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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會群英室中決大計 遇故友車上贈綈袍

第五十二回 會群英室中決大計 遇故友車上贈綈袍

此時卻見趙秉衡起立,慢慢地答道:「進行手續,並不甚難。據秉衡想,對於這班親貴,最好用嚇字訣。只要將他嚇住,保管百依百順。方才不是議定,請宮保擔任內閣總理嗎?如今只需宮保寫一封信,述說革命黨如何厲害,湖北形勢如何危急,非調全國之兵出來勤王,決不能轉危為安。必須中央政府能負完全責任,對於調兵籌餉有充分把握,決不至誤了外邊的軍機,方才敢出山任事。要不然,寧可擔一個抗旨的罪名,也決然不能出來。宮保只需寫這樣一封信,交秉衡同吉祥帶回北京,我們當面呈于老恩王,再切切實實地嚇他幾句,保管他不敢再做內閣總理,自然薦宮保當此重任。這一紙書,便可換來一個宰相,不知宮保以為如何?」秉衡說到這裏,大家又鼓掌贊成。子城亦認此計為千妥萬妥。議到這裏,算是有了進行途徑。子城這才喚家人進來,斟酒上菜。大家吃過飯,又談了幾句未來的計劃,然後各自回房休息。
秉衡見他一步緊似一步地追問,自己便做出從容不迫的神氣來。燃著火柴吸了一支煙捲才慢慢地說道:「秉衡要請示宮保,你是打算智取,還是打算力取;是要急進,或是要緩進呢?」子城低頭想了想,答道:「但能智取,總是不用強力才好。就是多緩幾天也無妨,因為太急了,要露痕迹,緩緩地來,便可遮飾全國的耳目。這不過是我的打算,至於如何用智,如何用力,如何急進,如何緩進,還要請你別嫌麻煩,詳細地說一說才好。」秉衡點點頭,說:「我有三條計策,兩條是守舊,一條是維新,分上中下三等,不知宮保要想采哪一條?」子城道:「你先說上策,是怎麼樣進行。」秉衡道:「上策得少用武力。我們北洋六鎮,是全國的勁旅,所有師旅長,以及下級軍官,全是宮保的虔誠心腹,只要宮保略一示意,他們赴湯蹈火,也是挺身前往,決不游移的。如今宮保晉京,只需將六鎮人馬分駐于京畿一帶,待時機成熟,仿照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故事,照樣扮演一回,保管兵不血刃,便可穩取江山。他們滿清人,並無可恃的兵力,僅僅有一師禁衛軍,兵權還在印長、馮國華手中,這二人對於宮保,是赤膽忠心,決無二志的。何況他們的兵,現在又調往漢陽,京城空虛,正好就此下手,一鼓成功,免去將來再有變化。這便是第一條上策。雖然急促生硬一點,可是一勞永逸,省了許多周折,不知宮保能否採納?」子城聽罷,略略地沉吟了一刻,笑道:「你這第一步,老辣至極,要論對於滿清,也並不為過。只可惜淺露一點,將來歷史上,仍免不了篡奪之名。況且各省督撫,效忠滿清的尚有很多,如此硬作,他們不肯甘心,還須以武力解決。再者東西各國,倉促間如不肯承認,豈不又多添了一種麻煩。據我想,這上策還須從長計議。你再將中策說給我聽聽吧。」秉衡道:「在宮保原有此一慮,不過據我想,全都好辦,並沒有什麼阻礙。但是宮保既不以為然,咱們再研究第二策。第二策,宮保在眼前,得要替滿清大大地出一番力,先把武漢革命,完全平滅下去。然後自居為議政大臣,所有朝中政權,盡操縱于宮保一人之手。就連各省督撫,以及北京文武官吏,也一律由宮保簡放自己的近人。從此以後,宮保便實行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故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處處以魏武為法。將來時機成熟,自然有人上表勸進。宮保到那時,便應天順人,早正大位,料想滿清孤兒寡婦,有何能為。宮保存心仁厚,可以封王封公,留其一命。若為永絕後患,便略施辣手也無妨。這條計策,雖然遲緩一點,卻比較地穩當些,不知宮保尊意如何?」子城鼓掌道:「這條計策,果然又巧又穩,較比第一策勝強十倍。」秉衡道:「既然這樣,宮保便可照第二策進行。」子城輕輕地搖頭道:「還有商量餘地。我的性情向來不願抄襲前人的文章。照你這樣第二妙計,我豈不成了鬚眉華肖的曹孟德了嗎?如果沒有別的路可走,自然亦得照樣地模仿一回,倘然尚有別的主意,我們不妨再加細研究。」秉衡見子城對於中策也不贊成,未免有點躊躇起來,低著頭半晌不語。子城催道:「你不要錯會了意,以為我沒有魄力,不敢照你的計劃進行。因為我生性好奇,凡中國歷史上的人物,他們已經做過的,我總不樂意同他去學,最好是效法外國的大人物,將來在歷史上,也可以獨開生面。」這幾句話觸動了秉衡的靈機,不覺跳起來鼓掌笑道:「有了有了,如此這般,與我那第三策也恰相吻合。目前武漢革命,聽說孫文已經從美國回來了。他所標的旗幟,是要改為共和民國,廢去皇帝名稱,改為大總統,推倒專制世襲,改為人民選舉。這在我們中國歷史上,總算得別開生面。宮保不願抄襲前人的文章,何不順水推舟,就實行改起民國來。那第一任的中華大總統,還能跑出你的手嗎?既然做了大總統,就是變相的皇帝萬歲。我們既得其實,何必再貪其名。將來宮保在民國歷史上,做了第一任的大總統,便與美國的華盛頓一般無二,豈不遂了宮保效法外國偉人的志願。他日如果有了機會,同外國開一次戰,如能振起國威,恢復國權,將外人打敗了,那時便可再進一步,學一學法國的拿破崙,將皇冠加在頭上,誰敢不從。宮保請想,這條計策,可以如你的心愿嗎?」秉衡說到這裏,子城早歡喜得跳起來,拍著巴掌贊道:「妙哉!妙哉!我決定依著這條道路進行。就算是決定了,不必再游移了。你再把怎樣進行的次序,詳細研究一回,咱們從明天起,便好實地著手。趁著目前的機會,事半功倍,免得他人先我著鞭。」
當日晚間,趙、段兩人專車回京。果然這一嚇真有效力,第二天,老恩王同拉同、余雙仁辭職的奏摺便遞上去,並面懇攝政王准其辭職,保項子城繼總理大臣之任。載灃此時,但求項子城肯來京,沒有不能依從的事。便即日下了三道上諭:第一道是,恩親王奕劻、拉同、余雙仁,堅請辭去內閣總協理之職,以避賢路,情詞懇摯,著均准其辭職,欽此;第二道是,內閣協理大臣一職,著即裁撤,欽此;第三道是,項子城著補授內閣總理大臣,即日來京陛見,毋再遲延,欽此。這三道旨意,同時頒布下來,北京全城的商民,歡聲雷動,全說這一來國家可要好了,項宮保出山,保管馬到成功,革命黨絕不是他的對手。可見當時輿論,對於項子城的狂熱。這也是因為滿清無道,老恩王又招權納賄,無所不為,人民久已抱著一種厭棄之心。項子城又借這時機下了一番鼓吹的功夫,所以能得人心歸向。
正在這急難之時,忽從東廂房中躥出一人,赤手空拳,一直躥入人叢中。奪過馮七的木棒,一腳將他踢出很遠。大喊一聲:「你們依仗人多勢眾,欺負人家一個人。今天遇著我,也叫你們知道厲害。」說罷,將木棒舞得風車一般,不大工夫,被他打倒了七八個。後來只剩下三個長於使棒的,同項、曹鏖戰不休。曹虎臣大喝一聲,使了一手連環棒,出其不意,這一棒便敲翻了兩個。那一個心中一膽怯,也被項子城打倒。然後住手細看,一共打翻了十三個,其餘全逃跑了。子城向虎臣再三致謝,說:「多虧這位大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要不然,小弟真吃虧了。」隨喊叫店伙,快用麻繩將十三人綁起來,預備送到滑縣衙門,按土匪懲治。王小三哪敢怠慢,把十三人捆好,拿著項子城的片子,用大車拉著,一直送到滑縣衙門。縣官叫上去問了一問,知道是項四少爺派人送來的。這些人居然敢包圍項四少爺,行兇打人,縣官如何擔當得起。一面將十三人釘上手銬腳鐐,送入監中;一面備了上好酒席,派差送至店中,給項四少爺壓驚。子城便把曹虎臣約過來,一同開懷暢飲,並講究些拳術棍法。彼此越說越投機,子城問他販運糧谷,是自己的生意,還是幫人。虎臣嘆了一口氣,說是天津糧店派出來的,每月不過賺幾吊錢。子城說:「既是幫人,何不幫我呢?你辭了糧店的生意,每月在我家住著,我每月送你六兩銀子零花。我走到哪裡,你便隨我到哪裡,不比販糧強嗎?」虎臣十分樂意。他回至天津,果將生意辭了,便到項宅做了一名護院的家人。子城很優待他,後來小站練兵,便派他當了一名武巡捕,又提升營長。不到幾年工夫,一帆風順,已經做到第三鎮協統。這便是他二人已往的歷史。這回酒席筵前,項子城才發表自己的意見,向大家詢問,所有多少才人名士,尚沉然未發一言,曹虎臣便攘臂爭先,發了這一套議論。眾人聽了,也有驚訝的,也有暗笑的,也有皺著雙眉用眼看著他想要攔阻的。子城卻不慌不忙,和顏對虎臣道:「賢弟你這話未免太激烈了。滿清親貴,誠然無知可恨。但是,先皇先後,遺澤孔長,我們做臣子的,豈能遽萌異志。何況舍下世受皇恩,先祖先伯,位至封疆,曾列入名臣傳,愚兄何敢存非分之想。如今我們要商量的,是必須如何才能振理朝綱,削平禍亂,不致使大局歸於糜爛,亦免得全國人民遭水火刀兵之劫。諸兄有何高見,自請發表,但千萬不可越出範圍才好。」
唯獨趙秉衡,卻被項宮保約到一間密室,做竟夜之談。子城特沏了一壺極品君眉,放上一副最講究的煙具,備了兩盒大土公膏,另外開了一桶「三五」的煙捲,請秉衡躺下吸煙。原來趙秉衡生平別無嗜好,只有多年的煙癮,煙就是命,命就是煙,而且非上好的大土公膏,他便一口也不肯吸。當年做巡警部侍郎,就因為調驗煙癮,他便辭職下台,寧肯犧牲二品大員,決九_九_藏_書不肯犧牲他那一桿煙槍。除此之外,什麼女色金錢,及一切玩好之物,他是毫不愛戀。項子城深知道他的毛病,所以特特替他預備了煙具煙膏。他自來到項宅,已經是一天不曾吸煙,雖然吃了幾粒葯,如何能抵住他那樣大癮。所以晚飯之後,早已無精打采,涕淚橫流。子城將他請到密室中,早有兩個煙童,替他連燒帶裝。他到此時,亦就毫不客氣,躺在床上,大吸特吸。這一口吸罷,那一桿槍又遞過來,連番更換。一轉眼工夫,已經吸了十二大口,每一口總有四五分煙。這十二口吸完了,他便朝著煙童略一擺手。煙童會意,便停手不燒,卻拿起茶壺來,斟了一杯濃茶,雙手捧過去。秉衡只就他手中一飲而盡,然後依舊躺下閉著兩眼似睡非睡的,在那裡養神。子城吩咐兩個煙童,暫且出去,呼喚再進來。自己一個人,在屋中陪著秉衡對面躺下,許久工夫,並不敢驚動他。以項子城的身份,能這樣虛心下氣,就可知道趙秉衡的才能識見,夠個什麼程度了。彼此對躺了好久工夫,秉衡忽然睜開兩眼,倏忽立起身來,說道:「罪過罪過,我怎麼在宮保面前,竟這樣放肆起來。」子城早斟了一杯濃茶,雙手遞過去,笑道:「你再喝這一杯,自然就清醒了。」秉衡一壁接茶,一壁說:「怎敢勞宮保替我斟茶,真要折壽死了。」子城道:「你我是知己的老朋友,何必這樣客氣。」秉衡將茶一氣喝乾,又另拿了一隻杯要回敬子城。子城忙攔住道:「算了吧,我們談正事要緊,不用這些客套了。」秉衡聽他這樣說,便也依實將茶杯放下,然後對面同子城坐定,低聲問道:「今天晚間的會議,宮保以為如何?」子城嘆了一口氣道:「大勢所趨,也只好如此。不過席間的只是大綱,至於詳細節目,還得老弟仔細斟酌,所以將你約至密室。咱二人今夜所談的,便好比隆中定策,這是不能再叫第三人知道的。你不要看我幕中有這許多人,其實白面書生居多。略好的如唐紹怡、阮中書等,還不免有拘執,不能往遠大處看。如今要決大疑,定大策,不是這幹人所能勝任的。老弟的見識,確是張良、鄧禹一流人物,因此愚兄不約別人,單單約你一位。咱們為竟夜之談,要把前途大計,規定出一種有條理有方式的節略,好依此進行。你要知道,這是咱們弟兄一生榮辱關頭,此時,若不籌策萬全,將來仍不免自貽伊戚。尚望老弟剖肝瀝膽,示我南針,他日患難共當,富貴同享,有渝此盟,神靈不佑。」子城說到這裏,秉衡忙攔道:「太言重了,秉衡伺候宮保多年,彼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難道還有什麼信不及的?如今既承宮保殷殷下問,秉衡有什麼計策,暫且先不說出,倒是要先請示宮保一件事,必須宮保有正式答覆,秉衡方能決定我的策劃,是否適用。」子城一聽,心說這人真厲害啊,他倒先要問我。隨答道:「老弟有什麼懷疑之處,自請直說,愚兄能瞞別人,也決不能瞞你。」秉衡到此,方低聲問道:「不知宮保對於朝廷,是忠於一姓,還是志在自取?是要為曾胡左李,還是要學魏晉六朝?請宮保斬釘截鐵地答覆我一句,然後秉衡才能決定策略。」項子城被他這一問,立時面上一紅,現出一股肅殺之氣來。轉眼又恢複原狀,微微笑道:「老弟你要知道,愚兄雖做滿清的官,卻志在興復漢族,豈能長為一家一姓做奴才?假如我處在曾文正的地位,早已自取之了,這是絲毫不游移的,也決不假惺惺去騙人。你有何壯猷偉略,自請直陳,更用不著畏首畏尾了。」秉衡聽他這樣答覆,不覺伸出大拇指來,嘖嘖贊道:「真不愧雄才大略,開國之君,秉衡也算事得其主了。」子城忙攔他道:「你快不要說這些話,咱們只論眼前,不論他日,這不過是我的空想。除去你,再不能對第二人說,你從此萬不可論什麼君臣上下。但就目前的時勢,替我開出一條道路來,是最要緊的。咱們自有了道路可走,將來不愁沒有走不到的那一天,要是老早地露出形跡來,反倒諸多不便。」秉衡道:「宮保所論甚是,我也是這樣想。似此絕大問題,不止關係個人,而且關係國家,總須暫守秘密,法不傳六耳才好。」子城道:「你的為人,我是信得及的,要不然,這些話對兄弟妻子全不能談,怎能同你商量呢?你既問到這種地方,料必是胸有成竹,就請快快地說,不必再游移了。」
在前清時代,官禮官規,是非常講究的。自己本身無論做了多大官,對於祖籍本省的大小官,一律須尊以公祖父台之稱。當日張文襄身為中堂,有一次回南皮祖籍省墓,離他住的村子還有一二里路,他便下了轎子,吩咐人馬僕從,俱停在此間別動。他卻換了一件粗布袍子,命他的公孫在前引路,祖孫二人慢慢地向前步行。才一進村,遇著一位拾糞老者,張中堂便止住腳步,同他攀談,先問張中堂府可在這個村子里嗎?他本來三十年不曾回家了,那鄉里的人,哪裡還認得他,何況他又穿著粗舊衣服,人家做夢也想不到他是中堂啊。老者聽他問張府,便將糞筐放在地上,答道:「你打聽張府做什麼?莫不是想去打秋風借錢借糧。」張中堂道:「我們是從此路過,想要瞻仰瞻仰中堂府,並不是想借錢的。」老者道:「中堂府此時也不容易進去了。當年府中待同鄉極好,凡借糧借錢的,有求必應,中堂在外邊掙的錢,差不多全周濟鄉鄰了。近十年以來,卻大大變了宗旨,少爺同一班管家,終日專講究置地買房,除此之外,別的事一概不問。有時旱澇不收,鄉里的人想到他家賒幾石糧,勢比登天還難,就是勉強答應了,也得要加二加三的利錢。平常人休想進他門,唯獨房地牙子,終日踢破了門檻。你這老頭兒,如果要看看他的府,最好假充地牙子,就說鄰村有一塊地,要想出售,特派你來接洽,不但能進他的門府,碰巧了還有賞飯吃呢。」中堂聽了這一套話,早已氣得直翻白眼。偏巧這時候又來了一位倒霉的四衙,是南皮縣新升來的典史,當日因為有一樁盜案,縣官特派他代理本人去踏勘。這典史姓薛名叫鹿鳴,是一個書吏出身,加捐典史,補了南皮縣的缺,初次做官十分高興。因為是縣官委派,便借用縣署的轎子,也是前頂馬,後跟馬,捕班皂隸帶了一大群,好像一窩蜂似的,便直奔張家莊來,從中堂眼前經過。此時中堂同拾糞的老人,恰恰站在大道上,擋住了他的行旌。差役便大聲吆喝:「太爺來了,還不快快閃路!」拾糞的老人,嚇得提起糞筐來,三腳兩步躲在道旁一株樹底下。張中堂不但不動,反倒坐下了。差役還認他是耳聾,又大聲地吆喝:「走開走開!」又朝著張中堂的孫子發威,說:「你這小孩子,也這樣不曉事。他走不動,你不會把他拉開嗎?太爺的轎子已經到了。」此時典史的轎子,離中堂坐的地方,已經剩了幾尺。中堂仰起頭來說:「叫他繞兩步走吧,難道總得走這條路嗎?」此時薛典史如聽話繞開,也就省得碰釘子了。偏偏他不識趣,還拿中堂當一個鄉里老農。聽他說叫繞開走,不覺勃然大怒,立刻吩咐停住轎子。轎子停了,喝令衙役快把老人傳過來問話。張中堂不等他傳,便自己立起身來,走到典史的轎子前邊,拱一拱手,笑問道:「你就是南皮縣的父母官嗎?」薛典史本是書吏出身,非常乖覺。見老人問的話很奇特,又細細打量老人的面目精神,不像是個務農的人,更覺有些詫異。隨答道:「我是南皮縣的典史。」中堂笑道:「我還認著是老父台呢!原來是小父台。」典史喝道:「胡說!父台還有什麼大小的分別!你這老頭子,見了本官,也不下跪,還要信口胡說。若不看你年老份上,就該掌嘴。」中堂笑道:「我這老頭子,可著中國只能跪一個人,再尋不出第二個來了。不像你們做小父台的,終日請安、磕頭,見了官兒就得下跪。」薛典史聽他的話越出奇,忙追問道:「你到底姓什麼,叫什麼,快快地實說。」中堂只拈著鬍子,微微一笑,說:「你問我嗎?東閣大學士、兩湖總督部堂兼陸軍部尚書、都察院都御史銜,張之洞,那就是我。」薛典史一聽,立刻嚇得矮下半截去,跪在地上,只是磕頭,說:「卑職瞎了眼睛,冒犯老中堂虎威,罪該萬死!求中堂只拿卑職看作一個無知的貓狗,您願意踢願意打,卑職甘心樂受。只求您保全卑職這個芝麻粒兒的功名吧。」中堂哈哈大笑,說:「豈敢豈敢,治晚怎敢踢打父台。再說我也沒有那閑工夫啊!你的功名,自管放心,我決不因此小事,記恨於你。不過你的威嚴太大了,我們這鄉里草民,哪裡見過,怕不被你嚇壞了。以後請你稍微收斂一點才好。」薛典史誠惶誠恐,叩謝了中堂。中堂叫他起來,他也不敢再坐轎了,再三請中堂坐轎回府。中堂說坐不慣,你自管坐上,辦你的公事去吧,我這裏也用不著你伺候。薛典史羞慚滿面,拜別中堂,隨著差役步行去了。張中堂回到他的宅第,便大發雷霆,將子侄管家等,叫至面前,問他們因為什麼刻薄鄉里,得罪鄰居,定要以家法從事。後來多虧了孫少爺,把拾糞的老者硬拉了來,替大家講情,才算息了這一回事。中堂又殺豬宰羊,大請其客。所有本村的男女老幼,一概都請來吃酒。揀那窮苦的,又周濟銀錢糧米。幾天的工夫,一鄉之人,莫不歌功頌德。花了有限的錢,便把名譽恢復過來了。足見彼時做大官的,外面極其謙和,胸中卻很有權術。較比現在,但知作福作威,驕傲自恣,肚子里卻沒一點真才實學,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也。
這種消息傳至北京,可真把read.99csw•com載灃同一班親貴嚇壞了,終日像鍋台上螞蟻一般,坐也不安,睡也不寧,直彷彿革命軍眼前就要來到北京城。這些王公、貝勒的福晉太太,多有跑到六國飯店去躲避的,因此上海報上才造出謠言來,說某某王福晉,隨著唱戲的楊小樓跑了。其實哪裡有那麼一回事,不過此時北京的人心,已經浮動到了極點。大家黑夜白日所盼望的,就是項子城早早來京。偏偏這位項先生,一再裝腔作勢,無論如何只是不來。恩王雖去了幾封私信,仍然是不得要領。載灃垂問大家,必須如何才能使項子城出山呢?後來還是恩王想了一個法子,說這樣吧,派一個平素同子城最要好的大臣,親身到彰德走一遭,當面詢問子城的意思,究竟何在。然後依著他所要求的去做,他當然沒有推辭餘地了。載灃說派誰去好呢?恩王立時保薦了兩個人:一文一武,文的是趙秉衡,武的是段吉祥。因為這兩人,全是子城一手提拔的舊屬。趙秉衡已經做過民政部侍郎,段吉祥也當過鎮統。後來子城被罪下野,趙秉衡也被撤了任,段吉祥的鎮統也被別人奪了去,改派他為保定講武學堂總辦。這兩人雖然丟了官,可是暗中仍與項子城互通聲氣。趙秉衡始終不曾離開北京,段吉祥的部下,如曹虎臣一干人,也始終抱定扶保項宮保的志願,仍然服從段吉祥的指揮。所以自湖北起事,他們就摩拳擦掌,預備乘時而動。這次恩王保薦趙、段兩人,代表朝廷的意思,到彰德去慰問項子城,正是投其所願。
卻說項子城從彭德府上了車,一直開行。走了二百多里路,來至一個大站,忽然傳令停車。車停住了,大家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卻見宮保親手摘下車窗,伸出頭來向外張看,高聲喊道:「仲陶,仲陶到這邊來。」只見一位花白鬍鬚的老先生,手中提著一個小包,東瞧西看,正在站上打旋。一聽有人呼他的號,便隨聲趕來。在車外便看見子城,作了一個大揖,問道宮保可好?子城一面還禮,一面迎至車門前,吩咐衛隊快快攙扶陳大人上車。兩名衛兵跳下車來,輕輕把這位先生架至車上。子城恭恭敬敬地將他肅至客廳以內,連說:「老先生真不失信,子城心中快慰已極。」那老先生答道:「山野之人,久已無心問世。因為宮保此次出山,實關係聖清的治亂興衰,我們做臣子的,豈能袖手不問,因此勉強應|召而來。將來革命黨平定,職道仍須歸隱鄉里。做官一道,是久已灰心了。」子城笑道:「老先生既懷忠君之心,豈忘救世之志。將來大亂平定,借重的地方還多得很呢!」老先生只淡淡地答道:「將來再看吧。」此時子城仔細向他身上打量,只見他穿著一件老洋縐的夾袍,外面卻罩一件實地紗青馬褂。當此深秋之際,雖說河南氣候溫暖,怎當得夜間一陣陣的秋風,早吹得老先生面目青白,身上有些發顫。子城笑道:「夜深了,老先生在此久候,風露欺人,想情一定冷得很呢!」說罷,從自己身上脫下黃緞子夾馬褂來,親手披在老先生身上,說:「這件衣裳還能搪寒,老先生暫且穿一刻吧。」那位先生卻嚇得戰戰兢兢,雙手推辭,連說:「使不得,使不得,這是皇上御賜給宮保的,職道如何擔當得起。」子城道:「沒有什麼,這是我仿照御賜的衣裳做的,並不是皇家之物,請老先生隨便穿,不必畏懼。」那先生聽子城這樣說,便勉強穿了,然後坐下談話。
第二天下午兩點,車到了保定站,段吉祥領著十幾位統兵長官,親自到車站迎接。子城將他叫至密室,面授機宜。吉祥點首稱是,說宮保自請放心,只要到了機會,吉祥必能照辦,就是部下這些武官,也決然沒有作梗的。暫時我也不到湖北赴任,專候宮保的密電一到,吉祥便約同大家,照計而行。項子城在保定安置好了,連忙上車,直奔北京。天有五點半,專車已經進站。此時站台的軍警,早已布滿。攝政王特派他四弟載滔,代表自己前往迎接。拉同、余雙仁是親身前來迎接。老恩王派他兒子載興做代表,其餘各部院,全是堂官親自來接。此時民政部尚書,已經改派了趙秉衡,將內外警廳合併在一處,改派了朱起秦為廳長。這朱起秦也是項子城在北洋時賞識的人,極其精明幹練。北京城的警權,既完全落在他二人手中,項子城在北京,便穩如泰山,決無可慮了。這些地方,足見子城眼光之遠,心思之密,滿人如何能是他的對手。何況這時候中外人心,又一律歸向子城。他車進站時,城上站滿了外國人,有攜千里眼的,有拿快照鏡的,全要看一看中國這大偉人。及至子城下車,外國人脫帽致敬,向他行禮。子城滿面笑容,也朝著這些外國人點頭致意。此時馬車已經到站台之上,子城上了車,如風馳電掣一般,一直進了前門。他的行轅,預備在獅子衚衕陸軍部內,早已收拾得堂皇華麗。子城先到后宅休息片刻,傳諭文武各官一律擋駕不見,只請余雙仁進來,略談了幾句。
趙、段兩人見過他,先談了幾句無關重要的話,然後吉祥方正式問道:「宮保的足疾,近來想已大愈,不知何日方能啟行?」子城微微一笑,叫著吉祥的號,說:「瑞生,你何必這樣性急,等到晚飯時候,咱們大家議一議再說。」吉祥聽他這樣答,也不敢再問了。子城卻把自己遠方侄子項可寬叫來,命他陪著趙、段兩人談話。自己又到旁的房屋裡去會客,看神氣是很忙的樣子。趙秉衡見子城走了,便同項可寬密談,問宮保有什麼事,這樣忙碌。可寬道:「好在二位俱不是外人,今天晚間,當然也要出席與議的,不妨實說,家叔這幾日分電各省各處,凡當年的文武舊部,一律召集前來,要大開會議,解決時局。內中並有河南大盜王天寵、白郎一干人,也都被邀在內。定於今天晚間掌燈以後,在園內卧雪堂,大開會議。卻不取會議的形式,只預備了一頓西餐,宮保坐主位,大家在酒席筵前開會,各抒所見,決定一條收拾大局的計劃。你二位來得正巧,再遲一日,一定也要打電報去招呼了。」項可寬正同趙、段談得高興,忽見老家人謝大福進來,向項可寬道:「侄少爺還不快去安排座位,廚房的酒菜,已經齊備了。眾位大人老爺,我也全請過了,只剩下趙、段兩位大人,也請到卧雪堂坐吧。外面已經備好了竹轎,請三位乘轎去,轉眼就到了。」原來這座花園,地基很大,從南到北,足有二里多路,東西也有一里半路。因此預備許多竹轎,專為來賓乘坐,省得宴會耽誤工夫。趙、段同項可寬步行至門外,早有轎夫在外伺候。三人一同上轎,不大工夫,來到卧雪堂。
說了這半天,這位先生倒是何人?以項子城的尊嚴,因何這樣恭敬他,一口一個老先生,可知他絕不是一個尋常人了。原來這人姓陳名叫學潛,字仲陶,也是河南人。從二十幾歲,便會進士,點翰林,後來散館編修。在翰林院中住了二十年,不曾放過一次差事。家裡有兩三頃地,一所住宅,全賠在宦途中了,仍然是一點起色也沒有。想放府道學試差,雖然夠資格,卻沒有人肯替他說話。窮急了,想放個州縣官,也對付著可以吃飯,偏偏又沒有這降補的例,可真把老先生制住了。後來項子城做了山東巡撫,專折保薦他才堪大用,調到山東來幫辦河工,算是由河工保案中,保他以道員歸山東儘先補用。偏偏這位老先生,又不是做候補官的材料,不但巴結運動一點也不會,而且性情乖僻,非常地傲上,有時候連撫帥亦用言語頂撞。好在項子城對他,確有憐才之心,一切全不計較。可是重要一點的差事,卻又不肯派他,只委他為院署文案,關於緊要的奏摺文牘,倒是借重他的地方很多。面子上直敬之如師長,每月給他四百兩銀子的薪水,總比在翰林院強得多了。後來子城調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仍然又把他調到直隸,還是委他當文案。直到子城升了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還不忍捨棄他,想要調他回京,做一名司官。這位老先生,卻犯了書呆的脾氣,執意不幹。他說:「我當了二十年的老翰林,如今再去做部屬,面子上太難看了;至於後任的直隸總督,我也不去伺候他,我甘心回去當老農。」項子城知道他的脾氣,也不便勉強,便任從他回家去了。可是每月仍然寄給他二百塊錢,作為膏火之費,五六年的工夫,不曾間斷。在項子城,並非是待人厚道,仍是另有一番用意。他愛的是陳仲陶的老招牌,將來遇著機會,有可借用的地方。子城生平,本不歡喜道學派的人,可是他有時候卻又極力籠絡,這陳仲陶便是其中的一位。如今恰趕上他起用晉京,便想起仲陶來,特特打一個電報,請他在此間相候。仲陶生平,是最崇拜曾文正的,所以得著電報,應|召而來。項子城一見了他,如獲至寶一般,當時將身上的黃馬褂脫下,親手給他穿上,這真是一種特別的愛敬。其實的用意,是在收買仲陶的心,好為他利用。同時那些衛兵見了,也都驚詫,以為從來未有,大家對於仲陶,自然更要加倍地恭敬了。
此人海闊天空說了這一大套。大家見他不是別人,正是北洋第一勇將曹虎臣。他當日本是販糧的客人,同子城相遇在一個店中,彼此結了不解之緣。原來虎臣的拳術很精,這一年他因為販糧來至河南衛輝府滑縣的瓦崗集上。這瓦崗集便是當年程咬金、秦叔寶在此落草的瓦崗寨,直到而今,民風依然強悍,兩句話不投機,便講動武。也是虎臣福大命大,無意中卻遇著項子城。子城那時還是少爺,他只帶著一個家人謝大福出來遊玩,住在那店的上房中。虎臣住的是東廂房,西廂房中只住著母女兩人。聽說是九_九_藏_書投親不遇,困在這店中。那女人的丈夫,將妻女託付給店家,自己到衛輝府去訪朋友,說是不出半個月,准能回來,所有店飯錢,等他回來,如數清還。店家王小三,也答應了。哪知他一去不歸,直過了兩個月,還不見一點蹤影。王小三算一算賬,說欠他一百三十多吊了,非逼著婦人還錢不可。婦人哪裡有錢還他。後來擠急了,王小三便出主意,說你現放著女兒,不會將她賣了還賬嗎?婦人始而不肯,怎當得王小三終日吵鬧,實在急得無法,只可答應了。王小三便尋來人販子馮七,相看了一回,言定身價一百五十吊,刨去還店飯錢,下剩十余吊,做婦人回家的盤費,定於某日人錢兩交。前一天夜裡,母女因為生離死別,彼此抱頭大哭。吵得項子城半夜不能睡覺,便起來打聽消息。店家王小三,見是項公子起來追問,怎敢怠慢,忙出來賠著笑臉,述說已往的情形。子城聽了,很不以為然,說她就是欠你的店飯賬,何致逼人家賣女兒,怎見得她丈夫就不能回來還錢呢?你告訴她母女說,這筆賬在我身上,用不著賣人了。王小三見項公子應起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立刻笑逐顏開,跑到西廂房,將這話對婦人說了。婦人自然是特別感激,忙領著女兒出來,向子城大磕響頭,說這位老爺,真是我們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生生世世亦報不過你老的大恩。此時東房的曹虎臣也出來了,看見這情形,也不住地誇讚項公子慷慨大義,濟困扶危,自己也情願拿出五吊錢來,叫他母女眼前過渡。婦人無可無不可的,說難得好人全遇在一處了。直吵了多半夜,大家才各自回房安歇。
子城將虎臣的話駁回去,這一次武人隊中,沒人發言了。只見文人班中,阮中書立起身來,說道:「宮保適才所論,誠然是切中事情。據晚生想,欲振理朝綱,第一得統一事權。如今朝廷只任宮保為兩湖總督,不過以一隅之事相委,如何能整理全局。縱然宮保才力偉大,能夠馬到成功,將革命黨平滅了,將來中央大權仍操之親貴手中。他們向來是好瘡忘痛,大局既定,難保不再發生排漢之心。到那時只需下一道旨意,或仍令宮保還鄉,或調在北京,位以閑曹,豈不是前功盡棄嗎?所以晚生設想,這一次必須將根基立定,錯非任宮保為內閣總理大臣,萬不可以出山。」阮中書說到這裏,那在座的人,不知不覺,全拍起掌來,連項子城也連連點頭。阮中書又接著往下說道:「不但內閣總理,非宮保莫屬,而且必須採用內閣制度。總理之外,不必再設協理,只由一個人負責任,將來辦事,庶幾不致掣肘。」項子城不待他說完,便答道:「阮兄高論,可稱一針見血。只恐怕兄弟一個人,未必能擔此重任,必須諸兄相助為理,這是最要緊的。而且還有一種難題,不可不慮。朝廷對於我,平日就格外防閑,無所不用其極。此時他焉敢以大權付之於我一人,這事只怕很費周折呢。」
果然是項子城坐著竹轎,已經來至卧雪堂門前。眾人見了,哪敢怠慢,一齊迎出來。子城向大家笑道:「快請裏面坐吧。」眾人陪著他一同進來,卻見裡邊已經是高朋滿座:左邊的一行,有楊修、顧黽、曹玉琳、章敬宗、金國安、路紹祖,全是東洋留學的新人物;右邊一行,是吳昆生、殷洪勝、李培基、曹虎臣、盧長瑞、王占魁、李粹、張慶瀾、馬隆標、何景濂,全是北洋系著名的武將;其餘還有一二十人,可就不大認得了。好在各人的座位,全是預先派定,桌子上俱都粘著紅紙條兒,大家各尋指定的座位坐下。項子城卻坐了東首主席。各人面前全放著一杯紅葡萄酒。子城舉起杯來笑道:「請飲這一杯,祝諸君進步。」諸人齊說了一聲謝謝宮保,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擺台的家人,又挨著次序斟上,緊跟著上燕窩雞絲湯。子城向家人說一聲:「退下去,不經呼喚不準上來。」家人應一聲者,忙退出門外。子城這才立起身來,向大家說道:「眾位仁兄不棄嫌兄弟,今天聚首一堂,使蓬蓽生輝,實在榮幸之至。兄弟不嫌冒昧,電請諸兄遠道而來,一者自恃是金石患難之交,二者是為國家設想,必須借重長才,並非為兄弟一人一家之事,想諸兄必能體諒這番意思,也無須兄弟贅述。我中國近年來的情勢,可稱江河日下。諸兄愛國有心,回天無力,料想未必不日夜疚心。但是我們既生在中國,便不能眼看這國,敗毀在少數人手中,袖手不問。何況這中國乃是我們乃祖乃宗留下的山河社稷,若聽別人斷送,我們就是死了,何以對祖宗,何以對先哲?所以兄弟每逢想到此處,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只可惜手無斧柯,徒喚奈何。如今天假之緣,湖北起了革命,朝廷起用兄弟為兩湖總督、欽差大臣。兄弟雖有報國之心,卻不知從何處做起。所以,約請眾位仁兄齊聚舍下,大家籌一個長治久安、一勞永逸的法子。兄弟有了把握,方才敢當此重任。倘諸兄不肯賜我南針,兄弟也就從此終老山林,不再出而問世了。」
話未說完,忽見新人物隊中,曹玉琳起立答道:「這兩件事,宮保盡可無慮,大家幫忙,自足應盡的責任。只要宮保斟酌一番,某人擅長某事,開出單子來,請朝廷加以任命,然後分派在各部中,為輔助總理之國務員,這乃是責任內閣應取的途徑。在東西洋各國,無不如此,並不能算是專權跋扈。至於朝廷嫉賢妒能,不肯以大權授之一人,誠如宮保所諭。但是據學生想,這一班親貴的性質,全是見利則爭,見害則避。他們此時,恨不得有一位擔負完全責任的,替他們做擋箭牌,權不權,目前倒是小事了。宮保縱不便自己出口要求,但略一示意,當日的文武部下,自然群起說話,不愁攝政王不應許的。」曹玉琳說到這裏,武人隊中,有幾個當鎮統、協統的,早立起來大聲說道:「不肯做皇帝,僅僅做一個內閣總理,他再不應許,我等便立刻反上北京,倒看這般親貴,有什麼本事對付我等,還用著去要求嗎?」項子城見眾人這樣擁護他,心中非常高興。笑道:「難得諸兄不棄,替兄弟籌備萬全。將來到了北京,一定富貴同享。如今且商量進行的手續,必須如何,才可以速速達到目的,還望諸兄各抒偉論,早定出一條盡美盡善的法子來,也省得耽延時日,致各省人民,常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卧雪堂是明五暗十五一座大廳,足可坐開四五百人。當中陳著一條長桌,足有七八丈長,對面全設的是竹椅。項可寬將他二人先讓到旁邊一座小屋中,笑道:「這屋裡的人,全同二位是老朋友,可以先談談吧。」二人進來,同屋中人一見面,便彼此哈哈大笑,忙跑過去握手。原來屋裡坐的是唐紹怡、段毓芝、倪士成、梁士儀一班人,全是當日北洋的同僚,今天在這裡會見,真可稱他鄉遇故友,自然親密得了不得。趙秉衡先拉了唐紹怡的手問道:「二哥是在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小弟連影兒也不知道?」唐紹怡笑道:「我從三個月前,就被宮保從原籍叫來,在這裏住的日子很多了。你二位今天來的,我倒知道。你一向北京納福,氣色比以前好得多了。」秉衡笑道:「在北京住著便是受罪,哪裡有福可享?照二哥這野鶴閑雲,才是真有福呢!」二人正說著,又進來兩個人,全是瘦如枯柴、弱不禁風的樣子。秉衡一看,認得是阮中書同楊志奇,也是項宮保幕中有名的人物,連忙請安問好,說難得今天全聚在一處了。阮中書咬文嚼字地答道:「妙哉妙哉,趙兄何時降臨,小弟也不曾郊迎三十里,實在抱歉之至。」段吉祥一把拉住他笑道:「老阮,你總這樣酸溜溜的,叫人聽著肉麻。」楊志奇插言道:「瑞生,你手輕一點,阮兄的玉臂,要被你握折了。你說人酸溜溜,你卻忘了自己的雄赳赳,更叫人難過呢。」說得眾人哈哈大笑。梁士儀道:「咱們不要談吧,快去出席,你看宮保來了。」
閑話休提。卻說這旨意拍至彰德,項子城見了大喜,立刻召僚屬商議何時起身。大家異口同音,俱贊成即日專車晉京。又擬了一封謝恩並報告起程的電報。另外一電,是保薦文武官僚,最要緊的,是薦段吉祥為兩湖總督,並節制北洋六鎮。這在清末是破天荒的舉動。因為滿清時代,文武界限很嚴,做武官的無論有多大才學,有多大功績,要想改文職,是絕對做不到的。段吉祥以一鎮統,竟保為總督,若非項子城的勢力,如何能做得到?一切全布置好了,定於午後六點,從彰德專車晉京。所有府縣各官,俱到車站歡迎,這是不消說的。項子城率領文武僚屬,乘馬車來至車站。他此時卻是行裝打扮,穿一件寶藍寧綢團花夾袍,八團龍的黃馬褂,內聯升的青緞長筒靴子,頭戴著呢官帽,一品寶石頂珠,雙眼花翎,搖搖擺擺地步上花車。眾隨員如眾星捧月一般,也都陸續上車。另外只帶七八兩房姨太太,還有幾名丫鬟僕婦。府縣官在站台恭送,項子城倒是很客氣的,連連說:「請公祖父台早早回城,不敢勞駕了。」府縣只有諾諾連聲,那敢回句話。
載灃聽了這一套,不覺恍然大悟,立時笑逐顏開,說到底你的見識與人不同,我們照著這樣做去,保管不勞而自定。但是這一紙詔書,得要說得懇切動人,才能發生效力。據我想,不必假手內閣章京,就由你自己擬吧。擬出來我看一看,立刻就發表,並向全國各省拍發電報。人民知道這個消息,自然不再附和革命黨了。善輔見攝政王將這擬旨的權也交付他,他便毫不客氣,從懷中掏出一件紙稿來,雙手呈與載灃,說這是臣早經擬定的,預備臨時做一個參考。既然爺駕派臣擬旨,臣就將這底稿呈上,請爺駕https://read.99csw.com睿裁。載灃接過來,又獎勵幾句,說他心思細密,辦事敏捷。隨將他的原稿,仔細參觀,來回看了有七八遍,方才向善輔問道:「你所擬的誠然懇切極了,但是要照這樣,豈不把皇室的權柄減削凈了嗎?甚至連皇室經費全定出確數來。古人說唯辟玉食,玉食萬方,恐怕從古至今,也沒有限制君主的,這一層似乎還得從長計議吧。」善輔笑道:「這不過是蒙蔽人民的一種手段,爺駕怎麼認起真來?只要把眼前的事搪過去,以後如何,還不是咱們自己手裡變呢。」載灃道:「話雖是這樣說,但是將來有了國會在旁監督,恐怕不能這樣隨便吧。」善輔道:「什麼叫國會,將來不受指揮,可以隨時解散。」載灃道:「面子上總覺著不大好看。依我的主意,把這一條去了,改成十九條,也對付著可以敷衍過去了。」善輔見已經認可十九條,只將這一條取消,自己的面子也要算十足了,不好再為爭執,便奏道:「爺駕所諭甚是,就請發交內閣,照此宣布吧。」載灃立刻傳恩王上前,將這稿子交給他,吩咐當日發表。恩王接過來看了一遍,問道:「這旨意是誰擬的?」載灃指著善輔道:「是他擬的,你看怎樣,可以用得嗎?」恩王皺眉道:「要照這十九條,豈不把皇室的大權,削減凈盡了嗎?這乃百年大政,不是徒快一時的。要照這樣宣布出去,人民可如了願,只怕將來朝廷是要後悔的,還請王駕三思而行。」載灃道:「你的思想太古板了,只要眼前的風潮過去,將來的事還不好辦嗎?」恩王道:「話雖是這樣說,但是這十九條,既名為信條,總以不失信人民才好。若預先存一個毀約之心,只怕將來仍免不了搗亂。」載灃道:「何必慮得這樣久長,我們只管眼前好了。只要眼前各省不附和革命黨,把湖北的亂事平定下去,大家勵精圖治,選擇滿人中有才幹的,分佈在各省,多多練幾鎮可靠的旗兵,隨時隨地監督他們那些漢奸,難道還能起二次革命嗎?」恩王見他堅持要發表這十九條,料想再諫言也是無益,只好答應下來,叫內閣章京重新順了順文字,繕清了呈與攝政王蓋印。然後恩余拉三位內閣大臣,全署名蓋章,便即刻發下去。又分電各省,叫各省的總督巡撫印成謄黃,分貼各縣,好曉諭人民,表示朝廷真能尊重民意,實行立憲。
正在發言盈庭、莫衷一是之時,忽然出來一人,向監國建議說:「我們何必要倚重項子城,他如果有忠心扶持朝廷,決不能這樣裝腔作勢。他如今既推託不來,我們也正好不用他。依臣的主意,不必小題大做,更用不著起用何人。我們只用一紙詔書,便可以消弭這一場大禍,不知爺駕意下如何?」載灃見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滿清宗室中最勇敢、最開通、第一個有軍事學、朝廷倚為心膂的鎮國公善輔。他自從東洋留學回來,對於軍事上很上了幾次條陳,對於擴充滿人勢力、防止漢人發展上,很書了不少計策。因此載灃十分信任,特授為陸軍部左侍郎,近來又兼充軍諮處副使,還節制著禁衛軍。在北京滿人中,總要算得第一個有實力的。載灃見他出來說話,便不與旁人一同看待,忙問著:「你有什麼高明主意,不妨直說,我必酌量採納。」善輔道:「如今滿朝之中,全拿革命黨看作匪徒,以派兵剿洗為上策,這主意便錯了。須知革命的性質,與土匪迥乎不同。他們全是有思想有希望的青年,目的是為逼迫著朝廷早早立憲,早早召集國會,使人民全得著參政權。要朝廷允許了這一樣,便如同釜底抽薪,革命黨自然會消滅的。何必驚師動眾,一定要用兵去討伐呢!所以臣說只需一紙詔書,勝於十萬勁旅,原因就在於此。不知爺駕以為何如?」
秉衡道:「宮保且不要忙,等我再吸幾口煙,從容研究,到明天還愁沒有妥善的法子嗎?」子城道:「好好。」隨又將煙童喚進來,替秉衡開煙。他躺下吸了八口煙,喝了一杯茶。子城又吩咐傳知廚房,預備宵夜點心。原來他這廚房,夜間也有人值班,無論想吃什麼,傳下話去,等不到五分鐘便能端上來。何況目前住著許多貴客,廚房的人更加多了。煙童傳下話去,不大工夫,伺候開飯的小廝先放好了筷箸,緊跟著上四個小碟極精緻的冷葷,新開的一瓶老牌斧頭白蘭地。子城讓秉衡先坐下喝酒,自己親手替他斟了一杯,說:「你嘗一嘗,這是我家裡存放五六年的老酒,比市上賣的滋味不同。」秉衡喝了一口,果然覺著格外沉重。少時小廝又上了四小碟炒菜。秉衡笑道:「我們吃點心,何必要這許多菜。」子城道:「這是照例的,他們從不懂變通。」說著又上來四盤點心,兩甜兩咸。秉衡好吃甜,恰合了他的口味,吃了很不少,方才住手。小廝將漱口水遞上來,他漱過口,便躺下吸煙,也顧不得凈面擦手。小廝將酒菜撤下去,子城吩咐不叫不許進來。屋中又剩了他兩個人。秉衡只吸了兩大口,便停住不吸,坐起來同子城研究進行方法。秉衡道:「目前的局勢,只有四個字的秘訣,只要本著這四個字做去,保管不用費力,便可穩坐收功。以宮保的雄才大略,也無須再說那些詳細節目,將來隨機應變,本著這四個字去做,秉衡敢斷定攸往咸宜,無不如意,那第一任大總統,決不會落到別人手中,這是敢具結的。」子城笑道:「照你這樣說,真成了四字真言了。你如今且不要忙著說,咱們兩個人俱各寫在掌中,倒看一看是同意不同意。」秉衡道:「好好,就是這樣。」二人一同到書案前,子城取過了一管硃筆,秉衡拿了一支墨筆,全都轉過臉去,不大工夫,便寫好了。彼此在燈光下,對伸出手來一照,不覺哈哈大笑。子城道:「可稱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了。」秉衡道:「我的主意當然瞞不過宮保去,但是其中還有研究的餘地。」原來兩人掌心所寫的,秉衡是「兩利俱存」,子城卻是「兩面威嚇」。大致看去彷彿也差不多,然而其中的性質,卻又不同,所以秉衡說有研究餘地。因為威嚇,是一種臨時的手段,兩利俱存,卻是一種固定的政策。秉衡道:「威嚇誠然是得用的,但空空威嚇,還不能使他們心服。最要緊的,是得給革命黨一個下馬威,先打他一個落花流水,然後再停止進攻。在清室方面,先給他一個歡喜,等到了時機,卻給他一場意想不到的驚恐。到那時,進退伸縮,自然無不如意。要言不煩,就是用兵力威嚇民黨,再拿民黨來威嚇清室,保管叫他兩方俯首帖耳,全都得聽宮保自由處置。可是說真了,兩面全得保全。倘然去了一面,只留一面,將來與宮保前途便要發生許多不利。必須兩面全都存在,宮保的威嚴勢力,便也可以永久存在,這便叫兩利俱存。不知宮保以為何如?」子城連連點頭說:「你的策略實在高明,而且穩妥。咱們就是這樣決定了。這時天已交四更了,你再吸口煙,也該休息休息了,咱們明天午後再談吧。」說罷起身告辭。又吩咐煙童好好伺候趙大人,他才迴轉卧室。
那趙秉衡綽號智多星,本是項子城幕中第一參謀。他正預備著到河南去,當面上條陳,參与機密,沒想到朝廷竟選到他身上。攝政王還把他叫至府中,當面囑託了許多話,不過是叫他轉達項子城,竭力勸駕,好早早來北京,擔當一切。趙秉衡一一答應了,然後退下來預備起程。順路先到保定,與段吉祥會面,邀他一同到彰德去。吉祥也正在等候秉衡,見他到了,自然不勝之喜。二人在路上私自計議了一番,依著段吉祥的主意,必須先同載灃交換條件,將來湖北事平,永久保住項宮保的地位,不能動搖,方才給他出力。不然亂子一過去,鳥盡弓藏,又由著他們親貴胡鬧,豈不白白錯了這次機會?秉衡聽了他的議論,只是笑而不答。吉祥說:「趙大哥,你是有名的智多星,怎麼倒不發一言呢?難道兄弟所說,還不妥當嗎?」秉衡道:「你所說的很對,不過太老實了,等見著宮保再商量吧。」吉祥心裏盤算,我的話還老實,可想他的主意更辣了。二人說說笑笑,到了彰德,下車后便一直赴洹上村項子城的別墅。看門的認得他兩人,忙請安問好:「趙大人、段大人,今天這樣閑暇,來看我家宮保。」二人笑道:「有勞你快上去通稟一聲,就說我們兩人,是奉著朝廷旨意,有要事同宮保面商。」看門的將他兩人先領至客房,老管家謝大福出來招待一切。不大工夫,裏面高聲喊請,二人隨著來到宮保的書房。項子城布衣草履,迎至門外,笑道:「原來是兩位天使到了,快請裏面坐吧。」兩人低頭進來,先深深請過安,然後才問宮保近來福體康健。說我們早就想來請安,此次倒是藉機會了,樂得借他的專車到彰德來。按滿清的體制,凡是欽使到來,做主人的不是還有跪請聖安種種的儀制嗎,怎麼這一次項子城竟自忽略過去,未曾照辦呢?咳!要知項子城雖在清廷做了三十年的官,他何嘗把清帝放在眼中。至於攝政王,他更看成一個無知的小孩子了。唯有慈禧太后在日,確能駕馭他,刨去這婦人之外,再沒第二個了。何況趙秉衡、段吉祥這兩個人,全是他的心腹,與當日瑞方來時不同,所以他也想不起那些浮文末節了。
秉衡又吸了幾口煙,便安然睡去。第二天午後一點,方才起床來,自有家人伺候一切。他吃罷點心,又吸過煙,方才出了這屋子,去尋大家閑談。此時大傢俱都吃過早飯,段吉祥一見便埋怨道:「趙大哥你真不對,怎麼一個人藏起來,連影兒也看不見了?」唐紹怡在旁冷笑道:「他掉在雲霧窟里了。」阮中書道:「美哉快哉,噴雲吐霧。樂在其中矣,尚何暇顧及朋友哉?」秉衡笑道:「九-九-藏-書我有這點嗜好,倒有你們開心的了。」楊修笑吟吟地答道:「誰敢拿老先生開心,老先生聖眷優隆,高出王鎮惡竟夜之談,猶如嚴子陵以足抵腹,當日孔明如魚得水,也不過如先生今夜這一片話。」咬文嚼字的,說得秉衡面上微微一紅,其餘新派的人,也幫著鼓掌大笑,只有幾位老官僚,卻沉默不發一言。楊志奇忙用旁的話岔開。後來這幾位新進,全都不甚得志,就壞在楊修的幾句話上。可見做官一道,也是很不容易的。
不料第二天早晨又出了岔子了,那人販子馮七,乃是著名的土棍,第二天套車來拉人。王小三將有人還賬、不再賣人的話對他說了。他伸手便打了王小三兩個嘴巴子,破口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拿老爺開心。既然講好了就得拉人,天爺出來,也管不了我的事。姓項的有多大胆子,敢出頭攔阻。」他在院里跳著腳大罵,把項子城吵醒了,側耳一聽,立刻無名業火高千丈。揉一揉眼睛,赤著臂一個箭步便至院中,大聲喝道:「哪一個是人販子?快滾過來,老爺有話問他。」馮七正在罵得高興,忽見一個少年跑出來,問誰是人販子。他料定此人必是那姓項的,便也毫不客氣,挺著胸脯喝道:「老爺是人販子馮七,你是誰家無知的小孩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子城活了二三十歲,哪裡聽見過有在他眼前自稱老爺的?這真是頭一次。他如何不氣,也不答言,搶上去,上邊一拳,底下一腿,便把馮七摔出一丈多遠,如同倒了一座牆壁一般。馮七挨這一摔,仍然不服氣,爬起來餓虎撲食般又撲過去。子城早有防備,將身子一閃,藉著他向前撲的猛勁,用力一推,立刻又向前倒下。這一次不容他起來,連踢了好幾腳,踢得馮七山嚷怪叫。這時隨他同來一個車夫、一個夥伴,全趕過來要打子城。子城哪把他們放在眼裡,三招兩式,便全被打倒了。可是馮七藉著這機會,早已跑得連影兒也看不見了。子城向兩個人罵道:「混賬東西!老爺看你們不值一打,放你們滾吧。如其再來,一定要你們的命。」兩個人起來,抱頭鼠竄去了。子城得意洋洋的,在院中站著,卻把王小三嚇壞了,戰戰兢兢地對子城說:「我的少爺,你可惹下塌天大禍了,那馮七是著名的土匪,他豈肯白挨你的打?這次回去,一定邀集多人,前來報仇。少爺雖會武術,也只怕寡不敵眾。依我勸你,快快躲避躲避,不要吃這眼前虧吧。」謝大福在旁邊也連連催他快走,省得受土匪的包圍。項子城笑道:「諒他能有多少人,我一條木棒,全把他們打倒。」謝大福發急道:「我的少爺,你不可這樣任性,倘然出一些危險,老奴如何當得起?」子城道:「快快滾開,不干你的事。」說罷回至房中,取出一條白蠟杆子來,有七尺長,握在手中,喝道:「他們有千軍萬馬,我也不怕。」正說著,忽聽外面人聲嘈雜,喊成一片。嚇得王小三同謝大福都躲在屋裡,不敢出來。只見馮七在頭裡,拿著一條長棍,後面跟著有二十多人,每人手中一條棍棒,也有長也有短,一齊蜂擁而入。嘴裏大喊,姓項的快出來受死。子城立在院中,紋絲不動。好在這店院非常寬闊,足能容開二三百人。大家拿著棍棒,直撲子城。子城不慌不忙,同他們斗在一處。轉眼間,被他打倒了四五個,其餘的仍然包圍不散。子城抖擻精神,以一人敵住了十七八個。內中有兩三個棍法很好,三番五次幾乎打在子城身上。子城到此時也不敢輕敵了,使出全副氣力來,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累得渾身是汗,眼看就要吃虧。
當日晚間,攝政王載灃,傳諭在他府內召見。子城卻托雙仁向載灃說,自己的足疾至今未痊,此番因國事緊急,勉強晉京,得求王爺恩准,免去行跪拜禮。載灃心中雖不樂意,面子上卻不敢不依。到了九點以後,項子城帶了隨身兩名護衛,到攝政王府預備召見。管家大人先將他迎至客廳,兩名護衛,一左一右卻立在他身旁屹然不動。王府的人見了,雖然心中不快,面子上卻也無可奈何。少時攝政王在內殿召見,子城帶著護衛昂然而入,見了面只是長揖不拜。載灃讓他坐下,子城略一謙遜,便坐下談話。載灃自然要先敷衍他幾句,然後方才引入正文,說革命黨如何不知進退,朝廷以十九信條宣布中外,預備即刻立憲,他們仍然是搗亂不已。因此召你來京,應當怎樣對付,你自管全權行事。子城道:「王爺那十九信條,臣在河南時已經見過了。此次搗亂,說真了,一半壞在那十九信條上。假如無此信條,他們倒未必敢這樣狂妄。」載灃瞿然問道:「這是什麼道理呢?」子城笑道:「這是極淺近的道理,並沒有什麼難懂之處。常言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誰不知道的?那革命黨不過才一舉事,並非殺到北京,為城下之盟。朝廷盡有從容對付的餘地,何至就嚇成這種樣子,憑空宣布十九信條。照那十九條上所說,不但君主立憲,直然同虛君共和也差不多。就是歐洲的君主國家,也不能放棄權力至如此之甚。在革命黨見了,一定猜到朝廷心虛膽怯,不敢同他們對壘,故此才發布十九信條,好收拾人心,苟延殘喘。他們自然更要作進一步要求,硬想推翻君主,改建共和,這正是針鋒相對,當然應有的步驟。假如朝廷不發表這十九信條,他們所望不奢,將來結局,不過提前立憲,也就可以敷衍過去。如今便一口還了這大價,叫臣也無法挽救了。」子城發了這一大套議論,載灃聽了,果然入情入理。比在朝各官的見識,實在高得太多,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慚愧。只得用好話央求子城,求他快快想法好挽回朝廷的危險。子城道:「臣世受國恩,敢不致身竭力。如今只好先催印長、馮國華,叫他們即刻進兵。只要能將漢陽收回,使革命黨孤城坐困,那時候各省見他們勢弱,自然不至響應,臣也就容易為力了。」載灃聽他這樣說,還認著子城真是孤忠耿耿,報效朝廷,不覺歡喜讚歎,說難得卿家這樣為國宣勞,將來事平之後,一定加官晉爵。子城再三謙遜,方才告辭回宅。同一班謀士又商議了一回,然後拍電與印長、馮國華,叫他急速進兵,限十日內必須將漢陽克複。如逾期不能克複,一定按軍法從事。電報拍出去,大家又商議朝里的事如何進行。子城嘆了一口氣道:「我回家三年,料想這位攝政王爺一定增長了幾多閱歷,對於處理政務,一定有條不紊。哪知見面之後,我聽他所談,較比前三年更糊塗了。似這樣的主子,在他手下辦事,這種糊塗交代,怎樣好呢?」說罷又連連嘆息。阮中書道:「好在責任內閣,宮保既為總理大臣,便有全權。王爺明白,同他多說幾句,不明白呢,宮保就便宜行事,也沒有什麼可為難的。」子城道:「話雖是那樣說,到底各分所在,我們總不好過於專擅,況且王爺脾氣,向來就是愚而好自用。你別看他糊塗,他自己覺著,比堯舜還聖明呢,如不預先想一個兩全的法子,早晚定免不了決裂,縱然不至決裂,也怕要事事掣肘。諸兄務必替我想一個完善的法子,不但與國事有利,而且也省得傷了王爺的感情。」楊修起身答道:「學生想,這事盡好對付。以後宮保只在宅內辦事,將內閣的人員,一律調至住宅,永遠不同王爺見面。他縱然召見,亦託故不去,自然不致再有衝突。何況宮保不在內閣,他就是去尋宮保,也是見不著的。」子城笑道:「你這主意,還不甚妥當。他是監國攝政王,乃皇上的替身,他召見你,你如果不去,便是抗旨,這罪過誰擔得起啊!」子城說到這裏,忽有一人挺身起立答道:「宮保自請萬安,晚生有主意,能使王爺從此將政權交付宮保,永不過問。」若問此人有何主意,且聽下回分解。
載灃同善輔的意思,以為有了這一道旨意,湖北的亂事,可以不戰自定。就是其餘各省,也絕沒有附和獨立的了。哪知所收的效果,與他們意中所希望,竟是絕對相反。不但湖北的聲勢益發浩大,而且南京、上海全有急電到來,說是江寧城已宣布獨立,總督庄仁進被迫出走。鐵木賢正在南京閱操,也被人家趕跑了。甚至連大名鼎鼎勇冠三軍的章紹賢,都無法支持,受外人保護才得出險。這還不算新奇,最令載灃驚心動魄的,是上海也宣布獨立,公推民黨最出名的青幫領袖程奇邁做都督。他並拍電到美國,將革命黨首領孫逸仙請回國來,擔當一切。孫逸仙已兼程而至,早晚便可到南京。他並向東西洋各國運動成熟,承認革命軍政府是正當團體,與滿清政府一樣看待。對於他們的行動,絕持中立態度,概不干涉。
子城的話才說完,只見武人隊中,有一位立身起來,高聲說道:「末將以小販出身,受宮保知遇之恩,相隨二十年,無一時一刻,不盼望宮保當權執政。這並不是出於個人的私心,實因滿清親貴,任意胡為,處處排擠我們漢人,使賢才英俊屈在末僚,寧肯以主權國土讓給洋人,也決不許漢人少參末議。似這等糊塗昏聵,反倒執掌國權;宮保雄才大略,蓋世無雙,卻被他們放還鄉里。如此長久下去,我中國的江山社稷,非被他們斷送不可。依末將的主意,趁如今湖北起了革命,我們北洋眾將登高一呼,大家集合起來,率領三萬健兒殺至北京,將滿清推倒,就扶宮保早登帝位,料想各省誰也不敢相抗。革命黨如果知趣,早早投降,也封為開國元勛;他們要是逆天而行,末將率領人馬前往征討,諒他們烏合之眾,怎能敵北洋節制之師?保管馬到成功,指日便能統一全國。宮保如採納末將計策,我們在座文武便可分頭進行。這正是千載難得的機會,萬萬不可錯過的。但不知宮保意下如何?」