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離沉默。

淡青色旗袍、盤扣，挽了圓圓的髮髻——秦阿姨還是中式打扮，然而她的旗袍倒是從來不重樣。

似乎就產生了那樣的直覺：此後的每個早晨，都在這樣的晨光中醒來，都有眼前這個女子，一絲不苟系那些扣子，然後對他微笑。

她翻身，手指沿他的額頭向下，一路滑過他的眉眼、下頜、脖子、胸膛……涼被外□著的皮膚顏色也很淺。桑離把自己的胳膊放過去比一比，突然想：如果自己和馬煜生一個孩子，應該也是白凈可愛、不輸給YOYO的吧……

桑離歉然地說：「對不起，阿姨……」

她似慨嘆：「人啊，終其一生都在漂泊。卻惟有上了年紀才會真正悟懂，這世間除了死亡便沒有什麼算得上恆久。『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多好的景緻，偏偏很晚才能明白它的妙處。」

回頭，果然是秦阿姨。

「阿姨你……」桑離驚訝地看看秦阿姨，她的神情泰然，端莊慈祥。桑離甚至有些恍惚，這個阿姨，萍水相逢，怎麼居然會字字都說在自己心上？

幸福——這個概念太久遠，久遠到聽見它的剎那，桑離的胸口似乎被溫柔地撞擊一下。

「啊？」桑離愣住，獃獃看著他。

想要發獃的時候，她通常就會找這樣的景物，盯著，眼珠不怎麼動，腦子裡卻是天馬行空。這是個大學畢業后才有的新習慣，讀大學那會，那麼多理想在前頭，她忙著實現理想都嫌來不及，哪還來得及發獃？

秦阿姨笑，溫和地拍拍桑離的ｈtｔｐs://rｅad•99ｃｓｗ.ｃｏm手臂：「其實是外子最喜歡我穿旗袍，這麼多年了，也就習慣了。」

她歪頭看看馬煜，他目視前方、神情平靜地開車，從側面看過去，認真的男人果然最好看。

她似不在意地答他：「從樓頂摔下來，撿回一條命，腿廢了。」

早餐后，馬煜照舊送桑離去老年大學。

桑離心底突然一動。

桑離心有戚戚：「可是年輕的時候，哪懂這些。」

上午的課程不多，十一點的時候桑離站在教室門口，對告別的老人們說再見。

秦阿姨淡淡地笑：「真是奇怪，我已經很久不說這些話了，怎麼看到你，總忍不住想懷舊？桑老師，讓你見笑了。」

聽了這句話，馬煜突然笑出聲，他翻身坐起來，順手掀開了被子。空調的冷氣觸上皮膚的剎那，桑離剛要尖叫，卻突然感受到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膝蓋。

不得不承認，馬煜的這席話，讓她驚訝。

「怎麼會，」桑離苦笑一下，「阿姨說的話，值得我們思考一輩子。」

課間的時候，桑離站在老年大學的九曲橋邊看游魚。

馬煜笑了。他下車，給桑離打開車門，又握住她的手，拉她下來，給她整理寬下擺的裙裾。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一氣呵成，流暢自然。

馬煜收到這個笑容，也笑了，只是笑得更加意味深長。下一秒，桑離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翻身壓住她。她驚呼一聲，感覺到男人灼|熱的體溫，她想伸出手推開他，卻感受到他的手九_九_藏_書沿她的身體曲線一路向下……

馬煜輕輕撫過那道傷疤，好像在撫摸一個剛出生的嬌嫩嬰兒，他抬頭看桑離的眼睛，卻看到她的目光仍舊很柔軟。

她伸手，拉過馬煜，一件件遞衣服給她。最後遞到襯衣的時候，她卻突然又縮回手，端詳馬煜一眼，把手中的襯衣抖開，像幫YOYO穿衣服那樣幫他穿上。她一個個仔細地繫上扣子，還逗他：「忘記是誰說過的，男人的樂趣是每晚幫女人脫衣服，而女人的樂趣是每天早晨幫男人系扣子。」

「我知道要你在短時間內愛上我並不現實，但是我們會一起生活得很好，」馬煜扭頭看看桑離，「我們會有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而不僅僅是一間看上去還算漂亮的房子。」

馬煜是過來人，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逼她答覆什麼。車到老年大學門口，他停下，趁桑離還在發獃的時候探身過去，在她唇角輕輕吻一下。

似乎情不自禁就想起南楊媽媽說過的話——那年春節，她閃了腰，躺在床上指揮平日里從不下廚的丈夫煮麵條，感慨著說了一句：「少年夫妻老來伴，到這個歲數，哪還講究那些情啊愛啊的排場，能一直有個人在身邊，就是大福氣。」

馬煜恍然大悟，似乎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彈鋼琴的時候只要踩弱音踏板，身體就會大幅度傾斜。他心裏湧出大股憐惜的滋味，也不說話，只是獃獃地看桑離起身，穿衣服。直到她穿好衣服，回身看看還在發愣的馬煜，笑了。

看著那些滿頭華髮九*九*藏*書的老人相攜走出教室，午間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讓那些笑臉都洋溢著愉悅超然的光輝。

她好氣又好笑：「馬煜你不累嗎？」

好像之前曾經做過很多次，而她，只需要安靜地微笑，安靜地接受就好。

她一愣，他已開口問：「這裏，怎麼回事？」

桑離閉一下眼，又睜開，微微側頭，看見身邊的男人還在熟睡。

秦阿姨點頭：「年輕時總是要闖一闖的，只是這樣的闖，本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快樂一點，如果要附加那些哀痛，何其不值！偏偏，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便錯過了那些良辰美景。」

「我今天早晨看見桑老師和你的男朋友了，」秦阿姨居然也是會打趣的人，「是不是好事將近？」

她抬頭，撞上馬煜的目光，他甚至笑了笑，他的笑容寬厚而和煦，帶著父愛的光輝，突然令桑離心折。

清晨醒來，一夜無夢。

身影或許傴僂，然而那些從容是騙不了人的。

「本來沒有這個打算，可是聽了您的話，又覺得或許真的該考慮一下。」桑離笑起來。

然而依賴與信任等於愛情嗎？

路過和平路的時候桑離抬起頭，看見路口邊那塊寫著「離園府邸」的廣告牌，很認真地看了兩眼，然而很奇怪，這一次，心裏居然沒有多麼緊張的感覺。

驚訝之後是惶恐、忐忑、擔憂——幸福這東西，她不是不想擁有，可是三年了，背負著那麼多沉重又凄厲的噩夢的自己，還可以再伸手抓緊它嗎？

桑離真心讚歎：「阿姨您是我見過的穿旗袍最好九九藏書看的人。」

到這個年紀，還有什麼看不開？到了這個歲數，還有什麼忘不掉？

秦阿姨卻微微一笑，拍拍桑離的手：「沒關係的。」

桑離抬頭，看見面前男人分明剛醒，卻已然炯炯的目光。她愣一秒鐘，開始微笑。

「桑老師！」身後有人打招呼，把她從發獃的狀態中拽出來。

「桑離，我也是個念舊的人，所以我不會要求你必須要忘記什麼，或者必須在多久之內愛上我。你看，咱們扯平了，」他笑得豁達而又釋然，「咱們只要過好以後的生活，就會很幸福。」

不過這樣說也不完全對，畢竟對身邊這個男人，她的依賴與信任不是假的。

馬煜，或許我不敢嫁你，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而是因為我怕負了你……

「過去了，就不要思考了，」秦阿姨笑得溫和極了，「人啊，能悟懂道理是好事，然而總是被道理纏著，忘不了過去就不是好事了。說到底，誰都會犯錯，可是沒有必要用曾經犯過的錯來懲罰自己。你說是不是？」

哪怕是年輕時的口角、不快、爭執甚至是怨尤，都會化解了，直到變成相濡以沫吧？

說話間，她繫上最後一顆扣子，滿意地拂拂他的肩膀、領口，抬頭看著他微笑。馬煜喉頭一緊，胸口突生暖意。

看著馬煜的車子漸漸駛遠，桑離站在原地，半晌沒有回神。

「盛錦是我的表妹，」馬煜突然開口，「我告訴她我們要結婚了。」

秦阿姨表情欣慰：「年輕人，應該放手去追的就是幸福，對不對？」

桑離驚醒，莫名其九_九_藏_書妙紅了臉。

桑離瞪大眼：「阿姨……」

「桑離，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愛情和婚姻其實並沒有多麼分明的界限了，」馬煜聲音沉穩，似乎也在斟酌著用詞，「從愛情到婚姻，或者從婚姻到愛情，其實不過是邁出一小步。這一步，遲早都會邁出去，簡單得好像決定晚餐吃什麼菜一樣。」

二十八歲的年紀，韶華正好，可是一顆心卻千瘡百孔。

桑離沿他的視線看過去：晨曦籠罩里，仍然纖合有度的身材一覽無餘，熠熠生輝。唯一刺目的，是從膝蓋一直蜿蜒到骨盆的暗紅色傷疤，觸目驚心。

桑離重重點頭，陽光下，湖水邊，似乎有什麼東西，籠了看不透的霧氣，然而又有答案躍躍欲試。

可是，嫁給一個不愛的人可能幸福嗎？

那麼，現在的自己，設若要嫁人，是少年夫妻，還是老來伴？

她有些困惑，有些混亂。

或許謎底揭開了，需要直面以對的時候，就不會再恐懼。

……

馬煜無法說出心底的那些忐忑——為什麼，他總有不好的預感，覺得她會離開？

這樣想著的時候，手腕突然被抓住！

桑離很欣慰自己的這種釋然：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桑離略驚訝一下這個內地人不怎麼使用的稱呼，忍不住問：「阿姨您不是本地人？」

秦阿姨眼神略暗一下，點點頭：「這裡是外子的故鄉。我們倆，一個在長江邊出生，一個在黃河邊出生，卻在香港長大結識，在新加坡結婚生子，在美國創業。外子去世后我就把他送回這裏來，也算是落葉歸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