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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羅伊(ROY) 第二章

Part 3 羅伊(ROY)

第二章

因為這裏除了戴比他們之外,整個世界空白一片。
我一驚抬頭。就在圖書館的大門口,咫尺之遙,站著那個穿白衣的男孩。他用一隻手為我撐開大門,另一隻手順勢摟過我,輕輕在我臉上印了一個吻,「早安,我美麗的未婚妻。」
「奧黛爾!」
「是火警演習嗎?」煙霧警報還在響,我站在圖書館外面的草地上,看著周圍同樣茫然的學生髮問。
因為在下一秒,頭頂上的煙霧警報突然玩命地響起來。緊接著,整棟大樓的警報器都響了。一位老師猛地推開圖書館另一側的緊急通道,招呼同學們迅速走出室外。
「我在想,」我聽到自己清晰地開口,儘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當我們第一次在這裏相遇的時候,我要拿的那本究竟是什麼書。」
「圖書館。」
哦不,還有羅伊。親愛的羅伊,我的未婚夫羅伊。
整個世界都在墜落,包括我腳下的大地。我站不穩了。驚慌失措中,我緊緊抓住面前那個人的胳膊,整個世界唯一存在的那個人,聽到他輕輕地對我說:「因為火是我放的。我不能讓你看到那本書。」
「一切準備就緒,只等著女王陛下蒞臨。」羅伊微笑俯身,吻了下我的鼻尖,「你確定要婚禮之後才搬過來?」
所以我一直都沒有朋友。
不過也只有一瞬間。
我記得昨天Tesco超市門口的那個乞討者問我有沒有多餘九_九_藏_書的零錢,於是我把手裡吃了一半的炸雞餵給了他的狗;我記得自己有一次跑下樓的時候撞倒了一個人手裡的咖啡,而那是我與校長斯托克先生的唯一一次會面;我還記得這學期班上來了一個美艷絕倫的交換生,一舉傾倒了班上所有的男孩。她來自巴黎,她的名字是……
一個圍繞我而展開的任務。一種角色扮演遊戲。一場春秋大夢。
就好像,除了他們幾個之外,我的世界一片空白。是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圍繞在我身邊,千篇一律地重複著他們自己的工作,但是仔細看過去,就發現他們全部都長著同樣的臉。複製,粘貼,再複製,再粘貼,就好像是電腦合成的畫面。這些共同構建起這個世界的「多餘的」人,他們沒有性格,沒有特徵,也沒有臉,每一天,每一刻,就這麼來來回回地遊盪在我的身邊,扮演著路人ABCDEFG——你以為他們是很多人,但其實他們都是一個人。一個被事先「設定」為「路人」的人。一個沒有台詞的表演者。
儘管只有一個星期我就要結婚了,我還是不想提到這個話題。今天戴比還問過我:你準備好了嗎?我想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愛他,因為他的陪伴讓我安心,他的撫觸和親吻可以喚醒我越來越糟糕的記憶。從第一眼見到他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九_九_藏_書。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的浪漫,讓我心底深處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願望美夢成真。
而現實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每天上學乘坐同一班地鐵,我應該看到站台上的列車員,還有車廂里提著真皮公文包穿著呢子大衣上班的銀行員工,在家門口綠地上遛狗的老太太,還有推著兒童車撐著小花傘出來曬太陽的年輕母親,甚至是超市門口賣雜誌的乞討者,拐角商店牢騷滿腹的收銀員,還有學校餐廳親切的廚師阿姨,其他的任課教師!天啊,這所學校的校長是誰?我班上究竟有多少學生?但是除了尼克他們幾個之外,我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連一個人的名字都不記得。
一定是我的錯覺,我覺得羅伊神采飛揚的臉上暗了一下,似乎是表情變了。窗外一片烏雲遊過去遮住了太陽,圖書館內的光線變暗了。仔細聽的話,似乎連樓道里喧囂的背景音都突然停滯了。就好像有什麼不和諧的東西干擾了整個世界的運行程序,一切都停下來了。
「我確定。」我眨了眨眼,試圖掩蓋自己的尷尬。
「婚禮前的一個星期,我是不是應該避嫌?」羅伊做了個鬼臉,「我已經被迫搬出了學生公寓,結果還是會遇到你。」
「你怎麼知道?」我歪過頭看他。這個時候一小股濃煙剛剛從圖書館的後方冒出來,沒有人知道具體|位置,更不清楚火勢。只是頭九-九-藏-書頂的烏雲已經徹底遮蔽了天空,一大早還明媚耀眼的陽光消失殆盡。然後突然就起風了。
不只是沒什麼朋友,當我細細想起來,我發現自己的婚禮邀請名單上其實只有戴比和亞歷克斯兩個人而已。當然,還有威廉和尼克。但他們更像是戴比的朋友,而不是我的。就比如說,他們只會在戴比在場的時候出現。她是女主角,而我只是她一位隨意的女性朋友。現在我要結婚了,戴比是我的伴娘,他們來參加婚禮是為了捧戴比的場,而不是我的。我突然悲哀地發現,在倫敦這兩年半以來,除了和我住在一起的這兩個室友,我竟然沒有交到一個朋友。
「圖書館?」
我抬起頭,眯起眼睛盯著頭頂光禿禿的枝條。這並不是梧桐樹。倫敦藝術大學的學生公寓坐落在泰晤士河南岸的貧民區,這裏並沒有這種樹。只有肯辛頓-切爾西一帶的富人區才會在街道兩側種植高大偉岸的法國梧桐,那裡所有的房子都是白色的,高高的格子窗帶著典型的維多利亞式風格。
一股溫和的暖流隨著這個吻緩緩漫過我的四肢百脈。我抬起頭,金色的陽光灑在他年輕的臉上,看起來明媚而燦爛。心中積鬱的陰霾一掃而空,我露出了一個甜甜的微笑。
但是這又怎麼可能?整整兩年半的時間,我都在做什麼?我可不覺得自己是那種出了教室就進圖書館的人。我不是書獃子,也不怕九_九_藏_書生,更沒有所謂的交際障礙。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在我這兩年半的記憶里,我發現自己身邊就只有這幾個人:戴比、亞歷克斯、威廉、尼克,還有歐洛克教授。每個人,每一天,都在固定的崗位上演出固定的戲碼,男主角、女主角、男配角和女配角,沒有一個人多餘,沒有一個人剩出,我的周遭被剔除得乾乾淨淨,就好像一場事先謀划的劇目,認真挑選了出場人物,並給他們輸入仔細安排好的台詞,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按下按鈕,共同完成一個任務。
好不容易擺脫戴比,我獨自走出家門。真奇妙,我明明記得倫敦剛入秋沒幾天,街道上的梧桐樹才開始落起葉子,被雨水打過,就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留下一片片樹葉形狀的花紋。但轉眼之間,樹梢上面已經是空蕩蕩的了。
「緣分嘛,有什麼辦法。」我微微一笑,「新房子那邊收拾得怎麼樣了?」
但是每個人都會變老的,不是嗎?就好像Tesco門口乞丐臉上的皺紋和歐洛克教授頭頂的白髮,我自己也終將會有這樣的一天的——我會嗎?到了那個時候,羅伊還會依然陪伴在我身邊嗎?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的答案並沒有一開始那麼確定了。
「你在想什麼?」羅伊伸手摟過我的肩膀。我側過頭,看到對方修長體貼的手臂,恰到好處地摟著我,完美得就好像是電腦自動設定出來的九*九*藏*書程序。
但是結婚也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告別我自由的少女時代,和他永遠拴在一起。組成一個家庭,未來再養育幾個孩子。每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我就感到不安,甚至恐懼。就好像婚禮本身一樣,這個想法和我完全不搭界。我無法想象自己為人|妻為人母的樣子,我也無法想象我會和羅伊一起攜手慢慢變老。
「早安,我英俊的未婚夫。」
當這個名字出現在我腦海里的一剎那,所有的記憶都莫名其妙地復甦了。
「真的起火了。」羅伊對我說。他剛剛一直站在我身邊,在人群疏散的時候用手臂護著我,但是我看著他那張英俊非凡的臉,竟然沒有半點感動。
他靜靜地看著我,琥珀色的長睫毛隨著越來越大的風撲閃撲閃的,幾粒沙子從眼前吹過。只轉念間,我看到鋪天蓋地的沙塵席地而起,遮蔽了天日,模糊了視線。我看到周圍所有的同學、老師,還有建築和花木,一切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風化、變形,變成一堆堆高低不平的無生命的沙丘,然後依次坍塌、墜落。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夏天的時候商場打折,戴比曾拉著我去了一次那邊的哈羅斯百貨公司。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路過的?但當時我們坐地鐵到騎士橋,本不該看到沿途任何風景。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怎麼會去切爾西呢?我可沒什麼朋友住在那種均價六百萬英鎊以上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