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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新的旅程(NEW JOURNEY) 第六章

Part 1 新的旅程(NEW JOURNEY)

第六章

就好像是一幅印象派的風景畫。遠遠可以看到輪廓,但當你走近去分辨那些細節,卻只能看到大片面積的油彩。我隱約分辨出大本鍾和威斯敏斯特教堂,可是那些記憶太遙遠了,不像是我剛剛看到的,而更像是在某個慵懶的午後,偶爾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發霉的大書,看到裏面被水霧浸濕的圖片,或者抽屜深處,浮現在一張發黃皺縮的明信片上的畫面。
我獨自一人在中夜醒來,父母不在身邊,我也沒有一個朋友。
在我的記憶里,傍晚的桌子上只有三個人。
「奧黛爾!」
難道我睡覺之前沒有鎖門?我不記得了。當我努力去回憶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來之前的任何事情。包括我如何來到這間學生公寓,如何打開箱子和收拾房間……我甚至沒有洗漱和換上睡衣的記憶。就好像,我才剛剛拎著行李走下飛機,就已經躺在了床上。天是什麼時候黑的?我完全沒有一點應該有的印象。
我無法入睡。
我向來不懼怕黑暗。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全家住在一個廉價的職工公寓里。我家在六樓頂層,沒read•99csw.com有電梯。樓道里的燈泡才裝上就會被打破,又沒有一扇窗戶,那個充滿垃圾發酵味道的樓梯就算白天都是一片漆黑。
從飛機降落到現在,我已經在倫敦待了超過十個小時。但是我並沒有親眼看過倫敦的街道。這實在太奇怪了。
像被什麼驅使著一樣,我忍不住拿起那隻多出來的馬克杯,離開廚房,來到走廊深處最後一扇門前。
我深深吸了口氣,轉動手中黃銅的門把,把大門拉開。
聲音比剛才更加急迫。我終於清醒,猛地睜開眼睛。
門外什麼也沒有。一條長而幽深的走廊,頭頂投下來昏黃柔和的光。
我定了定神,在四壁回聲中伸出手扶上金屬的門把。滑膩冰涼的感覺浸入手心,我才意識到自己滿手都是汗。在靜寂無人的深夜,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的驚慌是無疑的,但是我卻並沒有感到任何恐懼。
我記得我的床單是乾淨的米色格子,地毯是淺棕色,上面鋪著一個剛從宜家買來的白色小羊皮墊子。空氣里瀰漫著我喜歡的玫瑰香水味。花香很容易讓人產生錯九*九*藏*書覺,讓我誤以為自己還住在家裡,再過一會兒,充滿陽光味道的廚房就會傳出煮咖啡和千層酥的香氣。
鬧鐘指向凌晨三點半。我揉揉眼睛,死死盯著面前虛掩的房門。隨著風,它又開始顫巍巍地動作了,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後面,一寸一寸正在慢慢推開。
有人在叫我。開始我以為是媽媽在喊我起床,但她絕對不會叫我這個名字。這是我給自己取的網名,或者說,為了方便我未來英國同學和導師而取的所謂英文名——多可笑,在我自己的夢境里,我以為自己就是《天鵝湖》里那隻錯愛上王子的小貓頭鷹。
躺在學生宿舍的床上,我感覺時間好像還停留在昨天夜裡,懷著忐忑而興奮的心情,聽著床頭的鬧鐘滴滴答答,然後再次整點報時。當我閉上眼睛,可以想象到單人床左邊是貼著電影海報的牆面,右邊是寫字檯。書櫃就在右前方不遠的位置,裏面有整整一排我多年來收集的各類吸血鬼小說和電影光碟。
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我很恐懼那樣的樓梯,盤旋深入,輾轉迂迴,伸手不九九藏書見五指。我總是想象著在腐爛的味道後面,在絕對的黑暗中間,會有一個恐怖的鬼怪,它就在那裡,躲在樓梯看不見的角落裡等待我。
風更強了,門被推開一個手掌的距離,透進來走廊模糊的光亮,然後迅速間砰地撞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但是走廊里還有最後一扇門。
記憶突然清晰起來。我記得戴比是個長相可愛的金髮威爾士女孩,學設計;而亞歷克斯來自希臘,讀攝影。我記起傍晚的時候,我和戴比還有亞歷克斯這些新認識的室友一起喝茶聊天。透過廚房門一側透明的窗口,我能隱約看到圓桌上散亂的茶包和喝了一半的紅茶,那個畫著貓頭鷹圖案的馬克杯是我的,粉紅色那只是戴比的,而亞歷克斯那隻彩色條紋的杯子已經被他洗好放在碗架上了。
桌上還有另外一隻馬克杯。
我是說,相信又能如何?多少年來我日夜許願,希望能像電影女主角那樣遇到一個吸血鬼帥哥然後墮入愛河,但這畢竟沒有發生。所以如果眼前的黑暗可以帶給我任何一個暗夜生物,讓我離自己荒誕可笑的白日夢再https://read.99csw.com近一點,我願意冒險。
我揉揉眼睛,一把推開廚房門,看到那隻多出來的純白色馬克杯,就那麼大剌剌地站在桌子上,站在茶包、糖罐和其他馬克杯的中間,孤傲出群,無人認領。
那時候我無論如何也不肯一個人回家。當我下學的時候,我就會坐在家門口的台階上,等待父母下班回來,拉著我的手,安慰著我,陪我一起上樓。但我偶爾也會落單。在那個時候,我就閉緊雙眼,在心底默默數著腳下的樓梯,然後屏住一口氣,用最快的速度跑上六樓。我不斷告訴自己,強迫自己相信,所有的夢魘都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這世上一切鬼神都不存在。
我慢慢爬下床,光著腳踏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點點接近那扇極其可疑的大門。
沒有新生住在這裏。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這扇門上並沒有銘牌。
走廊里有另外五扇門。一扇是通往外面的大門,一扇是廚房,此外還有三間和我這間一模一樣的學生宿舍。對面房間的銘牌上寫著「亞歷克斯」,而我隔壁的一間則寫著「戴比」。
我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身下是read•99csw.com狹窄的單人床沒錯,但是床的左邊卻是空的。牆在右邊。月光下的牆面白得刺眼,上面並沒有任何熟悉的海報。床前是一張空蕩蕩的寫字檯,寫字檯對面是同樣空曠的大衣櫃。藉著月光,可以看到地上有兩個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有效地提醒我這裏並不是我在北京的家,而是八千四百公里之外的倫敦。
我總是在想,也許我內心深處畢竟不相信鬼神的存在,所以才會一直如此虔誠。
走廊里的最後一個房間是空的。
「奧黛爾!」
一股冷風從虛掩的大門那裡吹了過來,我打了個哆嗦。床頭那本讀了一半的《血與黃金》不合時宜地嘩嘩翻頁,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想象成為我長久以來的夢魘。
我一骨碌坐起身,把書塞到枕頭下面。
後來我逐漸習慣了那樣的黑暗。我撞到過幾次鄰居,但是從未碰到過任何鬼怪。再後來,就算和父母在一起,我也會自己一口氣跑上樓,搶先用鑰匙打開家門。這樣幾次之後,當同齡的孩子還在因為突然停電而嚇得哭泣,我則氣定神閑地點上蠟燭,在好不容易到來的黑暗中膜拜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