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影終於哽咽著出聲：「我在醫院。」

顧小影撅嘴：「你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裏。」

和風裡，當她委屈而瑟縮地從畫壇一側緩緩站起，身上的淺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個乘客的血跡，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氣！

中巴車的玻璃碎了，大巴車也被撞凹了臉。塵土飛揚中，到處都是蓬頭垢面的乘客。有人腦袋破了，血流出來，手一抹，頓時上上下下都血乎邋遢的一片。中巴車上的小孩子嚇得嚎啕大哭，人聲嘈雜里，顧小影在前排好心人的攙扶下從車裡出來，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腿一軟，就地跪下去。

和風裡，她仰頭看看天空，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陽光越發明亮。人們走來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攙扶——她恍恍惚惚地看著這一切，突然間，竟有些悲從中來。

如此這般，顧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湯了。

一片塵土飛揚中，顧小影掙扎著睜開眼，從座位下面爬出來。與此同時，車廂里已經開始鬼哭狼嚎，呻|吟一片！

電話這邊，管桐一口氣還沒提上來，被噎得有點難受，心裏微微有些冒火：顧小影，你再沒心沒肺，也要有個限度吧？你不聲不響地走了，現在就連個解釋都不屑於留？我是你的什麼人，你又當我是什麼人？！

待到管桐發簡訊回來時，顧小影正在兄弟院校一群年紀相仿的年輕老師帶領下泡吧。酒吧里很吵，顧小影低頭看看手機，樂了。

顧小影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是管桐，支支吾吾地答應一聲，順勢脫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給她蓋好被子，在她身邊坐下，就那樣看著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顧小影哭了很久。

「我在昆明周末去石林下周末去大理下下個周末去麗江瀘沽湖香格里拉，」顧小影說話不帶標點符號，「過會兒給你固話號碼吧，我手機快要欠費啦，不聊了啊！」

正午時分，列車還在轟隆隆地行駛，陽光沿窗帘縫隙照進來，落在顧小影長長的睫毛上，隨火車的晃動而輕輕跳躍。管桐就這樣靜靜看著身邊的女孩子，有濃郁如陽光樣溫暖的情緒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顧小影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握在手心裏。

中間顧小影似乎做了噩夢，惶惶地驚醒過來，睜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額頭的冷汗，抱住她，告訴她「我在這裏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過去，沒有看見管桐臉上的微笑。

主任難以置信地看看趴在下九九藏書鋪小桌上昏昏欲睡的顧小影，再看看管桐，「嘖嘖」感嘆兩聲，晃晃頭走到前面找人聊天去了。

那一瞬間，顧小影幾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淚水，她張張嘴，可是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顧小影抽噎著抬起頭，看見管桐滿眼的緊張，哽咽著問：「你怎麼來了？」

可憐兮兮地感懷了一個多小時，警察和救護人員終於相繼趕來，將顧小影與一眾怨聲載道的乘客一起送到了麗江市人民醫院。救護車上，她一邊好奇地看著窗外，一邊鬱悶地感嘆自己的雲南之行果然很豐富多彩——不僅泡過酒吧下過館子，現在連醫院都參觀過了！

昆明、大理、麗江一路玩過去，基本上是夜夜笙歌、紙醉金迷。與兄弟院校青年男教師們的關係是和諧得沒法再和諧了——整日里三五成群地逛公園、下館子、泡吧看美女帥哥，顧小影的雲南之行已經幸福得快要冒泡。

一路上的顛簸、驚險、九死一生，似乎都在這一瞬間爭搶著想要湧出來，可是喉嚨口太窄，想說的話太多，它們彼此擁擠，於是誰也搶不出頭。

「車禍，我們從麗江出發沒多久就出車禍了，」顧小影眼裡的淚水開始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在麗江人民醫院。」

正在這時，手機響。刺目的陽光下看不清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顧小影下意識地接起來，剛說一身「你好」，便聽到熟悉的聲音，如乾燥溫暖的陽光一般的聲音，輕鬆地問她：「顧小影，你在哪裡？」

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曉得抱住她，輕輕拍她的後背，在她耳邊說：「小影，不怕了，我來了，不用怕了……」

管桐知道主任是給自己製造機會，可是扭頭看看睡得顛簸不安的顧小影，管桐又是一陣心疼。他走到她旁邊，彎下腰喚她：「小影，別趴這兒，會感冒，過來躺下睡。」

可是他還要顧忌著，唯恐嚇壞了她。

有柔軟的、溫暖的、美好的感覺，直抵內心。

然而，不過十分鐘后，顧小影的手機再次響起來，她驚訝地聽見管桐問：「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裡？」

他溫暖的手掌撫著她的額頭，看著她的眼睛，聲音輕輕的，唯恐嚇到她：「乖，我來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管桐還沒答話，顧小影已經不見外地把電話掛斷。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顧小影跟前，顧不上廢話，只是著急地、一迭聲地問：「傷到哪裡了？嚴重不嚴重？」

想到這裏，顧小影居然有九_九_藏_書點奇怪的心酸。

於是，顧小影那飽受言情小說浸染的大腦又開始浮想聯翩：管桐終究忍受不了顧小影同學的不冷不熱，決定放棄。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世界里。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因為偶然的機緣而相識，以後會再度變成陌生人……

雜亂的腳步聲里，無數個腦袋晃動著出現在顧小影視線上方，顧小影癱在地上，一邊有氣無力地咬牙，一邊心想難道大家都看不見自己還睜著眼嗎？暈個屁啊！是低血糖導致的虛脫好不好！

管桐臉紅了。

也是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咳嗽聲，管桐想起什麼似地一頓，回過頭去尷尬地打個招呼：「主任。」

顧小影看著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里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強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淚一滴滴無聲地落下來。

那哭聲撕心裂肺，幾乎把管桐嚇呆了！

窗外是夜色闌珊，屋裡是燈火通明，寂靜如斯的辦公樓上，管桐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回聲。

顧小影納悶了一下子，不過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彼時她正忙著採購各種遠行必備品，還要訂機票、聯繫住宿，並出席多場送行宴——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外加導師及朋友若干，雖「大酒喝不了」，但「小酒天天有」。

就這樣，在管桐「神秘消失」的日子里，顧小影懷著萬分憧憬登上了去雲南的飛機。

同一時間，顧小影在雲南玩瘋了。

狹窄的山路上，顧小影乘坐的大巴與相反方向駛來的中巴車相撞，沒有人員死亡，可現場還是一片支離破碎、慘不忍睹。

原來，真的是在孤獨的時候才知道，有一個人在身邊，是多麼溫暖的一件事。

管桐見她沒事，終於鬆口氣，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現在才想起來問啊？」

顧小影扁扁嘴，說話間又想哭：「我找過你的，你不理我，現在還怪我……嗚嗚……」

在這樣的狀態下，轉眼就到了春天。四月的時候，導師指派顧小影去雲南做為期一個月的文化考察。這個從天而降的機會令她高興壞了，急忙收拾行李，拔腿就走。走前良心發現地想起要給管桐說一聲，可是打了幾次電話，他的手機居然都「不在服務區」。

或許，這是第一次，在背井離鄉的境地下，顧小影感覺到悲涼的孤獨。

管桐有些納悶，興許也是有些不好的預感，便焦急地問：「顧小影，你在哪裡？你怎麼了？」

管桐倒抽一口冷氣，急忙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了？在哪家醫院？」

管桐的簡read.99csw.com訊很簡單：你在哪？

從醫院離開后，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綁到了一起。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管桐口中的主任是省委辦公廳主任，是管桐上司的上司。他們是來昆明開會，會後安排到麗江參觀一天——也就是這僅有的一天自由時間，被顧小影攪和得面目全非，直接變成麗江人民醫院半日游。

管桐無奈地嘆息：「顧小影，你也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裏啊！」

管桐愣一下，過會才答：「哦……是前陣子的事吧？我被抽去給今年的公務員招考做考官，手機信號都被屏蔽了。」

因為傷勢比較輕，顧小影的包紮很快就結束。她悶得發慌，便從急救中心溜出來，一路走到旁邊的門診部，再溜達到後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廣場上，顧小影找地方坐下來，看著白牆灰瓦的建築發獃。

其實說起來，這種文化考察無非也就是在並不長的時間里給兄弟院校的本科生做幾次講座，條件允許的話可以加幾節專業課，剩餘的時間基本都是在旅遊。顧小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研一時的賣力與最近發表的論文打動了親愛的導師，居然會把這麼寶貴的機會給自己。為了對得起昂貴的飛機票錢，她終日不辭勞苦地奔波在昆明每一條有特色菜館的街道上，決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銘記祖國南疆的繁榮。

回昆明的時候是與會人員集體乘坐火車，當地會務組幫管桐多買了一張卧鋪票，於是顧小影就變成了管桐的隨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離。主任在一邊看見顧小影那副乖巧的樣子，樂了。

去香格里拉的路不好走，要翻越幾座大山，一路顛簸。長途汽車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中上躥下跳地前行，顧小影一個人蜷縮在車廂後排的角落裡，臉色煞白，全身發飄。因為早晨沒怎麼吃早餐，所以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只能昏頭脹腦地看著窗外，企圖從快速掠過的樹木與河流中看出點能轉移自己注意力的景緻。

那一瞬間，顧小影只覺得有氣體在胸腔內膨脹開，又迅速被擠壓成一張餅！五官撞在座椅靠背上，世界頃刻間漆黑一片，鼻子酸到沒有感覺，兩行淚不由自主就掉下來，手腕在頂住座椅的瞬間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一路上，暈車難過、虛脫無力、手腕脫臼、額頭擦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可是多麼奇怪，在這樣溫暖的午後，她居然感覺到鼻子發酸。

他說：「處長，月底的會議，是不是在昆明召開？」https://read.99csw.com

管桐聽見那邊嘈雜的聲音，只是納悶：「你到底在哪兒？」

周圍有人開始喊：「有人暈了有人暈了……」

管桐很明顯沒空兒跟她用大拇指打啞謎，直接一個電話撥過來，她得意忘形地接了，才發現自己是漫遊，急三火四地吼：「掛了掛了，晚點兒給我賓館打電話，我手機漫遊呢！」

管桐一個頭兩個大，手忙腳亂地安撫：「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車禍了！

可是，能夠給自己溫暖的那個人，他在哪裡？

半小時后，率先暈倒的「傷患」顧小影同學在被灌了一瓶鮮橙多之後恢復了部分體力，一個人蹣跚著挪到了不礙事的路邊。因為是外出旅遊，不少人帶有必備藥物和繃帶、創可貼一類的急救藥品。於是現場的人們展開繁忙的自救活動，互相為同伴包紮——整個大巴車上，有十對蜜月夫妻，兩對「夕陽紅健康游」的老爺爺老奶奶，一個司機一個導遊，還有一個落單的，就是顧小影。

這一次，他和她都無法再迴避：麗江，是他們愛情開始的地方——儘管，是在醫院那麼不美好的場景里，以及車禍那麼落魄的背景中。

哭到嗓子沙啞、眼睛紅腫、上氣不接下氣了，才漸漸收住了哭聲。也是哭完了才發現，她的眼淚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襯衣弄得狼狽不堪，而管桐絲毫不在意地抱緊她，語氣擔憂地說：「好了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可是，還沒等她看出什麼景緻來，突然間「轟隆」一聲，汽車猛地一撞，突如其來的巨大慣性把本來就手腳發虛的顧小影拋到前座靠背上，再迅速甩回來！

就這樣，反反覆復地，十幾分鐘過去，他看著電腦屏幕上剛寫了一半的領導講話，終於還是嘆口氣，拿起電話撥了一個手機號碼。

「別動，等著我！」還是那樣焦急而命令的口氣，可是顧小影在受驚之餘感受到的卻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溫暖——他說他會來，而他也真的來了，這真好，對不對？

管桐苦笑：「主任，其實……她本質上是挺活潑的。」

看在管桐眼裡，這眼淚卻令他無比心疼。他用手一點點蹭著顧小影臉上的灰跡，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懷裡，用他緊張的心跳告訴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聽見他這句話后，顧小影哭得更凶了！

上午十點多，孤獨的顧小影同學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百無聊賴地看著那些與自己年齡相仿、卻已經「婚」了的女孩子們，看她們在丈夫呵護下撒嬌hｔtｐｓ://ｒｅad•９9csw.ｃｏm、委屈、抱怨，或是掉幾滴虛張聲勢的眼淚……真奇怪，以前她總覺得這樣子很矯情，可是現在，她那麼羡慕。

而且她還有個很不厚道的習慣，就是每當看見什麼好吃的東西，都不忘用手機拍了照片，千里迢迢地傳回去給華東人民「共享」。中間給正在新疆藝術學院做學術交流的許莘傳過一張餌塊餌絲冰粥全家福，被毫不示弱的許莘用一張手抓飯照片頂回去。不死心，想了想，終於決定也給管桐發一張，可是發過去很久，依然沒有迴音。

見顧小影只是無比委屈地看著他不說話，他微微彎下腰，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繃帶的手腕，另一隻手輕輕撥開她的劉海，心疼地看著她額頭上大片的擦傷問：「疼不疼？說話啊小影，你哪裡難受？」

他悄悄對管桐說：「多好的小姑娘，文文靜靜的。」

「我在門診部後面的院子里。」顧小影抽兩下鼻子。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鐘，顧小影突然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嚎啕大哭！

「你等著，別離開，聽到沒有，就在那裡等著我，我馬上到。」管桐說完就掛了電話，顧小影驚訝得把眼淚都憋回去了——他馬上到？用飛天掃帚嗎？

然而，古人是怎麼說的來著：樂極生悲！

顧小影梗著脖子不服氣，一邊抽抽嗒嗒的：「我想告訴你來著，可是你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我還沒問你去哪個溫柔鄉逍遙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麼帳啊！」

慢著，還有這麼豐富的知覺，說明還沒死？！

顧小影永遠都會記得那天的情景——紅土高原濃密的陽光下，綠樹染上金色的光暈，那個穿白襯衣、戴眼鏡的男人快步向她走來的剎那，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任其撲簌簌地落下來。

顧小影聽到了，也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過去，只看見恍恍惚惚的一個人影。她索性把臉湊到管桐的襯衣上蹭一蹭，再抬頭，終於看見一個五十歲左右、領導模樣的人正在不遠處笑眯眯地看著她，而後好脾氣地問：「小管啊，這就是那個讓你主動要求來開會的理由？」

顧小影得意洋洋地賣關子：你猜！

先是去香格里拉的路上，顧小影開始暈車。

是夜晚了。管桐站在辦公室的窗戶邊，有些氣惱地鬆鬆領帶，沒好氣地從對面的辦公桌上拿過一包煙，取出一支剛要點燃，想了想，卻終究還是又放了回去。他站起身拉開窗，讓春天的夜風吹進悶熱的辦公室。春風挾裹著一些沙塵撲進屋裡來，他皺皺眉頭，又煩躁地把窗戶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