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沒有用我給你買的機票？」D遞給我一條毛巾，微微一笑。

薇拉全身的皮膚毫無瑕疵，只有脖子的側面有一個很新的牙齒痕迹。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也許這就是她戴這個笨重頸飾的原因。

我聳聳肩。也許看一群吸血鬼給耶穌基督慶祝生日才真的詭異。我露出笑容。

我只能看到她脖子上那個紅銅色的金屬片頸飾，沿著脖子一圈圈地一直排到胸口，在她俯身的時候，在燈光照上去的時候，我看到那些金屬片的縫隙里有兩個小孔。

當她的手碰到我的時候，她的皮膚和D一樣冷。那些紅銅色的長指甲像刀片一樣鋒利。

我機械地接過了那隻杯子，覺得嘴裏又干又澀，我想都沒想就把它倒進了嘴裏。

我疲倦地搖了搖頭。與其說我不想知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了：你遇到了D，他把你變成了吸血鬼，然後你就來到這裏和他在一起。我唯一不知道的是：既然D認識你在先，那他還去倫敦找我幹什麼？但想到這裏我突然笑了，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在他眼中估計和一盤香噴噴的聖誕烤火雞沒什麼區別，我只是希望，我的下場不要真的和火雞一樣，因為畢竟明天就是聖誕節了。

我聳了聳肩，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時間，九-九-藏-書發現上面只剩下一格電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五臟六腑全部縮成了一個小球，我呼吸困難，喘不過氣，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的頭腦里一片空白，我全身發冷，我的血液凝固成了冰點，我變成了一塊石頭，一塊悲慘、無奈、多餘的石頭，在這件輝煌的大廳里，匍匐在如此高貴美麗的主人面前，搖尾乞憐。

還是那對令我目眩神迷的灰眼睛，我在萬聖節舞會旋轉的彩燈下見過，在麗茲酒店的豪華餐廳里見過，在國家畫廊的射燈下見過，在海格特墓地漫天焰火的輝映中見過，現在這裏，在特蘭西瓦尼亞布朗城堡的神秘地下室里，對上我的眼睛。那麼熟悉卻又陌生的眼神，帶著熱情、困惑、嘲諷、迷戀，還有一絲好笑的意味，就在那裡，直直地看著我。

D沒有騙我，他真的住在特蘭西瓦尼亞，住在布朗。

「我很高興看到你。」我說，驚訝地發現它聽起來比我計劃的還要真實。

「你在想什麼？」D看著我問。

一個那麼熟悉的影子，穿著剪裁合身的深灰色休閑西服套裝，優雅、英俊、迷人，他站在薇拉身邊的樣子就好像他們是一對般九-九-藏-書配的情侶，冷艷而高貴，剛剛從燈光閃耀的T台上走下來。

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他還是我最好朋友的男朋友。

我捂住嘴，筋疲力盡地抬起頭，我的頭疼得更厲害了，嘔吐讓我湧出了眼淚，腸胃翻江倒海地噁心。我看到薇拉俯身過來，但是她的影子卻愈發地模糊了。

我把眼睛轉向她的高跟鞋。我看到上面精緻的蛇皮花紋，為了配合那對又尖又細的金屬跟被染成了鉛灰色，在燈下放著藍汪汪的光。她的裙子很短，露出一雙又細又長的白腿，那種滑膩的質感讓我誤以為她穿了昂貴的絲|襪，但然後我發現其實她什麼也沒有穿。不止是她的腿，她的手臂，她的脖子，她的臉，薇拉身上每一處裸|露出來的肌膚都晶瑩潔白，看不到任何毛孔，在燈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

現在我卻寧可它們都是假的。

我希望自己可以立即消失，我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來羅馬尼亞，我希望自己已經跟著黛比他們回到了倫敦，不，我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去倫敦念書，我希望世界上從沒有萬聖節，我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希望讓自己趕快醒來，我希望至今為止我整個失敗慘痛的人生可以抹去重來。

「我和他是在一個哥特聚會上九*九*藏*書認識的，當時他化裝成吸血鬼……我們去參觀匈牙利國家畫廊……他對藝術很有研究……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他的名字是……」

他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然後微笑著對我說，「我從不過聖誕節。」

我抹去眼淚，擦乾嘴唇，直直地看著他。現在我可以看清楚他的樣子了，漆黑柔順的頭髮，蒼白美麗的臉，薄薄的嘴唇勾出一個狡獪的微笑，就好像繼續在說：但你最終仍然落入了我的圈套。

因為我無法面對一個真正的德庫拉伯爵，一個超過六百歲的羅馬尼亞王子。

我很久沒看到薇拉了。但就算我很久都沒有看到她，她的變化也太大了。我幾乎認不出眼前的這個人。我是說，薇拉一直都是個美女沒錯，但是她有這麼美嗎？她的額頭有這麼高嗎？她的皮膚有這麼白嗎？當她走近，我看到她的臉，她像以往那樣化了妝，但是粉底下面的皮膚光潔透明，沒有絲毫瑕疵。她的眼窩比以前更深了，本來就發黃的眼珠變得金光燦燦，當她看進我的眼睛，我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

「你……」我開口，但是沒能繼續下去。有一個恐怖的想法正在我頭腦間孕育發展，但在它完全成型之前，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

只是，我吐得ｒｅａｄ•９9cｓw•ｃｏm比我倒得還快。杯子里的飲料又甜又稠，一股無法忍受的金屬味嗆住了我，就好像把薇拉的高跟鞋一口吞進了嗓子。

「比如說……」薇拉咬著嘴唇，天啊，她那個樣子真美。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待著。

「當然可以。」D笑了，他的眼睛里有點驚訝的神色，但他還是笑了。「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你又笑什麼？」

他是所有吸血鬼傳說的起源，儘管我曾經深切地希望那些傳說都是真的。

「弗拉德！」薇拉突然站起身，看著門口一個黑色的影子。

「你也用iPhone是吧？」我眯起眼睛看著他，「請問我可以在這裏充電嗎？我是想——如果我要在這裏過聖誕的話，我覺得我最好發個簡訊讓我朋友知道。」

「我該問什麼？」我側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之前」最好的朋友。要在往常，我想我一定會去抱住她，吻她的臉，大聲八卦寒暄這半年來發生的一切。但是我看著她和D一樣蒼白無暇的臉還有嘴裏的尖牙，我竟然什麼都做不出來。我也什麼都不想問。今天已經發生了太多事情，太多我根本就不想知道的事情。它們超過了我的負荷，現在我只感覺疲倦。我想趕緊睡一覺，也許醒來以後一切就恢復正常了。

「九_九_藏_書我等你很久了。」薇拉微笑著說，遞給我她一直端在手裡的那隻高腳杯。

我的心跳突然停了。我低下頭，看到D拉起了我的手。他的手真冷，但是我沒來由地卻感覺到溫暖，就好像一點小火苗順著手指尖傳上了心臟，我整個人癢起來，一種莫名其妙的麻痹湧上頭頂，我的頭腦清醒了，全身似乎也不再疼痛了。我撇撇嘴，怪不帶人家總說對死囚犯會有優待，看來是真的。

「火雞。」我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就要死了。我仰起頭，看到他莫名其妙的表情，於是加了一句，「聖誕節就要到了。」

「奧黛爾！」薇拉突然說，「你怎麼什麼都不問？」

D的本名是弗拉德，他有一個哥哥叫米爾恰，有一個弟弟叫拉杜。他的父親被人稱作德庫，含義是「龍」，他被人稱作德庫拉，含義是「龍之子」。

「比如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這裡是什麼地方，弗拉德是誰，以及我們的關係之類的。」她說。

我的視線被淚水模糊，我的頭疼得要裂開，但是我的思維卻突然清晰了。我想起薇拉的最後一封信是在兩個月以前，那時候我還剛剛和小S分手。薇拉說她交了一個「關係複雜」的男朋友。

「我也是，奧黛爾。」D微笑，握緊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