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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我不美麗的時候遇見你 第十一節

第一章 在我不美麗的時候遇見你

第十一節

管利明身上帶有某些已經無法改變的、根深蒂固的習慣:不講衛生,說粗話,自以為是,固執,愛吹牛,也並不勤快——冬季農閑時節,他寧願坐在溫暖的太陽地兒里和人聊山海經,也不願意打零工。他還喜歡喝酒,喝醉了就胡亂罵人,罵管桐,也罵謝家蓉。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有錢人」,所以他蔑視讀書人,堅信與其浪費時間去念書還不如去工廠里打工來得經濟實惠。
管桐心裏一暖,忍不住問她:「那我們結婚好不好?」
管桐回頭看見顧小影努力想要憋回笑容的樣子,也笑了。他一手拎行李,一手牽過顧小影,換上普通話道:「到家了,進來吧。」
「沒讓你拿這個錢吃飯,」謝家蓉低下頭,努力把錢塞進兒子口袋,「這是讓你應急的,萬一有個頭疼腦熱,還得有錢看病。」
他給她介紹顧小影:「媽,這是顧小影,我女朋友。」
於是,1949年初,走投無路、身懷六甲的謝夫人只能去投奔獨守R城的謝老太太。而管桐的母親謝家蓉從出生那天起,就是帶著「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長大的,簡稱「白崽子」。
管利明一肚子教訓人的話沒處說,煩躁地一瞪眼一跺腳,轉身就出門了。剩管桐站在自家院子里仰頭看天空,覺得心裏五味雜陳。
顧小影敲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站起來伸個懶腰,再回頭看看許莘,忍不住敲她的腦袋:「想什麼呢?就親個嘴能生出孩子來啊?」
到底是有?還是沒有?這真是個神秘的問題啊……
她一邊說一邊已經轉身飛快跑出去追趕謝家蓉。管桐來不及喊住她,想了想,笑著搖搖頭,繼續坐下來剝蒜。
顧小影猶豫一下,沒有說話,只是跟上謝家蓉的腳步。
管利明被噎住,更沒好氣兒:「你不要找家裡要錢,要念書就自己掙錢念!二十幾歲的人了,還不能養自己嗎?」
顧小影看看院子里的自來水龍頭,納悶道:「為什麼不用自來水?」
半分鐘后,顧小影努力壓住胃部翻騰著的不適感,擠出一個笑容,再往前走一步,喏喏地道:「阿姨,我幫你——」
她小聲囑咐兒子:「悄悄拿著。」
「管桐,」顧小影知道管桐要說什麼,搶在他開口前打岔,「我餓了。」
剛一進院子,抬頭就看見快步迎出來的謝家蓉,她驚喜地看著他們問:「怎麼這麼快?不是說晚上才能到?」
顧小影的睡意瞬間就沒了,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管桐。就在管桐以為她是被自己的誠意感動得失語時,突然聽見顧小影咆哮:「你就是這麼求婚的?!沒有玫瑰花九_九_藏_書,沒有鑽戒,沒有單膝下跪、月夜彈唱,管桐你有沒有點誠意啊?!」
反倒是母親謝家蓉,在兒子開學前偷偷塞給他兩千塊錢。
管桐已經拿過一把蒜開始剝,邊剝邊抬頭看看她:「習慣了吧。屋子後面有條河,大概他們覺得那樣更方便。」
她一邊說一邊拎著洗好的魚站起身,往盆里放了,再招呼顧小影:「回去吧。」
管桐一邊往廚房裡走一邊答:「洗菜。」
可是再問的時候,她仰起頭狡黠地笑:「好話不說第二遍!」
於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經吹鬍子瞪眼地強調:「我不會給你掏一個子兒念書,家裡沒錢,你也知道!」
顧小影閉上眼微笑,回應他這明顯帶有東道主氣息的吻。
她說的其實是:管桐,我愛你。
「奉子成婚!」許莘的想象力也很彪悍,目光飄忽中似乎已經聯想到一個小娃娃跑到她面前撒歡兒。她想了想一個小毛頭所能帶來的全部麻煩,突然猛地哆嗦一下,驚恐地看著顧小影。
沒過多久,管利明拎著幾個袋子進門了。謝家蓉隨手接過東西,又給他介紹了顧小影,轉身去了廚房。
那是四月末,管桐第一次帶顧小影回家。沿途5小時長途車車程中,管桐給顧小影講起父母的故事,令顧小影聽得熱淚盈眶,那顆脆弱的小心臟簡直要被震撼死了!
管桐「嗯」一聲,鼻子一酸,急忙往前邁一步,緊緊擁住母親,把臉埋在她身後。他是不敢讓她看見,他眼角閃爍的淚花。
到家了……顧小影一邊跟著管桐往裡走,一邊咂摸這三個字。不得不承認這三個字給人的感覺還是很溫暖、很美好的,儘管是在一個充滿著雞鳴豬叫的院子里。
她永遠會記得,寒冬臘月里,他們各據一張書桌,一個上網,一個看書,累了就一起聊聊天,喝杯滾燙的柚子茶。省委宿舍的暖氣真暖和,顧小影昏昏欲睡地不想走。管桐也捨不得她深夜還要頂風冒雪往回趕,許多次也勸她:「不然你去卧室睡吧,我睡書房。」
管桐跟在後面,微笑著看她們,順口問:「爸呢?」
那是小縣城裡的一場大風波——但無論風暴如何咆哮,管利明還是力排眾議地和謝家蓉結婚了。從此,管利明開始「分享」屬於謝家蓉的那部分痛苦與磨難,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本該屬於他的招工機會,一輩子都只能做農民。
燈火通明的屋內,靠牆簡單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鋪的床單,淺白色底小碎花,顧小影看到了,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隨即伸手摟緊她。
他還在絮叨,顧小影愣愣地扭頭read•99csw.com看管桐,只見他皺著眉頭,表情越來越不好看。
聽他這麼說,管利明的臉一下子拉下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一聲:「再打雜不比他們大?我們供你念這麼多年書,就是為了看你打雜?」
管桐懶得理他,直接拉起顧小影去了廚房,剩管利明自己在後面吹鬍子瞪眼。
結果傍晚時分顧小影就有幸看到這樣繁榮的河邊浣洗景象:上游有人正在洗內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過來,很快就漂到謝家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謝家蓉見怪不怪,隨手一撩,帶起一片水花打散了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蕩著內衣氣息的水流里坦然地洗著綠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魚,這時上游不遠處有婦女開始在同側的河邊賣力地刷一個痰盂……
終於有一日,難得顧小影老老實實呆在宿舍里寫論文,許莘忍不住打探:「他家有什麼好玩的?」
你看,這也是「夫妻」——這樣的兩個人,管利明和謝家蓉,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為兩情相悅而結合,卻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過了一輩子。
顧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麼。」
她的表情可憐兮兮的,管桐心一軟,未出口的話就全堵在肚子里。他嘆口氣,敷衍似地對管利明說:「吃飯的事再說吧。其實我也是打雜的,算不上什麼官兒。」
管桐拉住母親的手笑:「車開得快,提前到了。」
管桐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平靜地答:「好。」
首先介紹一下管桐家的地理位置:那是個沿海城市R城下屬某縣的下屬某鄉鎮的下屬某小山村——因為是山區,既沒有漁民的富庶,也沒有菜農的寬裕,家家戶戶都種點果樹,好在這一帶河水還算充足,灌溉不成問題。而當地的農民也習慣了在河裡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布……
顧小影翻個白眼:「除了他本人,還真沒有什麼好玩的。」
管桐笑了,下意識地回頭看看窗外——隔著一個院子的廚房裡霧氣蒸騰,讓廚房窗戶變得朦朧。他回過頭來,一手攬緊眼前女孩子的腰,低頭吻下去。
那年管桐十歲。他似乎永遠都會記得,下葬那天,母親站在高崗上的墳包邊,表情麻木、一言不發的樣子。
其實說起來,故事本身很簡單:管桐的太姥爺謝長發是個因闖關東而發家致富的資本家,在東北一帶那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而發達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爺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原配夫人居住于R城老宅,年輕貌美的二夫人隨他居住于東北新居。不過原配夫人到底是原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兒子九-九-藏-書自然也就是謝家的長子,這就是管桐的姥爺謝明鑒。謝長發為了讓兒子繼承自己的家業,早早就送他出國念書。誰知謝明鑒學成之後完全不想經商,而是就投效了國民政府,滿腔熱忱地想要拯救四萬萬同胞於水火。鑒於當時官商勾結的無限前景,謝長發也就默許了長子的選擇,且為了鋪平兒子的仕途,沒少給官員們打點。只可惜,窮途末路的國民政府不僅拯救不了四萬萬同胞,就連自己都節節敗退,直到縮到了一個與大陸一水之隔的小島上去——當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謝明鑒。
可是,不管有沒有玫瑰花、鑽戒、單膝下跪、月夜彈唱,有些更為重要的步驟卻一定要履行——管桐總要去見顧爸顧媽,而顧小影這「丑」媳婦,也總要見公婆。
「不信!」許莘搖頭搖得像撥浪鼓。
顧小影從小在姥姥、姥爺身邊長大,自然知道怎麼討老人歡心,便笑得無比甜膩:「阿姨好!」
他得意地眯眯眼:「也不能一請就去啊,省里的官兒,怎麼著也要有些架子的。我就跟他們說了,這個得我兒子有時間才行……」
在管桐的記憶中,父親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無的角色。
顧小影猶豫一下,還是放棄了,無精打采地答:「我還是回去吧,不然人家說你未婚同居,對你影響不好。」
晚飯前,謝家蓉在廚房裡忙碌,管利明也在一邊燒火。
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旅途中,令顧小影聽得張口結舌——她對管桐的母親已經充滿好奇,當然,也對管桐的父親充滿先入為主的抵觸。
帶著這樣的感慨,傍晚時分,顧小影和管桐乘坐的長途車進了縣城,而後又乘坐「黑出租」顛簸著進了村,半小時后,車在一處再普通不過的農家院落前停下來,她第一次聽見管桐用鄉音喊:「媽,我回來了!」
管桐傻了。
說起管桐的父母,初見面時,顧小影承認,她是帶著一顆膜拜的心去R城「朝聖」的。
「你不就想聽這個嗎,」顧小影扭頭瞥許莘一眼,嗤笑,「我說我們蓋棉被純聊天,你信不信?」
從那以後,管處長的住處就變成了顧小影同學課餘時間的「行宮」——她先是霸佔了管桐的網線,又霸佔了那個能曬到太陽的書房,再然後又霸佔了廚房、客廳……多吃多佔的結果就是其經常性消失於藝術學院女研究生宿舍,害許莘想八卦都找不著對象。
管利明高興地看著顧小影呵呵笑,再扭頭對兒子說:「我去買魚,遇見村長了,他說要請你去他家吃。我說那哪兒行呢,兒子回來當然要在家裡吃,再說還帶媳婦回來。」
read.99csw•com這樣,婚後一年管桐出生,再過兩年管樺出生。雖然管樺終究還是在五歲那年夭折了,但不管怎麼說,管利明和謝家蓉的生活已經漸漸趨於平靜。又過兩年,改革開放的號角越吹越響之時,謝明鑒的骨灰被人送回家鄉。是管利明把謝明鑒和之前已經去世的謝夫人的骨灰合葬到了一起,而謝家蓉在整個合葬過程中,一滴眼淚都沒掉。
她塞完錢,抬頭看看管桐的臉,笑了:「別告訴你爸。」
「白崽子」當然不會有朋友,而且在那個年代,以及隨後的革命風暴中,謝家蓉習慣了遊街、挨罵、被打,十幾歲就去鄰縣海邊像個男人一樣拉海帶,粗礪的岩石、火辣辣的鹽粒浸泡著一個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說,此時的謝家蓉已經和其他農村少女沒有任何區別——書香門第或者大戶人家的生活她未曾經歷,便談不上受到浸染。她全部的文化程度止於小學課本上那有限的字詞,對人生的追求不過只是嫁人、生孩子那麼簡單。
可是,沒有人願意娶她。
「不會吧,」她打量顧小影一下,「你們沒有做防護措施嗎?」
「這不就得了,」顧小影噼里啪啦地打字,頭也不回,「如果我哪天突然領了結婚證,大家不要太驚訝,直接送紅包就可以了。」
顧小影一邊跟著管桐往前走,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看看管利明,突然開始有點同情管桐了。
其實,若干年後,每當想起這一段,顧小影還是忍不住會笑。
再不喜歡、不習慣,姿態還是要擺的。
她嘆氣:「誰讓這是機關宿舍呢,人多眼雜的。我從小就住市府大院,真煩了這種布局。」
管桐從後面走過來,沿顧小影的視線往廚房裡看看,納悶地問:「看什麼呢?」
她想起他剛才沒聽到的那句話。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場風暴尚未結束的時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娶她?!
管桐眼眶一熱,反手推回去:「用不著的,媽,省城裡兼職的機會多,我能養活自己。」
「他去買條魚,晚上給你們燒魚吃。」謝家蓉興緻勃勃地給顧小影倒水喝,顧小影笑眯眯地推讓,管桐在旁邊看著,莫名鬆了一口氣。
謝家蓉回頭憨厚地笑笑:「不用,這就快好了。」
實話說:顧小影這次絕對是見世面了!
她甚至私下裡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體」標題形容就該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換給你一個家》!
管桐神情淡然地點頭,說:「我知道。」
謝家蓉笑得老懷大慰,拉著顧小影不鬆手,左看右看地感嘆:「多漂亮的閨read.99csw•com女。」
「我愛你」,不是應景的表達,而是發自肺腑的感慨: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樸素的、困頓的、孤獨的日子里,卻仍然能堅持自己、頑強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顧小影覺得沒有理由不愛。或許,在愛情之外,還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好,好,」謝家蓉拉著顧小影的手急急忙忙往屋裡走,「進來坐,進來坐。」
這個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親,世代貧農,根紅苗正。
那時候,她和管桐,他們像所有戀人那樣,一點點經歷了從相識到相知,從試探到接觸,從牽手到親吻的全過程。近兩年的時間里,他們也曾經依次走過每一個心動的步驟。那年那月,他們是真的相愛,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與對方生活在一起,故而才會手牽手,一起走向婚姻。
大約也是那時,管桐在心裏發誓,若有一天出人頭地,一定要接母親去城裡,過舒心的好日子……
走到廚房門口的時候,正好看見謝家蓉拿起盛滿菜的小筐子往外走,顧小影看著無比好奇,問管桐:「你媽去哪裡?」
她把臉縮在他懷裡,似乎隱隱說了句什麼話,他沒聽清。
顧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雖然,他不止一次聽謝家蓉說「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著自己的父母,仍然覺得這世界真的就如書里所說,是一個大大的荒誕。
那是一段絕望得近乎麻木的歲月——那時,這個堪稱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認命的,上輩人欠下的,她來還,或許也是一種贖罪。
「啊——」許莘瞪大眼尖叫,「顧小影,你這個流氓!」
「啊……沒有嗎?」許莘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了。
顧小影忍不住笑噴了……
那時候,她是真的打算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
他滿意地看看顧小影,又對管桐補充:「書記說鎮長啥的都不知道你回來了,還等著要請你吃飯呢,我說你忙,還不知道在家幾天。」
「餓了?」管桐笑著揉揉顧小影的腦袋,牽她的手往東廂房走,「過來看看,你睡這裏行嗎?」
旁邊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幾隻蒼蠅飛來飛去,時不時在肉塊上休息一下。顧小影趴在門邊往裡探頭看一眼,很快又把腦袋縮回去。
對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有河嗎?」顧小影眼神一亮,「那我也去!」
在此之前,她不是沒有設想過嫁人後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說,從她選定管桐這個人的那天起,他的家庭即便再窮,也擋不住她嫁他的步伐了。可是,她是真的沒想到,他家居然還會有這樣跌宕起伏的素材——蒼天啊,這簡直就是一部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