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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這樣一想,連環覺得鑰匙以早早交出去為宜;不過畢竟受老太太的付託,似乎不便擅專,但又不宜在此時到病榻前去請示。至於鑰匙交出去以後,還要防四姨娘誤會,以為自己接收了那兩個大柜子,可以自由處置;那時要攔住她可就不容易了。
開的就是一張補中益氣的方子,當即抓了葯來,濃濃地煎成一碗;但老太太怎麼說也不肯服。
「這倒也罷了!」李老太太點點頭說:「那麼,你把琳珠去找來。」
「怎麼沒有問過?」
「當然,也不一定都用在接三那天。」
「四姨娘,」秋月趕緊又叮囑:「這話你可放在心裡。」
李老太太開始有些生氣,右眼下微微抽搐;連環略通醫藥,知道這是動了肝風的跡象,大為驚恐,但卻不知如何回答?
這個他指的是誰?連環不敢問;只勸慰著說:「四姨娘如今當這個家,也是不好受的罪;只好凡事看開些,總往好的地方去想,自己寬寬心。」
老太太將李鼎一直帶到佛堂,坐在平時念經的那張椅子上,用哀傷而固執的聲音說:「小鼎,就是這三四天,我看你的臉色不對,心裏好像有極大的委屈說不出來似地;你怎麼不跟我說說?」
阿筠很乖巧,也很害怕,知道自己闖了禍,留在這裏更為不妥,想悄悄地溜走,但李老太太耳聰目明,手也很靈活,已一把攬住了她。
「對了!你替我陪著!我去去就來。」
四姨娘是說得一口吳儂軟語的本地人,不甚清楚「旗門的老規矩」;只覺得這個辦法在情理上也說得通,因而點點頭說:「也只有這個法子。不過,倒想不起來族裡有那家的太太、奶奶能請來幫這個大忙?」
李老太太面前最得力的丫頭連環,一看要露馬腳,連連假咳嗽,想阻止阿筠;可是她的話已經出口了。
等劉伯炎一走,李煦將四姨娘找了來說:「兩件大事,一件是錢,一件是人。總算有一件事有著落了;還有一件,索性也辦妥了它。你陪我去看看姑太太吧!」
話中大有深意,李煦凝神細想了一會,不由得由心裏佩服「姑太太」的見識。江蘇一省,能夠密摺奏事的,算起來總有上十個人;這些密摺,不比只言公事,發交部院的「題本」;乃是直達御前,無所不談。家門不幸,出了這件新聞,平時有交情的,自然有個遮蓋;有那面和心不和的,譬如巡鹽御史張應詔,少不得直言無隱,甚至添葉加枝,落井下石。如果自己奏報老母的病因,與張應詔之流所說的不符,一定會降旨詰實,那時百口莫辯,關係極大。
「那麼是什麼?快說!」
李老太太吃力地抬起頭來,一雙失神的眼,望著這一雙同胞姊妹說:「你們好!鼎大奶奶沒了,也不告訴我!」
「怎麼回事?小鼎!幹嘛悶悶不樂的!」
話是很俏皮,可是李煦無心欣賞,「別提這些閑白兒了!」他催促著:「你看看,有什麼法子,先弄個兩千銀子出來,在京里點綴點綴?」
看她臉色落寞,李煦的心也冷了;但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有些什麼東西?」
「你說的什麼?」老太太將眼睛睜得好大,「怎麼一說出來,一家子就都完了呢?」
劉伯炎想了一下答說:「有是有一筆,不過還沒有收來。」
是十一月初四那天,李老太太看她在玩一隻琺藍鑲珠的小銀表,便即問說:「那兒得了這麼一個表?」
寫完檢點,自覺「忽患內傷外感之症」八字,含蓄而非欺罔,頗為妥當;此外亦無毛病,可以封發了。
「有的!」
「有這話!」李鼎怕是聽錯了;回想一遍,柱子的話,每一個字都是清楚的;然則「紳哥」必是知道真相的了!
四姨娘知道她要作長夜之談,自己也正有好些心事要向她訴說,所以一諾無辭。
「不用挑!從今天起,一直到冬至,都是能出門的好日子。」
全神貫注在追索愛妻死因的李鼎,立刻想到,並且可以斷定,字裡行間隱藏著一樁奸|情。這八個字是她自明心跡,也是告慰丈夫。
連環不知四姨娘的話風何以突變?急忙答說:「老爺跟四姨娘看得起我,我那有個毫不知情的道理?不過我實在不明白老爺跟四姨娘什麼事受逼?只要我能使得上力,請四姨娘儘管吩咐。」
「娘,娘!」曹太夫人也說:「女兒來看你老人家。」
「連環,」四姨娘立即介面:「我怎麼會讓你為難?那是決不會有的事。」
「念『倒頭經』的和尚、尼姑快來了!」四姨娘吩咐:「你們到二廳上去看看,大姨娘一到,趕快來通知我。」

「族裡怎麼行?」
「不要緊,不要緊!」張琴齋俯身說道:「老太太請保重!」
這時丫頭已高高打起門帘,四姨娘緊兩步出房門,攙著震二奶奶的手說:「有什麼事,叫人來說一聲,我不就過去了?還用得著你親自勞駕!」
「絞腸痧原是極凶的癥候,說來就來;有連大夫都來不及請,就咽了氣的。」
「你鼎大叔給的?」李老太太又問:「什麼時候給你的?」
「你別管我!」四姨娘不等震二奶奶話畢,便搶著說道:「請吧!我在這兒等你。」
「據成三兒說,他們是遠遠跟著,看老爺進了晚晴軒才散了去的。」柱子又問:「大爺不是問過琳珠,她怎麼說?」
竊奴才生母文氏,於十一月初五日,忽患內傷外感之症,雖病勢甚重,心神甚清,吩咐奴才雲:「我蒙萬歲隆恩,賞給誥封。就是歷年以來,汝面聖時節,必蒙問及,及今秋孫兒熱河見駕,又蒙萬歲溫顏垂問。我是至微至賤之人,竟受萬歲天高地厚恩典。倘我身子不起,汝要具摺為我謝恩。我看你的病已經好了,盡心竭力為主子辦事。若論我的壽,已是九十外的人了,你不用悲傷。」奴才生母文氏,病中如此吩咐;十一月十五日子時,永辭聖世,母年九十三歲,奴才遵遺命,謹具摺代母文氏奏謝,伏乞聖鑒。奴才煦臨奏不勝悚惶之至。
連環不待他話畢,已在應聲:「我去取蠟燭來。」
李鼎方寸大亂,心裏像吞下一條毛毛蟲那樣地難受。但是他還是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有人看見沒有?」他問。
「不是!」
「由孩子想到別處,事情就麻煩了。」秋月搖搖頭,不願多說:「總而言之,是非多是旁人挑撥出來的!」
於是,李煦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鼎大奶奶!心裏又慚又悔,又恨又悲,自己都不辨是何滋味?
秋月依舊守著她的規矩,辭讓了半天,才在一張擱腳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話一出口,四姨娘便悔失言。明明見人家已不願深談,卻還追問這麼一句,倒像是有意追索人家陰私似地;會遭人輕視。
「請誰呢?」李煦說道:「禮節上最重『冢婦』,輩分高低倒不甚相干。」
「劉師爺,」錢仲璇正色說道:「我勸你老,犯不著說這話!」
這卻不必否認,點點頭不作聲。於是李老太太叫人開箱子,給了他一百兩金葉子。這倒還不錯,無奈可一不可再;李鼎見了祖母必得裝臉,這跟他父親發覺他抑鬱寡歡卻不敢去問原因,是同樣的痛苦。
李煦心裡有數,便即說道:「你把劉師爺請來!」

「孫子不能說!說出來,一家就都完了!」李鼎可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掩面,失聲而哭。
芹官有祖母護著,沒有人敢管;長此以往,豈不可慮。四姨娘近來對曹家特感關切,不由得失聲說道:「照此說來,竟是沒有人能讓他怕的了?」
「是——,」李鼎跪了下來:「是上弔!」
「唉!冤孽!」四姨娘輕聲嘆氣;回頭望了一下又說:「說來話長,我慢慢兒告訴你。」
「還說沒有!你真以為我眼花得連你臉上的氣色都看不清楚?快告訴我,為什麼?又鬧了虧空,轉不開了,是不是?」
「該說的都說了!」李鼎答說:「沒有事瞞著老太太,琳珠的事是一時疏忽。老太太何苦瞎疑心?」
「小鼎啊,」十一月初一,李老太太問:「你媳婦兒那天回來?」
「怎麼敢不盡心儘力?不過,老太太一品誥封,壽高九十三;這場喪事要辦得體面,金山銀山都花得上去,總要請老爺定個大數出來,才好量力辦事。」
「我早說了,冤孽!七湊八湊,都湊在一起,才出這麼一場大禍!」
「挑撥什麼?」
「柱子!請大爺開開門。」
震二奶奶最能察言觀色,一見如此,便不再談種子方;問出一句她早就想找人去問的話。
「這倒也不是!總算還有個人,能教他怕。不過要管也難。」
「早有了。」秋月答說:「六歲的孫子,看上去像十歲。」
這句話很投機,秋月覺得跟她談談亦不妨;這樣轉著念頭,平時一向為曹俯不平的那股氣,不免涌了上來,越發要一吐為快。

劉師爺名叫劉伯炎,專管內賬房;聽得老太太故世,知道這場白事,花費甚大,一個人披衣起床,正對著燈在發楞,想不出那裡可以湊出一大筆銀子來?只見錢仲璇推門而入,心知是來商量籌款,不由得便嘆了一口氣。
於是她說:「既然請了人家,禮數上可差不得一點兒。我看,把太太的屋子收拾出來讓她住吧!」
「你別說了!」李鼎暴喝一聲;一掌打在柱子臉上。
「我——。」柱子說了一個字,沒有聲音了。
「有交情的人都在揚州,來去也得幾天工夫。」
曹家現在的「這位老爺」,自然是指曹俯;不過曹家下人都稱他「四老爺」,因為曹俯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點點頭說:「真是一物降一物;那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見了四老爺,倒像耗子見了貓似地。」
大家巨族,攀親結眷,關係複雜,稱呼常是亂的;不過晚輩對長輩,必按著規矩叫,震二奶奶口中的「舅公」是稱李煦、「小表叔」意指四姨娘未來的兒子;這裏的「表嬸」,自然是指她的表妹鼎大奶奶。
「不就是絞腸痧嗎?」
聽得丫頭一聲:「老爺來了!」老太太立刻回面向里,叫她也不答了。
「怎麼啦?柱子。」
李煦不在家,只好告知四姨娘;她先誇讚連環處置得當,然後問道:「你可知道,老太太要問什麼?」
「沒有!」
於是阿筠失聲一慟,大大小小都跪了下來,一齊舉哀;走廊上的下人,亦復如此。然後哭聲一處一處往外傳;間壁織造衙門的官員匠役亦都知道老太太終於去世了。
原以誼屬至親,量力相助;「姑太太」早就打算好了的。李煦便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就沒話說了。」
震二奶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真的嗎?」她說:「怎麼做出這麼糊塗的事來?」
兩名總管自然是在大門口迎候;只見「頂馬」之後,李鼎像狀元遊街似地,騎著一匹大白馬在轎前引導,惹得左近機戶家的婦人孩子,都奔了來看熱鬧,年長些的跟年輕的媳婦在說:「李家的這位姑太太,還是曹大人在揚州去世的前一年,回過娘家,算來九年了。回來一趟好風光!姑太太手面也闊;見面磕個頭,叫一聲『姑read.99csw•com太太』,便是五兩的一個銀錁子。如今,怕沒有從前那樣闊了!」
老太太顏色大變,嘴角垂了下來,那種突然之間發覺失卻一切的凄苦表情,令人心悸!
「話雖如此,還是要借重妙手。」
「劉師爺,人不為己,男盜女娼!你老也得看看風色;從出了夏天那件事,都說這家人家要完了!照我看,不但要完,還怕有大禍;你老一家八口,三位小少爺還都不上十歲,也要趁早為自己打算打算。」
劉伯炎點點頭,抱著賬本來到上房;李煦正趕著成服以前在薙頭。有不相干的人在,不便商量,只說了些慰唁的話,靜靜等到他薙完了頭,才談正事。
「倒發育得好?」
聽到這裏,連環將琳珠的衣服一拉,走到一邊,低聲問道:「你聽見了吧?」
一廳的人、姨娘、丫頭、總管嬤嬤,原都是含著笑容的;聽得姑太太這頭一句話便問老太太,無不感到意外,而表情亦隨之轉移,一個個拉長了臉,皆是哀戚之容。
琳珠無奈,跪下來答說:「老爺的意思,讓琳珠給大奶奶披麻戴孝,算是大奶奶的女兒。」
「是——?」玉蓮不知道怎麼說了,只好望著她妹妹。
「怎麼不嘔?」秋月對曹太夫人,真是赤膽忠心,唯獨這件事上頭,為「四老爺」不平,所以不覺其言之激切,「嘔的氣大了!要不然,四老爺怎麼賭氣不管了呢?」
「這就奇怪了!」震二奶奶皺緊眉頭在苦思,「表嬸尋短見,當然也是自己覺得不能做人了。難道是琪珠害得她這樣?」
「是!」
「我就知道,是死了!」李老太太茫然地望著窗外,聲音空落落地,「我說呢,這麼孝順的人,會忍心把我丟下,幾個月都不來看我一看,果然不錯!唉,這個家運,老的不死,小的一個個走了!」
「恐怕她沒有說實話。」柱子停了一下,又補一句:「如今她是『琳小姐』了!」
震二奶奶進屋請了安,站著說道:「明兒一早想打發人回南京取東西,老太太著我來問一聲兒,打算停靈多少天?」
「可是,有時疫才會有絞腸痧;今年夏天並沒有聽說鬧時疫!再說,絞腸痧會過人,咱們家並沒有人得這個病;你媳婦好端端地在家,從那裡去過來這個病?」
聽得這話,四姨娘頓覺雙肩沉重;收斂心神,很仔細地想了一下說:「老爺,這副擔子我怕挑不動!」
「是啊!連小鼎媳婦的死,都瞞著的,只說她到府上作客去了。可是要瞞得住才行啊!冬至都到了,一個當家的孫媳婦,再是至親,也不能賴在人家那裡不回來。老太太天天催著小鼎到府上去接他媳婦回來。小鼎沒法子,只好躲她老人家;後來不知道怎麼就知道了。」
琳珠也不能見老太太的面。連環心裏在想,老爺並不曾將琳珠認作義孫女,替鼎大奶奶披麻戴孝這件事,告訴老太太;貿然說破,追問原故,又生許多是非,不如先敷衍著,拿這些情形據實上陳,自己就不必擔干係了。
誰也不知道她要幹什麼?李鼎只是趕緊上前相扶;連環、琳珠跟別的丫頭都不敢跟進去,相互使個眼色,悄悄退到廊下。
這是必得往下追問的一句話;但此時並無機會,因為丫頭已經打起門帘,可以望見張琴齋的影子,他微傴著腰,進門站定,先看清楚了周圍,然後緊走兩步,到床前向李老太太自陳姓名:「晚生張琴齋,有大半年沒有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想是太暗?」
「請的那幾個大夫?」
錦兒是震二奶奶的丫頭;跟曹太夫人的丫頭夏雲應聲而進,兩人四手,都提著布包的白木盒子,顯得很沉似地。李煦一看就知道了,是金葉子;每盒五十兩,一共是兩百兩金子。
「我睡那裡?」
「那麼怪誰呢?喔,」震二奶奶想起頂要緊的一句話:「闖進去的倒是誰啊?」
「說得是。」秋月很謙恭地回答。
「何嘗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弔膽。這回不是震二奶奶攔著,還把那個『小霸王』帶了來呢!」
「你媳婦是怎麼死的?」老太太說:「我昨兒想了一夜,怎麼樣也不像死在絞腸痧上頭。剛才琳珠在撒謊,我全知道,藥方既不是她收的,就該問收的人,她憑什麼說是不知道收在那兒?咱們家的藥方,不是專派了人管的嗎?再說陸大夫是外科;琳珠隨口撒謊,都撒得沒有邊兒了。小鼎,你可不許騙我,老實跟我說,你媳婦是怎麼死的?不是吞金、服毒吧?」
四姨娘悄悄跨入門檻,直奔站在曹太夫人身後的震二奶奶。震二奶奶便急急地迎了上來;拉著她的手,輕聲說道:「我給你捎了好東西來。」
阿筠再也無法說假話了,「呵,呵,呵」地哭著點頭。
「打點跟送年禮是兩回事。」四姨娘嘆口氣:「本以為老太太總有十萬八萬的東西留下來,那知『啞巴夢見娘』,豈但一場空歡喜,而且有苦說不出!」
「這麼淘氣,就沒有人管他一管?」
「聽見了。」
「也怪不得紳二爺要躲開了。八成兒他知道這件事;怕大爺問他,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
「震二奶奶說得是!」四姨娘介面:「姑太太必是累了,先好好息一息。」接著又對震二奶奶說:「你也請進去吧!這裏都交給我了。」
「也總要有那麼一點點能讓人高興的事,才能往好處去想。一夏天到現在,盡出些想都想不到的亂子,怎麼寬得下心來?連環,你是伺候老太太的,老爺跟我都沒有拿你當外人,你總也不能看著老爺跟我受逼吧?」
這一問,琳珠楞住了,「不是我收的。」她說:「不知道擱那兒去了?」
李老太太流著眼淚傾聽,只嘆家運不濟;提到誰能代替孫媳婦當家?李煦表示要稟慈命而下,李老太太如李煦所願地指定了四姨娘。
「是!我這就去。」
「撫台、兩司、蘇州府,還有長、元、吳三位縣大老爺。」柱子又說:「老爺又吩咐,大爺現在是五品官,禮節別錯了。」
那裡還有『冢婦』?四姨娘心想,這步霉運都是冢婦上來的。
「別忙!」李煦介面說道:「你這一問,倒把我問住了。今天十一月十五,過年只有一個半月了;一交臘月,家家有事,趕到年下出殯,累得親友都不方便,存歿都不安心。可是停個十天半個月就出殯,震二奶奶,我這個做兒子的,心又何忍。」說著眼圈一紅,又要掉淚了。
「那,」李鼎問說:「派誰跟了去?」
「我倒是有八面玲瓏的手段,也要使得出來才行啊!」
「你把大爺找來!」
「家裡落了白事,還送什麼年禮?沒那個規距!」
「是個小官兒,給她做填房,帶到任上做官太太去了。」
「我不餓。」老太太不待她話畢,便迎頭一攔;再勸,索性臉又朝里,睬都不睬了。
「不敢當!張大夫請坐。」
「是!」連環答應著,匆匆而去。
「不是上南京姑太太那兒去了嗎?」
李鼎像換了一個人似地,沉默寡言,從無笑容,幹什麼都不起勁。這種改變,自然令人詫異,但只要多想一想,便能意會,無怪其然!
「咦!」連環故意用詫異的語氣答說:「她不小了呀!大奶奶又沒了,自然把她嫁了出去。」
居然有了反應,老太太動了一下;震二奶奶便幫著喊:「太姥姥、太姥姥!姑太太特為從南京來看你老人家。你老知道不?」
「有良心」三字聽來刺耳。看樣子四姨娘對老太太的私房,所望甚奢;倘或那時開出柜子來,不如想像之多,疑心她暗中做了手腳,可是洗不清的嫌疑。
這意思是很明白的,曹太夫人要等出了殯才回南京;停靈的日子久,便住得久,不論在此作客,或是自己的家務,都得有個安排。
「四姨娘千萬別這麼稱呼!叫我秋月好了。」
一支粗如兒臂的新蠟捧了來,燭台高高擎起;張琴齋與李煦往下一看,亦跟四姨娘一樣,無不吃驚!
「喔,」柱子精神一振,是突然想到一件要緊事的神氣,「我聽小福兒說,紳二爺這回是特意躲了開去的;紳二爺說:鼎大爺回來了,如果問到鼎大奶奶那檔子事兒,他不知道該怎樣說?不如溜之大吉。」
「我家老太太有幾件事,著我來跟舅太爺當面請示。」
「你去打聽很容易。不過先別問人家,等有人拉住你,問京里、問熱河的情形,你講完了,再問家裡的情形,慢慢提到大奶奶的死。你懂吧?」
原來曹俯感念伯父栽成之德,恨不得一下子拿曹雪芹教養成人,能夠替他的手,承襲織造,才算對得起故去的伯父與堂兄;現存的伯母與寡嫂。所以從曹雪芹剛剛扶床學步時,便板起臉處處管教;曹雪芹就不曾見過「四叔」的笑臉。久而久之,連得曹俯自己都養成了習慣,譬如跟清客談笑正歡時,只要一見這個侄兒,笑容自然而然地就會收斂。加以這兩年只聽見曹雪芹如何淘氣;曹太夫人如何護短,自更無好臉色給侄兒看;這一下,曹雪芹也就更怕見「四叔」了。
「是!」震二奶奶接著又說:「再有一件,太姥姥也是宮裡的老人,舅公該代她老人家上個臨終叩謝天恩的摺子。」
後事是早就在預備了。搭席棚的、賃桌椅的、茶箱、堂名、貸器行,以及許多可以做喪家生意的店家,都在注視著、預備著、傳說著,織造李家年內要辦一場大喪事。
「咦!你忘了嗎?」四姨娘低聲說道:「老太太的那兩個柜子,要趁今天晚上料理;白天不方便。」
綠呢、藍呢兩頂轎子,緩緩抬進二廳;抽出轎杠,李鼎上前揭開轎簾,曹太夫人剛一露面,已一片聲在叫:「姑太太、姑太太!」
「阿筠,你跟我說實話,你大嬸兒是怎樣啦?」
可是,年近歲逼,既有家人進京,照例該送的「炭敬」,自然順便帶去。轉念到此,心事重重——京里該應酬的地方,是有單子的,從王府到戶部的書辦,不下四十人之多,一份炭敬十二兩銀子起碼,多到四百兩;通扯八十兩銀子一個,亦須三千二百兩銀子;此外還須備辦土儀,光是冬筍,就得幾十簍。往年一到十一月,便已備辦齊全,此時已裝運上路。而今年,直到這時候才發覺,還有年節送禮這件大事未辦;說來說去怪當家人不得力!
「我想,他知道了!」
「我想也是!」四姨娘想了一下說:「我叫琳珠跟著你去。」
李鼎不答,只低著頭亂眨眼睛,想把眼淚流回肚子里去。
四姨娘沒法子了,「就算不吃藥,總得吃點什麼?」她說:「煮的有香粳米的粥——。」
一面想,一面眼淚簌簌地流,忘了答話;直待老太太回頭來看,方始一驚,然而已無可掩飾了。
「冬至快到了。冬至大似年!再說,就要過年了,多少事等你媳婦兒來料理。你明天就走吧!」
聽得這話,四姨娘一時不辨這分責任的輕重;細想一想,不由得自慚;由自慚而自恨;而為了大局,終於不能不萬分委屈地說了出來:
阿筠不作聲,也不敢看她曾祖母;卻鑽到她身後https://read.99csw.com,掄起了肉團團的兩個小拳頭說:「我給你老人家捶背。」
這樣想著,自然心平氣和,什麼都看得淡了;就想到彌留的老太太,也不是那樣凄惻惻地只是想哭了。
聽這一說,四姨娘頓覺不安,「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她說:「照這麼看,不但喪事不能不體面;應酬上頭也不能疏忽。」
「是!我明天就走。」
「怎麼不急?是托誰划賬,京里跟誰去取?取了來怎麼送?不都得這會定規好了,告訴曹三?」
「不知道。」連環答說:「猜上去,左右不過是鼎大奶奶去世的情形。」
這樣的深夜,柱子會來求見,自然是緊急大事;李鼎趿著鞋走來拔閂開門,只見柱子臉上陰鬱得可怕。
「如今情形不同,停屍在堂,莫非大家都不講一點交情?」
「這話倒也是!」四姨娘微喟著:「真是,場面撐起來容易,收起來可就難了!」
「老太太養我六十五年,罔極深恩,怎麼樣也報不盡!」李煦垂著淚對總管及其他管事的奴僕說:「這最後的一件大事,務必要辦得沒有一點可以挑剔的。你們總要想到老太太平時待你們的好處,盡心儘力去辦。」
「那麼是住在偏東院子里的紳二爺?」
雖然打聽到情形不多,但一半印證一半猜,李鼎覺得慢慢接近真相了。
連環心想,老太太的病,起在佛堂中;當時由鼎大爺扶出來時,神氣就大改了。但這話不能說,是非已經夠多了,倘或骨肉之間,再有衝突,這一大家人家非拆散不可;那時誰也沒有好處。
「那,」震二奶奶用失望的聲音說:「我可猜不透了。」
「你也別著急!」李煦好言安慰:「從明天起,也不必去見老太太,問起來就說你已經走了。冬至還有十來天,總能想得出法子來?」

於是,四姨娘親手端過一張骨牌凳來,「不敢,不敢!」張琴齋頗有受寵之感,坐定了向左右望一望,還不曾開口,李煦已會意了。
眼前,只不過一句話就可搪塞;但冬至以前,從那裡去變出一個活的鼎大奶奶來?李鼎一直不大願意跟父親見面;這一天可不能不當面去請示了。
李鼎無奈,只得答一聲:「是!」
「什麼病死的?」
「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呢?」她困惑而著急地說:「莫非真應了那句俗語:『壽星老兒服砒霜』,活得厭了?那不是笑話!」
「姑太太、老爺、各位姨娘、大爺,」吳嬤嬤跪在地上大聲說:「請保重身子,不要再哭了!老太太福壽全歸,喜喪。」
說完,她放重腳步,進了屋子;琳珠跟在後面,頗有些緊張,她倒不是怕見李老太太,而是怕見李鼎。
「衡情酌理,確是只有這一個日子。」李煦說道:「請再說第二件。」
「姑太太常派人送東西來,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大嬸兒捎來的。」
「怎麼樣?」李煦皺著眉說:「神氣似乎不大好?」
李煦一直在擔心,白髮高堂在得知永不能再見孫媳婦時,會因哀傷過度,而生不測之禍!到底九十三歲了,何堪遭此拂逆?誰知居然風平浪靜地過去了,實在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你拿什麼話回老太太,你自己琢磨吧!小心。」
「啊!說的是。」李煦連連點頭:「要的,要的。」
「不行了!」大姨娘答說:「一口氣不咽,看來就為的是等著見姑太太一面。」
就在曹太夫人走向床前時,自鳴鐘突然「當」地響了起來;大家都嚇一跳,床上卻並無動靜。等鐘聲一歇,李煦說道:「十一點,交子時了。」
「沒有。」
在李煦,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叮囑凡能到得了老太太面前的人,都是一致的說法:「鼎大爺上南京曹家接鼎大奶奶去了!」那知百密一疏,有個極伶俐的小女孩,忘了關照。
「就是老太太挪到別墅去的那一天。」
這話像是在李鼎胸前搗了一拳,疼得他說不出話來。
「今兒早晨。」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姑太太說,不必惦著,我自己會當心。」
廳上的人很多,卻只有李煦與曹太夫人對坐在椅子上說話,大姨娘也有個座位,在柱腳的一張方凳子上。此外都是站著,不過嬤嬤丫頭站在窗口門邊;李家的幾個姨娘跟震二奶奶站在椅子背後。
於是,震二奶奶、四姨娘跟秋月等人,七手八腳地伺候曹太夫人穿戴好了,攙扶著出了堂屋。只見迴廊、甬道、都添了燈火;五六個丫頭,每人手裡一盞細絹宮燈,高高照著,一遞一聲地關照:「姑太太走好!」
秋月有些為難。不答似乎失禮,照實而答卻又像自揚家醜;而且說了真相,責任也很重,萬一傳到震二奶奶的耳朵里,會生是非。
於是手牽手到了一邊,緊挨在一起坐下;四姨娘說:「只要你來了,就是一天之喜;還捎什麼東西給我?」
「我想,」連環很謹慎地說:「老太太花自己的錢,只怕也夠了。」
曹太夫人——李煦的胞妹,自從獨子早夭,將馬夫人的遺腹子視如命|根|子;對於寡媳更有著一份莫可名狀的感情,既愛她幽嫻貞靜,又憐她年青守寡,更感激她為曹家留下了親骨血,還期望她將來能撫孤成人,不墜家聲。所以凡可以表示她重視馬夫人的舉措,都會毫不遲疑地去做;震二奶奶既是馬夫人的內侄女,人又精明能幹得非鬚眉可及,那麼,這個家不讓她當,又讓誰來當?
果如所料,一開了鐵箱,便發現一張摺疊著的素箋,打開來一看,上面只有八個字:「清白身來,清白身去。」
「娘,娘!」李煦走到床面前,俯下身子去喊。
李鼎震動了!明明是逼|奸不從,羞憤自盡。雖保住了清白之身,畢竟也受了辱。是那一個惡仆,膽敢如此?李鼎心裏在想:這個人不難打聽;只是打聽到了如何能置之於死地而又能不為人所知,免得家醜外揚,卻是頗費思量的事。
「什麼事?」
「那有一個當家人,一去這麼多時候的!自己家裡不過日子了?到底怎麼回事?還不快告訴我!」
「這件事,真想亦想不到!我也不知道打那兒說起?總而言之,天下沒有比這件事再窩囊的。」說著,四姨娘又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這還在其次,最怕的是,有人悄悄兒寫個摺子到京里,說李某人為老母飾終,草草了事;皇上心裏自然會想:原來李某人孝順的名兒是假的!那一來不送了我的忤逆?」
老太太毫無動靜;李煦還待再喊,四姨娘攔住了他,「必是睡著了!」她探手到老太太額上按了一會,又試一試自己頭上,「好像沒有發燒。」說著,向外呶一呶嘴。
「這可怎麼辦呢?四姨娘在我屋裡——。」
「瞞得過一輩子嗎?」李老太太問:「什麼時候出的事?」
「你知道我有擇席的毛病。」震二奶奶說:「今天頭一天,你可得陪陪我。」
一語未畢,只聽外面腳步雜沓;有個蒼老的婦人聲音:「別慌裡慌張地、慢慢兒說,別嚇著了姑太太!」
「是啊!」錢仲璇緊接著他的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劉師爺,你犯不著墊在裡頭,應該自己留個退步。反正是不了之局,你勸也沒用;說不得只好先顧自己,是最聰明的。」
像出現了奇迹,老太太竟能張眼了!震二奶奶趕緊親自將燭台捧過來,照得她們白頭母女彼此都能看得清楚;老太太昏瞀的眼中,突然閃起亮光,湧現了兩滴淚珠。
姑太太歸寧,在李家一向視作一件大事;這一次非比尋常回娘家,更顯得鄭重。從坐船由鎮江入運河開始,一路都有家人接應探報;船到蘇州金閶門外,早有李鼎特為穿上五品公服,帶領家人在迎接。碼頭上一字排開八乘轎子,頭一乘是李煦的綠呢大轎,供曹太夫人乘坐;第二乘藍呢轎子,是替震二奶奶預備的,另外是六乘小轎——帶了六個丫頭,曹太夫人四個;震二奶奶兩個。
「能說也只是一句半句。」
劉伯炎看了賬回答,內務府庫存六種人蔘,總共兩萬多斤,分交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價賣。蘇州織造分到七百三十八斤,應售到一萬七千二百余兩銀子;收過三千兩,還有一萬四千二百余兩銀子可收。
「這怕有點難。上次找過一次價了;如今就肯再找,數目也有限。」
「雖說有鑰匙就可以開柜子,我可是從來不敢私下去開。鑰匙交了給四姨娘以後,我想把柜子先封一封。四姨娘看呢?」
「唉!」四姨娘嘆口氣,臉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有滿腹疑難,卻不知從何說起,好久,恨恨地說了句:「真不知道他走的什麼運?」
一聽這話,四姨娘的臉色開朗了,「連環,」她執著她的手說:「有些話只能跟你說。我不知道你看出來了沒有;如今只剩得一個空架子了!這個架子決不能倒;一倒下來立刻就是不了之局。像前天,吳侍郎的大少爺叫人來說,有急用要借兩百銀子,能不應酬嗎?賬房裡沒有錢,拿我的一副珠花去當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另外拚拚湊湊,才勉強夠了數兒。你想想看,往後這個日子怎麼過?」
李老太太不忍再逼她,但還想騙幾句實話出來;想一想問道:「你大嬸兒從南京捎了什麼好東西來給你吃、給你玩?」
「是那一筆?」
「果然!只有她。」李煦正一正臉色說:「阿翠,心地再沒有比你更明白的;把曹家震二奶奶請了來暫且當家,這裏頭的意思可深著呢!你慢慢兒琢磨透了,就知道該怎麼樣看待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心潮起伏,好半天定不下來,把要問的話,想了又想,揀了一句話說出口:「那麼,表叔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憑良心說,四老爺真箇叫『恨鐵不成鋼』——。」
這個安慰孝子賢孫的說法,很有效果;首先是大姨娘住了哭聲,來勸「姑太太節哀」,接著李煦為震二奶奶勸得收拾涕淚,銜哀去親自料理老母的後事。
接著是連環拿紙煤去試,一縷青煙,往上直指,毫無影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無非,無非說是李家不如從前了!」
逼|奸這一點,大致可以斷定,確有其事。出事那天下午,鼎大奶奶在後房洗澡,當時四個丫頭,一個生病、一個告假、一個呼呼大睡、一個在大廚房搖會;有人逼|奸,必在此時。但逼|奸的決不是什麼惡仆,否則,「老爺子」早就作了處置;而「紳哥」亦不必為難得必須避開。
四姨娘在想,為這場大喪事,特意請震二奶奶到蘇州來代為持家,他人會怎麼想呢?首先是老姑太太——曹太夫人會有好感;即令對她的這個「大哥」有所不滿,亦不忍再言,而且必然會有資助。其次,是局外人看來,李、曹兩家畢竟是不分彼此的至親,患難相扶,同枯同榮,目下李煦的運氣似乎不大好,但有曹家幫襯,亦無大礙。至於震二奶奶,是精明強幹的人,必是爭強好勝的人,人家給了她這麼大一個面子,豈有不抖擻精神,照料得四平八穩的?或者什麼地方還缺一大筆,她私下挪一項可以暫緩的款子來墊上,亦九-九-藏-書非意外之事。
震二奶奶立即將燭台交給在她身旁的四姨娘,伸手到老太太鼻孔下一探,臉上浮起了一陣陰黯。
「老太太人怎樣?受得住嗎?」
「這倒是怪事!這位四老爺,我也見過;極平和的人,為什麼那麼怕他?」
等曹太夫人趕到,老太太已是氣息僅屬;滿屋子鴉雀無聲,阿筠眼圈紅紅地,拿小手掩著嘴,怕一哭出聲來,便好自製。病床的帳子已經撤掉了,連環跪在里床,手拿一根點燃了的紙煤,不斷地湊到老主母的鼻子下面,紙煤一亮一暗,證明還有鼻息。就這樣,自李煦以下,都是愁眉苦臉地在等候老太太斷氣。
「老太太說得是!」李鼎陪笑答道:「那時候我不在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李煦尚未答話,四姨娘已滿口贊成:「通極,通極!照這樣子,再也沒有得挑剔的了!」
「多虧你還記著這麼一件事。前年是一時沒有想開,才捎信跟你去要。說實在的,就要了來也沒有用。震二奶奶,你倒想,他多大年紀了,我還指望這個?」
「怎麼呢?」四姨娘問道:「想必是愛淘氣,所以教人不放心?」
「這,」李煦搶著說道:「姑太太就不必管了!到時候應個名兒行禮就是。」
從第二天起,李老太太就病倒了。
於是她說:「老太太,你可千萬別生氣!我去請老爺來,好不好?」
「怎麼?」震二奶奶試探著問:「莫非是她害了表嬸一條命?」
「還好!」
這一說,阿筠知道闖禍了;「叭噠」一聲,失手將個表掉在地上。
「真是!」四姨娘目送著震二奶奶的背影說:「你們府里也真虧得有這麼一位能幹的人當家!」
劉伯炎一驚,「怎麼會有大禍?」他問:「會有什麼大禍?」
連環做事很爽利,即時將鑰匙交了出去;隨又用紅紙剪了兩個吉祥如意的花樣,滿漿實貼在櫃門合縫之處,權當封條。
錢仲璇的話剛一完,李煦就介面答說:「一點不錯,量力辦事!該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儘管去花!」
連環心裏嚇一跳——琪珠自儘是瞞著老太太的;此時只好再編個理由騙一騙:「琪珠打發出去了。」
「對了!」發現有款子先可挪用,李煦愁懷稍寬,急急問道:「有一萬五千銀子吧?」
此番重來,再無當時的風光。但想到夫死子亡的兩次大風大浪,居然都經歷了來;至今回憶,恍如隔世。萬事都由天,半點不饒人,何苦爭強好勝,何苦費盡心思!但得風平浪靜地守得孫子長大成人,于願已足。
「葯醫不死的病!」她說:「我本來就沒有病;就算有病,也不是這些葯醫得好的。何必還讓我吞這碗苦水?」

李鼎不答,只是搖頭、只是痛哭;左手緊抓著衣服往一面扯,似乎胸中悶得透不過氣來似地。
連環既驚且詫!雖知主人這兩年境況不好,又何致於這樣子的捉襟見肘?因此,楞在那裡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四姨娘不作聲,坐下來交替著將腿架在膝頭上,使勁地捶了一會;方始說道:「依我說,不如就拿姑太太送的兩百兩金葉子,讓曹三帶去,倒也省事。不過,臘月里的道兒,怕不平靖。」
「喏,都在那裡?」四姨娘將嘴呶一呶:「除了一桌金傢伙,筷子還是象牙包金的,就沒有什麼好東西了?」
「好吧!」李鼎問說:「是那幾處地方?」
「喔,嫁了!嫁的什麼人?」
「姑太太也要歇一歇;四更天了,轉眼天亮,就有人來,她這麼大年紀,睡不到一個時辰。何必?」四姨娘又說:「等把老太太料理好了,我還有件事,非得今天夜裡把它辦好不可。」
該怎麼說呢?李鼎發覺失言,已無法掩飾,唯有不答。
「誰也猜不透!是他。」四姨娘在嘴唇畫了個八字,意示是有鬍子的。
「一點不錯!」李煦的神色變得異常嚴肅,喚著四姨娘的小名說:「阿翠,我今年這步運壞得不得了!不過,連出兩場喪事,倒霉也算倒到頭了。如今是起死回生的要緊關頭,出不得一點錯;不然,一著錯,滿盤輸。」
「自然很傷心啰!」
「內務府的參款。」
法子在那裡?李鼎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一點頭緒都沒有。不過李鼎不願多說,誰闖的禍,誰去傷腦筋;且等著看好了。
「快了!」

這震二奶奶是個極厲害的腳色,而在曹寅家又有特殊的身分;原來他是曹顒之妻馬夫人的內侄女。
「老太太呢?當然得瞞著?」
「鼎大叔給的。」
「大爺」,丫頭伺候他漱洗時,柱子在窗外回話:「老爺吩付,有幾處要緊地方,大爺得趕緊走一走;吃了飯就出門,老太太、老爺那裡,都等拜了客回來再去,免得耽誤工夫。」
「不過,也怪不得她。」
「也不是。」
「說破了也好!」李煦回頭望著跟他一起來的二姨娘與四姨娘說,神情之中,頗有如釋重負之感。
李鼎想了一下答說:「等我寫信去問一問。」
「南廳,跟姑太太對房。」
像油幹了的燈一樣,李老太太已到了在燒燈芯的地步。雖未昏迷不醒,但已跡近虛脫;李煦總算是有孝心的,一天三四遍來探視;但從未能跟老母說一句話。事實上李老太太已說不動話了;甚至連眼皮都睜不開了,僅存一息而已。
見她躊躇的神氣,四姨娘更覺不安,「我不該問這話!」她說:「反正你總不是挑撥是非的人。」
「啊!」李煦心頭又是一喜,「真是!我倒差點忘了。」他略停一下又說:「這得找人幫著你才好。」
四姨娘搖搖頭,「你想都想不到的!」她凄然地又說一聲:「冤孽!」

「還說什麼?便宜不落外方!老太太在日,都私下給了孫子,去養戲班子了!」
四姨娘有些惱了,「你是裝糊塗還是怎麼著?」她氣沖沖地說:「一屋子的紅裙子,教我往那裡站?」
「光是這句話,就教人吃不了兜著走!而況還有別的說法,一說是,都說李某人慷慨成性,大把銀子送人,原來都是胡吹亂嗙。要不然,怎麼他九十三歲的老娘沒了,喪事會辦得這麼省儉呢?」
「怎麼會呢?」李煦問道:「莫非平常走漏了?你問過連環沒有?」
秋月一進門,自然是先含笑跟四姨娘招呼;然後向震二奶奶說道:「都已經睡下了,忽而想起一件事要交代,請二奶奶去一趟。」
只有一個人詫異愈來愈甚;李老太太!
這是輕率的樂觀。一夜過來,李老太太又起了疑心,覺得孫媳婦之死,在道理上有說不通的地方,便將連環喚了來說:「你把琪珠找來,我有話問她!」
「這不是擺個名目。」李煦又說:「內里要能壓得住;對外,要能應酬得下來,一露怯,就讓人笑話了。」
「怎麼?今天晚上就要找我?」
「第二件是接三,得姑太太『開煙火』——」
「不用!姑太太就要來了;她這個侄孫媳婦,是一定陪著來的。到時候我親自求她就是。」
「怎麼?」李煦臉都急白了,「何以一下子成了不治之症?」
「震二奶奶你先請坐下來,咱們好好商量。」
「起來了。」
「你也別罵他!上樑不正下樑歪。」
「這就只有你知道了!我也不敢問;傳出去說是老太太還沒有歸天,已經在打兩個大柜子的主意了。反正鑰匙歸你管,你是有良心的,老爺跟我都很放心。」
「她怎麼說?」
曹太夫人還想說什麼;震二奶奶已搶在前面說道:「你老人家也是!人都到了,還急什麼?有這工夫,何不先見個禮,順便歇歇腿,不就好瞧太姥姥去了嗎?」說著,便親自上前來攙扶。
「好!我就擬個方子。不過,總要老太太自己能夠想得開;那比什麼補中益氣的葯都來得管用!」
正說到這裏,只聽外面在報:「震二奶奶來了!」
「再說吧!」李煦揮手說:「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務必先把那筆參款催了來!」
「是的!要借點光,我好看一看老太太的臉色。」
但不論如何,那顆心已非飄飄蕩蕩,毫無著落;加以也實在是太累了,所以一覺睡到第二天日中方醒。
「張琴齋是二十幾年的交情,你也讓他看過。」李煦對四姨娘說:「不必迴避吧!」
***
越說聲音越低,白髮飄蕭的頭慢慢垂到胸前,阿筠害怕極了,張著嘴,無法出聲;於是另外兩個丫頭玉蓮、玉桂趕了來,扶著她的身子喊:「老太太,老太太!」
這些李煦早就想到了,不過怕傷了四姨娘的心,不便直說;所以盤馬彎弓,作了好些姿態,才逼得她自己說了出來。也就因為體諒他這片苦心,所以四姨娘雖是自慚自恨,卻仍能平心靜氣地跟他談得下去。
老太太沒有理他,轉臉問道:「你大奶奶到底是怎麼死的?」
話雖如此,只要說明白了,也就不礙。於是她仔細想了一會,將拴在腋下鈕扣上的一串鑰匙取下來,撿出兩枚,托在手中說道:「四姨娘,兩個大柜子的鑰匙在這裏。如果四姨娘不讓我為難,我這會兒就可以交鑰匙。」
「柱子!」李鼎撲過去抱著他,痛哭失聲。
「自然是不能做人了。」
這是多大的委屈,柱子捂著臉,兩行眼淚慢慢地掛了下來!
「不錯!」柱子的聲音很低但很堅定:「老爺還帶著一本賬,大概是要跟大奶奶算;這本脹到傍晚才由琪珠送回來,是成三兒經手收下的。」
於是她說:「也還是為了鼎大奶奶傷心。到底九十三歲的人了呀!」
「等我來問琳珠。」
「坐嘛!」四姨娘拉著她一起坐下;又關照丫頭:「把老爺的燕窩粥盛一碗給震二奶奶。」
「昨天呢?昨天為什麼不告訴我?剛才又怎麼不告訴我?」李老太太將大家的臉色一個一個看過來,突然將手邊極粗的一支方竹拐杖往地上一拄,用極大的聲音說:「你們一定有事瞞著我!小鼎,你去找你老子來!」
「哼,哼!」老太太連連冷笑;然後顫巍巍站起來說:「小鼎,你跟我來!」
四姨娘入耳便知,是吳嬤嬤;聽到最後一句,急忙迎了出去,果然是吳嬤嬤帶著兩個丫頭,匆匆而來。其中一個是她屋子裡的錦葵。
「是!我懂。」
等行了禮,還未容她開口,李老太太就大聲地說:「琳珠,你過來讓我看看你。你怎麼這一身打扮?」
「我家『老封君』的命|根|子,誰敢啊!」
琳珠馴順地答應著,跟隨連環而去;一進院子就聽見李鼎的聲音,兩個人不由得都站住了腳,彼此以眼色示意,悄悄地挨近窗戶,屏息靜聽。
「阿彌陀佛,要壯才好!」四姨娘說:「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琴齋兄,」李煦忍不住要問:「你看氣色如何?」
「壯得像個小牛犢子。」
劉伯炎指的是揚州鹽商;而李煦指的是本地跟織造衙門有往來的商人。兩下話不合攏,就有點談不下去了。
「少不得要提到病因。」震二奶奶面無表情地說:「我家老太太讓我提醒舅公,這上頭宜乎好好斟酌。」
話剛完,窗外有人聲,聽腳步便知是誰來了;玉蓮急忙奔出去,迎著李九*九*藏*書煦,只能交代一句話:「說大奶奶是絞腸痧死的,前後只有兩個時辰。」
「我懂。」
「舅公別傷心!事由兒趕的,也叫沒法。我聽老太太說,按咱們旗下的規矩,停靈少則五天,多也不過三十一天;咱們就扣足了它,臘月十六齣殯。舅公,你看呢?」
「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
「是!」連環又問:「如果老太太跟我要鑰匙,我不能說已經交給四姨娘了。那時候該怎麼辦?」
「那是我算盤打錯了。」李煦亂搖著手說:「窟窿太大,一時補不起來。太寒酸了,反教人起疑心;以後就拉不動了!你得知道,我如今不怕虧空;要能在皇上說得出,我的虧空是怎麼來的?平時散漫慣了,遇著老太太最後這樁大事,倒說處處打算?你說,換了你會怎麼想?」
「照老爺這麼說,只有至親當中去找;」四姨娘緊接著說:「至親當中,誰也比不上曹家的震二奶奶。」
猜想證實了,但仍不免五內震動;老太太伸出枯乾的手,使勁扒著桌子,抖著聲音說:「為什麼?是什麼事想不開?是你二姨娘想當家,跟她吵了?」
四姨娘在床前站了好一會,心裏七上八下,好半天都不能寧帖;一眼看到連環,略招一招手,將她喚出去,有話要問。
「第三件,老太太的意思,舅公也上了年紀,天又這麼冷;做孝子起倒跪拜,別累出病來,看能不能讓表叔代勞?」
這逼得李鼎不能不說了;同時他又想到,有句話不說,似乎也對不起妻子:「她說,她的身子是乾淨的!」
「是的。夏天小媳亡故,原是瞞著老人的;冬至將到,實在瞞不住了!」李煦說道:「這個孫子媳婦,原是當孫女兒看待的。」
有錢仲璇確是可以放心了;「好吧!吃了飯就走,早去早回。」李鼎說道:「你別跟去了!你進來,我有話告訴你。」
「是絞腸痧。」玉桂比她姊姊機警:「從發病到咽氣,只得兩個時辰。」
「你看怎麼辦呢?」她說:「看來只有請幾位陪客太太。」
「震二奶奶,你又把我考住了!這會兒,我可實在還不知道該怎麼說!」
「四姨娘,別張羅!」震二奶奶按著她的手說:「我等請示完了,還得趕回去忙著打發曹福回南京。」
進來的是曹太夫人四個大丫頭之一的秋月——總有三十年了,曹太夫人一直用四個管事的丫頭,最初按春夏秋冬排行,春雨居長,其次夏雲、秋月、冬陽;以後遣嫁的遣嫁,被逐的被逐,每缺一個總補一個,頂著原來的名字,而資格上名不符實了,如今是秋月居長,跟震二奶奶同年,都是二十六歲,這樣年紀的管事的丫頭,身份上也就跟伺候過三、四代主子的嬤嬤們差不多了,所以震二奶奶不敢怠慢。四姨娘也懂旗下包衣人家的習俗,敬重奴僕即等於敬重自己;而況又是主人,禮下一等,因而也是手扶著桌子站著。
「也可以這麼說。」四姨娘放得極低的聲音:「那天下午,小鼎媳婦在屋子裡洗澡,有人闖進去了,正在纏不清的那會兒,琪珠在大廚房搖會回來,一推門知道不好,想退出來,已經來不及了!」
「話是不錯。不過,不打點打點,總不大好。」
既然他能知道真相;別人當然也知道,「柱子,」李鼎說道:「大奶奶死得冤枉!決不是什麼身子不好;是太貞烈了的緣故。大奶奶待你不錯,你得替她報仇;好好兒去打聽,千萬別露聲色!」
「不好得緊!」張琴齋放低了聲音說:「脈象頗為不妙。彷彿有怫逆之事。」
「當然!我知道輕重。」四姨娘又嘆口氣:「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外頭都是這麼在說,要省也省不下來。」李煦跟四姨娘說:「索性敞開來辦一辦;大大做它一個面子。」

***
其實,連四姨娘都知道,他是故意使的手段。官眷往來,最重身分;世家大族,更嚴於嫡庶之分,一屋子明媒正娶,著紅裙上花轎的命婦,四姨娘的身分不侔,根本就說不上話。再說,就是姨太太出面,論次序也輪不到四姨娘。
談到這裏,只聽嬌嫩的一聲咳,房門慢慢地推開,四姨娘的丫頭順子跨進來說:「姑太太打發人來了。」說罷,往旁邊一閃;震二奶奶便站了起來迎候。
回到晚晴軒,第一件事是開一個西洋來的小鐵箱,這個鐵箱用暗碼代替鑰匙,來迴轉對了才打得開;而在這世界上此刻已只有他一個人能開這鐵箱,李鼎在想,愛妻一定會有遺書留給他;而且一定置在這隻鐵箱中。
醒來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叫柱子去打聽那逼|奸主母的惡仆是誰?不過,他心裏是如此斷定,對柱子卻不能想到什麼說什麼;因為了解與感受都不同,會使人覺得他太武斷,胸中太無邱壑,或許會起輕視之心。
曹太夫人沒有理他的話,做個手勢,只有震二奶奶懂,將燭台挪一挪,能照到病人臉上。於是曹太夫人俯下身去喊道:「娘,娘!」
「舅公,你老聽我說完。」震二奶奶不慌不忙的說:「接三開煙火,是姑太太盡的孝心,上供之外,還要放賞;不能我家老太太做了面子,倒讓舅公花錢。我家老太太叫我來跟舅公說:一切請舅公費心,關照管家代辦;務必體面,不必想著省錢兩個字。」說到這裏,她向外面叫一聲:「錦兒,你們把東西拿來。」
「你說啊!」李老太太在催問。
「說實話,老太太沒有病;只不過老熟得透了,加以外感內傷,故而生意將盡。譬如深秋落葉,自然之理,請看開些!」
「是出了事才把我挪出去的?」
「怎麼不找?」錢仲璇學著李煦的口氣說:「『該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儘管去花!』」
「我剛打聽到一個消息,大奶奶死的那天下午,老爺在水榭外面檢到一支大奶奶的碧玉簪子,親自來送還大奶奶,正就是琪珠在大廚房搖會的那時候。」
「這是什麼時候?還說這個!」李煦又氣又急:「曹三進京遞摺子,今天就走,年下該送的禮,一點兒都還沒有預備,怎麼辦呢?」
「你老倒想想看,」錢仲璇將聲音壓得更低:「出那麼一件醜事,把個九十三歲的老娘,活活氣死。皇上饒得了他嗎?」
「皇上不見得會知道吧?」
四姨娘不答;好久才說了句:「我何嘗不想要面子?」
這個小女孩今年六歲,小名阿筠,她的父親是李煦的胞侄,書讀得很好,人也能幹,在李家小一輩中,可望成大器,所以頗得李煦的器重。那知在阿筠三歲那年,染了時疫,不治而亡;妻子侍奉湯藥,也染上了疫氣,接踵而歿。父母雙亡的阿筠,便由李煦帶在身邊;先是四姨娘帶,後來因為聰慧可人,加以眉目如畫,已宛然美人的雛型,為李老太太所鍾愛,幾乎一天不見阿筠便吃不下飯,所以索性拿她搬在老太太後房住,小心呵護,都說阿筠是老太太的「活盆景」。
震二奶奶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但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敢追問。躊躇了好半天,覺得胸前堵得難受;心想還是要問,問明了不是,心裏不就舒服了嗎?
「前年有人送了一張『種子方』,說是其效如神;那時你帶信來要,偏偏一時不知道塞到那兒去了。說來也真巧,臨動身以前,我心裏在想,李四姨要過這張方子,倒找一找看!那知居然一找就找到。我替你帶來了。」震二奶奶笑道:「明年這時候可別忘了讓我吃紅蛋!」
不等他語畢,李鼎已如當頭著了一個焦雷,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但他直覺地排拒任何將他父親與他妻子連在一起的說法。「誰說的?」他問:「一定是弄錯了吧!」
「我知道!」四姨娘深深點頭;但只是表示感謝,並不願接納她的意見。
就這一問,琳珠和連環都驚出一身汗;又疏忽了,露了極大的一個馬腳——李家的丫頭,穿羅著緞、戴金玉首飾不足為奇,只是不能著裙;而琳珠系了一條月白緞子鑲「闌干」的裙子,這就不是丫頭的打扮了。
「有這樣的事!」平時從無驚惶之色的震二奶奶,目瞪口呆地,好一會才說了句:「表嬸怎麼做出這種事來!」
「哼!」劉伯炎冷笑:「該花的,只怕也未見得花得起!」
於是四姨娘親自到琳珠屋子裡,將老太太找她的緣故告訴了她;她宛轉地要她委屈一時,暫時仍算是丫頭的身分,為的是避免橫生枝節,惹老太太疑心。
曹太夫人不慌不忙地讓李鼎扶著出轎;伸一隻手抓住比她只小三四歲的大姨娘的手腕子,顫巍巍地說:「娘怎麼了?」
「藥方呢?」
「這先不去說它了!」李煦問道:「可有那一筆現成的銀子,能先挪一挪?」
「自然仍舊還你,免得你為難。」
「大戶人家,那家都有隻為討好,能抹著良心說話的小人!」她說:「四老爺是過分了一點,心是好的;倒有人說,四老爺忘恩負義,欺侮孤兒寡婦,所以眼裡容不下這個侄兒!四姨娘你聽聽,說這種沒天理的話!」
這在四姨娘就不解了!「大人為孩子嘔氣的事,是常有的。說過就算了,」她問:「莫非還真的嘔氣?」
「誰?」李鼎問。
這是指李煦的正室,六年前故世的韓夫人所住的那個院落。以此安頓震二奶奶,足見尊重;而四姨娘作此建議,亦足見她將其中的深意,琢磨透了。李煦自是欣慰不已。
「那就怪不得了!抑鬱得厲害!老年人最怕內傷;我看方子亦不必開了。」
「喔,」曹太夫人又問:「還能說話不能?」
「怎麼呢?」李煦似乎很詫異地。
「沒有這個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請坐!不必客氣;坐了好說話。」
江南有「喜喪」這個說法。老封翁、老封君,壽躋期頤,享盡榮華,死而無憾,不但無足為悲;而且留下有餘不盡的福澤,蔭庇子孫,反倒是興家的兆頭。
「是!」錢仲璇答應著,不作聲也不走,像是有所待;又像是有話不便說的模樣。
於是四姨娘先進卧室,輕輕將老太太的身子撥過來;倦眼初睜,四姨娘大吃一驚,從未見過有個活著的人,會有那種獃滯得幾乎看不出生機的眼神。
六歲的阿筠,已很懂事,也知道「鼎大嬸兒」死得可憐;消息是瞞著老太太的,從不敢多一句嘴。但老太太逼著孫子去接孫媳婦,她不在面前不知道;李煦傳話,假作李鼎已經動身,又忘了告訴她,以致無意間一句話,泄露了真相。
聽得這句話,正觸及阿筠傷心之處;不由得又想起她常在回憶的那幾句話:「你沒有娘,我就是你的娘!看人家有好吃的,好玩兒的,別眼熱,你只要告訴大嬸兒;大嬸兒定教你稱心如意!」
劉伯炎比較算是有良心的;聽得他這話,不免微有反感,正在想跟他辯一辯時,錢仲璇滿臉詭秘地走了近來,便先閉口,聽他說些什麼?
「張大夫!」四姨娘問道:「不要緊吧?」
「跑上房的小廝跟著小鼎到熱河去了。」四姨娘又說:「不是下人。」
「大爺,」連環還裝佯:「不是上南九九藏書京去了嗎?」
「摺子上不知道怎麼措詞?」
「怎麼不知道?不會有人寫摺子密奏嗎?」
深宵倚枕,聽一遍遍的更鑼,正在發愁不知如何方能入夢時,忽然聽得窗上作響,接著又聽得低微的聲音在喊:「大爺,大爺!」
「來得正好!」李煦說道:「等我當面先托她。」
「老太太的大事,當然不能馬虎。」劉伯炎皺著眉頭說:「不過,能張羅的地方,幾乎都開過口了。」
「照這麼說,大人或許還會為了孩子嘔氣?」
丫頭伺候慣了的,遇到這樣的情形,便知大爺有不願旁人聽見的話跟柱子說;所以都避了開去。
「怎麼回事?」李鼎有些不耐煩:「有話怎麼不好好說?」
話一出口,連環便深悔失言;四姨娘自然不肯放鬆,緊接著問說:「看這光景,老太太像是另有心病。你總知道啰?」
四姨娘心思靈敏,經李煦這一點,自然很快地就能了解其中的深意。震二奶奶,也就是鼎大奶奶娘家的「英表姊」;若按夫家的輩份算,她比鼎大奶奶矮一輩。曹家都取單名,以偏傍分輩份,李煦的妹夫曹寅這一代,是寶蓋頭;第二代是頁字傍;第三代是雨字頭。震二奶奶即是曹震之妻;曹震是曹寅的遠房侄孫,若按李曹兩家的戚誼來說:震二奶奶應該管鼎大奶奶叫表嬸。不過高門大族,這種錯了輩份的情形,往往有之;唯有各論各的親,叫做「亂親不亂族」,所以鼎大奶奶不妨以長敬幼,管震二奶奶叫表姐;但震二奶奶卻得按夫家的規矩,管鼎大奶奶叫表嬸。
「那,」李鼎只好找這麼一個理由:「出門也得挑個日子。」
「心裏!」老太太有氣無力地說。
但是,她覺得不便直問其人,問出不是,是件非常無禮的事。所以由旁人問起:「是跑上房的小廝!」
「夏天大奶奶的那場喪事,也實在不必那樣子鋪張;只不過那時候說話很難,只好盡著老爺的性子去辦。如今老太太倘有個三長兩短。有夏天的那種場面比著,想省也省不到那裡去。可是錢呢?連環,你倒替我想想,能有什麼好主意?」
等一進了屋子,當然不會責備兒子,為何將孫媳婦的死訊瞞著她,只細問了得病的經過,如何辦的後事,李煦編了一套話,差足應付。又趁機會將「借壽添壽」——借用了老太太的壽材的話,稟告了老母。
「張大夫來了!」四姨娘問道:「老太太是那裡不舒服?」
琳珠無法作答;連環便說:「原是連大奶奶的死,一起瞞著老太太的。」
定是在蘇州的族人或是親戚。李鼎在心裏一個一個數;浪蕩好色的雖也有幾個,但沒有一個能到得了晚晴軒。
「也得先著個人去請。」四姨娘又說:「免得臨時張皇。」
「也差不多。」
說完,他掉身而去;李煦緊跟著,讓到對面屋裡,桌上已設下筆硯,準備他開方子。
於是李煦退了出來,在堂屋中坐定,找了丫頭來細問老太太的起居;由於連環眼中一直保持著警戒的神色,丫頭們都不敢多說話,所以問到張大夫都來了,依然不得要領。
「正是這話。淘氣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兒火,差點把房子都燒了!」
「你老別嘆氣!天塌下來有長人頂。」錢仲璇說:「請吧,上頭在等。」
「怎麼說?」
「我那表嬸兒是怎麼回事?」
於是四姨娘將老太太的手從被中牽了出來,張琴齋凝神診了診;略略問了幾句話,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什麼事?」她問。
李家的這個姑太太——曹太夫人跟李煦同父異母,但情分上從小與她的庶母文氏投緣;在道理上,這個庶母是「扶正」過的,所以不管從那一點來說,她都應該來送終。而九十三歲的李太夫人,似乎也要跟這個白頭女兒見了最後一面,才能安心瞑目。
「我在南京聽說,琪珠一頭栽在荷花池裡,跟表嬸的死,也有關係。四姨,你說那是什麼關係?」
「那一天?」
「等我請了脈看。」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自然是芹官——曹顒的遺腹子,單名一個沾恩與沾衣雙關的沾字;又因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沾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卻又怕養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芹獻」之意,起號「雪芹」,小名「芹官」。
「你們別再騙我了!」
「說啊!」老太太問道:「你媳婦能告訴你的話,莫非不能告訴我?你忍心讓我一夜睜眼到天亮去瞎猜?」
「對了!你把老爺去請來。」
「小鼎,」老太太喘著氣問:「你媳婦給你留下什麼話沒有?」
病因不明,既未受寒,亦未積食;病象亦不明顯,不頭痛、不發熱,只是倦怠,懶得說話,甚至懶得應聲,丫頭們問話,恍如不聞。連環不敢怠慢,急急到上房稟報,李煦自然著急,一面吩咐請大夫;一面帶著四姨娘趕來探視。
「此刻不必想了,請吧!你老只記住,上頭怎麼交代,你怎麼答應。明天等我來替你老好好想條路子,包你妥當。」
李鼎驚疑滿腹,回身坐在床沿上;柱子進門,輕輕地將房門關上,走到床前輕聲問道:「後房沒有人吧?」
「娘,娘!你別傷心。」曹太夫人用抖顫的手指去替她抹眼淚;但等手指移開,雙眼又複合上了。
張伯行是有名的清官,脾氣耿直,難得假人以詞色:所以,對曹太夫人這番禮遇,為蘇州人詫為新聞,談論不休。那才是真有面子的事!
「今兒早晨!」李老太太抬眼看到連環的神色,大致明白了。
就在這時候,聽得窗外人聲雜沓,四姨娘帶著一群下人回來了;粗做老媽子抬進來兩個箱子,輕輕放在地上,隨即退了出去。
連環為難極了!心想,不能實說,又不能不說,不管怎麼樣,這個干係都擔不下,眼前唯一的辦法,是去請能作主的人作主。
李老太太即時神色慘淡,急促地問道:「你大嬸兒死了不是?」
秋月還待往下說時,四姨娘搖搖手攔住了她:「秋姑娘,你別說!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說:「這個人應該是你們現在的這位老爺?」
「怪不得!」李煦倒抽一口冷氣:「有人告訴我,前兩年他置一副戲箱,花了三萬銀子;我問他,他還不認。看來是確有其事。」他又跺一跺腳:「我這個家,都毀在這個畜生手裡!」

「是怕老太太傷心!」玉蓮答說:「老爺吩咐,要瞞著老太太。」
「等我想想。」
「我想過了,老太太總留下點東西,都花在老人家身上,也差不多了。」
及至柱子到得面前,李鼎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想了一會,還是泛泛的一句話:「大奶奶的事,你聽到了什麼沒有?」
「怎麼著,還要寫信去問啊!你不會派人去接?」李老太太立即又改口:「不!你自己去一趟好了!」
「應該,應該!先封一封柜子,等老太太好了再說。」
「虧空呢?」四姨娘問道:「不說了,指望著拿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多少彌補了虧空,對皇上也有個交代。」
「就有兩千現銀子,也不能讓曹三帶去;還是得託人在京里划個賬,不急在一時。」
「秋姑娘,你請坐啊!」
「芹官長得有桌子這麼高了吧?」
「你這小鬼丫頭!」李老太太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說實話,白疼了你!」
「這場白事,不能不辦得體面些,不然會有人批評。唉!屋漏偏遭連夜雨,伯炎兄,你得好好替我張羅一番。」
「好,好!」李煦也迎了出來,一疊連聲地:「請屋裡坐,請屋裡坐!」
那麼會是誰呢?李鼎不斷地在想;尤其使他大惑不解的是,據柱子說,一打聽到鼎大奶奶的事,似乎沒有一個人願意多談,然則何以有此諱莫如深的態度?
所謂「這裏」是指曹太夫人帶來的箱籠行李;四姨娘督同吳嬤嬤、逐件檢點,送到韓夫人生前所住的那個院落;五開間帶前後廂房,足可容納曹家兩主六仆,四姨娘在每間屋子看過,陳設用具,一樣不缺,方始來到專為接待內眷之用的牡丹廳。
「老太太不行了!」錦葵答說:「老爺交代,請四姨娘陪著姑太太去看看。」
不但要據報奏陳,而且還要奏得快,因為這等於「遺疏」,照規矩,人一咽氣就得遞。於是,李煦趁四姨娘去接收那兩個柜子的功夫,一個人靜悄悄地來辦這件事。先交代丫頭,傳話出去,通知專跑奏摺的曹三即刻收拾行李;然後挑燈拈毫,寫下一個奏摺:
「為什麼打發出去?」
「奇怪!這不是什麼不合道理的事,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我知道,我知道!這麼一場大事,當然要我自己來辦。不過。有一層——,」李煦突然頓住,皺著眉想了一下說:「阿翠,你只管應酬官眷好了!」
「陸大夫,張大夫,」琳珠信口報了兩個熟醫生。
「算了,算了!正倒霉的時候,還是小心為妙。」李煦也有了主意:「就讓曹三晚一天走吧!盡今天這一天把事情都辦妥當了它!」
「也不光是陪官眷。」李煦又說:「倘或老太太不在了,李家三代中饋無人;只有在至親的內眷之中,暫且請一位來當家。旗門的老規矩,原是有的。」
「恐怕不是笑話。」
「何用這許多?」李煦說道:「一半都用不著。」
李煦兄弟六個,或者遊宦四方,或者株守家園;到蘇州來投奔的族人,都是五服以外的疏宗;再說,也沒有上得了「台盤」的人。
在轎中的曹太夫人,同樣地亦有今昔之感。那時正是家運鼎盛之日,在閶門外登岸時,長、元、吳三縣都派人來照料;衙役彈壓開道,一路不絕;甚至江蘇巡撫張伯行亦派「戈什哈」從碼頭護送進城。
「那也不盡然。我爺爺八十一歲那年,還替我生了一個小叔叔!」震二奶奶很關切地說:「我看舅公跟四十幾歲的人一樣;四姨,你別當這是個笑話,若是有了小表叔,你就不是老四了!」
人未上轎,李家跑外差的家人已回府通報。五房姨娘、總管、嬤嬤都穿戴整齊,在二廳上等候。李煦是在花廳上聽信,要等曹太夫人下轎時,方來迎接。
「儘管請吧!」秋月也說:「我替二奶奶陪客。」
「她說前一天晚上她坐更,那天她睡了一下午,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你想不想你大嬸兒呢?」
「是的。」四姨娘說:「姑太太上床了吧!」
「派的錢總管。老爺說,派別人不放心。」
「啊——!」李煦將聲音拉得很長,要教人相信,他真箇是恍然大悟。
「大爺,輕一點!」柱子還回頭看了一下。
「吁!」四姨娘長長地透了口氣:「這麼挑撥,心可是太毒了一點兒。」
聽得這一聲,四姨娘轉身就走;門帘一掀,跟震二奶奶迎面相遇,「怎麼?」她問:「是不是該送終了?」
「先收這筆款子來用。」李煦拱拱手說:「伯炎兄,務必請你費心!此外,請你再看看,溧陽的那四百畝田,是不是索性找價,賣斷了它?」
「啊!」劉伯炎恍然大悟,失聲說道:「這麻煩可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