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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他說話時,有秋風從敞開著的窗戶處吹進來,帶來黃昏的涼意。
還好,還好,陰天總是很短,幸福卻有那麼長……
站在壁球室外,郭柏威猶豫了。
桑離心裏突然有些感慨——似乎,一直以來,總是他在為她著想。
玻璃牆外,郭柏威看著桑離的背影,情不自禁停下腳步。他甚至還恍惚了一下子,覺得沈捷就站在他面前,正微笑著陪桑離打球——時至今日,他仍然記得沈捷教桑離打壁球的情景,那時候,她儼然只是個孩子。
他伏在陽台欄杆上,身上的白襯衫被夜風鼓起來,桑離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誠懇,卻又含著鄭重:「桑小姐,我希望,你真的能陪他走下去,不會食言。」
能看出來,桑離的反手擊球很流暢,只可惜她的腿受過傷,所以整個身影都顯得吃力。可是她仍然很努力地擊球、救球,偶爾停下擦把汗,手裡拎著球拍,對著一面牆發獃。
簽完字,她捧起盒子往外走,走了幾步回過頭,看到郭柏威還站在那裡用複雜的目光盯著她的背影看,她突然笑了。
馬煜看看她,笑了。只是,這個笑容那麼苦澀。
桑離完全驚呆了。
還有,謝謝你肯給自己二十年。
「如果我不來呢?」桑離抬頭看著郭柏威問。
我這輩子,總是為前途、為歌唱在爭,我從來沒有為我愛的人,爭取過哪怕一次半次。
她在心底發誓:這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為那些曾經失去的、再也回不來的青春,哭泣。
於是,這三天里,他幾次拿起電話想告訴沈捷桑離在中悅的消息,可是猶豫很久,最後仍然是把話筒放下。
他的聲音里也帶了笑:「剛來不久,哪裡顧得上看風景。不過如果拍了照片,一定發給你看。」
夜風中,他終於伸手把她攬進懷裡,把下巴抵在她的肩頭。
郭柏威沉默了。
是進入安檢前五分鐘,桑離最後看一眼這偌大的城市、這來來往往的人,拎起行李走向安檢口。
南楊氣哼哼地:「誰說沒有,是你不知道而已。」
她坦然地看著他:「他突然離開,我很擔心。」
桑離有些莫名其妙,她皺皺眉頭接聽電話,卻在聽到聽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時忍不住笑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目光坦然:「桑小姐,我決定打這個賭。」
他不怕沈捷的威脅,他也不怕沈捷真的打發他回家吃自己。他只怕如果桑離出現過了再離開,那顯然只會加重沈捷的病情。
他嘆息著說:「桑離,我們終究還是要錯過了吧?」
「當然知道,」桑離看看顧小影,「不然這次回來,怎麼可能不去找他。」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溫和爽朗,他說:「小離,我到墨爾本大學法學院做訪問學者了,為期一年,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你存下來吧。不過國際長途很貴的,還是等我打給你好了。」
桑離怔怔地站在陽台上,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只要告訴我他在哪裡。」桑離的聲音無比堅定,她站在郭柏威面前,定定地看著他。
舷窗外,燦爛夕陽燒紅了雲海邊際,整個世界光彩奪目!
小姑娘,人生真的很短的,沒有多少個三年可以用來浪費。假使有人愛你,而你也愛他,那就不要想那麼多,瞻前顧後是浪費時間、浪費幸福的行為。要勇敢,勇敢地去嘗試一些事情,畢竟,沒有人是完美的,就算將來有一點遺憾,你也要允許生活中出現一點誤差。
也是因為這二十年,你怕給不起我長久的幸福,可是你知道嗎,當我終於知道我愛你,二十年,已經是何其巨大的財富!
「是什麼?」桑離也難得的好奇。
南楊沉默幾秒才曉得反問:「誰告訴你的?」
桑離納悶:「出國是好事情啊,訪問學者也不是誰都能做的啊!」
他拿出幾張紙,桑離低頭看了看,迅速簽上自己的名字。
她這樣想的時候,舊日的時光好像幻燈片一樣掠過她的腦海:他的聲音、他的微笑、他帶她長大,他說「小姑娘,我愛你」……
「什麼?」桑離瞪大眼,滿臉的難以置信。
郭柏威掙扎了整整三天。
「好的,請稍等。」前台服務員接過身份證,準備登記。然而在她看到身份證上那個名字的剎那,突然愣一下,再抬頭看看桑離,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表情。
桑離一邊看一邊得意地想:沈捷,你看,就算我不問,我也知道你在哪裡,就這樣,你還打算躲開我?
那也是他們最好的年華。
只見她俯下身,把桑離身份證遞給身邊的女孩子,又低語幾句。那女孩子也驚訝地看看桑離,旋即拿著身份證離開前台,走向不遠處的經理值班九-九-藏-書室。
而是,面對繁華,我們選擇怎樣的人生、怎樣的路。
陽台上,秋風漸冷,她就這樣依偎在馬煜的懷抱里,心裏起伏著巨大的震撼感。
桑離迫不及待地拆開那封信,當她終於看見那幾行字的時候,忍不住淚如雨下。
桑離難以置信地看著郭柏威,再低頭看看茶几上藍色的文件夾,下意識問:「這是什麼?」
「女士,」林耀民的語氣竟然帶著些真摯的懇求,「我們也不過是做人下屬,請您一定要在這裏等一下,真的,不會耽誤您太久。」
桑離將信將疑地看著眼前笑容燦爛的服務員,不知為什麼,心裏突然有些忐忑。
好像撫過那個人微笑的臉,又好像撫過那些一去不回的流年……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郭柏威的頭開始劇烈地疼起來。
她定定看著那紙他的親筆信,在心裏說:謝謝你,沈捷。
桑離笑了:「我的眼線很多的。」
她的語氣狠絕,郭柏威被嚇了一大跳,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等飛機的間隙,電話再次響起來,桑離低頭看手機,是個長而陌生的號碼。
「話是這麼說,不過南楊嘛……自然是有別的原因。」顧小影笑得很開懷。
謝謝你成為我的親人,謝謝你祝福了我,謝謝你讓我知道,我從來都不孤獨。
「沈總去美國之前曾經把一些東西放在保險箱里,」郭柏威解釋,「他說如果您來找他,就請您接受這份禮物。」
桑離目瞪口呆。
所以,我一直都很後悔。我想如果我在去美國之前能把它交給你,告訴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娶你……如果是那樣,你還會不會離開我?
她的目的達到了:現在,只要她的影子出現在郭柏威的視野中,他便痛苦地想到這個詞——「鬧心」。
幾分鐘后,果然就見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快步走過來,見到桑離時先微微一鞠躬,再開口:「您好,桑女士,我是客房部經理林耀民,我們總裁有交待,專門為您預留了套房。您請隨我來。」
「他說您一定會來的,」郭柏威笑得意味深長,卻也好像含著欣慰,「他說,您一定不會允許他就這樣離開,所以,請您去打開這個保險箱,那裡面有他想對您說的話。」
他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他複述了桑離的決定,沈捷一定會迅速出國,徹底躲開。
見她走過來,馬煜也不說話,只是看著遠處,一口口地抽著。香煙的氣息漸漸瀰漫開,桑離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馬煜一愣,這才掐滅了煙,深深地嘆了口氣。
桑離看看他,終於嘆口氣:「好吧。」
幾年過去,他似乎也更加成熟了,眉宇間有了中年男子沉穩的氣度,眼神里多了些凌厲也多了些欲言又止的掩飾。
是的,是的,現在她相信了:別離,果然也是一首歌。
林耀民開門,把桑離讓進屋,又說:「女士您請稍等,過會我們總裁特助會親自來拜訪您。」
他終於轉過頭,看著桑離:「我錯過了和寧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於是就錯過了一輩子。可是你呢,桑離,你是要這樣錯下去,還是回頭去找你的幸福?」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往外走,郭柏威在張口結舌中只聽見她扔下最後一句話:「我在中悅住三天,三天後,我會先從國內的每一間『離園』開始找起!」
前台的姑娘笑魘如花,語調細軟:「您好女士,歡迎你光臨中悅大酒店,請問有什麼能幫助您的嗎?」
很努力,才露出那個仍然帶一些哭意的微笑。
「真的?!」
顧小影很得意:「這還用學?有天賦的人都是無師自通。」
在門口,郭柏威看見她哭紅的眼,微微愣了一下。
……
當電梯門再度打開的時候,赫然入眼的,便是那個熟悉的樓層——沿新換的地毯走過去,打開門,桑離知道,一定能看見一個寬敞的套房,以及那個面向黃浦江的露台。
「贈予書,」郭柏威旁邊的男子自我介紹,「我是沈總的律師,您手上拿的是沈總在銀行設置的個人保險箱,您簽字后將擁有對保險箱內物品的支配權。」
郭柏威驚訝地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第二天,在郭柏威和律師的陪伴下,桑離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保險箱。
就這樣,幾天後,桑離終於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盒子里是三年前我想送給你的禮物,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玉石藝人,用祖傳的技法精心雕刻的一套翡翠飾品。本想帶上它去北京,對你說,等你過了25周歲生日,我們就結婚。可惜,接到來自北京的電話時,我慌忙上路,忘了帶它。後來我父親病危,我匆忙趕往美國,更是連一句解釋都沒有來得及。再後來,父親去世,我留在國外料理後事、接收遺產,沒有早日回國,而你,就在那段時間里失蹤了。九九藏書
過一會,還是郭柏威身後的律師先小心翼翼地開口:「桑小姐,您察看完保險箱里的物品了吧,那麻煩您在這裏簽名好嗎?」
小姑娘:
一輩子的永恆,就是從我們帶著愛來到這個世界,再帶著愛幸福地離開。
與此同時,她聽到身後有人喊:「桑小姐,請留步。」
桑離有些詫異地問:「我的身份證有什麼問題嗎?」
十月,果然是天涼好個秋了。
那麼,自己要不要推波助瀾?
顧小影卻笑得很狡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出國做訪問學者了?」
他不看桑離,只是從旁邊一個隨從的手裡拿過來一個文件夾,推到桑離面前:「這是沈總離開前留給您的,他料到您會來,所以早就安排我們等候您。」
南楊一幅不在乎的語氣:「不要聽他們瞎說,他們就曉得敗壞我的名聲。」
因為很顯然,這一次,沈捷是真的想要離開他的小姑娘了。
顧小影笑了:「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出國嗎?」
她看著他,表情真摯,眼裡閃爍著星光:「郭特助,我這輩子錯過了很多東西,對不起很多人。我現在知道後悔了,可是許多事卻像那時候捨不得吃的蛋奶冰棒一樣消失了,再也無法挽回了。我知道你也是聽命行事,可是這一次,你不妨相信我。」
她做不到。
我們註定要錯過彼此,錯過最好的時間——不過只是三年,可是錯過了這三年,我連娶你的資格都沒有了。
如今,不過只是三年。
「這您可以放心,」郭柏威笑了,「沈總已經離開上海去休養了,據那邊傳過來的消息說,沈總的情況很穩定。」
你知道嗎,一輩子很長,從我們出生,到我們死去。
桑離點點頭:「我也是前陣子剛知道的。」
她的神情堅毅,她的語氣堅定:「我會陪著他,陪他一輩子。陪他把生命延長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我要陪他創造一個肝移植史上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看到你們沈總能開開心心地多活幾年,不妨告訴我他的地址。」
桑離點點頭,微微一笑:「的確是好久不見。」
他繼續說:「當我看見她丈夫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差太遠了。我配不上她,真的。她是那種看上去瘋瘋癲癲,但實際上內心很細膩的女孩子。她要的就是那種細緻入微的愛情,而我,為了自己的前途,給不了她這些。不過顯然,他的丈夫能給她這一切,你也看見了,那個男人其貌不揚,可是他是真的愛她。哪怕她過世這麼久了,他說話的語氣都還是那麼平靜如常。看看他,我才知道,生命太短暫了,我們一天都浪費不起。所以,如果能和自己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馬煜……」桑離開口,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他的聲音里有掩不住的苦澀:「當我知道寧寧已經不在了的瞬間,我突然覺得天都塌了。大概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對我來說比我曾經想象到的還要重要得多。憑良心說,我這輩子沒有什麼太大的波瀾,總是按部就班地讀書,按部就班地升學。只有兩個意外,一個是突然冒出來的艾寧寧,一個是同樣突然出現的舒妍。」
桑離疲憊地坐在沙發上,覺得這一切都恍惚得很,帶著許多她拿不準的疑問,撲面而來。
電話那邊的南楊沉默了。
她真的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
郭柏威擺擺手:「不要謝我,桑小姐,我只有一個要求。」
桑離輕輕握住他的手:「謝謝。」
顧小影終於綳不住,主動揭露謎底:「我們今年新分來的同事來報道了嘛,一聊天,發現都認識南楊,她就給我講了他出國做訪問學者的原因。你猜,這原因是什麼?」
可是,他的小姑娘顯然不這麼想。她鐵了心要去找他,要陪他走人生的後半程——郭柏威這多年來也算閱人無數,他不認為自己看走了眼,他分明從桑離的眼睛里看到從未有過的堅定與愛。
桑離一驚,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馬煜。
我想,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原來,錯的,不是這繁華本身。
一直以來,她就這樣被動地站著,等來了向寧的愛情,於是把南楊的親情讓到了一邊;後來遭遇了沈捷的橫刀奪愛,她便順從地放棄了向寧;再後來梁煒菘出現了,她便從醫院逃走,遠離了沈捷;現在九*九*藏*書馬煜出現了,她還要再放棄那些心底里明明已經越來越強烈的情感嗎?
她的笑容明媚燦爛,綻放成好看的花。
偌大候機廳里,桑離點頭,斂了笑容,嚴肅地答他:「我保證,我會做到我說過的一切。」
沈捷于上海
離開G城之前,管桐和顧小影在自己家裡給馬煜和桑離送行。
沈捷的信是這樣寫的——
桑離低下頭,一隻手緊緊攥住文件夾,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撫摸著內文中寫有沈捷中英文簽名的地方。
她微微嘆息:「哥,我一個人走了那麼久的路,常常還要因為走彎了路而繞很遠距離。我知道這樣有多累,所以,你不要這樣。」
她說:「哥,其實我們都不小了。到了這個時候,我們至少有了一樣本事,就是能看出誰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
(完)
顧小影舉著菜刀,一臉悔不當初的表情:「早知道就讓你介紹給我啊!我帥帥的南楊哥哥,看見他的照片我就很傾心了,沒想到居然在一個城市裡,還是同行……」
她咬牙切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他沒把骨灰撒到海里或是扔到了外太空,我掘地三尺也一定會找到他!」
她突然開口問他:「郭特助,小時候,你有沒有吃過那種一角五分錢的蛋奶冰棒?」
她好像在追憶什麼一樣,她的目光漸漸恍惚,側臉那麼美麗,郭柏威和身後的律師都看呆了。
她一邊回答一邊把手下的黃瓜切成薄而均勻的片,桑離嘆為觀止,覺得真是不可思議。
他說:「桑離,我不知道我會等多久,所以如果找不到他,你要快點回來。」
一輩子也很短,從我們相愛,到我們無法再愛。
淚眼模糊中,桑離輕輕打開那個紫檀木盒子,看見黑色絲絨上靜靜棲息著一整套晶瑩剔透的翡翠首飾:圓潤的手鐲,精巧的戒指,蝴蝶形狀的胸針、簪子、鏈墜、耳環……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翡翠鎖,背面刻著四個工整的小字「永結同心」。
她還能繼續自欺欺人地過日子嗎?
她看著郭柏威,真誠地說:「謝謝你。」
在他身後跟著兩個穿黑色的西裝的男人,都表情嚴肅,只是略鞠躬打招呼。桑離把三人讓進屋裡,四個人在沙發上坐好了,氣氛驀然變得沉重起來。
顧小影繫上圍裙親自下廚,桑離在旁邊看著她切菜的一招一式,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學會做飯的?」
郭柏威點點頭,伸出手:「一路平安。」
飛機上,桑離再次打開那個白色的信封,看著那張紙,微笑。
她的聲音輕輕的,好像唯恐驚醒了什麼一樣:「我記得那是1984年吧,我還很小,只覺得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是在那時候,一角五分錢的蛋奶冰棒也是種奢侈的零食。我就想,等將來有錢了,我就買很多很多蛋奶冰棒,吃個夠……」
「那好,」桑離點點頭,「那你告訴他,他用了三年找到我,我就會用三十年找到他。他盡可以躲得遠遠的,但只要他不幸死在了我前面,那就等著我去掘他的墳好了!」
而馬煜直視著桑離的眼睛,點點頭,再重複一遍:「你去上海吧。」
他笑著說:「我倒要看看,總裁會不會真的讓我回家吃自己。」
「他去了哪裡?」桑離先鬆口氣,再看著郭柏威問,「什麼時候走的?」
雙手握到一起的剎那,他們沒有看見,候機廳寬敞的玻璃窗后,天空中的烏雲散去,陽光瞬間迸射,光芒萬丈!
其實,她只是想來看看沈捷,想知道他的手術到底成功沒有,他的身體恢復得如何。
「我不能說啊,」郭柏威有苦難言,「沈總說如果我泄露了他的行蹤,以後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寂靜的屋子裡,桑離仰起頭,很努力才止住眼淚,壓住哭聲。
「真的,」顧小影聳聳肩,「我們同事是他們系今年畢業的研究生,來做專職輔導員的。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不信你可以去問南楊啊?」
從師兄弟到上下級,從好朋友到好搭檔……郭柏威和沈捷之間的感情遠非工作關係那麼簡單。他曾陪沈捷走過父親去世、入住中悅、開拓版圖、尋找桑離……以及所有那些後來的路。
因為,假使未曾別離,我又如何能與你相逢?
想到這裏,波音737的機艙里,桑離忍不住閉上眼,偏過頭,再次擋住人們的視線,任淚水肆無忌憚地沿臉頰內側滑落。
正感嘆著,突然聽到顧小影問:「南楊在省師大政法系教書?」
她微微笑著,在他看不見的赤道的這一邊對他說:「哥,本來我也是個沒有勇氣的人,我總怕我的出現會九-九-藏-書帶給別人災難,所以我逃避,恨不得能離群索居。可是現在我知道了,滿足地死去的確好過寡淡地活著。所以,哥,如果有機會擺在面前,那一定要抓緊,因為沒有什麼機會能夠一直等著你,而不溜走。生命真的很短暫,幸福稍縱即逝,所以,不要辜負別人的心,也不要辜負時間本身。」
下午的時候,郭柏威路過壁球室,一轉頭,就看見桑離在打壁球。
多麼巧——居然是南楊?!
桑離急忙迴轉身:「不要了,我只是——」
她不得不承認,馬煜說的是對的。
她纖細的手指,就那樣,在那個黑色簽名上,輕輕地撫過去。
還是郭柏威先開口:「桑小姐,好久不見。」
她似乎刻意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提醒他給她一個答案。
紙上,只有四個字——「G城沈宅」。
她真的不能帶著遺憾與不甘心,還有那些此起彼伏的惦念過自己的後半生!
桑離抬起頭,平靜地問:「沈捷現在在哪裡?」
桑離站在偌大的樓宇下,看著門口穿著整齊制服的門童,略遲疑一下,才拎起小小的行李袋進門,走到前台處做住宿登記。
林耀民點點頭,伸手一指:「這邊請。」
第三天的頭上,桑離沒有食言——她訂了去G城的機票,決定從那裡開始找起。
馬煜看看桑離,目光里有一些遺憾、一些惋惜、一些堅定。
桑離的心臟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那一瞬間,她的頭有些暈。
「廢話!」南楊咬牙切齒,「你那時候滿眼都是帥哥,我才懶得告訴你。」
桑離沒忘核實剛剛得到的重要情報:「哥,我聽說你膠著在師生戀當中進退維谷?」
不為別的,只為她記得,那裡是沈悅梅的故鄉。
桑離遲疑一下:「你們總裁?沈捷嗎?」
三年,分分合合,幾次面臨生離死別,郭柏威自始至終是個旁觀者。他不是不知道,沈捷離開桑離,需要多麼大的勇氣——許多時候,要對自己狠,才能對別人仁慈。
她笑著問:「墨爾本的風光好嗎?」
小姑娘,我愛你——經過了這麼多的生離死別,這種愛,更是像親人間的愛了。
半小時后,門鈴聲響起。桑離走過去開門,不出所料,見到的是郭柏威。
萬米高空上,桑離睜開眼,透過眼底尚未散去的淚光,看向窗外。
他似乎嘆了口氣,說:「桑離,這次回G城,我想,對你我的觸動應該都很大吧。」
桑離微微嘆口氣,便隨他走向電梯。
可是,沈捷,當我終於知道自己是愛你的……你又在哪裡?
她突然從心底感到羡慕。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上海了。你放心好了,手術很成功,我會努力活下去,因為我不能食言——我答應過你的,陪著你,不離開你。
郭柏威有些為難:「沈總說……」
郭柏威快步走近,帶一些微微的喘息,遞給她一個白色信封。
桑離閉上眼,感覺到有濡濕的液體,自眼底緩緩滲出。
他像是對桑離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迴轉身,看著他,微微笑著說:「就是那種淺黃色的冰棒,很小的一根,用簡單的紙包著,放在保溫箱里賣。吃一口,會嘗到雞蛋黃的香味,舉起來對著太陽看,能看到金色冰凌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她第一次明確地知道:在音樂之外,她還想要什麼,還想陪伴誰……
十幾分鐘后,桑離把信折好,放回到盒子里。然後捧著盒子,走出房間。
回到家的那晚,桑離哄YOYO睡著后從卧室出來,看見馬煜站在陽台上,一個人抽煙。
爾後,桑離就聽到馬煜說:「你去上海吧。」
這樣的城市,每天都在誘惑著年輕而富有衝勁的人們——青春路上,這裡有夢想,就有平台;有奮鬥,就有傳奇。只是,有些人走對了路,便挖得到第一桶金,甚至為青春樹碑立傳;有些人走錯了路,便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萬劫不復。
她轉身,看見郭柏威匆匆趕來,那一刻,桑離微笑了。
所以你要記住,我是你遠在天邊的親人,如果你不幸福,每個親人都會難過。
桑離只是沒想到,馬煜比她所體會到的,還要聰明許多。
一小時后,飛往G城的飛機騰空而起,帶著桑離的心愿,帶著郭柏威的賭。
桑離向後退一步,躲開顧小影手持菜刀的「孫二娘」造型,翻個白眼:「他博士畢業那年你研二,正在折磨管大哥好不好?至於後來,我隱居了,誰知道他去哪兒了啊。」
「是嗎?」桑離憋住笑,「可是我分明聽說你是人家女孩子的初戀對象,九_九_藏_書而且對方立志要用十八般武藝收服她情感經歷一片空白的南楊老師。」
他清楚地看見桑離的眼角含笑,表情像是戲謔,語氣卻那麼嚴肅。
郭柏威和律師自覺留在門口,桑離走進去,用鑰匙打開保險箱,裏面,放著一個精緻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上方,有一封信。
他知道沈捷想要什麼,也知道沈捷不要什麼;他知道沈捷期待什麼,也知道沈捷害怕什麼……
而後他低下頭,輕輕吻上她的眼睛。
雖然現在,我仍然有忐忑,有顧忌,可是我最怕的,仍然還是你離開。
他或許並沒想到,就在說服他的這個短短的過程中,桑離也終於被自己說服。
那時候,沈捷也是那樣意氣風發的男人,最好的年紀,事業有成。
林耀民再一鞠躬,離開房間。
桑離不明白了。
桑離卻並不放棄,仍舊盯著他的眼睛,重複:「告訴我,沈捷在哪裡。」
她笑了,語氣裡帶著惋惜與失落:「可是後來,當我們有錢了,冰淇淋的品種也越來越多了的時候,我卻再也找不到1984年的蛋奶冰棒了。」
郭柏威張大嘴巴,完全失語了。
郭柏威直接切入主題:「您這次來是——」
這笑容太妖嬈、太詭異,郭柏威一怔,驀地打個寒顫。
她睜開眼睛,仰頭看看馬煜,再沿他的視線看向遠處——那些絢爛的燈火,那些燈火后擾攘瑣碎的幸福,星星點點,無邊無際。
「有大約一個月了吧。」郭柏威避實就虛。
永遠幸福!
中間的這個過程里,相愛的人,要手牽手、肩並肩,無論貧窮、疾病、災難,都永不分離!
可眼下這個樣子,倒引起她內心那些不安的感覺,愈演愈烈。
我不怕我不愛你,也不怕你放棄我,我只怕,我一旦走近,會不會給你帶來新的災難?
人來人往的候機廳里,桑離緊緊攥住手裡的白信封,也笑了。
桑離點頭,微笑著推過去自己的身份證,答:「您好,我想訂一間單人房。」
闔家團圓——原來,這才是世間最質樸美好的幸福。
「我想看看你們沈總,」桑離也不繞彎子,「我想看看他手術后恢復得怎樣。」
她略為遲疑一下,還是走過去,站到了他的身邊。
那麼,這套首飾,就算我送給你的新婚禮物吧,小姑娘,祝你新婚快樂!
或許我真的是太唯心了——可是至少我知道,因為愛,才會在乎;因為在乎,才會恐懼。
顧小影笑得心滿意足:「他被師生戀纏上了,出國避難去。」
站在虹橋機場寬闊大廳里的時候,她真的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多年前,也是十月,她就是從這裏,從這繁華都市的霓虹中,抉擇了她人生的第一段不歸路。
中悅還是那個樣子:高聳入雲的尖頂襯著黃浦江畔的夕陽,玻璃幕牆反射出火燒雲的流光,在這城市人來人往的喧囂中,安靜佇立。
三天里,他眼睜睜看著桑離出沒在酒店各個角落:餐廳、商場、酒店大廳……除了辦公區,她的身影幾乎已經無處不在。
「保險箱?」桑離皺眉,翻開藍色文件夾,一目十行地看。
那裡,有一處種滿了廣玉蘭的宅子,在南部山區蜿蜒的山路盡頭,鋪著鵝卵石的甬路末端,朱紅大門的後頭,滿屋黃花梨的簇擁下,見證了她最好的年華。
南楊怒了:「誰說我情感經歷一片空白?這麼大年紀了,誰沒談過戀愛啊!」
「哦,桑女士,」前台服務員馬上笑著答:「是這樣的,您的這個身份證號碼曾經做過登記,請您稍等,我們經理將馬上過來,親自為您服務。」
馬煜看著桑離的眼睛,輕輕嘆口氣說:「桑離,我不是不愛你,我只是不忍心。我發現你這輩子在感情這件事上總是在聽從命運的安排,誰站在那裡等你,你就走向誰,誰走遠了,你也從不追趕……所以這次我放你走,你要聽從你的內心,你愛誰,就和誰在一起。只有這樣你才能幸福,才不會在此後的半生里後悔。你也不需要擔心我,只要你找准了自己的方向,我自然也會重新開始尋找屬於我的幸福,所以你只要按照直覺的方向去走,就好。」
桑離哈哈大笑:「哥,原來你也記得自己年紀一大把了啊?可是我怎麼沒聽說你談過戀愛?」
桑離笑了,只是這一次,她的笑容有釋然、有頓悟、有南楊看不見的堅定。
到這時,哪怕只有兩年,我都會去爭取。
她仰頭看看馬煜,卻見他已經轉頭看向遠處的燈火。
這時有風吹過來,吹亂了她的頭髮,有幾綹散在額前。馬煜伸出手,為她攏到耳後。在他們身側的遠處,是明滅閃爍的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