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話間，馬煜推開店門走進來，看見桑離和YOYO，微微愣一下，卻並沒有多問，只是笑一笑走過來。

他要怎麼告訴她：預定的航班就在近期，他不會再回來，他要她的小姑娘放下所有的過往，和一個能包容她、愛她的健康男人一起，走完此後的五十年、六十年……

「轟」的一聲，人不在了，夢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僥倖心理來守候的事都不在了……

「知道啊，」YOYO很認真，「就是男孩子的媽媽叫男孩子的爸爸。」

YOYO很好奇，抓著桑離的衣服領子：「是你老公嗎？」

YOYO先看見馬煜，脆生生地喊：「爸爸。」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睡著的樣子，安寧，平和。

桑離獃獃地站在門口，心裏想：沈捷，你和我拉過勾的，你怎麼能反悔？

「那你還不趕快畫去，明天不是要交給老師？」

儘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這樣的離開，已經是在告訴她：不要去做勞而無功的事，生命那麼短，不防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實可見的溫暖。

桑離抬起頭，看他一眼，伸出手用小指與他拉勾，嘴裏念：「拉勾上弔，一百年不許變九-九-藏-書！」

她下意識扭頭，旁邊的病床上，沈捷還沒有醒。

就這樣，幾天後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於桑離的視野。

桑離的目光有些飄忽，聲音低回，帶點沉重，帶點憂傷。

話音未落，便聽到YOYO對桑離說：「爸爸說今天晚上要帶我去吃好吃的批薩，等我們吃完了再不要他，好不好？」

看他笑得開心，桑離指著馬煜問YOYO：「YOYO，他不就是你爸爸？快讓他陪你畫畫去。」

而他，最多不過只有二十年。

「他好忙，他從來不陪我畫畫。」YOYO控訴，用哀怨的眼神看著馬煜。

沈捷笑了：「好，我不走。我在這裏陪著你。」

可是，她也明知道，依沈捷的性格，這是他鐵了心要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也是那天，她終於明白自己是何其幸運的一個人：有人因為愛她，便可以永不離開；還有人因為愛她，便可以遠走天涯。

她說：「沈捷，你不要走。」

她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臉埋下去，聲音含糊：「沈捷，你答應我的，不可以突然消失。我知道你快要出院了，我也知道你要回上海，可是我欠你那麼多，我怕你走了我沒read.99csw.com有機會還……」

與此同時，一雙柔軟的小手緊緊抓住桑離的衣袖，甜膩膩地喊：「桑離……」

沈捷沉默了。

回到櫻園時，太陽已經快落山。

「爸爸出去了，」YOYO一邊答一邊緊緊摟住桑離的脖子不鬆手，還把臉埋進桑離頸窩，委屈地抱怨，「桑離你好久都不陪我玩。」

是那樣的情景吧——

「我要和桑離一起畫，」YOYO很認真地解釋，「老師說的，要和爸爸媽媽一起畫。」

一隻白色的鳥，徑直衝向山谷，與地面相撞的剎那，迸發出絢麗火光！

「因為蘇諾飛的媽媽就這麼叫他爸爸，可是我媽媽從來都不這麼叫我爸爸，」YOYO嚴肅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

桑離卻長舒一口氣，站起身，往前靠近一點，彎下腰，摟住他的肩，臉貼在他耳邊。

他離開，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因為，他陪不起她了。

她的臉冰涼，沈捷伸出手捂上去，嘆息：「不要哭，桑離，你這樣，我會放心不下。」

是清晨，桑離再次從夢中驚醒，回過神來的時候，一身冷汗。

「噢——」桑離恍然大悟，忍俊不禁。

馬煜笑著摸摸YOYO的頭，小女孩顯然很九九藏書不喜歡這個動作，便往桑離懷裡縮一縮。

YOYO歪歪腦袋想了想，很鄭重地搖搖頭：「不好。」

桑離讓她繞得暈，便笑著問：「為什麼不是女孩子的媽媽叫女孩子的爸爸？」

換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桑離一愣，旋即笑出聲，在靠近角落的沙發上坐下，把YOYO攬進懷裡，捏她的小臉蛋：「你知道什麼是老公啊？」

桑離心裏也有些內疚，偏頭親親YOYO的小臉蛋：「對不起哦，因為我最近很忙，有個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顧他。」

馬煜聽到這個稱呼很高興，點頭讚揚：「真是好老師啊，還搞親子活動呢。」

YOYO吐吐舌頭：「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溫和，更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

那天，她在那間病房裡坐了很久。中間有護士來過，還好心地告訴她這屋裡的人已經出院。她回報一個空洞的微笑，腦海里，卻是一些雜亂的斷章，走馬燈一樣地上演。

真是突如其來的消失——在推開病房門的剎那，桑離驀地體會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楊的心情。

到這個時候，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於是，沈捷醒來的時候，就看見桑離閉著眼九_九_藏_書、一動不動地伏在床邊的樣子。她的頭髮有些許凌亂，在耳際散開，睫毛很長，隨輕淺呼吸而略略起伏。晨光掠過在她身上她身上晨光浮動，好像好像一尊線條優美的雕塑。

她內心裡不是不后怕的——如果手術失敗，如果癌細胞轉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於這個世界，那麼，她青春記憶中最後一點可以被銘記的美好，也就會消失不見。

而蹲在旁邊一臉挫敗感的馬煜，終於知道日本漫畫里的「三道黑線」是怎樣的心理效果了……

桑離同情地看看YOYO，摟在懷裡親一親，看著她眼睛說：「可憐的YOYO，咱們不要這個爸爸了好不好？」

她推開「你我」的門，還沒適應轉角處黯淡的光線，便有一個白色的小影子奔跑著衝過來，「嘭」的地一聲，撞進桑離懷裡。

沈捷笑著刮她一下鼻尖：「桑離你還真沒長大啊？」

馬煜聽到很得意，給女兒一個讚許的表情：「YOYO好乖！」

馬煜對桑離笑笑，彎腰看著YOYO的眼睛問：「你的畫呢，畫完了嗎？」

大概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桑離還趴在床邊，一邊的臉頰還貼著沈捷的掌心。

她抬起頭，看見四周仍ｈttps://rｅａｄ•99cｓｗ•cｏｍ然是安靜的白牆，走廊上沒有聲音，惟有耳際，隱約仍有爆炸的轟鳴。

多日來，桑離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綻放笑容。她蹲下身，把香噴噴的YOYO抱起來，邊往裡走邊問她：「你怎麼來了？你爸爸呢？」

窗明几淨的病房裡，床單平整，那個人影，卻遍尋不見。

沈捷微微嘆口氣，桑離卻敏感地覺察到，扭過頭，看著沈捷。

曾經她彷徨到無從選擇，然而幾年過去，他們不約而同，要留給她這同一個未來。

他給她的一切，到這裏，都劃上句號。

她知道，沈捷不會再回來了。

她從窄小的陪護床上下來，走到沈捷床邊的圓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鐘。然後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輕輕地俯下身，把臉貼在他的掌心，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趴著。睡意已經消失，夢裡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懼還在起伏，她只能依靠這樣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溫暖。

經歷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經歷了那麼多的悔不當初，她的心臟已經變得越來越堅強。現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卻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帶來的絕望與凄涼。

說完便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桑離，桑離沒忍住，終於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