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哥萬歲
這就是想套近乎了，方孟敖打斷了他：「搬吧。」
畢竟不是交流時，方孟敖向謝木蘭、何孝鈺眨了下眼，轉望向了那個學生代表：「你們估算一下，這裏可以住多少人。安排你們沒有住處的東北同學住進去，盡量多住些人。」
剛走到接近一層客廳的過道，不料不願聽見的聲音還是出現了，是方孟韋在樓下發脾氣的聲音：「下人呢？都睡著了嗎？！」
他顯然看出了前邊女學生們的傾向，側頭低聲對身邊的何孝鈺說道：「告訴謝木蘭她們，今天是和平抗議，不許跟軍警發生衝突，不要在這裏去認她大哥。」
二樓是一間閱讀室，書桌上全是外文的經濟學書籍，有英文的，有德文的，也有法文的。
一條橫幅上寫著：「歡迎不轟炸開封的愛國空軍！」
方步亭即將面對的還不只是難以面對的大兒子，這時坐到外甥女房間，是為了躲避在警察局剛接完徐鐵英回家的小兒子。
「是。」方孟韋在姑爹面前還是十分恭敬的，答著，立刻走到客廳的電話邊，撥了號，「李科長嗎？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安排住在哪裡，你調查清楚了嗎？」
「立正！」方孟敖一聲口令。
「到明天你們就都別吃飯了！」馬漢山橫豎要撒氣，「整個北平兩百萬人在挨餓呢！輪也輪到你們家餓幾頓了。媽了個巴子的，還頂我的嘴。李吾志，你個調撥科科長不想當現在就給我寫辭呈！我他媽的還有好些人排隊想當呢！」
梁經綸打開了資料包，一份一份開始翻閱，然後抬起了頭，輕聲地：「上級指示還沒有傳達？」
「進步青年萬歲！」
「小哥！」謝木蘭看見下樓的方孟韋立刻奔了上去，「是不是去接大哥？」
何孝鈺看出了她的壞，拉住她：「你自己去問吧。」
梁經綸身邊只剩下何孝鈺了。
府邸的大門上赫然掛著一塊「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的大牌，原來，今天入住這裏的重要人物便是方孟敖的飛行大隊。
方步亭還是慈笑。
程小雲不接言了，拿著白手絹擦著鏡框玻璃的手也停了，慢慢放下來。
方孟韋在客廳門邊站住了：「什麼事都要摻和，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再給我找麻煩？」
何孝鈺沒有接言，也沒有動步，只是望著梁經綸。
接著，遠方的一聲火車鳴笛讓他又是一驚！
「敬禮！」方孟敖又是一聲口令，和飛行員們同時向學生人群又行了個舉手禮。
方孟敖對馬漢山：「馬局長，這個院子是不是都是給我們住的？」
這時兩人都換上了乾淨的學生夏裝。
謝木蘭越走近風扇，裙子飄得越高，連忙扯住了，蹲在風扇一邊，望著何孝鈺：「孝鈺，你說關小還是不關小？」
梁經綸：「國民黨派駐北平的青年航空服務隊隊長方孟敖。」說出這個名字后他緊緊地望著嚴春明。
梁經綸隔著桌子雙手接了過來：「謝謝嚴先生。」
梁經綸輕聲地：「接觸他。這個人可以爭取。」
來人在他桌子的對面坐下。
謝木蘭手把著轉鈕，直望著方步亭：「大爸，你是不是更喜歡孝鈺一些？說！」
那幾個軍警看見何孝鈺立刻態度緩和了許多。這年頭早就亂了，許多軍政要員的子女偏也跟政府過不去，每次學生鬧事，都少不了他們。眼前這女孩胸佩燕京大學徽章，清秀大氣，誰知她會是哪位大人物的閨女？一個顯然是帶隊的軍警頭目便不失禮貌地說了一句：「小姐，請叫大家遵守秩序。」
梁經綸：「方孟敖顯然屬於上級指示中所指的『政治情況特別複雜的對象』。因此不應該由我們城工部門去做工作。但是，具體情況具體對待。那個方孟敖和我們發展的進步學生有十分特殊的關係，這層關係我們黨組織的其他部門沒有。如果根據剛才上級指示第一條所說的『要在一定的組織形式內，做一定的活動，即做情況允許下的活動』這一精神，我認為，我們可以利用學運部所特有的特殊關係去接觸方孟敖。」
方孟韋倏地站起：「爹，我這就去軍營。今天怎麼也得把大哥接回來，我們一家人吃飯！」
「好！頂得好！」馬漢山氣得那張臉更黑了，「中央調撥委員會馬副主任今天已經到了，待會兒我就去找他。看是你那個主任靠山大，還是中央的馬副主任大。不撤了你，我就不姓馬！」
「我們也要去！」謝木蘭追了過來。
方孟敖叫了，馬漢山只好故作鎮靜地走了過來，先對方孟敖笑了一下，接著主動地對學生們大聲說了起來：「同學們！同學們！你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人家方隊長他們從南京開飛機過來，他們太辛苦了！所有的事情，不只是他們，鄙人，還有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都會給你們一個交代。請你們體諒，讓方隊長他們好好休息吧！大家先回去吧，回去吧！」
一雙雙審視、期待、渴望，當然也還有些懷疑的眼。
「心裏有鬼才走。」謝木蘭開始說那三個字了，「娃、娃、親！」
嚴春明的嘴輕輕地閉上了。
馬漢山一個趔趄，車驟然停了。
梁經綸：「上級指示說『現在北平學生工作較好，波浪式的發動鬥爭影響大。但總的方針是隱蔽精幹、積蓄力量，不是以鬥爭為主』，能不能理解為廣大學生由於對國民黨反動派倒行逆施的不滿，自發地發起波浪式的鬥爭，我們既不要強行推動，也不要干預阻止？」
方孟敖不讓他再扯了：「日本人都投降三年了，哪還有什麼民族英雄？再說昨天我們還在軍事法庭受審，今天馬局長就把我們封了黨國功臣，你權力也太大了。」說到這裏他轉向隊員們，「就這裏吧。離清華大學、燕京大學近，離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倉庫應該也不遠。自己的住處自己收拾，進去吧。」
「停車！」這回是馬漢山叫停車了。
很多學生同時喊了起來：「貪官走開！貪官走開！」
那幾個衛兵是警備司令部派的，不歸馬漢山管，但都知道方孟敖的來頭，這時見他威風凜凜，竟十分聽從口令，並腿敬禮，整隊跑離了大門。
何孝鈺的頭點得好輕，看不出願意，也看不出不願意，能看出的是真純的善解人意——好像她這時候來與梁經綸交給她的任務毫無關係。
方孟敖：「報告同學們！我們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是來調查『七五事件』民生物資案的。我本人叫方孟敖，是青年服務隊隊長。他們，都是青年服務隊隊員。請認清我們胸前的徽章。凡是有情況反映的，可以找我們每一個人。」
何孝鈺望向了謝木蘭，知道她要說不正經的話了，收了微笑，正經了眼神，制止她往下說。
軍警們立刻緊張了，舉著盾牌從兩旁奔了過來。
大客廳西側通往廚房的條桌邊，謝培東依然在靜靜地擦著鏡框，女兒和內侄剛才爭吵他連背都沒轉過來一下。這時拿著那塊擦髒了的白手帕靜靜地向廚房方向走去，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方孟韋聽到這句話臉色更難看了，更難聽的話眼看要爆發出來。
嚴先生全名嚴春明，是中共北平地下黨燕大學委的負責人。
謝木蘭目光看著越走越近的大哥已經激動得答不出話了。
這幅照片與方孟敖在囚車裡從皮夾中抽出的那九九藏書張完全一樣，只不過這幅照片是放大了的，還有就是方步亭的臉並沒有用膠布貼住，黑髮側分，神采飛揚。
何孝鈺還是微笑。
「不要跟他說話！」學生中另有人高聲喊道，「我們只跟方隊長說話！」
嚴春明點了下頭。
那司機好生為難，回頭望向馬漢山。
北平西北郊一處舊兵營。
謝培東高聲對客廳外：「備車，送夫人！」
他率先下了車。
學生們顯然有組織，很成熟，就一個人提問，所有人都只用目光等待方孟敖回答。這陣勢更顯出無形的力量。
謝木蘭跳了起來，幾個女同學跟著跳了起來。
雖然人聲鼎沸，方孟敖還是聽到了這聲無比激動的呼喊，跑步中側過身子，立刻搜尋到了在人群中跳躍的謝木蘭，拋去一個美國式的揮手禮。
王媽立刻跟了去。
方孟韋已經提起了皮箱，向客廳門走去。
接言的那個女人正在北牆柜子上擺一幅照片，從背影看，頭髮梳得乾乾淨淨，衣服穿得乾乾淨淨，長得更是乾乾淨淨，也就三十齣頭。
她便是方步亭的後妻程小雲。
馬漢山便又只一個人站在方孟敖身邊了。
商量時她們的目光閃爍著后視，聲音壓得這麼輕顯然不是怕路障那邊的軍警，而是怕站在她們後面的人聽見。
方步亭聽到這個聲音神情分外複雜，愛憐、漠然、無奈俱有。
謝木蘭在她身後著急：「他們不敢抓我，讓我到前面去。」
來人：「梁教授，這是你要的國外最新的關於金融方面的論文資料彙編。」
「英明。」梁經綸用兩個字概括了他領會的指示精神，「春明同志，我能結合我們當前的學運工作，談談我對上級這個指示精神的理解嗎？」
立刻，她定住了。何孝鈺已經擠到了她的身旁，輕輕推了她一下：「梁先生說了，你不能在這裏認你大哥。聽見沒有？」
但他沒有注意到，另有一雙彷彿隱藏在更遠夜空暗星般的眼特別專註地捕捉到了他剛才流露的眼神——這便是梁經綸的眼。
方步亭面朝窗口的背影感動得晃了一下。
方孟敖只斜了他一眼，一個人向和敬公主府大門走去，對站在那裡的持槍衛兵：「這裏我接管了。聽口令，立正！跑步走！」
「怎麼還不來呀！」謝木蘭越過攢動的人頭，望向那條被軍警隔離的馬路前方。
「住口！閉上你的臭嘴！」對方的聲音在話筒里很響，顯然是被馬漢山剛才的話惹急了。
方步亭站起身，對著何孝鈺，臉上強露出笑容：「你爸那裡我打電話告訴他，留你在這裏一起吃飯。好不好？」
知道方孟敖有話要說，學生們慢慢又安靜了下來。
馬漢山那張乾瘦的黑臉更黑了。
一個個頭上還包著紗布的臉。
嚴春明目光正對著的窗外，天上的流雲在超速地飛過。
一切都在寂靜中傳達。
梁經綸接著說道：「我知道春明同志的顧慮。」說到這裏，他接著流利地複述，「剛才上級的指示第二條關於統戰工作說『對互相利用及政治情況特別複雜的對象，可以由其他方面去做工作；城工部門一般不搞這些工作為好，即使搞也要用特別的人去搞，不要發展特別黨員，如有人要求入黨，要向他講明我們的黨章，老老實實說明入黨條件，不要亂吸收特別黨員或者欺騙人家』。」
「孟韋！」該出面的人出面了，謝培東的聲音從客廳左側傳來。
嚴春明聽到這個名字顯然也十分重視，卻同時顯出猶豫。
馬漢山一愣，反正對方看不見，瞪圓了眼，無聲地向話筒啐了一口，還得接著聽。
方孟韋低下了頭，不再頂嘴。
一早，許多無處可歸的東北流亡學生就來到了這條街上。上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學生自治會都組織了好些學生前來聲援。
「方家有少爺嗎？」方孟韋那句難聽的話終於出口了，「這個家的太太十年前就故去了，哪來的少爺！」
另外那個科長必須打圓場了：「我說李科長，馬局長批評我們幾句，你這個同志怎麼就這麼不能接受上級的批評呢？認個錯吧，青年服務隊還在等著安排呢。」
因為一直避住在外面的後妻恰恰也是這個時候要趕來完成他安排的一件事。
「是。」何孝鈺輕聲接言了，「不要再說話。」她的目光也早已定在方孟敖身上，像是在努力尋找自己兒時那個大哥哥的身影。
梁經綸輕聲說道：「要組織好。你們幾個去，叫他們以學校為單位，有秩序地分開住。每個學校都要將每個同學登記名字，不能讓一個人被抓。」
在燕京大學人群里，謝木蘭那張臉格外興奮，她身邊的女同學男同學也都顯得比別處的學生興奮激動。
接著男生們反應過來了，一些人跟著拚命鼓起掌來！
程小雲眼中有了一星淚花。
何孝鈺臉一下子紅了，轉身就要擠開。
謝木蘭那些女生還有好多學生還是遠遠跟著，跑了好長一段路程。
何孝鈺點了下頭，好幾個強壯的男學生立刻伸手撥開前面的人群，讓她向謝木蘭她們擠去。
那李科長對馬漢山：「局長，是我的錯，您要撤我總得讓我先執行好您的指示吧。」
「要不馬局長坐我的位子，讓我站站？」方孟敖做起身狀。
那李科長這下真有些害怕了，憋著氣，不敢再頂嘴，可一下子認錯又轉不過彎來。
這一聲好響，站在二樓過道間的方步亭微怔了一下，欲步又止，等著該出面的人替他解難。
馬漢山只是愣了一下，此人臉上無肉，臉皮倒是真厚，居然也跟著笑：「真是聞名不如見面。方大隊長真是個樂天派。開車吧，方大隊長開玩笑的。」
「馬局長。」方孟敖問身邊的馬漢山，「不是說住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物資倉庫嗎？怎麼把我們領到這裏來了？」
方孟敖站在門口，隊員們站在他背後，望著那座縱深有一百多米的營房，外間很大，一張張兵床左右擺著，外間里端能看見還有一個單間，這裏住他們這個服務隊倒是挺合適也挺現成。
學生人群掌聲慢慢停了，全都安靜了下來。
何孝鈺：「木蘭，你要說不正經的話，我可要走了。」
方步亭還是慈笑。
梁經綸的眼隨著何孝鈺移去，那幾個強壯的男學生又立刻向他靠緊，顯然是在保護他。
車門關了。
方孟敖又彎下腰細看了一下遠處的人群，笑了笑：「還真是衝著我們來的。不過橫幅上明明寫著『歡迎』嘛。開過去。」
一列噴著黑煙的載客列車遠遠地駛進了北平火車站。
方孟敖沒有急於回答，回過頭望向身後，高聲喊道：「馬局長呢？」
方孟韋不看她也不接言。
在北平，燕京大學外文書店是國民黨特務最少光顧的地方。一是這兒賣的都是外文書籍，二是這裏賣書的店主原是老燕京教神學的一位美國籍女士。不會外語，不是燕京大學的人，很難在這位美籍女店主面前不露馬腳。
「可別！」馬漢山慌忙伸出一手，「方大隊長要這樣，鄙人就下車走路了。」
路障這邊，軍警們只是執著盾牌警棍，顯然傅作義已經嚴令不許用槍械對付學生了。
方孟敖：「開車門，馬局長要下車走路。」
「指什麼指？有本事過來抓我啊！https://read.99csw.com」謝木蘭剛講的不說話，這時又嚷了起來。
「大哥萬歲！」
「開車！開車！」馬漢山對司機吼著。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閃出了只有他這個王牌飛行員和真男人才有的目光，就像在萬里夜空飛行看見閃亮的星星那般的目光！
吉普車後座的車門開了，一個人下了車，兩步便邁到馬漢山面前：「馬局長，你剛才罵誰混賬王八蛋？」
馬漢山咽了口唾沫：「是的。整個院子就一塊牌子，全是你們青年服務隊的。當然，還有我們調派來為你們服務的後勤人員……」
梁經綸似乎要的就是這個導向，當即重重地點了下頭：「那麼重要的就是發動能發動的所有力量，首先要給『七五事件』定性。『七五事件』就是以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貪污民生物資引發的學生抗議事件！國民黨當局迫於全國人民的抗議呼聲，包括美國的干預，已經對該事件進行調查。我認為，有一個人我們可以爭取。」
幸虧這個兵營大門崗衛兵室的電話還沒有撤，馬漢山拿起電話立刻撥通了一個要緊的電話。
那軍警頭目好生為難：「方大隊長……」
馬漢山在門口又跺腳了，對跟著他的那個司機：「後勤人員呢？鋪的蓋的用的，還有方大隊長辦公的用品，對了，還有吃的，怎麼還沒送來？！」
吉普車裡的人沒有反應。
方步亭獨自向窗外的北平城移望，滿眼屋頂。
方孟敖又大步走到了東邊的路障旁，對著學生們：「同學們，剛才你們問我，我們會不會住這個公主府。現在我正式回答你們，不住！剛才我也聽到了，東北來的同學們還沒有住處，現在我代表青年服務隊，把這個院子讓給東北的同學們住！」
「唉！」方步亭一聲長嘆，望向窗外，突然說道，「孔子的弟子向他問孝，孔子答曰『色難』。意思就是要以發自內心的順從之態度面對父母，此謂之色難。你既然心裏不痛快，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裝作孝順的樣子。」
何孝鈺還是微笑著：「那就看你是真疼你大爸還是假疼你大爸了。」
有幾雙眼更是十分關注地在等著方孟敖回答。
突然，方孟敖的心震動了一下！
列車員也上車了。
梁經綸的眼慢慢睜開了。
可進門處還是握著扶手站著一個人，中山裝穿得筆挺，滿臉乾瘦，眼袋是青的，牙齒是黑的，褶子里的笑全是官場的。這位就是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北平市民政局長馬漢山。
那嚴先生很嚴肅，聲音也極輕：「是昨天傳達的。有嚴格要求，只限於口頭傳達要點。」
方步亭的慈笑只有在這個視同己出的外甥女面前才如此自然，如此由衷。長袍馬褂，正襟危坐，任她搖著，只笑不動。
嚴春明顯然被他的建議打動了，想了少頃，答道：「這恐怕要請示上級。」
路障那邊，許多學生還紗布包頭，繃帶吊臂，這都是東北的學生。在他們身邊、在他們身後則是佩著各大學徽章的北平學生。全都靜默著，于無聲處，不知何時乍起驚雷。
學生人群激動起來了。
方步亭望著這個最心疼的兒子：「我已經失去你媽和你妹了。要是沒有你們這兩個兒子，我還有什麼晚年？為了你，你后媽就一直搬在外面住。為了你們兄弟，你后媽給我懷的兩個孩子都流了。你不該那樣對她。你大哥到北平了，明天崔中石也會回北平了。下面我還有沒有晚年也只有天知道了……」
方步亭嘴角浮出一絲苦笑，這是他必須有的反應，因為這兩個女孩在他心目中位置都太重要。尤其是何孝鈺，他不能讓她太尷尬。
梁經綸在認真地閱覽，並且對比著做筆記，做卡片。
「好掃興。」謝木蘭眼一閃，「是你說的，還是梁先生說的？」
謝培東走過來：「過分了。」從他手裡拿過皮箱。
方孟韋這才走到桌邊坐下：「我也不知道爹是怎麼想的，傷心往事偏要在這個時候都擺了出來，這不是故意讓大哥看了，剜他的心嗎？」
方孟敖的眼一直望著窗外，這時才轉向了他：「馬副主任、馬局長，我們這些當兵的沒必要讓你這樣陪著。還是坐到你的車上去吧。」
那個學生代表立刻激憤起來：「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馬局長叫我們回哪裡去？」
「（英語）上午好，索菲亞女士。」梁經綸和她太熟了，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捧著她伸過來的手，輕吻了一下手背。
索菲亞女士：「（英語）好，沒問題。」
司機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輕踩剎車，那車便往前又滑行了幾米才停住。
馬漢山從來沒有被自己燒的熱灶這樣烤過。
對方便是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直接上司，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兼五人小組成員馬臨深。
軍警們都閃到了兩邊，詫異而緊張地望著這支隊伍。
地處張自忠路的和敬公主府大門外便是這般狀況。
梁經綸：「何孝鈺。」
總算讓他想起了這一片有一座國軍第四兵團一個營曾住過的兵營，前不久那個營開出去了，正閑置著，不得已馬漢山把方孟敖青年服務隊領到了這裏。
馬漢山立刻接道：「你們方大隊長總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吧！你們跟了他自然也就是民族英雄青年服務隊了嘛。」
「停車！」方孟敖喊了一聲。
——那幅照片中一個女人的眼正望著她，她也望著那雙眼。
「崔中石坐的哪趟車？」方步亭還是長袍馬褂端坐在辦公桌前。
如此尊榮的一座府邸，被北平市官員們安排給了方孟敖大隊，規格之高，前所未有，與其說是巴結，不如說是害怕。
「孟韋。」那蔡媽居然直呼其名，而不是稱他小少爺，這是方家的規矩，下人對晚一輩一律直呼其名，「老爺招呼過了，這些照片只能夫人擺。」
「木蘭！」何孝鈺立刻喊住了她。
「（英語）非常感謝。」梁經綸再次禮貌地致謝，很熟悉地走向裡屋的那道門，上了樓梯。
一個女同學還是忍不住，湊在謝木蘭耳邊：「是領隊的那個嗎？」
「就你狡猾。」謝木蘭握住轉鈕的手停住了，「專會討老頭子喜歡。」
何孝鈺輕輕一拉謝木蘭，自己擋在了她的前面。
方家是大戶，住的又是洋樓，當時便有淋浴抽水馬桶裝置的衛生間。謝木蘭和何孝鈺從和敬公主府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二人都去洗了澡。
他看見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眼，那雙眼閃耀著親情激動和無比的熱烈——謝木蘭的眼！
「你大哥未必像你想的那樣。」謝培東的聲音從一層客廳傳來，「倒是你，不要再讓行長為難了。怕你跟小媽吵架，他一早就躲到木蘭房裡去了。唉！孝悌兩個字，孟韋，今天都要看你了。」
遠遠地，大門東邊路障的集會學生人群中突然打出了兩條大橫幅。
飛行員們都笑了，只是沒笑出聲來。
口號聲在他們身後喊得更響了。
何孝鈺這才向謝木蘭她們跑去的方向追去。
路障對面學生人群中擠出一個高大身形的學生代表，操著濃厚的東北口音：「請問方大隊長，你們會住進這座和敬公主府嗎？」
立刻好幾個軍警過來了。
「鄙人是專門來接方大隊長的。你不坐，打死了我也不會去坐的。」馬漢山一九_九_藏_書臉的誠懇。
馬漢山湊到司機靠椅后彎腰往前望去。
方孟敖看著他：「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兩雙美麗的大眼！
來人手裡夾著一包資料，向梁經綸輕輕按了按手，梁經綸坐下了。
後面的黑色小轎車裡卻只有司機，沒有坐人，空空地跟著。
梁經綸轉對何孝鈺：「你去找著謝木蘭，陪她一起到方家去等方孟敖。」
方孟韋事事順父，唯獨將后媽視若仇讎。方步亭左右不能偏袒，只能迴避。
這種沉默更使方孟韋不能接受，他轉身走到客廳大桌前，望也不望裏面還裝著好些鏡框的大皮箱，用力將打開著的皮箱蓋一關。
馬漢山眼珠子急速地轉著，低聲對那司機：「倒車，從後門進去。」
方孟敖已經猜著了幾分，這就是十一年前自己的親表妹和形同妹妹的那兩個小姑娘！
謝木蘭：「你想見大哥，我也想見大哥，怎麼是給你找麻煩了？」
馬漢山大步走出了衛兵室，在大門正中的路上一站。
一雙當然是謝木蘭的眼。
太激動了，便有學生不再守紀律，帶頭喊起了口號：
「我們是代表正義！」謝木蘭被他氣得好久才嚷出這一句，望著小哥走向院外大門的背影高聲喊道，「那不叫鬧事，叫發出正義的呼聲！」
謝木蘭立刻賴了：「我相信啦。待會兒我一定不去認，讓你去認，好嗎？」
兩人向列車員換票牌——原來就是在金陵飯店209房間監視崔中石的那兩個青年！
因此，這裏就成了梁經綸常來的地方，確切地說，成了他與組織的人秘密接頭的地方。
何孝鈺顯然常在謝木蘭家小住，因此這裏便有自己的換洗衣服。
謝木蘭還在輕聲給身邊的女同學許著願：「包在我身上，一定讓我大哥給你們簽名。」
「小少爺用不著生氣，我擺好這些照片立刻離開。」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搶在方孟韋再次發脾氣前從客廳方向傳來了。
一樣的學生衣裙，何孝鈺坐在床邊雙腿微夾著，兩隻手安放在膝上，她的裙便不飄，她的神態便文靜，只微笑著，任謝木蘭鬧騰。
方步亭這時連眼中的憂鬱也收斂了，毫無表情，但也未表示不聽的意思。
兩個潔白細洋布斜襟短褂的中年佣婦就站在客廳門外，一邊一個，看著方孟韋生氣，不吭聲，卻也不像是怕他。
那個學生代表：「這裏原來住的是十一集團軍的高官。今年四月以後改做了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就是他們，在這裏面名曰辦公，暗中貪腐！昨晚才為你們騰出來的。你們住嗎？」
「（英語）非常感謝。」梁經綸微微向她又行了個點頭禮，「（英語）圖書館嚴先生可能給我送資料來，麻煩您讓他到樓上找我。」
方孟敖率先走了進去。
那軍警頭目又答了一聲，立刻指揮軍警們去搬路障。
戰火壓城，市政早就荒廢，一條路破爛不堪，也不維修，馬漢山站在車內飽受起伏顛簸，還一臉的心甘情願。方孟敖不願坐小車，他便陪著上了大車。沒有人讓座，他更願意站著。此人半生鑽營官場，從不願燒冷灶；每遇麻煩，便拚命補火，熱灶燒得比誰都熱，偏讓他屢試屢靈，總能化險為夷。形成了習慣，再也不改，這次又是如此。
路障搬開了，許多學生，尤其是女生，激動地喊著，試圖追上方孟敖大隊。
學生人群立刻沸騰了！
首先是女學生們，再也抑制不住，全都激動地鼓起掌來！
方孟敖不再搭理他們，徑自去開了車門，向飛行員們：「起立！列隊下車！」
其中一個科長：「局長，您這個氣生得沒道理。臨時找個地兒，臨時來電話，還要臨時湊東西。一個小時我們就趕來了，耽誤什麼了？」
隊員們都跟著走了進去。
那些軍警還真怕這位方大隊長，面朝著學生人群真是退著，往後邁了幾大步，拉開了距離。
馬漢山半天的窩囊現在化作了一陣牢騷：「什麼國防部！什麼鐵血救國會！蔣夫人、戴局長我都打過交道，都沒有這麼牛皮！看他今天在大街上的行為，那不只是衝著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來的，簡直就是衝著黨國來的。我看他方孟敖就是個共產黨！國防部連共產黨都用了，你們得說話，向宋先生報告，向孔先生……」
他的兩眼立刻又露出了寒峻！
倒是後面兩輛軍用卡車的駕駛室里跳下兩個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科長，疾步向他走來。
話筒里對方的聲音：「一群娃娃都擺不平，還宋先生孔先生。宋先生孔先生會來管這樣的事嗎？擺不平就把賬交出來，這個副主任和局長有的是人來當！」
何孝鈺仍然緊緊地擋著她。
「青年（清廉）服務隊萬歲！」
大客車二十座，剛好能乘坐青年服務隊的飛行員。可方孟敖不願坐前面的轎車，便少了一座，一個隊員擠到了前排副駕駛座上，讓方孟敖坐在了大客車進門處的位子上。
說完這句話方孟韋拿起茶几上的帽子大步走了出去。
——照片的全景出來了，那個女人身邊就坐著十一年前的方步亭，身前摟著一個笑著正在吹口琴的小女孩，她的身邊站著一個十六七歲卻已身高一米七幾的男孩，方步亭身邊站著一個十一二歲身高一米五幾的男孩。高個兒男孩顯然是方孟敖，低個兒男孩顯然是方孟韋，都是背帶洋服，青春洋溢。
「馬局長。」方孟敖已經站在他背後了，「我們可是從來不走後門的。怎麼，怕那些學生？」
「待會兒車一到，你敢不敢跳過去見你大哥？」一個女學生低聲地問謝木蘭。
謝培東接著擺照片，全是與方孟敖、方孟韋兄弟和母親、妹妹有關的照片，整個客廳顯眼的位置都次第擺上了。
吉普吱的一聲停了。跟著的兩輛軍用卡車也急剎車停了。
在北平，像方步亭宅內那樣的小洋樓屈指可數。真正氣派排場舒適的住處便是清朝王公貴族遺存下來的府邸。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國民黨接管北平，各軍政機關第一件大事便是爭占保存完好的府邸。和敬公主府就是當時北平保留完好的王府之一，被蔣介石嫡系的第十一集團軍爭到了，做了軍部辦公用地。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方孟韋撲通一聲跪在了樓板上，把湧出來的眼淚吞咽了，說道：「只要爹能夠安享晚年，兒子們的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好嗎？」
更多的東北學生已經擁向和敬公主府大門。
方孟韋看見了站在客廳桌旁的何孝鈺，也不理謝木蘭，快步下了樓，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何小姐。」接著便向客廳門快步走去。
方孟敖回頭看著馬漢山，又掃視了一眼那些軍警：「現在是我在跟學生說話，你們能不能後退些？」
嚴春明：「誰？」
更多的女生同聲喊道：「大哥萬歲！」
馬漢山站在路中就罵：「養著你們這幫混賬王八蛋！送個東西送這麼久！喝酒逛窯子也遲到嗎？！」
謝木蘭心中有無數雀躍，偏要裝作沉著，輕聲說道：「到時候你們幾個就把我舉起來，我跳過去！」
「春明同志。」梁經綸緊接著說道，「當然要請示上級，但眼下還沒有必要。因為我們只是派人接觸了解方孟敖，還沒有到要發展他為特別黨員的程度。中央一貫的指示精神要九-九-藏-書求我們，任何時候都不應該失去深入調查國民黨內部最核心情況的有利時機。這一條，並不與上級新的指示精神相悖。」
可這呼聲立刻隨著方孟韋消失的背影停住了，謝木蘭氣得直跺腳。
另一個科長扯了前一個科長一下：「李科長你就少說兩句。局長一大早到現在可是飯也沒吃。」
飛行員們在車上就一邊走著一邊列隊，跟著下了車。
「吹死了！」謝木蘭在家裡總是將平時標準的北平話說得帶上江南口音，因為舅舅方步亭是無錫人，當然也就是說她媽媽也是無錫人。
謝木蘭只得站住了，周圍的同學也都站住了。
方步亭一愣，在過道中停下腳站住了。
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十分緊張，調了好些人來守大門。
說到這裏他又轉身望向了學生人群。
有些奇怪的是，這些學生全是靜靜地被阻在大門東大街方向一百米處的鐵絲柵欄外。大門西大街道路卻空空蕩蕩，未設路障，然而安排了重崗，路人不得通行。這顯然是在清道，一定是有重要人物的車要從西邊過來。
何孝鈺扶著裙子站起來，卻沒有邁出腳步。
看起來這個民食調配委員會規矩本就是亂的，上級對下級可以亂罵，下級對上級也可以頂嘴。
她一邊嚷著，一邊搖著端坐受風的方步亭：「大爸，怕熱就別穿這麼多嘛！我可要把風扇關小了。」
南京火車站站台上，吐著白煙待發的客車。
國事家事，剪不斷，理更亂。
人流中也有兩雙眼微露著寒光，不遠不近地望著手提皮箱登上卧鋪車廂的崔中石！
那個為頭的軍警帶著幾個人站在馬漢山身邊。
坐在床邊的何孝鈺顯出來了，謝木蘭向她笑著遞去一個眼色。
周圍的幾雙眼都望向謝木蘭。
「是一次車，今天下午兩點三十分南京始發站，明天晚上五點三十分到北平。」單獨跟父親在一起，方孟韋又像那個孝順的兒子了，不過今天總是有些「色難」。
碰巧門外一輛吉普，跟著兩輛加篷的軍用卡車從牆外開來，正好轉彎進門。
馬漢山也是見過大陣仗的，知道今天躲不了了，也早已下了車，不近不遠地跟在方孟敖隊伍後邊，這時正一個人站在路邊軍警們的旁邊。
謝木蘭立刻又拉住了她：「我可什麼也沒說啊。好了，你守著我，我聽話，還不行嗎？」
方步亭站在了二樓過道的窗邊，望著窗外。誰能知道他此時的心事、此時的心情呢？
謝木蘭有些慌了，輕輕湊到方步亭耳邊：「大爸，我們同學今天都看到大哥了。你猜大家怎麼說他？」
今天七月七日，恰好是日本侵略軍發動盧溝橋事變全面侵華十一周年紀念日，國民黨北平當局卻不敢在這一天舉行任何紀念活動。兩天前鎮壓東北學生的戒嚴尚未完全解除，傅作義又公開聲明不得再抓學生，這種半戒嚴狀態便弄得軍警憲特部門有些尷尬，學生們小群的集會抗議此起彼伏，而且都是和平集會，市民也都出來支持，北平警備司令部和北平市警察局只得各處設置路障，調一些消防車，把住重要的軍政機關大門。
方孟韋：「好，很好。你們辛苦了。徐局長那裡我已經說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他吃飯了。你們好好巴結去吧。一定要陪好了。」
方邸洋樓二樓謝木蘭房間，一台一九四八年最新款式的台式小風扇。
「木蘭。」何孝鈺已經在她背後輕聲喚道，「在家裡他是你小哥，不是警察局長，我們不跟他鬥氣。好好幫大爸想想，等你大哥回來，怎麼好好見面。」說到這裏她把聲音壓得更輕了，「我們也有好些話要問呢。」
剩在原地的學生不多了。何孝鈺還有幾個燕大的學生圍在梁經綸身邊。
她們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亮！
方孟敖及其大隊還有那個馬漢山都上了大車。
梁經綸望著何孝鈺的背影，望著擁向和敬公主府的學生人群，深邃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了。
方孟敖：「你們的徐局長跟我同機來的，有事我擔著。搬路障！」
方孟敖滿臉流露出來的不是同情，而是同心，彷彿自己就是他們，大步向前邁了一步，腳前已是柵欄。
「假話！」謝木蘭高聲打斷了他，「我那麼多同學都是好女孩，你這樣喜歡過嗎？」
這回是那個剃著小光頭叫郭晉陽的隊員接言了：「馬局長這話太離譜了吧？我們都是抗日勝利后報考的航校，怎麼都成了民族英雄了？」
程小雲點了下頭。
轎車後面那輛大客車裡則坐滿了人，而且還站著人。
「爹。」方孟韋的委屈再也不忍了，這一聲叫便露出了負氣，「十年了，親兒子不能見父親，親弟弟不能見哥哥。還要弄出個共黨嫌疑，又扯出個鐵血救國會！兒子在軍警乾的就是這一行，可您把事弄得也忒複雜了吧？擱上誰，誰心裏也裝不了。您今天還要叫那個女人把媽和妹妹的照片搬回家來，還要擺在客廳里。您這是跟共產黨鬥氣，跟鐵血救國會鬥氣，還是跟大哥鬥氣？您教訓得對，兒子是不孝順，可擱上誰，也都不會『色難』！」
打著橫幅的學生人群靜悄悄的，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遠遠地望著這支沒有帽徽領章的隊伍向他們走來。
前行的隊伍在路障前整齊地站定了。
這兩個人也提著皮箱，身穿質料很好的學生服，儼然在讀的富家子弟，跟著也走向了崔中石的那列卧鋪車廂。
「是！」那軍警頭目雙腿一碰，「報告方大隊長，方副局長也是我的上級……」
一條橫幅上寫著：「歡迎反貪腐的青年（清廉）服務隊！」
方步亭：「我也愛我的國，我也戀我無錫的老家。這幾晚做夢，都在太湖上釣魚。但那都是夢啊。孟韋，這個國、這個家都容不下我們了。去美國吧，那裡畢竟有我的母校，有我的同學。我擺上這些照片沒有想跟誰斗，只是想告訴你大哥還有你，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讓你們平安地去美國，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帶著你媽和你妹妹一起去美國。如此而已。」說到這裏，這個內心比海還深的人，眼中竟浮出了淚花。
其實何孝鈺的眼也比剛才亮了許多。
一個學生：「梁先生，東北的同學們這樣住進去不行。要組織。」
「（英語）上午好，梁教授。」那女士有六十齣頭了，熱情卻不失雍容，「（英語）你的書都找出來了，在二樓，沒有安排別人，很安靜。」
風扇調的是最大一擋，轉得飛快，風便很大。
「我說的是真的嘛。」謝木蘭又輕搖著方步亭的肩，「真正的男子漢遇到了真正的男子漢，兩個人才較勁嘛。在街上我叫他了，他還向我敬了禮。我猜呀，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您敬禮。要是他還敢較勁，孝鈺也來了，我們一起幫您對付他，一定要他向您敬了禮，然後您再理他。啊？」
接著方孟敖又看見了另一雙似曾相識的眼，也有親情只是更含蓄些，也有激動只是更收斂些——何孝鈺的眼！
「好。」那幾個學生立刻向大門邊的人群走去。
方孟敖把和敬公主府讓給了東北流亡學生，馬漢山又領著車隊去了兩家不錯的院落，方孟敖車也不下，點名要住到燕京大學、清華大學附近的倉庫去。
她們的身後，是梁經綸那雙深邃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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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機場進入北平城區的路上，兩輛軍用三輪摩托開道。
對方把電話生氣地掛了。
車廂中部，赫然的標牌上印著「南京——北平」。
人聲鼎沸，方孟敖也立刻轉過身向隊員們：「跑步上車！」
「列成橫隊！」兩行縱隊很快地轉列成了橫隊，依然兩排，挺得筆直，面對黑壓壓的學生人群。
方步亭有些陌生地望著這個小兒子，態度卻出奇地平和：「是啊，我又要跟共產黨斗，又要跟國民黨斗，在家裡還要跟兒子斗。你爹在哈佛大學讀經濟博士寫的論文就是《論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誰叫我學經濟學到了鬥爭哲學上去了呢？」
方邸洋樓一層大客廳中。
「敬禮！」方孟敖一聲口令，二十一人同時舉起右手，步列依舊，向漸行漸近的學生人群致敬。
「蔡媽、王媽，我說話你們都沒聽見？」方孟韋直接對她們的時候語氣便緩和一些，顯然剛才的脾氣並非衝著二人來的。
嚴春明非常嚴肅了：「你準備派誰去接觸方孟敖？」
一個個手臂上還吊著繃帶的臉。
「我真去關小了啊！」謝木蘭迎風拂裙走去。
一雙是何孝鈺的眼。
謝木蘭跳起來，一任風吹裙亂，跑到方步亭身邊：「她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也喜歡她？說真話，不許說假話。」
程小雲轉身大大方方向外走去，走到方孟韋身邊又停住了：「有句話請你轉告大少爺，我是在你們母親遇難以後嫁給你父親的。」
樓梯輕輕響了，梁經綸慢慢站了起來。
方孟韋背對客廳站在門口，要不是還穿著夏季警官服，此時神態完全像一個大家少爺。
何孝鈺：「那就再不許說話。」
他望向了處於寬街方向那座和敬公主府，也只能望見樹木蔥蘢間的屋頂。哪裡能看見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派來的那支青年航空服務隊？哪裡能看見那個前來查腐懲貪的經濟稽查大隊大隊長兒子！
方孟敖走在一邊，二十人排成兩行，一色的飛行夾克，閱兵式的步伐，青年航空服務隊整齊地走過大門，向東邊學生人群走來。
謝木蘭：「說呀！」
梁經綸嚴肅地點了下頭，接著閉上了眼，開始用他超凡的記憶力聆聽嚴春明口頭傳達的指示要點。
嚴春明：「可以這樣理解。但黨對學生運動的領導還是核心，不能消極地理解上級的指示精神。我的理解，既不能無視廣大學生的革命熱情，也不能讓廣大青年學生做無謂的犧牲。『七五事件』就是教訓。反動當局現在還抓捕了大量學生，我們必須做工作，發動全社會的力量，包括國民黨內反對派的力量，讓他們釋放學生。」
當然他這時見謝木蘭和何孝鈺還有就是聽她們說說剛見過的大兒子。想聽，又不能多聽。估計這時候後妻做完那件事也走了，方步亭便離開謝木蘭房間，準備下樓。
馬漢山也生氣地把話筒往話機上使勁一擱，站在那裡想著找誰來撒氣。
車開到了和敬公主府大門西邊約一百米處。
方步亭不但沒有點頭，一直掛在臉上的慈笑也消失了，憂鬱從眼中浮了出來。
馬漢山幾步走到吉普車車前：「混賬王八蛋！不下車現在還擋著道，滾出來，立刻把車開一邊去！」
方孟敖已經走到帶隊的軍警頭目面前：「搬開路障，讓學生住進去。」
一聲汽笛長鳴，巨大的車輪轉動了。
「這可不合適！」馬漢山急著嚷了起來，「北平市政府不會答應的。」
方步亭答話了：「都喜歡。」
方孟韋：「我再給你打一次招呼，不要以為平時跟著學生鬧事別人因為我不敢管你，現在就又想打出大哥的牌子鬧事。事情真鬧大了，誰也救不了你！」撂下謝木蘭大步向院外走去。
這時見方孟敖如此較勁，馬漢山裝出十分有罪的樣子：「不要說倉庫不能住人，就是讓方大隊長你們住這個軍營，鄙人已經十分慚愧了。你們一個個都是民族英雄，黨國的功臣，上頭再三說要好好接待。住這裏我都不知該怎麼樣向上頭交代了，倉庫那是萬萬住不得的！」
謝木蘭才不理她，挨在方步亭耳邊：「我就說三個字，說對了，你就點頭。」
馬漢山一頓亂罵，現在對方又伏了小，氣消了一半：「還不把車開進去，趕緊安排！」眼睛這時望向了擋著兩輛卡車的那輛吉普，剩下的一半氣要向還坐在吉普里的人撒了。
馬漢山直起身子，一臉的關心：「都是些東北鬧事的學生，擺明了這是衝著你們來的。你們有任何閃失，都是我的失職。再說，方大隊長和弟兄們都辛苦了，不管走哪個門，都得讓你們趕緊洗了澡吃了飯先休息。」
那司機臉上的汗也出來了，踩動油門，輕輕啟動——馬局長坐自己這輛大車還是頭一回，何況還站著。剛才那一腳剎車差點將局長閃倒，從後視鏡里看見他雖然還在笑著，可回去后飯碗是否還能保住，心中著實忐忑。
馬漢山有些傻眼了，他哪兒想到，和軍用卡車同來的這輛吉普里的人竟是方孟韋！
那司機也不知何事，猛地踩剎車。
那個李科長居然還敢頂嘴：「馬局長你是民政局局長，我是社會局調過來的。雖說在調撥委員會你是副主任，我可是主任任命的。」
馬漢山被他頂得又是一愣，琢磨著該怎麼罵了。
對方在答著他的話。
方孟韋停了步。
這附近倒是有一座倉庫，正是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儲存供應大學民生物資的分庫，裡邊全是貓膩，馬漢山怎敢讓他們入住？
謝培東把皮箱擺回桌面，走到她身後，輕聲說道：「小嫂，我來擺吧。你先回去。」
謝木蘭大起膽子說道：「大家都說，大哥是真正的男子漢！你猜我說什麼？我說當然了，我大爸就是真正的男子漢。我大哥特像我大爸。」說到這裏她偷偷地觀察方步亭的反應。
嚴春明對這個下級的才華能力歷來就十分欣賞，這時聽他一字不差地將自己傳達的上級指示如此清晰地背誦出來，首先便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讚賞，接著鼓勵地說道：「談談你的想法。」
馬漢山身材精瘦，立刻跟著跑去。
方孟敖笑了：「這麼大一座公主府，就住我們二十一個人，太冷清了吧。還有，我們也不需要你們派什麼後勤人員。也好，既然北平市把這個院子劃歸我們住了，我們就有權安排了。」
方步亭：「凡是好女孩，大爸都喜歡。」
那個小車司機，其實就是他的貼身隨從立刻答道：「已經給調撥委員會後勤處打了電話了，馬上送到。」
兩列隊伍同時後轉，橫隊變成了直隊，整齊地向西邊停著的大車跑去。
那司機踩油門掉頭，飛快將車向西邊方向開去。
幾個女孩的身後，那雙我們曾經見過的深邃的眼又出現了，就是七月五日夜晚在燕大附屬醫院玻璃大門后的梁經綸，他的身旁此刻還站著何孝鈺，而謝木蘭卻只能站在前邊的學生隊伍里。
謝木蘭使勁點著頭，偏在這時一個軍警隔著柵欄走到了她們對面，兩眼逼視，警棍也指向了謝木蘭她們。
程小雲走了一小步又停住了，沒有回頭：「當年去重慶的路上，你們父親對我很禮貌，我們是邂逅相逢。這句話也請你轉告大少爺。」說完這句快步出門向院外走去。
旅客都上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