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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堅決反對

第五章 堅決反對

就連曾可達一時也被徐鐵英這番慷慨陳詞怔在那裡。可很快,他便敏銳地聽出了徐鐵英這一曲鐵板銅琶所暗藏的金戈錚鳴,是意在震懾侯俊堂,使他不敢再提那十萬美金的來由。心中疑立刻化作眼中意,眼中意接下來當然便要變成口中言了。
對方的指示簡明扼要,那法官很快放下了筆,對著話筒:「記錄完畢。是。加快審訊,今日六點前完成審判。」
曾可達和徐鐵英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站在那裡。
曾可達眼睛一亮:「敢作敢當,好。方孟敖,有什麼就承認什麼。說吧。」
崔中石按著胸口的手,掏出了西服里那塊懷錶,慢慢打開了表蓋。
這次是方孟敖一個人慢慢站起來:「沒有什麼最後陳述。我就是共產黨。」
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訴人現在退到席上去。」
曾可達只好把目光又轉向了林大濰。
別的人當然聽不見話筒里的聲音,只能看見那個老法官十分流利地記錄著。
第一個猛地抬頭望向方孟敖的是徐鐵英。
方孟敖又站起來。
尤其是挺背坐在方孟敖身後的那排飛行員,看完林大濰又望向高大背影的方孟敖,一個個都在心裏問道:我們的教官會是共產黨嗎?有點像,可又不太像。
警覺總在心裏,一身的西服革履,堂堂北平金庫的副主任再想吃那一口湯圓,這時也得忍住了。崔中石走過湯圓擔,走過一個一個正在準備的小吃攤,向夫子廟方向一家大酒店走去。那個電話亭卻離他越來越遠了。
曾可達臉色變了,語氣也變了,對著林大濰:「因此你連共黨地下工作條例也不顧了,公然利用國軍空軍作戰部電台直接向華野共軍發送軍事情報!自己要死了還拉上了方孟敖這個你們發展的無知黨員,公然違抗軍令,坐視國軍大片傷亡,就是不向共軍投放一枚炸彈!回答我,是不是?」
——開封的全景圖,到處是古迹民居,多處炮火。
方孟敖望向法官席,大聲說道:「這就是六月二十二日我命令大隊不轟炸開封城的理由。你們可以判我任何罪,但是不可以判我身後任何一名飛行員的罪。他們都是中國的兒子,他們不殺自己的父老同胞沒有任何罪!陳述完畢。」
「侯部長還是沒有告訴我,這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錄播機里終於出現了徐鐵英的聲音。
林大濰:「是。每一分錢都是通過政府從人民那裡拿來的。可你們的現行政府拿了人民的錢又為人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侯俊堂就站在這裏,難得你們今天也知道要審他了,可還有千千萬萬個侯俊堂,你們都會去審嗎?」
——短針指向了五,長針指向了十二,已經是五點了!
曾可達:「你有個當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的父親嘛。就這一點我不佩服。和那個林大濰比一比,你不慚愧嗎?」
這幾句話倒把侯俊堂問住了。
書記員已是小跑著過來接過照片又小跑著踅回法官席,直接擺在桌上。
法庭上一片沉默。
法官:「被告人回答公訴人問話。」
「反對!」曾可達立刻喊道。
方孟敖:「照片。」
一直蔫在那裡的侯俊堂也似乎醒了過來,回頭望向方孟敖。
法官:「被告人,你呈堂這些照片試圖說明什麼問題?」
徐鐵英:「我只能用調查證據回答。從六月二十三日到七月五日,本人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並聯繫了保密局和空軍有關部門,調閱了大量檔案材料,並未發現方孟敖與共黨有任何聯繫,更未發現方孟敖與林大濰有任何接觸。公訴人如果懷疑方孟敖與林大濰系共黨同黨,現在可以當庭質詢。」
徐鐵英翻開了林大濰那件卷宗:「據七月二日空軍第一醫院出具之病歷診斷,林犯大濰患有多種疾病:一、十二指腸潰瘍兼糜爛性胃炎病史五年;二、長年神經官能症導致重度抑鬱症,失眠史已有三年;三、初步透視,肺部有大面積陰影,疑為肺結核晚期。判斷:該病人生命期在三到六個月。」
「反對!堅決反對!」曾可達終於醒過神來,對法官大聲喊道,「法庭如此判決顯系枉法!本公訴人代表國防部表示強烈反對!」
法官立刻拿起了話筒:「是。是特種刑事法庭。我就是。請說。請稍等。」接著拿起了筆,攤開了公文箋,對著話筒,「請說,我詳細記錄。」
曾可達氣得望向法官。
緊接著所有的飛行員都哭了,有些帶著聲,有些是在吞淚。
「國軍打仗要花錢,中央黨部那麼重大的工作也要花錢。我侯俊堂也是二十一年黨齡的國民黨員了,這十萬美金就算我交的黨費,這總行吧?」
方孟敖大聲喝read.99csw.com道:「不關你們的事,統統坐下!」
侯俊堂的臉一下子白得像紙。
法官:「陪審員兼辯護人回答公訴人問話。」
徐鐵英輕輕嘆了口氣,悲憫地望著侯俊堂:「侯兄,你是黃埔四期的老人兒,後來又被送到德國空軍深造。總統、黨國對你的栽培不可謂不深。當此黨國多難之秋,用人之際,不只是總統和國軍希望保你,就連我這樣在黨部工作的人何嘗不想保你。可你自己走得太遠了。」說到這裏他的語氣陡轉嚴厲,「為了錢,為了你那一大三小几個女人,還有她們為你生的那一大群兒子女兒,你居然連自己是二十一年黨齡的國民黨員都忘得乾乾淨淨!我是干黨務工作的,我現在問你,『黨』字怎麼寫?不要你回答,我告訴你,『黨』字底下是個『黑』字,可『黨』字的頭上還有三把刀!誰要敢黑,那三把刀決不饒你!我再問你,六月二十二日運送走私物資飛往香港在嶺南墜毀的那架C-46是不是你私自調用的?你可以不承認,你的親筆調令還在,它會幫你承認。『六·十九』開封戰役,前兩天還是空一師、空二師的編製大隊執行轟炸,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原定執行轟炸任務的空一師一大隊、二大隊,你調去幹什麼去了?二大隊的隊長墜機死了,一大隊的隊長今天又被殺人滅口了。可你別忘了,身在中央黨部的黨員通訊局,我這裏還有大量的調查證據。」
法官不得不說話了:「說明要求的理由。」
方孟敖:「請法庭接受我的要求。」
法官:「同意被告請求,公訴人、陪審員共同驗看。」
曾可達:「可笑!你說沒有就沒有了?我告訴你,從六月二十三日到今天,你父親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經四次飛抵南京,中央銀行、財政部,甚至連負責調查你案子的黨員通訊局都去過了。就在幾個小時前,那個崔副主任還去拜見過我們的徐主任。徐主任,這你不會否認吧?」
整個法庭都鴉雀無聲。
他倏地轉對方孟敖:「徐主任既說你家裡並沒有活動救你,你也不認自己有個當行長的父親,可見你跟那個有黨國上層背景的家是沒有關係了。當然,你也不會供出你的共黨背景。可你注意了,你的行為要是共黨指使,追究的就是你個人。如果不是共黨指使,你的行為就牽連到你的整個實習飛行大隊!根據《陸海空軍刑法》,『六·二十二』案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屬於集體違抗軍令罪、危害國家安全罪。所有人犯都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本公訴人請求法庭,命方孟敖代表其飛行大隊做最後陳述。」
「侯部長就不怕我把你這個黨費真上交到中央黨部去?」
「佩服是嗎?」曾可達望著依然並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也佩服。佩服他,卻不佩服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一直靜靜坐著的林大濰慢慢站起來。
這正是曾可達要深究的癥結,當即對法官:「被告的請求,本公訴人希望庭上予以考慮。」
侯俊堂這時坐在那裡痴痴地既不說話也不看人,身軀顯得好大一堆。
這一次所有的飛行員都沒有聽他的命令,一動不動挺立在那裡。
哭聲漸漸收了。
曾可達明白這個時候任何動怒都會在氣勢上先落了下風,強忍著以冷靜對冷靜:「你這是在迴避我的質問。沒有政府哪來的人民?你的哪一分錢是哪一個人民親手給你的?」
法官適時地接著問道:「被告人第二份證據!」
林大濰開口了,聲音很虛弱,但是比曾可達那種平和更顯淡定:「既然你不談主義,我也不談主義。國民黨和共產黨,誰的主義是真理,歷史很快就會做出結論。我回答你關於做人的兩個問題吧。第一,你說是國民黨給了我生活保障,請問國民黨給我的這些生活保障都是哪裡來的?你無非是想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那套封建倫理,不要忘了,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已經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了。孫中山先生說過自己是君了嗎?說過大家都是拿他的俸祿了嗎?你問我,我這就告訴你,你們,包括你們的蔣總統所拿的俸祿都是人民的。」
擱好了話筒,那法官一改只聽少說的態度,直接問向徐鐵英:「『六·二十二』方孟敖及其實習飛行大隊不轟炸開封一案的調查案卷,黨員通訊局是否調查完畢?」
「庭上。」曾可達先是程序性地請示了一下法官,緊接著轉對侯俊堂,「你剛才說徐主任呈堂出具的十萬賄金是誣陷,而且是『他們勾結好了』對你的誣陷。你能不能說清楚這個『他們勾結』指的是誰?他https://read.99csw.com們為什麼要勾結誣陷你?」
「你必須知道!」曾可達終於發怒了,「率領一個飛行大隊奉命轟炸敵軍,所有飛機上掛的炸彈一顆不少全部帶了回來。為共產黨幹事,卻讓國民黨的人救你!你現在還想說『不想知道』嗎?」
——等錄播機噝噝地又空轉了一陣子,顯然後面無話了,徐鐵英望了一眼曾可達。曾可達無語,徐鐵英這才將按鈕關了。
法官:「方孟敖是不是共產黨,經你們調查能否做出明確結論?」
還有些人的目光先是看著徐鐵英,後來又都轉望向方孟敖。
徐鐵英打開了播放的按鈕,法庭都靜了下來。
「徐主任交到哪兒去,侯某人都認了。」
「是。」徐鐵英這才慢慢站起,「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的副主任崔中石今天中午一點確實來過我的辦公室。」
咔的一聲,徐鐵英將按鈕一關:「庭上,這個證據應該能說明問題了吧?」
徐鐵英站了起來:「回庭上,已經調查完畢。」
方孟敖從第一個封套里抽出一疊照片:「這是六月十九日我在開封城上空一千米、八百米和五百米航拍的照片,請法官、公訴人、陪審員共同驗看。」說完,便遞給了那個書記員。
兩名法警挽起了侯俊堂向庭外走去。
「回庭上,是。」曾可達開始了直擊要害的表述,「今天是兩案併案審判,這是中央軍事委員會和中央黨部聯席會議昨晚的決定。作為黨部的代表,徐主任好像是忘記了這一點。方孟敖違抗軍令涉嫌通共的案子尚未進入審訊程序,為什麼就提前要求法庭將侯俊堂、林大濰兩案結審?而且還要立即執行死刑。方孟敖公然違抗軍令率隊不轟炸開封共軍,既不是侯俊堂的指令,那麼是誰的指令?除了共產黨,還有誰會給他下這樣的指令?空軍作戰部直接負責傳達指令的就是這個共軍匪諜林大濰!徐主任就不想問清楚,林大濰有沒有暗中給方孟敖下達不炸開封的指令?」
法官還沒有接言,曾可達立刻說道:「徐主任似乎還沒有把錄音放完。後面是沒有話了,還是被洗掉了?」
反應最複雜的當屬兩個人,一個是方孟敖,他也曾想到自己被關押這半個月來,會有人替他活動,會想盡一切辦法救他,但他從來沒有將自己能否被救放在心上。無數次飛越駝峰,無數次跟日本空軍作戰,無數個戰友早都一個個死去。用他自己經常說的話,自己的命是撿來的。生死既已勘破,就不願再殺一個生靈。六月二十一日突然接到命令叫他率航校實習大隊轟炸已被華野解放軍佔領的開封,他命令整個大隊不能扔下一顆炸彈,就已經知道等待他的是軍事法庭的死刑判決。現在聽到侯俊堂一語點破,他心裏還是升起一股溫情,救他的不管是誰,還是讓他想起了十年前被日軍飛機轟炸蒙難的母親。那張一直揣在他懷裡照片上的母親。
方孟敖這時眼眶已微微濕潤,從第二個封套里抽出一張照片。
侯俊堂強撐著站起來,林大濰也慢慢站起來。
方孟敖:「說明我為什麼下令不許轟炸開封。民國二十七年六月五日,日本侵略軍出動飛機二十三架次對我開封實施無分別轟炸,炸死炸傷我中國同胞一千多人。開封城百姓房屋毀於彈火一片焦土,數十萬同胞流離失所無家可歸。請你們再看看那座鐵塔。那是建於宋仁宗時期的古塔,當日遭受日軍六十二發炮彈轟擊,中部損毀十余丈!抗戰勝利也才三年,竟是我們的國軍空軍作戰部下達跟日本侵略軍同樣的命令。名曰轟炸共軍,實為聯合國早已明令禁止的無分別轟炸!我現在倒要問,這個命令是誰下的?我們不對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同胞施行轟炸倒成了危害國家安全罪?!請問公訴人,《陸海空軍刑法》哪一條能夠給我們定危害國家安全罪?!請你現在就回答我!」
崔中石中午為趕見徐鐵英就沒有吃飯,下午徘徊在秦淮河邊因一直下著雨也沒有見著一個吃處,這時飢腸轆轆,一眼就看中了一個賣黑芝麻餡湯圓的擔子。人家還在生火,便準備過去。收著傘徐徐走著,眼角的餘光發現早就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黃包車隨著也站起來,隔有四五十步,慢慢拉著,跟在身後。
這太出人意料了!法庭上寂靜得像一片荒野。
曾可達接過記錄,看了幾行,臉色立刻凝重了。
徐鐵英:「回庭上,經詳細調查,方孟敖自民國二十七年加入國軍空軍服役,民國三十五年轉入筧橋航校任教至今,沒有跟共產黨有任何聯繫。可以做出明確結論。」
曾可達再也無語,沉https://read.99csw.com默了片刻,把目光慢慢轉向了依然挺坐在那裡的方孟敖和那些飛行員,接著大步向方孟敖走去。
侯俊堂徹底蒙在那裡。
林大濰微微笑了:「你們的調查也太不認真了。我林大濰曾經有一個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軍統殺了。這十年我連婚都沒結過,哪來的家人。至於我個人,我也不想說自己多高尚的話。這次受了刑怕我死去,中統方面給我做了治療檢查,問問你們的徐主任,他會告訴你。我這樣的人還值不值得你們送到國外去,接受你們的安排。」
另一個反應複雜的當然就是曾可達了。從骨子裡他最痛恨的當然是侯俊堂之流,非殺不可。但對方孟敖這樣被共黨利用而使黨國之命運雪上加霜的人,也非殺不可。徐鐵英拋出來的這十萬美金賄證,如果真能坐實是侯俊堂送的,侯俊堂今天就走不出這座法庭了。但方孟敖呢?很可能就因此減輕罪名,因為他本身就沒有轟炸開封的任務,純系侯俊堂個人篡改軍令。
侯俊堂在軍界也算是厲害角色了,可今天面對「鐵血救國會」的一個精英,中統的一個老牌,跟他們玩政治立刻便顯出業餘和職業的差別了。剛才情急之下說出了「他們勾結」,這個「他們」最順理成章的潛台詞當然指的是方孟敖的父親方步亭,可方步亭又正是最了解自己參与走私的核心人物,而且是宋家和孔家的背景,這時哪敢說出他來。還有一個「他們」,就是代表公訴方的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和代表調查方的中統,說這個「他們」勾結,無異於自絕於黨國!可這時還不能不回話,逼急了,脫口說道:「方孟敖是共黨!誰在這個時候能拿出十萬美金給徐主任來栽我的贓,為的是救誰?本人懇請法庭和公訴人調查徐鐵英。」
法官沒有說「反對有效」之類的話,望向曾可達:「公訴人剛才所指,有無證據?」
方孟敖倏地站起來,雙腿一碰,挺得筆直,望著前方被告席上那個頭髮花白背影羸弱的林大濰,儼然是在行注目禮。
曾可達:「殺了侯俊堂,尤其是殺了林大濰,證據自然沒有了。」
——開封城的幾條街道,到處是驚慌涌動的人群。非常清楚,全是百姓。
接著是一陣沉默,然後是徐鐵英深長的一聲嘆息:「那你就留在這裏吧。」
——開封城的局部區域圖,開封鐵塔已清晰可見。
徐鐵英和曾可達都站起來,一個情願,一個不情願,都走到了法官席邊。三雙眼睛同時望向那些照片。
另兩名法警剛過來要挽林大濰,林大濰向他們做了個請暫緩的手勢,慢慢轉過身,向著站在那裡的方孟敖和那排飛行員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這才讓法警挽著向庭外走去。
方孟敖獨自站起,答道:「報告法官,坐久了,就是想站一下。」答完又坐下。
方孟敖:「本人的檔案就擺在他的席上,請公訴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檔案上寫得很清楚:母親,亡故;父親,空白。本人並沒有什麼當行長的父親。」
法官:「公訴人的意思,是不是說,侯俊堂、林大濰和方孟敖違抗軍令涉嫌通共有證據鏈接?請表述清楚。」
法官:「反對無效。辯護人可以放棄辯護權。」
特種刑事法庭當然配有錄音播放設備,錄音帶立刻被書記員裝在了那台美式錄播機上。
目光於是都轉望向侯俊堂。
三遍一過,電話鈴聲戛然停了。
法官立刻望向徐鐵英,徐鐵英連忙拿起了公文包:「哪兩件證據?」
方孟敖終於慢慢把目光望向他了:「想知道。說吧。」
林大濰淡然一笑:「我是浙江奉化人,你們蔣總統的同鄉。」
徐鐵英:「我也想為他們辯護,可實在找不出為他們辯護的理由。根據特種刑事法庭辯護人條例,罪犯危害國家安全罪名成立,辯護人可放棄辯護權。庭上,我申請放棄辯護權。」
他身後的飛行員們緊跟著倏地站起來,雙腿同時一碰,挺得筆直,所有的目光也都隨著他們的教官向那個林大濰行注目禮。
書記員拿著記錄走到曾可達身邊遞了過去。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那些新進這次是要向我們這些老人兒開刀了。」錄播機上的聲音一聽就是侯俊堂的。
秦淮河畔,坐在秦淮酒家臨窗靠街雅座上的崔中石突覺一陣心慌,擺在面前的一屜小籠湯包和一碗桂圓紅棗湯冒著熱氣。他沒有去拿筷子,將手按向了胸口。
三雙眼睛同時望去——太熟悉了,這是那張世界各大報紙都刊載過的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軍空軍轟炸上海外灘,到處廢墟、到處死屍的照片!
曾可達:「那空軍筧橋航校方孟敖及其實read.99csw.com習飛行大隊違抗軍令涉嫌通共,徐主任是否也要放棄辯護權?」
那法官其實早已看出了,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們這是在通過對那個共黨林大濰示敬,故意給曾可達又一個難堪。審案就怕這樣的糾纏,法官也無可奈何,於是冷靜地提醒曾可達:「公訴人,讓被告人林大濰回答你剛才的質詢吧。」
那個林大濰也慢慢轉過頭望向方孟敖。
法官的目光望向了徐鐵英。
「把我們這些老的趕盡殺絕了他們好接班嘛。」依然是侯俊堂的聲音,可以想見錄播機里的徐鐵英只是在靜靜地聽,「這點東西不是給你徐主任的,你徐主任也絕不會要。那麼多弟兄為我們辦案,局裡也沒有這一筆經費開支。就算空軍方面給弟兄們的一點兒出勤費、車馬費吧。」
法官拿起了剛才接電話的記錄遞給書記員,小聲道:「給他看看。」
飛行員們緊跟著也都又整齊地坐下了。
法官:「方孟敖,對你剛才的行為做出解釋。」
一聲號啕,是那個陳長武哭出聲來。
徐鐵英無聲地嘆了一息,慢慢地又將按鈕打開,後面果然還有錄音:
「不想知道。」方孟敖還是望著前方。
「我知道公訴人要問什麼。」徐鐵英緊緊地把握住節奏不給曾可達發問的縫隙,接著說道,「我現在就回答侯俊堂所說十萬美金誣陷的問題。」說著又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盒錄音帶,「請法庭播放這段錄音。」
一個聲音,是那個他無限崇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今日之判決,是我的意見。請轉告曾可達同志,希望他不要反對。蔣經國」
法官:「對公訴人之提問,陪審方兼辯護方需做正面回答。」
徐鐵英從公文包里翻出了兩個信封套。法庭書記員走了過去接過,立刻又走過去遞給方孟敖。
「不要哭!」方孟敖第一次向飛行員們喝道,接著放低了語氣,「值嗎?弟兄們!」
「肅靜!肅靜!」法官的法槌敲得如此無力。
法庭這時候也靜得像夜。
南京秦淮河的熱鬧就在晚上。厚厚地積了一天的雷雨雲這時竟慢慢散了,吹來的風便涼涼地帶著難遇的清爽,今晚的夜市必定紅火。才下午四點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攤販的食車吃擔,河面也傳來了船戶酒家的槳聲欸乃一片。岸上的、河上的都搶著準備晚上的生意了。國統區的經濟雖已萬戶蕭條,秦淮河還是「后|庭」依舊。
書記員拿著那疊照片走到法官席邊雙手遞給法官。
整個法庭,真正認識共產黨員的人少之又少,這時都用十分複雜的目光望著林大濰,許多人第一次在心裏問道:原來這就是共產黨?
方孟敖心裏一陣溫暖,也不再強令他們,對法官說道:「庭上。六月十九日不轟炸開封的案子,原來是國民黨黨員通訊局審理。我有兩件重要證據在通訊局徐主任手中。請法庭調取,我向法庭說明不轟炸開封的緣由。」
秦淮河畔的電話亭里,崔中石三點打過的那部電話準時響了。一遍,兩遍,三遍!
「要說缺錢,誰都缺錢。要說困難,黨國現在最困難。」徐鐵英的話飽含著感情,聲音卻十分平靜,「有這些錢真應該用在前方與共軍打仗上啊。侯部長真覺得自己以前錯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法官望向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願否做最後陳述?」
接著錄播機里傳來重重地將箱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的聲音。
曾可達:「你說什麼?」
「反對!」徐鐵英語氣也十分強硬了,「公訴人的言辭已涉嫌污衊,請法庭責令公訴人明確表述。」
這個時候法庭上法官席的電話卻響了。
法官:「同意。被告人林大濰起立接受公訴人質詢。」
眼睛的餘光,窗外街對面那輛黃包車又拒載了一位客人,那客人嘮叨著走向另一輛黃包車。
曾可達:「你背後那麼多人花了那麼大工夫為你活動,你就一點兒也不領他們的情?」
方孟敖卻一聲不答又坐下了。
方孟敖不待發問,望著法庭的上方:「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軍空軍轟炸我中國上海。我母親,我妹妹,同日遇難……」
曾可達這時腦子裡冒出來的竟是建豐同志要求他們必看的《曾文正公全集》,想起了曾國藩臨死前常說的那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然後莫名其妙地向林大濰問了最後一句話:「你是不是湖南人?」
徐鐵英定定地坐在那裡,並不接言。不是那種被問倒了的神態,而是那種對曾可達這突然一擊並不在意的樣子。
曾可達蒙在那裡,嘴唇微微顫抖。
曾可達走到林大濰身邊,既沒有像對方孟敖那種逼視,更沒有像對侯俊堂那般強悍,語調十https://read.99csw.com分平和:「談主義,各為其主,我理解你。可我現在不跟你談主義,只跟你談做人。你既然信奉了共產黨,就該在共產黨那裡拿薪水養自己、養家人。一邊接受黨國的培養,拿著黨國給你的生活保障包括醫療保障;一邊為並沒有給你一分錢給養的共產黨幹事。端黨國的碗砸黨國的鍋,這樣做人你就從來沒有內心愧疚過嗎?」
方孟敖:「請問庭上是否看完?」
徐鐵英再不猶豫,開始行使他特種刑事法庭陪審員的權力,向法官提起判決建議:「當前是戡亂救國時期,根據《陸海空軍法律條令》第五條第九款,侯俊堂犯利用國家軍隊走私倒賣國家物資罪、因私擅改軍令導致危害國家安全罪,證據確鑿,應判死刑,立即執行。林大濰犯敵軍間諜罪,嚴重危害國家安全罪,證據確鑿,應判死刑,立即執行。請法庭依法判決。」
法官:「執行!」
那法官這時重敲了一下法槌:「中華民國特種刑事法庭,六月十九日方孟敖違抗軍令案,共黨林犯大濰間諜危害國家安全罪案,侯犯俊堂特大走私貪腐案現在宣判。全體肅立!」
曾可達:「我就想聽你這句話,尤其想讓你活著,讓你看看我們是怎樣把一個又一個侯俊堂都抓出來受審。《陸海空軍刑法》特赦條例,凡國軍人員通共者只要幡然悔悟,自首反正,可行特赦。你的案子是建豐同志親自過問的,建豐同志有交代,只要你自首反正,我們可以立刻讓你和你的家人到國外去,政府提供一切生活保障。也不要你再為哪個黨干任何事。看看你的這頭白髮,看看你的這個身子,才四十幾歲的人,你已經夠對得起共產黨了。」
「庭上!」一直挺坐在那裡的方孟敖倏地站起來,「本人及實習飛行大隊不需什麼辯護人,我做的事,我自己會向法庭說清楚。」
整個法庭一片窒息。
法官手捧判決書,大聲宣判:「茲判決林犯大濰死刑,立即執行槍決!茲判決侯犯俊堂死刑,立即執行槍決!茲判決方孟敖及其實習飛行大隊即日解除現役軍職,集體發交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另行處置!」
「事關保密條例,我只能說到這裏。」徐鐵英望著法官,「北平昨天的事件,本人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不只今天要傳問崔中石,還將繼續調查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所有有關人員。崔中石見我,與方孟敖一案毫無關係。」
他背後的飛行員們緊跟著也都整齊地站起來,一個個臉上全是「風蕭水寒,一去不還」的神態。
特種刑事法庭上,徐鐵英在繼續做著陳述。
「反對無效!」法官這次絲毫不給曾可達再說話的機會,轉對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身為國軍現役軍人,六月十九日率航校實習飛行大隊轟炸開封共軍,為什麼不投一彈,原隊返回?現在做最後陳述。」
「法幣今天的比值都已經是一千二百萬比一了,這些都是從花旗銀行現提的,一次也就只能提十萬。哪些地方還要打點,案子辦好后兄弟我一定想辦法補上。」
曾可達望向了徐鐵英。
「反對!」曾可達立刻站了起來,「陪審員好像忘了,你還是他們的辯護人。根據法庭程序,你就一句也不為他們辯護?」
曾可達的目光,背後飛行員們的目光都怔怔地望著方孟敖。
曾可達心裏好一陣凄涼,從一個徐鐵英身上他就深深領教到了,單憑建豐同志,以及建豐同志組織的鐵血救國會這兩百多個同志,能對付得了黨國這架完全鏽蝕的機器嗎?既無法深究,便只能快刀斬亂麻了。
林大濰顯然也被剛才背後那些人的反應觸動了,儘力調起體內殘存的那點精力,提高聲調,下面這番對話一定要讓那些不炸開封的飛行員聽到:「我前面已經說了,我並沒有那麼高尚,可也沒有你說得那麼不堪。我現在回答你:第一,本人常年患病,為什麼直到三天前你們才知道呢?這是因為本人沒有一次享受你所說的國軍醫療保障。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錢到民間的診所看病。第二,自知生命不長,因此鋌而走險,違背了我黨的地下工作保密規定,公開發報,因而暴露。這些天我也想過,要是自己還能好好活著,會去冒這個險嗎?未必。由此可見我還是個有私心的人。第三,我再有私心,也不會因為自己生命不長拉別人一起去死。無論是自己的同志,還是空軍作戰部共過事的那些人。我在進入你們內部以前,曾經跟隨我黨的周恩來副主席工作,他對我們的要求很明確,除了完成組織的任務,絕對不許做任何違背道德有損形象的事情。這一條,是順便回答你關於我黨和我個人做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