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已經五個月大了。

顧小影簡直對果果愛不釋手。

這真奇怪對不對？顧小影自己都覺得自己打從懷孕以後就特別情緒化——她愁了一個多星期，卻在段斐的一席話面前這麼快地就恢復勇氣？這也太沒道理了吧？

對著走廊盡頭窗戶里瀉進來的陽光，顧小影無奈地舉起那張B超圖，苦笑著想：寶寶，你這個時候來，你讓媽媽怎麼辦？你覺得，這樣不合適的時候里，媽媽該留下你嗎？

起因是，藝術學院在暑假前，組織了一次體檢。

所以，就沒有人知道，那段時間，顧小影經歷著怎樣的糾結、鬱悶、矛盾、掙扎。許多次，早晨醒來，她都會下意識地摸摸依然平坦的小腹，想：寶寶，你還在嗎？你知不知道媽媽現在很孤獨、很無助？媽媽一點都不快樂，媽媽要不起你，你知不知道？

顧小影深深嘆口氣。

顧小影獃獃地看著段斐和許莘，她的思緒有點亂，可是主題鮮明——這個孩子，就算他來得再突然，可終歸是她顧小影和管桐的孩子啊！他會有與他倆相似的容貌，會叫管桐「爸爸」、叫她「媽媽」，……這真美好，對不對？

她無力地坐在醫院走廊里，獃獃地看著那張B超圖片，她甚至都看不明白：這上面到底哪個是孩子？是那團黑色的雲霧狀圖案，還是那幾小團白色的點狀圖案？

她甚至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也是巧，那年夏天，藝術學院進入教學評估前的關鍵籌備期，學校規定所有教師只能放一周的暑假。本來一周的時間就很短，再加上顧小影開始時也沒有什麼妊娠反應，所以顧爸顧媽只是隱約發現顧小影有點精神不濟，便直覺地歸咎於她晨昏顛倒的不良生活習慣，誰也沒有往懷孕這件事情上多想。

或許，大家都沒說錯，她就是個不開竅的豬頭！

真的懷孕了？

「我能不要嗎？」顧小影垂頭喪氣，「我去網上查了資料，都說第一胎不能隨便打掉。」

她覺得許莘的表現是意料之中，可是段斐怎麼會那麼高興？

沒有人陪她玩，沒有人念叨她，她才發現生活原來是這麼寡淡無味的一回事。

顧小影拿筷子戳米飯，悶悶不樂：「半個月吧……回家放了一個周的暑假，然後就回來忙教學評估的事情了，他也忙，就沒回家。」

怎麼可能啊？ｈtｔps://ｒead.9９ｃｓw•cｏm！

許莘是不勝欷歔：「沒人性，我還沒有男朋友呢，你就懷孕了，太沒有人性啦！」

通俗點說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來之則安之，何懼之有？

沒有人回答。

那兩個月的時間里，懷揣著未曾料到的熱切的思念，管桐回家一次，顧小影去蒲蔭兩次——憑良心說，這種見面頻率對於一個新上任的副縣長來說，還真是挺高的。

顧媽笑了：「我要是說沒委屈過，沒吵過，你信嗎？不過那時候沒有電話，想吵也不那麼方便。時間長了，自己也琢磨明白了，要說起來，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第一次抱怨，他會覺得歉疚，但抱怨得多了，他會覺得煩。等到他煩不勝煩的時候，我不就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可是她又沒有放棄這個孩子的勇氣，所以，就只能在無處訴說的苦悶中一天天地熬。

其實她很想說：媽媽你說得都對，可是，我做不到。

她幾乎能想到，只要她告訴管桐自己懷孕了，他就一定會找人來陪她。顧媽還沒有退休，能堪此重任的只有謝家蓉——可是蒼天啊，謝家蓉來了，管利明會不會也跟著來？那他是不是就要每天都出現在顧小影的視線範圍內？好吧，即便管利明不來，可是只要想想謝家蓉那聽不懂的方言，想想她做的那些顧小影吃不慣的菜，再想想她不認識字、不認識路、不會使用手機和小靈通……顧小影就鬱悶得想跳樓！

家裡太安靜了，顧小影看看每天都安靜得了無生趣的房子，終於還是決定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也搬到學校里的教師公寓，平日里去學生自習室上自習、去閱覽室看雜誌、去參加學生們的遠足活動……偶爾也欺負一下好脾氣的江岳陽老師，心情可以稍稍變得愉悅一點。

顧小影無語。

顧小影沉默了。

是真的做不到。

段斐和許莘自然是知道顧小影懷孕的消息的——這兩人雖然都離開了藝術學院，但眼線眾多。體檢當天，她們就已經準確掌握了顧小影懷孕的消息，其速度堪比狗仔隊。

顧媽抬頭笑笑，看看顧小影。她的語氣無比欣慰，語言卻輕描淡寫，似乎這中間懷胎十月的時光不過只是睡一覺那麼簡單——似乎，一覺醒來，孩子就生出來了九_九_藏_書，丈夫回到身邊了，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時刻到來了。

這兩人的反應很不一致。

生命中的第一次天使降臨，不是喜悅，是欲哭無淚。

段斐的目光里充滿了憧憬和嚮往，她那麼熱切地看著顧小影：「小師妹，你從來都不是服輸的人，這麼美好的事，你幹嗎要心存恐懼？不就是沒有人照顧你嗎？可是你還有我們啊！」

「就因為這個，你就不高興？」段斐瞪大眼，覺得簡直難以想象，「顧小影你莫名其妙！你先告訴我，你打不打算要這個孩子？」

沒錯，大家都沒看錯，她是要考博了，目標還很遠大，直奔上海交大文化產業研究基地。

從你有了孩子的那天起，你的人生就好像踩上了風火輪，你一路呼嘯著往前走，眼裡只有孩子的步伐、孩子的哭與笑。你就這樣變成一趟勇往直前卻連風景都來不及看的高速列車，完全憑慣性行駛。等到孩子們長大了，走出你視野的時候，你突然停下來，才發現，自己的生命已經變得空落落的。

有時候，想得撓心撓肺，恨不得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讓自己可以狠狠親一口。

離開了，顧小影才知道，再怎麼發簡訊說「我想你」，都不中用。

「他知道你懷孕的消息？」段斐放下筷子，看著顧小影問。

顧小影忍不住打個寒戰。

想他懷抱的溫度，想他給她掖的那個被角。

很快，她就開始有點寂寞了。

在她身邊，來來往往的准媽媽們大多喜氣洋洋，偶爾也有一兩個愁眉苦臉的年輕小姑娘走過去——只有她，以二十七歲這樣的年紀，手上還戴著結婚戒指，臉上卻籠著愁雲慘霧。

可是段斐也的確沒說錯啊——反正都已經決定留下這個孩子了，那為什麼還要鬱悶，還要不開心？為什麼不抓緊讓自己恢復最好的心態，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

因為簡訊再膩歪也不過是方塊字，那不是血肉之軀，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把你摟緊在懷裡。

這不是她要的生活。

段斐嘆口氣，起身坐到顧小影身邊，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小師妹，如果你信得過，就住到我們家來吧。這不還空著一間房子嗎？我們都是過來人，可以照顧你。所以你擔心的那些問題，壓根就不是問題。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要在不要ｒｅａd.9９ｃｓw•ｃoｍ累著自己的情況下，轉移一下注意力，放鬆一下自己的神經。減少壓力，保證營養，按時運動，少看電腦……想想吧，再過不到九個月，你就可以有一個和果果一樣可愛、漂亮的孩子，你不覺得很神奇嗎？」

其實段斐也不明白，顧小影有什麼好沮喪的？

甚至於，顧小影不得不承認，看看果果，她便對自己的孩子也有了那麼點微弱的期待。

或許段斐真的沒說錯，她現在腦子裡想的都是自己的喜好——自己沒有過夠二人世界、自己還有很多願望等待實現、自己現在一個人很辛苦、自己……她判斷中的個人因素的確太多了。

回G城的長途車上，顧小影一邊昏昏欲睡，一邊苦悶地想：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麼可能撫養一個孩子？

段斐是喜出望外：「太好啦，我們果果有伴兒啦，才差一歲嘛，可以一起玩啦！」

「這有什麼打擊的？」段斐納悶，「顧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幸運啊，孩子是上天賜給的禮物，知道嗎？」

不過，顧小影的逍遙日子似乎並沒有維持多久。

「禮物？」顧小影抬頭看段斐，「可是我老公遠在四百公里之外，我在這個城市裡舉目無親，這份禮物也太累贅了吧？」

如果沒有後來的突發事件，或許，管桐與顧小影會繼續為我國高速公路的發展貢獻力量。

直到臨回G城的前一天，顧媽在家包餃子，顧小影坐在一邊幫忙時，才似乎是不經意地問起：「媽，你懷著我的時候，我爸已經調回市委了嗎？」

所以，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顧小影眼眶一熱，突然覺得媽媽真不是一般的頑強！

顧小影一邊包餃子一邊問：「媽，當時你一個人帶著我，就不委屈？你和我爸不吵架？」

不得不承認，許莘又說對了，顧小影的確是個外星人……

「顧小影！」段斐氣得頭疼，可還是努力按捺著脾氣，好聲好氣地說道，「既然決定要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來，那麼就要高高興興地去迎接他。既然他已經來了，就沒有時間去難過、去苦悶了。我知道，你一個人帶孩子確實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啊！哪怕你不喜歡你公婆，可是你還有我們啊，你還可以雇保姆啊……總之誰都不是孤獨的，就算男人不在身邊，我們一樣可以把孩子生出來養大九九藏書！」

顧小影不信這個邪，換了家醫院去做B超，可是當她看見診斷書上的最後判決時，她險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顧小影的心臟一點點暖和過來，她有些熱淚盈眶地看著段斐，再看看段斐身後比畫著一個「V」字手勢的許莘，漸漸的，似乎就真的不害怕了。

就這樣，在段斐與許莘情真意切的鼓勵和支持中，顧小影終於再次煥發了鬥志！

她一點準備都沒做好啊！

顧小影的心臟似乎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她有些獃獃地看著段斐，那短暫的時間里，許莘也不敢說話，只是側著耳朵聽。屋子裡安靜得要命，顧小影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體檢結果出來的那天，顧小影幾乎昏倒在走廊里——「懷孕三周」？！

大家都想不到，她找到的轉移自己注意力、緩解壓力的方式居然是——考博！

也是那晚，鬥志昂揚的顧老師在博客里這樣寫：我們這一代人，看上去是受嬌慣的獨生子女，實際上卻是從小就生活在父母殷切期待的壓力里以及與同齡人不斷搏擊的競爭里。這樣的我們，勢必會出現兩極分化——脆弱的人越發脆弱，堅強的人卻也越發堅強。我是後者，從不屈服！

她還有那麼多夢想：想和學生們一起爬山、K歌，想集中精力寫很多好看的小說，想和她愛的人手牽手散步、看電影、過二人世界……她還那麼年輕，她懼怕變形的身材與褪不掉的妊娠紋，她不需要一個孩子的！

她要怎麼對管桐說？

「不知道，」顧小影搖搖頭，「我還沒從這麼沉重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孩子會哭、會鬧、會吃飯、會拉屎撒尿，長大一點，還要接送他上幼兒園、上小學……在他成長的漫長道路上，你不僅要給他準備營養豐富的食物、各式各樣的玩具、乾乾淨淨的衣服，還要給他講故事、說道理……你永遠閑不下來的。

事實上，如果不考慮這些因素，這個孩子的到來壓根就只能算是一樁驚喜——因為往往，所謂驚喜，都是從天而降。

好在有果果，那可真是讓她開心的一劑良藥。

顧小影是真的沒有做好成為一個母親的準備。

「怎麼可能？他當時還在管桐老家那兒掛職呢，」顧媽一邊擀餃子皮一邊感慨，「你說那時候也真是落後，我沒想到自己會早產，家裡又沒有電話，我也沒力氣爬出去ｈttｐs://rｅａd•９９ｃsｗ•cｏm求救，那一刻真是萬念俱灰啊。還多虧你嬸嬸來看我，在門外聽見我鬼哭狼嚎的，才找人砸開了門，又找樓下賣油條的大哥用平板車把我拉到了醫院。直到我把你生下來了，你爸才趕回來，不過還好，什麼也沒耽誤，我姑娘健康成長，現在都嫁人了。」

段斐說得斬釘截鐵，顧小影愣一下，抬頭看看段斐，看見她似感慨：「小師妹，你現在之所以不想要這個孩子，一是因為你沒做好準備，二是因為還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等到肚子里的孩子會動了，你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心跳與情緒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世界上最強大的就是母親，因為沒有什麼困難能阻擋她保護這個孩子的決心。」

顧小影終於忍不住想要鄙視自己了。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席間，段斐問顧小影：「你多久沒見你老公了？」

早知道會這樣，自己幹嗎還要折騰兩個星期，讓情緒如此低落？

可是，不管她怎麼試圖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豐富充實，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教師公寓硬邦邦的小單人床上時，她還是會想管桐。

是的，她承認，作為八十年代出生的人，這一代人的確有點過於自我：他們強調生活質量，強調精神品位，強調獨立空間……可是，這難道不對嗎？每個人的生命都那麼短暫，如果總是為了那些所謂的責任而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去生活，她怎麼對得起這短暫的青春？

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

周末，段斐又把孤身一人在家的顧小影叫到自己家吃飯，她還特別囑咐保姆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說要給顧小影補補。顧小影看看滿桌子豐盛的食物唉聲嘆氣，食不知味，於是最後都便宜了許莘那個胃口好的。

趁著行動還方便，她還一鼓作氣買了包括《文化經濟學》、《文化政策學》、《文化市場學》等在內的一大堆課本，叫囂說「這也是胎教」！

她的腰不像原來那麼軟了，已經能趴在抱枕上，安安靜靜地盯著你看；她喜歡在大木桶里游泳，小小的充氣橡皮圈套在她脖子上的時候，只露出一個圓圓的腦袋來，模樣可愛得很；她還很喜歡做撫觸，只要媽媽手裡塗了按摩油，在她身上輕輕揉捏的時候，她就舒服得眯起眼睛來……她很少哭鬧，更多的時候都是瞪著烏溜溜的小眼珠，好奇地四處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