤泥,吐了兩大灘,還是什麼也不知道。躺在青石條上睡了半天,忽然記起了藏嬌樓。他想找黃板牙借錢,昔日他給他不少。
「吳司令說明天還要殺一批,前些天抓到一個,聽說是個部長,招了,供了一大串。」
聞蘭這時反倒坦然一些。她在心裏暗暗感激還沒出世的兒子。
趙構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人,神智剛剛清醒一點,就整天說這說那。講省城裡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聞蘭開頭很有點喜歡他,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年少英俊,和自己年齡相仿,主要是羡慕他小小年紀就知道恁多的道理,見過恁大的世面,後來,先是不喜歡他的眼。說話的時候老盯著你的臉,或者把全部的光都泄在你的胸前。聞蘭很不習慣這種目光,后一個月,除了送飯,就很少進那間小屋。
桃樹也蒼老了,它已有三年不結果子,花也開得疏。南風襲來,片片花瓣打著旋兒輕輕叩著讓雨水淋濕的窗欞。桃花無言,卻什麼都明白。
坑北沿那個青磚砌起的院子就是聞蘭的家,是婆家,青石條街的人都曉得,他們喚作石家大院。
聞蘭拿出一個白饅頭遞給她,老女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你早怎麼不死,我真瞎了眼。」
聞庄有百十來戶人家,緊靠著趙河打發著光陰,繁衍著後代,村北頭有棵老槐樹,無風自搖。它有多大年紀,聞庄沒人知道。
芸生高興地把她抱起來,連聲說:「我們是自己人了。」
「住手。」黃板牙看看聞蘭,「既然是石太太求情,這回饒了他。」
男人走過去,默默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聞蘭,沒幾個人知道你是黨員,再說我們還有小軍軍。這回是逃命,我活不活得了現在還很難說。我們石家四代單傳……聞蘭,你留下吧,為了軍軍,也為了我。涅陽有姨夫,有爹,只要活下來就行。」
「往後別叫東家了,就叫大伯吧。爹,你說是不是。」
聽到一片吆嘍聲的時候,已經晚了。她用手摸摸尚是四個月胎兒的軍軍,沒做更多的反抗,跟著那群嘍啰上了山。那座山名叫雞公山,樣子很像一隻大公雞。李大麻子的老營就設在那個雞脖子上。大殿原是一座寺廟,僧人專吃素,心裏想著怎樣普救眾生。現在住進一幫土匪,專做殺人、搶劫、奸女人的營生。李大麻子早想過過皇帝癮,無奈沒有皇帝的命。捱到三十,在石佛寺街還是個二流子。趁著亂世,仗著斗膽,就做起無本生意。第一回看見自己滿身是別人的血,嚇傻了,哆嗦著提過浸透鮮血的錢袋躲了半個月。結果呢?雞|巴事沒有。那年頭死個人還不像死個螞蟻?就大著膽子干。就在雞公山扯起一面旗。開頭,虎一兩個女人做壓寨夫人,久了,就不覺著新鮮。心裏想著皇帝想叫誰死誰就得死,就睡一個,殺一個,這樣就又盼著得到下一個。黃昏的時候,把聞蘭提到大堂。幾個嘍啰舉著火把。兩個嘍啰扭起聞蘭的胳膊,聞蘭低著頭。
那一天早上,聞蘭特地為他煮了一碗雞蛋麵條,想著他那腸子剛長穩當,不好消化硬東西。
聞蘭只有滿口答應,趙構是槍傷,不敢到城裡的診所治。聞蘭跑遍全城去買葯,一天用熱水擦三遍傷口。膿水流了十幾天,腥臭難當。那股惡臭充盈著那間小屋,一直在聞蘭周圍縈繞。一年後,二十幾個人的血才把這股臭氣徹底沖洗掉。
聞蘭大怒,摔了筷子拂袖而去。
輕輕地親親聞蘭的額頭,掩上門,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風沒有停,仍帶著尖利的哨聲。黑蜘蛛在牆角織出一隻很大的網。聞蘭毫無知覺,木然退下濕透的衣裳,擰出兩盆冰涼的汗水。
聞蘭下了黃包車,只覺得兩腿發軟。回到家抱住軍軍嚎啕大哭。
「他是你的文書,前兩天不是替你辦事了?」
一個乞丐,一個皮包骨頭眼珠蠟黃乾枯的老婦人。身子像一隻晒乾了的蝦。
「我看她不像一般人家的女人,殺個人太便宜她了。還不照樣告咱們?」
那一天晴朗得很,幾百里的長天不掛一絲雲。四門坑裡也映著一個金黃的太陽。
城很小,四條主街道寫出一個井字。長不過三里,寬不過兩里。人呢?一百萬多不到兩萬。城東響一聲鑼,城西馬上會鑽出幾個頑童,以為玩猴的又來了。
接著長嘆一口氣,很悲傷的樣子。
錢輸光了,賭場宣布他是不受歡迎的人。他走進當鋪去當長衫。
「你問這幹啥?他叫趙構。」
聞蘭說:「日子都難熬,討飯的太多,單靠我一個人能行嗎?要想人人吃飯,得變個樣,如今壞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