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裡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

走廊里照例是昏黃而溫暖的燈光，沒有一點聲音。室友門上的銘牌讓我微微安心，既然他們都在，我又有什麼可怕的呢？我打開廚房的燈。喉嚨里有點發乾，我打算給自己倒杯水再回去睡覺。

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我打碎了。

大門又被推開了一點。外面的風真冷。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掀開被子，趿拉著拖鞋走到門口。

但是大門卻是開著的。一股冷風從走廊上吹過來，枕邊沒讀完的一本書嘩啦啦地開始翻頁。

真的嗎？

鬧鐘指向凌晨三點半。我揉揉眼睛，確定眼前一切並不是自己的幻覺。

於是再一次，彷彿被什麼驅使著一樣，我徑直走過戴比和亞歷克斯的門口，走到走廊深處的最後一扇大門面前。那個門上沒有銘牌的房間。

我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上去，但是房間里並沒有聲音。這個房間是空的。我伸手扶上面前黃銅的門把，輕輕擰動。

「奧黛爾……」聲音輕喚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該怎麼辦？喊人來么？戴比和亞歷克斯就在隔壁。也許威廉和羅伊也在。想到羅伊，我緊緊抿住嘴唇九九藏書，那個溫暖的觸感似乎還留在唇邊。這傢伙的行為舉止簡直比尼克還要輕佻大胆。但是不像尼克，我一點都不討厭羅伊。

彷彿有什麼正在風的源頭召喚我，我迎著風的方向跑過去，眼前是一卷用罌粟花瓣鋪成的地毯，就在我腳前一直旋轉著滾落下去，再在遠方重複出現，攀升、墜落，不知疲倦也沒有盡頭。

一片刺目的白色剎那間劃破了黑暗。天空中降下一片純白色的羽毛，像雨滴一樣落在我揚起的臉上。我看到面前一對巨大的白色羽翼騰空而起，像利劍一樣刺破了整個灰濛濛的世界。

就在樓梯的某一個拐角處，黑暗之中的黑暗裡，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睜開了眼睛。

我安靜下來，抬起頭，但是卻看不清楚來人的面孔。是樓道里太昏暗，還是我離得太遠？我努力仰起頭，想看清楚他的臉，但是只看到了兩顆藍寶石一樣的眼睛，在一片混沌的黑暗裡像貓眼一樣閃閃發亮。

然後夢境一轉，我看到自己躺在一張奢華而柔軟的大床上，淚流滿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我只記得，那張床上灑滿了紅色的罌粟花，ｈｔtｐｓ://ｒｅａｄ.9９csw•ｃｏｍ我躺在一片罌粟花的海洋里，它們從天花板紛紛揚揚地灑下來，數不清殷紅與漆黑的花瓣，像一場傷情而浪漫的大雨，打上我的身體，我的胸口，我的臉……然後覆蓋。

我亂了腳步，驚呼著跌入來人張開的懷抱，但馬上就被一種熟悉的香味和安全感所淹沒。我彷彿回到了家，回到了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回到了父母身邊，他們用慈愛而溫厚的大手撫慰我，緊緊地擁抱我，告訴我天亮了，所有可怕的想象和夢魘都結束了。

自從我來到英國之後，我似乎就沒有再做過夢。或者說，也可能我確實做了夢，但是我完全不記得夢境中的內容。可是這一次，我卻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我夢見自己在一個陌生的豪華酒店裡，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

現在是九月底，樹上的葉子都落了下來，倫敦已經很冷了。但是當我打開大門的那個瞬間，一股暖風竟然從門裡涌了出來。就好像初夏時節那種柔和的晚風，混合著蜂蜜與梔子花的味道，緩緩包圍了我。那是一種古老而懷念的馨香，像溫暖的潮水般，通過每一個張開九*九*藏*書的毛孔，湧入我的四肢百骸。

光線實在太強了，我本能地伸手擋住光，過了幾秒鐘，才慢慢從指縫中分辨出頭頂那盞光華燦爛的水晶吊燈，還有燈影下那對熟悉的藍色眼睛。

驚天動地。

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這幅畫面。它在記憶里定格，然後重複播放，一遍又一遍。

「早安，奧黛爾小姐。」藍色眼睛的主人微微躬身，用他一貫的恭謹和禮貌對我說，「您該起床了。」

月光從窗帘的縫隙灑進室內，兩張貼在牆上的廉價海報孤寂地反著光。房間里很整潔，電腦、筆記和參考書攤在書桌上，一件外衣搭在椅背上，地上沒有任何行李箱。

周圍突然大亮。白色羽翼無休止地膨脹，就好像在飛機上看到的那種純白色刺目的雲層，層層疊疊，遮天蔽地，像蠶繭一樣吞沒了整個世界，吞沒了我。

彷彿回到了小時候那些黑暗而寒冷的樓道，我在鋪遍紅色地毯的樓梯間奔跑，不停地奔跑，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世上並不存在任何鬼怪。但其實這裏既不寒冷，也沒有任何不好聞的氣味。只有更多的罌粟花瓣，無數的罌粟花瓣，它們沸沸揚揚地從頭頂灑下來九*九*藏*書，灑下來，淹沒了所有的樓道和階梯，像春日的櫻花，秋日的楓葉，像一場寂靜而浪漫的赤紅色冬雪。空氣里充滿了無盡的溫暖和緬懷的味道。

我感覺暈眩，但是並不痛苦，更像是某種微醺之後的沉醉，就好像我正躺在初夏傍晚的塞納河畔，看柔黃的半月輕輕拂過樹梢，看天鵝在開滿睡蓮的湖水中交頸纏綿。

一個聲音，彷彿從血紅色海洋深處傳來的回聲，深沉而悠遠。

一切都似曾相識，包括我隨手把書壓在枕頭下面的這個動作。我死死盯著面前打開的大門，抱緊懷裡的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有人在那裡等待我。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其實我並沒有抱任何希望。空房間一般都是鎖上的。我記起自己第一天來到這裏，也是因為事先接到了郵寄的鑰匙。學校不會任由這些房間大敞空門，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想讓學生免費留宿。

我找了很久很久。因為看上去所有的杯子都被用了。就在我快放棄的時候，我在最上面的壁櫥里看到了一隻純白色的馬克杯。

狂歡后的廚房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喝了一半的各種飲料的臟杯子。我可不想洗，因九九藏書為油膩膩的臟盤子和各種餐具已經在唯一的水池裡堆到了天花板。池子里的食物殘渣和沒有倒的垃圾讓我作嘔，我可不想三更半夜的在這裏大發善心cosplay灰姑娘。所以我轉身，打開了廚房裡所有的櫥櫃，試圖找出一個倖存的乾淨杯子。

但是當我轉動門把的時候，咔噠一聲，這扇本該鎖上的大門竟然毫無預兆地打開了。

我欣喜若狂，趕緊踩上一把椅子，把那隻杯子取下來。杯子很乾凈，看上去最近剛被人用過，不知道怎麼會被藏在那麼後面的位置。但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是達到了目的。接下來我從濾水器里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杯水，然後端起杯子走出廚房。

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記憶又重疊了。我又站在學生公寓的走廊里了，而且我手中還端著一隻純白色的馬克杯。

雖然看他入時的穿著打扮，還有亞歷克斯對他的態度，很難讓我相信他不是個同性戀。也許他確實是雙性戀，現在不是很流行嗎？只是他不願承認而已。我狠狠咬住嘴唇，想摒棄那個溫暖的感覺。但他那對有魔力的藍眼睛似乎就在空氣里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的臉又紅了，而且沒來由地全身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